摘要:若不是霍世延烂名在外,处处留情,一个月前还传出「八仙过海」的丑闻,这桩婚事也轮不到我。
我做心脏移植手术的那天,霍世延打来电话怒骂。
「菁菁晕倒了!我得照顾她!」
「她女儿小婉手术,你去陪护!不然离婚!」
他不知道,他异父异母的妹妹林菁菁瞒了他很多事。
其中包括,给小婉捐献供体心脏的那个人,是我。
1
我是华城黎家的小姐,二十岁那年,父母为我定亲,相中了霍世延。
霍家黎家都是买卖起家。
不同的是,霍家基业传了三代,已是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相比起黎家这种小门小户,属实是高不可攀。
若不是霍世延烂名在外,处处留情,一个月前还传出「八仙过海」的丑闻,这桩婚事也轮不到我。
即便如此,霍家依旧百般挑剔。
相亲那天,我颔首挺胸头顶茶盏,在地上跪了半个小时,才听见霍母一声笑。
「这孩子仪态端方,心性也好,同我家世延是相配的。」
我母亲喜笑颜开拥声附和,亲事就这么定了。
霍母让霍世延扶我起身,他不情愿,一双鹰眸冷冷窥我。
「黎小姐不是惯爱杂耍吗?不妨让她再表演几个项目,给这桩亲事添彩。」
2
霍世延花名在外,圈子里传他多情,传他风流,唯独没有说过他会对女人下脸。
我在霍家面前展示仪态,被他说成杂耍,身份上便矮了一头,上不得台面。
霍母是个宠儿子的,只恼怒地唤了他的全名。
我母亲迎合霍家,一面尬笑,一面夸霍世延风趣。
谈笑声里,独我压抑着眼泪,默默地扶桌起身。
碍于腿麻,又失力跪下。
「扑通」一声,仿佛坐实了霍世延的「惯爱杂耍」,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倍感难堪,垂低下头,深深吸气。
泪涌而出的那一刹那,却有一只长臂伸来,将我稳稳捞起。
「黎小姐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回去。」
他声音淡然,沉稳。胸腔也炽热,温暖。
我依偎在他怀里,安全感蔓延一路,似是也体会到了他传闻里的「体贴」。
然而不过短短片刻。
将我放入副驾位后,他又恢复成方才的冰冷。
「你去悔婚。不然嫁入霍家,我保管你痛不欲生。」
3
霍世延说到做到。
结婚当天,他没有碰我,依旧去外边花天酒地。
他不像传闻里对情人一掷千金那样地大方,面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霍太太,反而百般克扣,千般磋磨。
他总能觅得我的错处,变着法门令我受罚。
霍家的家规,鞭打,下跪,断食,我一一尝了个遍。
最严重的那一次,我胃穿孔被送进医院。
他赶来时,一身的女人香气。熟练地从果篮里拿了苹果,削皮喂我。
分明温柔的动作,凑过来的语气却带着寒意。
「黎阮年,我再问你一次,离不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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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里的阔太,心思大多放在丈夫身上。
即便我徒有虚名,也不例外。
我轻易听出他问这话的语气比往时更急,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他手忙脚乱地接了个电话。
对面,是个女人的声音,娇弱的,哭着喊他。
「世延哥,你不就是想我嫁人吗?」
「我嫁了,我嫁了!!」
我头一次在霍世延脸上看见那样慌乱的表情,心也仿佛跟着他一起揪痛。
他忙声安慰完那个女人,又将满腔怒火发泄在我身上。
「黎阮年,你怎么好意思哭?」
「不离婚是吗?那你就等着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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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霍家,我是外姓人。
下至女佣,上至霍母,没人会帮我。
霍世延要让我下地狱,实在是太容易了。
我本以为又会是什么家规家罚,结果他却出乎意料地碰了我。
他动作粗暴,掐着我的脖子低吼。
「喜欢我是吗?想当霍太太是吗?我成全你!」
那一天,我又进了医院。
体虚加上那里撕裂,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他坐在阴影里,没有开灯,幽幽递来避孕药和水,命令我喝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正好是他妹妹林菁菁结婚的日子。
霍母将他锁在老宅,防着他去搞砸婚礼。
他满身戾气无处发泄,便狠狠摧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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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人脉,打听到霍世延与林菁菁的关系,是在婚后的第三年。
林菁菁本是霍世延娃娃亲的对象,同他青梅竹马,十年前却遭逢意外,父母双亡,连家族产业也付之一炬。
霍家自然不会认下这桩毫无益处的婚姻,将林菁菁收养做义女,逼着两人从夫妻拜为兄妹。
霍母打的算盘,是既要全霍家名声,又要给霍家助益。
林菁菁摇身变成霍家小姐的代价,是要配合霍母替霍家联姻。
可惜她千算万算,没能算到霍世延是个痴情种。
为了同林菁菁相配,不惜散布谣言,伪造证据,烂进泥里。
霍母看出了霍世延的意图,一面将林菁菁送出国深造,一面火速替霍世延相亲,绝不给两人苟且的机会。
这才有了我这个霍太太。
他们两人情投意合,我的存在,着实碍眼。
7
林菁菁嫁的是个富商。
疼她,宠她,只一点不好,年纪大得能当她爹。
她被确诊怀孕以后,富商大办宴席,帖子递到霍家,也有我的一份。
酒杯交错间,我打量着台上的女人身段。
腹部微隆,但仍不掩曼妙,的确是男人最喜欢的那一挂。
我羡慕她能怀身孕,一时盯得久了,她竟下台过来朝这桌敬酒。
一声声「世延哥」百转千回,轮到我这,笑着叫了句「黎姐姐」。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发火。
我当着众宾客的面将酒洒地,摆起霍太太的架子。
「敬黎家的酒,我是不接的。我如今是代霍家出席,亲疏辈分,要论得分明。」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惊得林菁菁梨花带雨。
富商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安慰,霍世延也恼火地发了脾气。
两名保安得到指令,冲进宴会厅里请我,席间众人皆对林菁菁维护不已。
我被架着下不来台,丧家之犬一般地被赶出门外,霍世延没有阻拦。
夜风中,我颤着身子踮脚透过窗口窥探,看到霍世延借着遮挡,背着旁人凑到林菁菁耳畔暧昧私语。
两人举止亲密,竟似落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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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知道自己比不过林菁菁。
她是天生的小姐,养尊处优,即便落魄过一阵,也很快借着霍家焕发新生。
一举一动间,皆是被宠出来的自信。
可我不同。
我本不是黎家的小姐,出生在偏远村落。
父母嫌我是个女娃,随手弃了,未料被好心人捡到,送进了福利院里。
十岁以前,我吃过很多苦头。
十岁以后,黎家真正的小姐病逝。为了瞒住消息笼络联姻,他们找到了我。
9
我在黎家的日子,并不比霍家好到哪去。
除了一日三餐顿顿安饱,他们把我当成工具,没日没夜地教导礼仪,盼着能卖个好价。
我虽与黎家小姐有个七八分相像,命格却是天差地别。
她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我却只是用以替代的残破次品。
不得宠爱,不得尊重,不得自由。连唤声母亲,都深感惶恐。
霍世延怪我不跟霍家悔婚,怨我占了本属于林菁菁的名分。
可他哪里知道。
三个人里,最没有选择的,其实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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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出恶性肿瘤的那天,霍世延也在医院。
我给他拨去电话,听到他在对医生焦头烂额。
「菁菁都进去这么久了,你们到底能不能行?!」
医生问我,「通知好家属了吗,让他们过来在手术单上签字。」
我摁断电话摇了摇头,泣声回绝,「不做手术了。」
百分之五的成功率,实在是太过渺茫。
倒不如珍惜剩下的这三年。
相处久了萌生感情,万一,霍世延也会为我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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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年,我不再事事顺从,偶尔也尝试反抗过他。
我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当着他的面将避孕药扔掉。
他却发了疯地逼迫我张开嘴巴,将一盒药片全部塞了进去。
「菁菁才刚小产,你敢怀孕刺激她?!」
我大哭,眼泪落到他手背,竟让他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我总看不透霍世延心里的想法。
他处处心狠,却也会为我留情。
就像这次,他在黑暗中静坐良久。
一根烟燃尽以后,竟对我妥协般地扔下一句。
「可以领养一个。」
当晚的洗胃,我是一个人去的。
回来时,大雨倾盆。
他开车出门,车灯刺痛我的眼睛,扬长离去。
佣人告诉我,那是因为菁菁小姐害怕打雷,要少爷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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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走便是七天。
我打电话问他领养孩子的事宜,他敷衍应过。
却在林菁菁那句「世延哥,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吗」上,答应得无比真诚。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要让我听到。
我只感觉自己有如水面上碧绿的浮萍,随着他拨水的方向或靠近或远离,却始终逃不出这片方寸。
挑选孩子的那天,我不再跟他支会。
一连去过四五家福利院,我相中一个脏脏的看上去很旧的女孩。
院长说,她是被人退养的。
上一户人家嫌她淘气,累害弟弟摔伤,闹了好久的事。
此后,她的风评陡转直下,没人再愿意领养,成了福利院的负担。
我却看到她藏在衣服底下的伤痕,一条条黯淡下去的印记,是用衣架抽的。
这与我童年何其相似。
多少家庭领养女孩,真正想要的,却是个仆从。
我被心底的悲哀狠狠揪住,向她招手,不愿她再重蹈我的覆辙。
她怯怯应声,将小手放进我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喊我。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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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孩子取名为苗苗。
替她擦干净脸蛋后,才发现她与霍世延长得有五分相像。
因着这点缘分,我对她越加疼爱,带她挑选衣裳,替她联系学校。
六岁的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总会真诚地回应我的宠爱,张开细细的小手与我相拥。
我在霍世延那里求而不得的爱意,在苗苗身上渐渐被治愈满足。
可是他却一通电话打过来下令,逼我把孩子送走。
霍世延说,富商死了,林菁菁要回老宅来住。
她受不得孩子刺激,要么苗苗走,要么我跟着苗苗一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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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半夜,一大早带着孩子从老宅离开。
他却在某一天找到我,恨恨甩了我一个耳光。
林菁菁在我房间摔了一跤,被藏在化妆品里的刀片割伤了脸。
霍世延认定是我事先设计,冲我咆哮。
「菁菁已经够惨了!你还想她怎么样?!」
我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天旋地转,脑袋里的肿瘤隐隐作痛。
倒地晕厥的前一刹那,他一脚踹在我腰窝低吼。
「给我起来!别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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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晕厥,好似走马灯闪过。
我在他开车送我去医院的路上悠悠转醒。
疾速呼啸的风声中,我瞥见他阴沉冷硬的侧脸,害怕地蜷缩起身子。
「叔叔,我们去哪?」
「车子开这么快,我有点怕。」
他被我脸上单纯的表情震骇难言,猛地一脚刹车,停靠在了路边。
巨大的惯性下,我脑袋重重一晃,终于清明。
我已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被人扔来扔去的年纪。
我是十几年后,连枕边人都留不住的霍家儿媳。
曾经以为,这一生惨淡,霍世延偶尔施舍的温柔,是束天光。
可我竟也会将他忘记。
原来在我暗无天日的记忆里,他也没明亮到足以照彻全部。
自始至终,都是我奢求爱意,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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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霍世延,匆忙下车,赶回了出租屋里。
苗苗抱着书包蹲在门口痛哭流涕,电话手表里反反复复地播放着屋内监控。
她像只无依无靠的小兽撞进我的怀里,紧紧抱着我的大腿,倾声哭诉。
「妈妈,我……我以为你被坏人抓走了……」
「我打了110,可是警察叔叔来得好慢啊……好慢啊……」
那一瞬间,荒枯潦草的心境,仿佛突然有了归依。
我的病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爆发。
但至少在离世之前,我要将苗苗安排妥当,护她一世无忧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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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回到了霍家,争取本该属于我的权益。
林菁菁如临大敌,霍世延却似乎有些神情恍惚。
我半查半猜,揪出了林菁菁脸被割伤的真相。
是她不想再被霍母逼着二嫁,不惜自毁,在眉后留下小小的疤。
霍世延为她大闹一场,刘家的瘸子没了儿媳,我凭空挨了一个耳光。
我趁机朝林菁菁发难,要她从此以后搬出霍家,她却做得比我更狠。
桌面上扔来一份凶案铁证,一张病历,以及苗苗洋溢着笑脸的照片。
她嗓音如蛇,怨毒地缠上我的致命弱点。
「黎姐姐,你赶我走,不就是想借霍家的势庇护孩子,怕我上位后阻拦嘛?」
「可是你看,世延哥为了不让我被富老头玷污,不惜为我亲手杀人。」
「你一个快死的人了,就算能把我赶走一年两年,又有什么用呢?」
「得罪了我,就不怕在你死后,我让这小孩嫁给老头?」
我怕啊,我太怕了。
身不由己的滋味,我比谁都清楚。
纵然心里千万个不甘,也在她耀武扬威的威胁下,软倒了膝盖。
我求她放苗苗一条生路,不管她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都可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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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林菁菁的傀儡。
她不许我跟霍世延见面,我便想方设法地躲避推脱。
她也确实履行了诺言,替我照顾着苗苗,把她记挂在自己名下。
林菁菁给苗苗改了名字,叫做林婉。
她比我更有才学,取的名字都悦耳好听。
霍世延本就不在意苗苗的存在,姓「林」比姓「霍」,更得他心里宠爱。
苗苗被接进老宅,成了真正的掌上明珠。
吃穿住行样样上等,唯独一点,她不被允许叫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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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苗苗渐渐长大,看她偶尔在无人的时候朝我扑来,一边喊着「妈妈」,一边依恋抹泪。
再荒芜绝望的心,也蔓延出丝丝希望。
我又找到了那家医院,还是那个医生。
他告诉我,去年技术革新,手术成功率上涨至百分之二十。
我脑内的恶性肿瘤已经压迫到神经,再不抓紧时间救治,就彻底无能为力了。
我心里想着苗苗的笑容,决定从死神手里赌线生机,林菁菁却突然打来了电话。
霍宅里面出了奸细,有人偷走霍世延犯案的铁证,交到对家手里,要让他锒铛入狱。
林菁菁吓得六神无主,痛哭着对我恶狠狠发令。
「我要你去替世延哥顶罪!」
「反正你也快死了!你去替世延哥死!我送小婉一栋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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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真是大方啊。
霍家给她的零用钱有限,富商的遗产又被他的儿女们瓜分。
那栋别墅要从哪里来,只怕霍世延比她更清楚。
我没有答应,挂了她的电话。
对于霍世延这个不会属于我的男人,我早就断了念想。
他若死去,林菁菁无人仗势,再不能作妖。
我与苗苗或许能像从前那样,又一次重续母女缘分。
真正让我反悔的,是苗苗在课堂上突然晕倒。
医院里大大小小的筛查一做,最终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
乐观估计,可能会在十岁左右死亡。
除非及时找到供体,不然始终是个隐患,会随时引爆。
我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脑瘤手术,祈祷着医院里的心脏配型能够成功。
好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我一面签署着器官捐献志愿书,一面给霍世延留下封绝笔。
林菁菁恨我占了她的位置,她的保证,我不放心。
我自愿替霍世延去死,希望他能念在这份恩情之上,替我看顾好苗苗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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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林菁菁用了什么手段周转。
罪案的线索慢慢向我倾倒,案件重新展开调查,霍世延得以从拘留所里释放。
我知道自己终将成为罪人,在审讯室里陈述,林菁菁要我背下的所有供词。
生前唯一的遗憾,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苗苗。
大人之间勾连龌龊,累害得小孩也被阴影侵蚀。
但我多希望她能懂,她的母亲清白坦荡,不会让她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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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这阵子操劳过多,案件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先一步倒下了。
氧气罩上的雾花明明灭灭,我央求护士,让她们联系需要做心脏手术的那个名叫林婉的女孩。
霍世延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快不行了。
医生替我按下接听,他的声音愠怒嘶吼。
「小婉配型的心脏找到了,今天就能手术,你人在哪?!」
「菁菁激动得晕倒过去,我得在家里照顾她!」
「我知道你跟她不和,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别拎不清轻重!」
「今晚要是王姨跟我说没在医院见到你,你就给我净身出户!」
「我霍家容不得你这尊大佛!」
我将他的话仔细听完,内心生不出半点波澜。
同他互相折磨了六年之久,临终之时,我只觉得解脱。
要说我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苗苗的心脏移植手术。
只可惜,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竭尽全力也只能抓住医生的手,用眼神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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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城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我的灵魂游离身体,静静飘荡在上空。
我循着气息找到了苗苗,看她在麻醉药下仿佛安睡,看她并不健全的心脏被彻底替换成我的。
医生们都提着心,我也紧张到灵魂震颤。
直到心电图上重新现出波动,手术室里喜笑颜开,苗苗慢慢睁开了眼。
她的泪水一遍遍冲刷着脸颊,尚未从麻醉里恢复的小手,试探性地要往上抬。
还没恢复知觉的舌头,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模糊不清。
我却听懂了。
她说,「妈妈……为什么会飘在上面?」
「医生叔叔,我体内的心脏……到底是谁的?」
「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再见见妈妈……」
那双望着我的稚嫩眼睛,有如一汪激荡的清泉。
映照得我也泪流满面。
曾经我最大的奢望,是死后能被霍世延惦念。
现在面对苗苗的泪眼,我竟也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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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苗只在醒来最初看到了我。
后面我抚她头发,拍她小手,她都不再有任何感觉。
王姨哄她哄到半夜,小家伙才流着眼泪,不情不愿地睡了过去。
在她住院到第三天的时候,霍世延打开了房门。
他从王姨嘴里确切地得知我未出现,满身怒意地走到楼道。
我的电话,被他一遍遍地拨打。
他罕见地把对林菁菁的耐心,用在了我身上。
整整二十七次电话,通通未接,他恼怒地摔了手机。
林菁菁劝他,「黎姐姐做了那样的事,心虚不敢见我们,也是应该的。」
我好奇地听了几句,这才知道她把霍宅奸细的脏水,泼到了我身上。
我真佩服这个女人啊。
苗苗是她法律意义上的女儿,心脏移植的志愿者信息,医院通通都会告知。
她明知道我死在了落雪的那个夜晚,说起谎来,却没有半分破绽。
她说,我这么些年因爱生恨,所以才想置霍世延于死地。
事情败露后害怕潜逃,有黎家的财势撑着,不会落魄到哪里去。
比起我,她和苗苗,才是真正需要霍世延关心的人。
我看到霍世延眼神沉沉,没有反驳。
在医院陪着苗苗和林菁菁到深夜以后,又轻手轻脚地悄悄开车驶至黎家。
黎家上下不敢怠慢这位少爷,仓促地从睡梦中清醒。
梳理头发,整理衣装,强提起精神郑重相见。
他却只撂下了一句话。
「让黎阮年回来,跟她说,我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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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想过霍世延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一向冷漠,绝情,竟也会对我包容。
在林菁菁向他提议,让线索汇集在我身上时,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林菁菁哀怜哭泣,问他为什么我狠心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要留情。
他又只说,那样太便宜我了。
可他不知道,林菁菁只是试探他的口风。
该伪造的线索,早就已经流入案情。
我身上的罪证数不胜数,只是苦于死无对证,案子迟迟不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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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延是最后一个知道我死亡的人。
警察来到霍宅询问,做有关我的背调时,他正从林菁菁的房里出来。
佣人们为我身上泼满脏水,说我善妒,说我狠毒,说我对菁菁小姐满怀恨意。
我知道他们是受了林菁菁的指使,霍世延却激动地冲下楼梯,推翻了佣人们的所有证词。
他寒着张脸冷声质问,让佣人们纷纷噤声胆怯。
有年纪大的经不住良心的谴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断地替我掉着眼泪。
「太太是个命苦的人……」
我飘在一旁,从旁人口中听完我困居霍宅的半生。
每一次望向大门的期盼,每一次对霍世延喜好的打听。
每一次被他逼问离婚时的失魂落魄,每一次得知他在照顾林菁菁时的黯然伤魂。
王姨声情并茂,我也仿佛再度重历生前的狼狈。
可霍世延,他应当早就知道这些。
又为什么要颤抖?
连一贯浑厚的嗓音都变得沙哑,仿佛不敢置信一般。
「王姨,她是有家的人。真觉得委屈,可以回黎家。」
王姨抹泪哭喊,「不是的啊,少爷!」
「太太生病,受伤,去医院,黎家一次都没有来过!」
「一次都没有关心过啊!!」
「太太她,比起菁菁小姐,更像个没有家的人啊……」
霍世延仿佛被什么击中,坐倒在了沙发上。
他疲惫地抹了把脸,仍在为林菁菁辩解。
「菁菁比她更不容易。至少黎阮年的亲人都活着。」
「我要是不护着菁菁,她就真成了孤儿……」
他的话才刚说完,办案的警察便向他追问。
「那么霍先生,在您心里,您的妻子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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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两个字,让霍世延迟钝地崩溃。
他先是皱着眉头问了句「什么」。
在警察又一次复述之后,那张脸上的神情,开始寸寸崩裂。
林菁菁听到动静匆忙跑来,却没能拦得住他。
几百万的豪车被他一脚油门狠踩到底,他冲进黎家,揪住我名义上的父亲衣领逼问。
「黎阮年死了,你们知道吗?」
我父亲不敢触怒他,试探着点头,又被他接着追问。
一连数个问题从他薄唇里蹦出,那样焦急又愤懑的神色,吓得黎家众人鸦雀无声。
我父亲估不准他的态度,小心看他脸色,几句话话说得吞吞吐吐。
「半……半个月前的事了……」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以为您那边知晓,见霍家没有动静,还以为她犯错惹到了您,就没办丧事。」
「况且她的尸体,医院那边,也说是被家属接了回去。」
「您……都不知情?」
最后这句话,让霍世延浑身的狠厉骤然爆发。
他随手捞起一件东西,狠狠砸在我父亲身上。
接连落下的拳头里,他咬肌鼓动,声声低吼。
「黎阮年是你女儿!你的!女儿!!」
「她生前给黎家带来多少好处!死后你怎么能这么窝囊?!!」
「连葬礼都不给她办,你是畜牲吗?!」
我那利益至上的父亲,被他打了个半死。
一地的血沫里,我才知道,原来他曾经对我家罚,也是收了手的。
最后,是我母亲哭着扑到父亲身上,勉强止住霍世延歇斯底里的发狂。
她为留住父亲性命,央求着向霍世延吐露真相。
「别打了!我们认错!」
「她不是黎阮年!不是黎家的女儿!」
28
霍世延开始找人调查我的生平。
他燃着香烟,整夜整夜地阅览关于我的资料。
我生前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都被他细密地搜集在册。
却仍旧浅薄得只有短短数页。
亲朋,好友,我都没有。
唯独剩下一个养女,还在他刻意的纵容下,成了林菁菁的。
夜色凉薄。
烟头持续掉了好几个夜晚。
烟灰从桌上落到地上,又堆积着蔓延到他脚边。
仿佛也将他整个人都燃尽。
沥青的胡茬摩挲着我生前留下的照片。
他闭上双眼,泪涌如泉。
29
我复杂地看着霍世延对我弥补亏欠。
生前留下的那封绝笔,分明还未递到他眼前。
他却已经难受得锥心泣血。
医院那边留的电话号码是空号,他没能找到我的尸体,便用生前的遗物立碑。
请帖送至所有与霍家打过交道的人手里,似是要隆重宣告我的死讯。
不是作为黎家小姐,也不是作为黎阮年。
是作为他霍世延的妻子,他唯一的挚爱。
那一天,众人献上的花堆满了我坟冢。
人流从白天献到黑夜,破晓的晨光洒落时,这里终于只剩了他一人。
他握在手中的,是白色的玫瑰。
扎成一束,盛大的九十九朵。
鲜花摆放在我坟头时,他也向我单膝下跪。
沙哑的嗓音痛苦万分。
「我以为你乐于用伤换取对黎家的补偿。」
「我以为你只是贪慕地位,假装迎合。」
「你总是顺从,总是沉默,从来不袒露心里想法。」
「一开始我的确嫌你碍眼,可是在你变得重要时。」
「你却甘愿为了非亲非故的孩子,离开我的身边。」
「你甚至还躲着我,不愿与我相见……」
「逼你离婚,看你反抗,反倒成了我求证心意的唯一方法。」
「黎阮年,你要说的啊……」
他额头贴在碑前,悲伤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要是早告诉我你只有我了,我又怎么会……」
如果是以前的我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欢欣雀跃,连死也变得没了遗憾。
可现在的我,心里只剩下一声喟叹。
身在局外,才能真正看清。
霍世延口中的爱,歉疚多于感情。
所以才在我活着的时候,选择性忽视我的痛苦。
又在我死去之后,追悔莫及。
30
林菁菁最终也没能把罪案栽赃在我身上。
霍世延亲自出手,将那些伪造的证据一一驳反。
曾经他为了林菁菁,甘愿被关在拘留所里守口如瓶。
现在却因为我的离世,开始向警方交代真相。
所谓指认他杀人的证据原来也是伪造。
是林菁菁在与富商的争执中,失手把人杀死。
霍世延接到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去,为她收拾残局。
这才有了那天雨夜,他开车从我身旁驶离。
一连七天,他都在为此费心。
来不及跟我嘱咐,只想着如何挽救这个青梅竹马的妹妹。
最终,不惜留下自己犯案的伪证,来为她充当掩护。
林菁菁被银镯拷上的那天,哭得像一个疯婆子。
半点仪态都不顾,膝行着跪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腿祈求哭诉。
「世延哥,你答应过我的,会保护好我!」
「你说过的,你最爱我了,怎么能这样来伤害我?!」
「她已经死了!死了!!可我还活着!」
「你怎么能为了一个死人,来让活人受难!!」
「怎么能为了一个你不爱的人,来伤害爱你的人呢?!!」
霍世延咬肌颤动,状似平静地蹲下,替她整理贴在脸上的发丝。
手中却拿着那封我书写的绝笔,连眼神也变得冰冷绝情。
「菁菁,这封信,是苗苗从你书柜里翻出来的。」
「我去医院问了医生,她有脑瘤,但她本来能活,她也想活的。」
「是你欺骗了她,让她误以为我万劫不复,自愿牺牲性命。」
「是你在我面前扇风点火,掩盖她对我的点滴爱意。」
「你问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死人,来让活人受难……」
「因为从她死去的那刻起,这世上再没人能超过她在我心中的地位。」
「即便是我自己,也不行。」
他双臂用力,轻易将哭成一摊烂泥的林菁菁从地上拖起。
将她交给警察的那一刻,我竟仿佛在他身上看到曾经对我的狠心。
警车鸣笛扬长离去。
他拿着那封信,走到我墓碑面前,长长下跪,痛苦难言。
起身的那一刻,他腿脚一麻,失力前倾。
如同我们初见。
只是他的脸上没有难堪,反而溢着点点笑意。
指腹从我名字上摩挲着滑过,他声音沙哑,却又宠溺。
「我欠你的,我都还给你好不好。」
「你等等我,不要走得太快。」
「奈何桥上,再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31
因为林菁菁入狱,苗苗的户口信息被迁到霍世延名下。
他给她改了姓名,叫回苗苗,随我姓黎,却又为她争夺属于霍家的一切。
霍父霍母大骂他脑子进水,怎能将家业传承交予外姓。
他却顶着外界的所有压力,极力将这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手促成。
凡是他有的,他都给她。
凡是他没有的,他也都要争来给她。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苗苗,你要记得你的母亲。」
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抚摸床头上的我的照片。
一整个后半生,他再未续娶。
全心全力,只把苗苗当成自己的女儿培养看护。
32
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苗苗一路健康长大,比我自由,也比我幸福。
她创立了一笔专门资助孤儿的基金,每年都借着慈善的名义,偷偷跑到山沟里看我。
我生前安排了自己的后事,埋葬的地点,她是唯一知晓的家属。
黎家不是我的归宿,霍家也印刻了我太多痛苦。
茫茫人世,只有苗苗是我落地生根的挂念。
她也的确承接了我的遗志,成长为一颗大树,自己给自己庇护。
即便没了霍家的助力,依然能过得锦衣富足。
我的遗愿了却,灵体消散,步入黄泉。
奈何桥上,我一路轻松走过,不曾停留。
完
来源:青草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