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年纪,一夜被叫醒八次,连轴转地伺候,不只是体力活,更是一种精神消耗,像是细水长流的消磨。
守望至深
"铃……铃……"闹钟般的呼叫声再次划破黑夜。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床头电子钟显示:清晨四点零七分。
这是母亲今晚第八次按铃。
我叫周立明,是一名退休的中学语文教师,今年已经七十有六。
而我的母亲——周老太太,原名李淑贞,如今已是百岁高龄,确切地说,一百零四岁。
自从父亲五年前离世,我便与妻子杨桂芝搬回老宅照顾母亲。
"立明,立明啊!"母亲虚弱却急切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我赶忙披衣而起,蹬上那双已经磨得发亮的老棉鞋,顾不得揉一揉酸痛的腰背。
这个年纪,一夜被叫醒八次,连轴转地伺候,不只是体力活,更是一种精神消耗,像是细水长流的消磨。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经过客厅那台上世纪九十年代买的二十一寸彩电,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嘀嗒作响,时针和分针正指向四点十分。
推开门,屋内台灯亮着,那是我前年从百货大楼买的节能灯,暖黄的光晕中,母亲瘦小的身影半靠在床头,布满褶皱的手紧握呼叫器。
那呼叫器是我从医疗器械店特意买来的,为的就是让母亲能随时呼唤我们,不至于有什么闪失。
"电视,开电视。"母亲指着对面的老式电视机,眼神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该看新闻联播了。"
我暗自叹气:"妈,现在才四点多,新闻是七点才播的啊。"
屋外的老槐树上,知了还在断断续续地鸣叫,夏夜的余韵在微微的凉风中徘徊。
"胡说八道!"母亲突然提高了声调,眼神变得执拗,像是被冒犯了尊严,"以前就是四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你这孩子,怎么尽跟我犟嘴呢?"
岁月带走了她的很多记忆,却在某些片段上格外固执,就像那些年代久远的老唱片,有些刻痕特别深,一放就是那几句。
有时候,她会把我当成已故的父亲;有时候,她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以为我还是那个需要她照料的孩子。
有一次,她甚至叫我去买"工农牌"香烟,那是六十年代的老品牌,早已绝迹市场多年。
我没再争辩,默默打开电视,调到了新闻频道。
荧幕上正在重播昨日的财经报道,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您看,开始了。"我轻声哄着,搬了把藤椅坐在床边,那是父亲生前最爱坐的椅子。
屋外天还是漆黑一片,窗玻璃上映出我们的倒影——花白头发的我,和已经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母亲。
岁月就这样无声地流淌,它带走了母亲的黑发、红颜和清晰的思维,却带不走那份骨子里的倔强。
电视的光映在母亲的脸上,照亮了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那些皱纹像是时光的年轮,记录着她一生的喜怒哀乐。
她慢慢放松下来,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指。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鼻子一酸,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她的手很凉,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就像我小时候发烧,她将手放在我额头上的感觉。
"妈,您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件衣服?"我试探性地问道。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电视屏幕,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这就够了,我心想。
这样的夜晚已经持续了三年多,自从母亲的记性越来越差,行动越来越迟缓后,我们的生活就围绕着她的需求转动,像是一台精密却古老的钟表。
妻子杨桂芝原本也是中学老师,比我小五岁,教的是数学。
她比我更有耐心,每天变着花样给母亲做可口的饭菜,想方设法让母亲多吃一口。
"老周,你去睡会儿吧,我来陪妈看会电视。"杨桂芝披着睡衣出现在门口,她总是这样,仿佛有特异功能,能感知到我的疲惫。
"不用了,我不困。"我摇摇头,示意她回去休息,"你明天还要去老姐妹家聚会呢,别耽误了。"
杨桂芝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走了出去,她知道我的性格,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我继续坐在母亲床边,看着她渐渐在电视声中合上了眼睛。
四点五十分,我轻手轻脚地关掉电视,调整好母亲的被角,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刚躺下不到二十分钟,"铃铃铃"的呼叫声又一次响起。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跳下床,这一次,母亲要上厕所。
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来,搀着她慢慢走到卫生间,等她完事,再将她送回床上,掖好被角。
回到床上,我看了看时钟,五点四十,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这样的生活,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照顾我的情景。
那时候家里条件艰苦,一家五口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平房里,冬天冷得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赶着去纺织厂上班,临走前总不忘给我们几个孩子热好早饭。
夏天的晚上,蚊子多,母亲总是用蒲扇给我们几个孩子驱赶蚊子,直到我们入睡。
冬天的早上,我总能穿上母亲用体温捂热的衣服,那温暖让人终生难忘。
现在,轮到我照顾她了,这是生命的轮回,也是亲情的传承。
次日午后,趁母亲小憩,我整理她的衣柜。
那是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衣柜,红木制成,历经几十年风霜,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在一堆旧毛衣下面,我发现了一个褪色的蓝布包,那是当年普遍使用的"包裹布",大小方便,用来包装东西或者当手帕。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叠泛黄的照片和一本发霉的日记本。
照片上有年轻时的父母,站在人民公园的牌坊前,穿着六十年代特有的中山装和花布衫,笑得那么灿烂。
还有我小时候的照片,穿着背带裤,手里拿着小红旗,站在天安门广场上。
那是1966年,我上小学二年级,父亲单位组织去北京参观,全家人一起去的,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翻开日记,母亲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像是细雨中的柳条,轻盈而有力。
"1954年2月18日,立明发高烧,近四十度。医生说是急性肺炎。一整夜,我都守在他床前,每半小时测一次体温,换一次冰毛巾。他小手烫得吓人,我的心像被火烤着。王厂长批准我请假三天,可厂里正赶生产任务,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看着孩子痛苦的样子,什么都不重要了。天亮时,他终于退烧了,叫了声'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我的双手微微颤抖,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一年,我才七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冬天结冰的河面上玩得忘了时间,回家时已经全身湿透。
当晚就发起高烧,烧得直说胡话,母亲急得团团转,那时候医疗条件差,村卫生室的赤脚医生给开了几副中药,嘱咐要物理降温。
母亲一夜未眠,用冰毛巾不停地给我擦额头、手心和脚心,还不时地哄我喝下苦涩的中药。
那时候,我们家没有专门的病床,母亲就把自己的被子铺在地上,让我睡在唯一的木板床上,方便照顾我。
"立明,立明!"母亲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合上日记本,快步走进母亲的房间:"妈,您醒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母亲坐在床上,神情恍惚。
"帮我梳梳头。"母亲指了指梳妆台上的木梳,那是一把骨质的梳子,是父亲当年送给她的结婚纪念礼物。
我拿过梳子,轻轻梳理她稀疏的白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
镜中,我们的目光相遇,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数十年前的情景:年轻的母亲为上学的我梳理头发,叮嘱我要好好学习。
"妈,您记得我小时候发高烧那次吗?您照顾了我一整夜。"我轻声问道,手上继续着梳头的动作。
母亲眼神忽然变得清明,像是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几十年前:"记得,当然记得。你烧得说胡话,我吓得不行,那时候你爸出差去了上海,家里就我一个人。"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连父亲出差的地点都没忘。
"那时候厂里正赶任务,我请了假,王厂长还批评了我,说什么家庭不能影响工作。"母亲继续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我当时就顶撞他了,说孩子是革命的接班人,照顾好孩子就是对革命最大的贡献!"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象着当年那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母亲,如何用她特有的倔强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您真厉害,敢顶撞厂长。"我由衷地赞叹道。
母亲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那是!我李淑贞从来不怕得罪人,只要是为了自家孩子!"
她这个神态,让我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那个在公社大院里敢跟任何人理论的"母老虎"。
邻居们都敬她三分,因为她虽然泼辣,但做事公道,从不欺负弱小,反而常常帮助有困难的街坊。
我轻轻地替她把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这是她喜欢的样式,几十年如一日。
"好了,妈,您看看满意吗?"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镜中的自己。
母亲端详着镜中的影像,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我儿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我们的真实年龄,仿佛我还是那个刚学会帮她梳头的少年。
"妈,今天想吃点什么?我去做。"我问道,准备起身去厨房。
"红烧肉,要肥瘦相间的,加点冰糖,炖得烂烂的那种。"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这是她年轻时最拿手的菜,每逢过年过节才会做,平时舍不得那么多肉。
如今物质条件好了,想吃什么都能做,但她的口味却越来越挑剔,常常是做好了饭菜却不肯多吃一口。
"行,我这就去做,保证和您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笑着应承下来。
走出房间,我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这些天断断续续的睡眠让我有些支撑不住。
我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妻子杨桂芝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枸杞茶:"老周,喝点茶,提提神。"
她总是这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给予我最实际的帮助。
"谢谢你,老伴。"我接过茶杯,感激地看着她,"这些年,辛苦你了。"
杨桂芝摆摆手,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理解:"说什么呢,妈也是我的妈。再说了,当年我爸妈生病,不也是你帮着照顾的吗?"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互相扶持,共同前行。
我们结婚四十多年,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大潮,见证了国家的变迁,共同培养了一个如今已经在大学任教的儿子。
如今儿子在省城工作,因为工作忙,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营养品给老人家。
我们也理解儿子的难处,从不抱怨,只是在电话里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妈说想吃红烧肉,我去超市买点五花肉回来。"我喝完茶,准备出门。
杨桂芝拦住我:"你歇着吧,我早上已经买回来了,正在冰箱里腌着呢。你这两天睡得少,去沙发上躺会儿,我来做饭。"
我感激地点点头,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了。
躺在沙发上,我闭上眼睛,却睡意全无。
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年照顾母亲的点点滴滴:为她洗澡、换衣服、喂饭、擦身体、端屎端尿...有时候她会突然发脾气,甚至不认人,骂我们是"偷她东西的坏人"。
有时候半夜三更,她会坚持要出门"去上班",说再不去就要迟到了,我们怎么劝都不听,最后只能穿好衣服陪她在小区里走一圈,然后告诉她"今天厂里放假",她才肯回家。
照顾一个百岁老人,比照顾一个婴儿还要难,因为婴儿会慢慢长大,而老人只会越来越衰弱。
有时候我也会累得发脾气,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会有不耐烦的念头闪过,但每次看到母亲那双渐渐浑浊却依然信任的眼睛,我的心就会软下来。
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杨桂芝在哼着一首老歌,那是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好》,是母亲年轻时最爱唱的歌曲之一。
我微微一笑,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香味唤醒,睁开眼,发现母亲坐在餐桌旁,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快起来吃饭了,我们娘俩等你半天了。"杨桂芝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那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正是母亲喜欢的样子。
我揉揉眼睛,起身洗了把脸,来到餐桌前。
"妈,尝尝看合不合您口味?"我夹了块最嫩的肉放在母亲碗里。
母亲小心地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吃!和我当年做的一样!"
看着母亲难得的好胃口,我和杨桂芝相视一笑,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满足。
饭后,我扶母亲到阳台上晒太阳,她最喜欢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和嬉戏的孩子。
"立明,我记性越来越差了。"母亲忽然说道,语气异常清醒,"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在胡闹,可就是控制不住。"
我握住她的手:"妈,您别多想,这都正常。您年纪大了,我们照顾您是应该的。"
母亲摇摇头,眼中闪烁着泪光:"我知道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有时候半夜三更叫你们起来,白天又闹脾气...我心里都明白,就是管不住自己。"
我心里一酸,没想到母亲竟然有如此清醒的时刻,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我们带来的困扰,只是无法控制。
"妈,您别这么说。您辛苦了一辈子,养大了我们四个孩子,现在该我们照顾您了。"我轻声安慰道,生怕她伤心。
"你们都是好孩子。"母亲慢慢地说,"尤其是你和你媳妇,这些年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知道,我都知道。"
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固执、任性的老人,而是一个饱经沧桑、充满智慧的母亲。
"妈,您永远是我们的骄傲。"我哽咽着说,眼眶湿润。
母亲拍拍我的手,眼神忽然又变得迷茫起来:"立明,今天是星期几啊?我要去参加纺织厂的表彰大会,可不能迟到。"
我心里一叹,知道这短暂的清明又过去了,但我并不失望,反而更加珍惜这些宝贵的瞬间。
"妈,今天是星期日,厂里放假。我们在家好好休息,好不好?"我轻声哄道。
母亲点点头,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着什么。
夜幕降临,我按时给母亲洗漱、换衣服、吃药,然后哄她睡觉。
"妈,早点睡,有事按铃叫我,我就在隔壁。"我轻声说着,替她掖好被角。
母亲眨眨眼睛,忽然说道:"立明,你也早点睡,别总熬夜看书,对眼睛不好。"
这是她几十年来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从我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每晚必说。
现在,她又回到了那个时空,把我当成了那个正在苦读的少年。
"好的,妈,我听您的。"我答应着,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想起母亲日记中的那段话,想起她年轻时为我们付出的一切,想起她如今的模样,眼泪不知不觉滑落。
人生的轮回就是如此,当年她照顾我们,现在我们照顾她;当年她彻夜不眠为我们守护,现在我们为她守夜。
"铃铃铃",呼叫器又响了。
我翻身下床,又一次来到母亲房间。
不知今夜,她又有什么需要,但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
因为,这就是亲情,是生命中最珍贵的守望。
窗外,阳光洒落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
母亲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她微微一笑:"我的好儿子。"
在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不耐烦都化作了眼角的一滴泪。
我知道,生活会继续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铃声会在深夜响起,我会起床应答,直到某一天,铃声不再。
但现在,此刻,我们相视而笑,岁月的轮回中,我们彼此守望,用爱与陪伴写下最深的人间情谊。
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来源:新赐爬界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