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分明记得今早下井时,这绳子还泛着桐油光泽,此刻却成了条青鳞斑驳的活物,正从他指缝间蜿蜒游走,鳞片刮过掌心的刺痛感让他想起三天前那口古井里传来的呜咽。
暮色四合时,老槐树上的乌鸦突然炸了窝。
王二狗攥着半截断了的井绳,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他分明记得今早下井时,这绳子还泛着桐油光泽,此刻却成了条青鳞斑驳的活物,正从他指缝间蜿蜒游走,鳞片刮过掌心的刺痛感让他想起三天前那口古井里传来的呜咽。
那口井藏在村西头荒废的义庄后院,井台青苔足有三指厚。
王二狗是远近闻名的水鬼,专替人打捞沉井的物件。
今早张员外家的管家找上门来,说府上三姨太的金簪子失手掉进了井里。
那簪子镶着南海夜明珠,值三十亩水浇地。
"二狗兄弟,这趟活计成了,老朽做主再添五两银子。
管家说话时,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
王二狗盯着对方袖口若隐若现的官银纹样,喉结动了动。
他娘的肺痨又犯了,昨夜咳得床板直颤。
此刻青鳞缠上他手腕的刹那,王二狗突然想起义庄看门的老头说过的话。
那老头总在月圆夜蹲在井台边烧纸钱,火光映得他半边脸青紫:"这井里锁着守井妖,专吃昧良心的贪财鬼。
当时他只当是疯话,此刻却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对着他耳洞吹气。
井绳化成的青蛇突然昂起头颅,蛇信子几乎戳进他眼窝。
王二狗怪叫一声甩手,那蛇却如活物般弹射出去,哧溜钻进了井口。
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义庄斑驳的朱漆大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内飘出股腐臭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腥甜。
王二狗摸出腰间柴刀,刀刃映出他惨白的脸。
自打三年前他爹在井里淹死,这把刀就再没沾过血。
他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井里有东西……绳子自己会动……"
月光忽然被乌云吞没,义庄内亮起星星点点的幽绿磷火。
王二狗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些火光竟是顺着井绳游走的轨迹排列,像条蜿蜒的蛇形灯笼。
他这才发现井台四周的青砖上,刻满了蝌蚪状的符文,此刻正泛着暗红的光。
井底突然传来锁链拖拽的声响,王二狗的腿肚子开始打颤。
三年前他爹下井时,他也听过这动静。
当时他趴在井沿喊爹,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急促的铁链声,和咕嘟咕嘟往上冒的血泡。
"当啷!
柴刀掉在青石板上,惊起一片磷火。
王二狗转身要跑,却见义庄门楣上垂下条青鳞尾巴,正是方才那条蛇。
蛇身足有碗口粗,鳞片在黑暗中泛着金属冷光,蛇头悬在他面前,竖瞳里映出他扭曲的脸。
"你爹没告诉过你,这井绳是拿活人筋炼的?
蛇口吐人言,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朽木。
王二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看见蛇身鳞片缝隙里卡着半片碎布,正是他爹那件补了七次的靛蓝短打。
记忆如潮水涌来。
十二岁那年的雨夜,他爹浑身湿透地冲进家门,怀里揣着个油纸包。
油灯下,他爹的手指在微微抽搐,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血痂。
二狗,往后别碰井绳。
他爹把油纸包塞进他怀里,里面是根浸过桐油的麻绳,"这绳子……会吃人。
蛇信扫过他眉心,冰得他打了个激灵:"你爹当年贪图井底的金元宝,扯断了镇妖索。
那元宝原是供奉给守井妖的买路钱,他拿走时,可曾想过要还?
王二狗突然想起今早下井时,井壁上确实嵌着块青苔斑驳的元宝。
当时他鬼迷心窍,用柴刀撬了下来。
此刻那元宝正贴身揣在他怀里,此刻竟烫得像块火炭。
"还给你!
他嘶吼着扯开衣襟,元宝落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蛇身忽然剧烈扭动,青鳞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王二狗这才看清,这哪里是蛇,分明是条由无数白骨拼成的骨链,每节脊椎骨上都拴着半截井绳。
井底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地面开始震颤。
王二狗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却见义庄残破的屋檐下,垂下无数条青鳞蛇尾。
那些蛇首人身的怪物从阴影里爬出,手中皆握着半截井绳,绳头系着生锈的铁钩。
"守井妖有三魂,一魂镇井,一魂化索,一魂……"为首的蛇妖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喉间垂落一串铜铃,"寄在贪心人的命格里。
铜铃叮当声中,王二狗看见自己映在蛇瞳里的倒影正在扭曲。
他的皮肤下凸起青筋,像有无数条小蛇在游走。
三年前他爹淹死那天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他爹临终前拼命指向水井,嘴里吐出的不是血沫,而是半截活过来的井绳。
"原来守井妖的最后一魂,要借贪心人的躯壳重生。
王二狗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满树乌鸦。
他抓起地上的柴刀,朝着最近那条蛇妖扑去。
刀刃砍在青鳞上迸出火星,却在那妖物胸口划出道血痕。
暗红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竟腐蚀出缕缕青烟。
蛇妖们发出凄厉的嘶鸣,井底传来锁链拖拽的轰鸣。
王二狗感觉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脊梁往下淌,低头看见自己持刀的手正在蛇化,指节处长出细密的鳞片。
他想起老辈人说的,守井妖要借七世贪心人的血肉才能化形,而他是王家第七代守井人。
"爹!
他突然朝着井口大喊,声嘶力竭,"你当年没说完的话,儿子替你说完!
说罢竟纵身跃入井中。
冰凉的井水灌进耳鼻的瞬间,他看见无数道金光从井底升起,那是历代守井人留下的镇妖符。
蛇妖们趴在井沿哀嚎,青鳞簌簌脱落。
王二狗在水中睁开眼,看见井底沉着六具骸骨,每具骸骨手腕都系着半截井绳。
最深处那具骸骨手中攥着半块元宝,与他怀中那块严丝合缝。
当两块元宝合二为一时,井水突然沸腾。
王二狗感觉有股暖流顺着天灵盖灌入,皮肤上的鳞片纷纷剥落。
他看见自己手中柴刀化作流光,将那些缠绕在骸骨上的井绳尽数斩断。
锁链崩裂的脆响中,井底升起道青光,光晕里站着个青衫男子,眉眼与他爹有七分相似。
"第七代守井人,你可知何为贪?
青光中的男子开口,声音如金石相击。
王二狗怔怔望着对方空荡荡的袖管——那处本该有双手,此刻却只剩下两截断裂的井绳。
"贪是取不该取之物,守是护该护之人。
王二狗突然想起今早张府管家袖口的官银纹样。
那金簪子上的夜明珠,分明是去年被抄家的李侍郎家传之物。
他爹当年贪图元宝丧命,他今日若再取这赃物,便是断送了王家最后一线生机。
青光骤然大盛,井水托着王二狗浮出水面。
义庄的蛇妖们已化作齑粉,井台上的符文却愈发清晰。
他爬上岸时,发现手中多了块青玉令牌,正面刻着"守井"二字,背面是幅井绳缠蛇的图案。
次日清晨,张府管家带着家丁找来时,只见义庄井台边摆着那对合二为一的元宝,元宝上搁着块青玉令牌。
王二狗的茅草屋里,他娘正喝着汤药,灶台上温着碗白粥,粥里沉着颗圆润的珍珠——正是金簪子上那颗夜明珠,此刻却成了普通蚌珠大小。
有樵夫说,那日经过义庄时,听见井底传来锁链入水的声响。
还有货郎看见,个青衫男子站在井台边,手中井绳化作青烟消散在晨雾里。
而王二狗的柴刀,从此再没沾过桐油,倒是他娘的药罐里,总飘着股若有若无的沉香味。
直到三年后大旱,村西头那口枯井突然涌出清泉。
村民们下井查看时,发现井壁上刻着行小字:"井绳通幽冥,贪念化蛇形。
七世守井人,一念渡苍生。
而王二狗的茅草屋前,不知何时多了口青石水缸,缸中清水终年不涸,水面总浮着片青鳞,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青石水缸里的青鳞随月移而转,恰似北斗七星倒悬。
王二狗蹲在缸边,指尖抚过水面涟漪,忽觉指腹刺痛——那鳞片竟化作针尖,在他掌心刺出血珠。
血珠坠入水面的刹那,缸底传来锁链拖拽的闷响,惊得檐下避雨的麻雀振翅乱飞。
他猛地缩手,却见水面浮起层薄雾。
雾中隐约现出青衫男子的身影,腰间井绳化作游龙盘踞,袖口空荡处垂落两截断索。“子时三刻,城隍庙。”男子的声音似从九幽传来,惊得王二狗后颈寒毛倒竖。
待他揉眼再看,水缸里只剩半轮残月,粼粼波光中泛着诡异的青。
戌时刚过,城隍庙的飞檐便被乌云吞没。
王二狗攥着青玉令牌,踏过满地枯枝败叶。
这座荒废的庙宇供着三尊泥胎,城隍爷的判官笔折成两截,无常的哭丧棒爬满蛛网。
他刚跨过门槛,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火苗蹿起三尺高,映得满殿神像面目狰狞。
“守井人来了。”阴测测的笑声从梁上传来,王二狗抬头望去,只见房梁垂下七条白绫,每条绫带末端都系着个陶罐。
罐身朱砂绘着符咒,此刻却渗出暗红血水,顺着罐口滴答落地。
他认得这符——是镇压枉死鬼的“锁魂咒”,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城隍庙。
地面忽然震颤,供桌后的泥胎轰然倒塌。
烟尘散尽处,现出个丈许高的青铜巨鼎,鼎身刻满饕餮纹,鼎耳系着条青铜锁链,直通地底。
王二狗的青玉令牌突然发烫,鼎中传来锁链绷紧的咯吱声,像是地底有巨兽在挣扎。
“七世守井人,可知这鼎里炼着什么?”沙哑的声音从鼎后转出,竟是义庄看门的老头。
他今日换了身玄色道袍,手中拂尘的马尾却是用井绳编成,“你爹当年打碎的,可不止是镇妖索。”
王二狗瞳孔骤缩。
他想起昨夜梦中,爹的骸骨在井底对他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此刻鼎中传来的气息,与那夜井底的金光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焦糊味。
老头突然甩动拂尘,七条白绫应声而断,陶罐摔得粉碎,七道黑影尖叫着扑向巨鼎。
“借你心头血一用!”老头暴喝一声,拂尘缠住王二狗手腕。
剧痛传来时,他看见自己掌心裂开道血口,鲜血化作红线射向鼎身。
饕餮纹突然活过来般游走,鼎中传出锁链崩断的脆响,黑雾裹着腥风冲天而起。
王二狗踉跄后退,后背撞上残破的城隍像。
泥胎裂开处,露出截森森白骨,骨节上同样系着半截井绳。
他忽然明白那些陶罐镇压的何物——分明是历代守井人未散的执念!
老头却已纵身跃上鼎耳,手中井绳化作长鞭抽向黑雾:“七世因果,今日了断!”
黑雾中亮起七对血瞳,竟是七条青鳞巨蟒。
每条蛇首都生着张人脸,或哭或笑,或怒或悲,正是王家七代守井人的面容。
王二狗的青玉令牌突然脱手飞出,嵌入鼎身饕餮纹的眼窝。
霎时金光大盛,巨鼎发出龙吟般的嗡鸣,震得庙宇梁柱簌簌落灰。
“守井非守物,是守心!”青衫男子的虚影在金光中显现,袖口断索化作流光缠住七条巨蟒。
王二狗看见自己爹的面容在蛇首上浮现,嘴角还沾着三年前井底的血沫。
老头却突然狂笑,道袍无风自动:“晚了!
子时阴气最盛,七世怨力已成!”
话音未落,城隍庙外传来万千冤魂的哭嚎。
王二狗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飘满幽绿鬼火,每簇火光中都映着张扭曲的人脸——竟是这些年溺死在井中的亡魂。
老头甩出最后一道井绳,绳头铁钩勾住鼎耳,竟要将整座巨鼎掀翻。
“你根本不是守井人!”王二狗突然嘶吼,他想起今晨在药渣里发现的异样——那些本该安神的药材中,混着剧毒的曼陀罗花粉,“你是二十年前被革职的捞尸人,想借守井妖重聚阴魂,炼制阴兵!”
老头动作一滞,铁钩在鼎耳擦出火星。
七条巨蟒趁机挣脱束缚,血盆大口齐齐咬向金光中的虚影。
青衫男子突然化作漫天青鳞,每片鳞甲都刻着镇妖符。
王二狗的令牌迸发出刺目光芒,他看见自己的血在鼎身游走,勾勒出幅完整的八卦图。
“乾三连,坤六断……”他喃喃念着幼时听过的卦辞,掌心血口仍在汩汩流血。
七条巨蟒突然调转方向,朝他扑来。
王二狗不退反进,竟迎着蛇吻冲向巨鼎。
青鳞划过他脸颊的瞬间,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回响:
“莫碰井绳……”
“金元宝是买路钱……”
“快跑!
井底有东西……”
这些声音与他爹的临终遗言重叠,化作洪钟大吕在颅中炸响。
王二狗的双眼突然泛起金光,他看见鼎中不是黑雾,而是无数条缠绕的井绳,每根绳索都系着个枉死魂魄。
最深处那截绳索上,还沾着片靛蓝布条——正是他爹的衣角。
“原来如此!”他大笑出声,笑声惊飞满殿鬼火。
青玉令牌突然化作流光没入他眉心,无数镇妖符从他毛孔中涌出。
七条巨蟒撞上符阵的刹那,发出凄厉哀嚎,蛇身寸寸崩解,露出底下七具骸骨。
每具骸骨的脊椎骨上,都刻着个“贪”字。
老头见势不妙,甩出最后一道井绳缠向梁柱。
王二狗却抢先一步跃上鼎耳,双手握住青铜锁链猛然发力。
锁链应声而断的瞬间,巨鼎轰然炸开,金光如潮水般席卷整座庙宇。
老头被金光扫中,道袍燃起幽蓝鬼火,惨叫着化作飞灰。
王二狗坠落时,看见无数青鳞从鼎中升起,托着他轻轻落地。
七具骸骨自动排列成北斗阵势,骸骨间的井绳化作青烟消散。
他踉跄着走向鼎底,发现那里躺着块龟甲,上面用朱砂写着:“贪泉不饮,井绳不缠,七世因果,一念可断。”
鸡鸣破晓时,王二狗抱着龟甲走出城隍庙。
庙外跪着七道虚影,面容与他爹有七分相似,却都朝着他深深叩首。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虚影化作流光没入他怀中青玉令牌。
令牌背面新添了七道刻痕,每道刻痕都系着半截虚幻的井绳。
三日后,张府管家暴毙于青楼。
仵作验尸时发现,他心口插着半截井绳,绳头系着块青玉碎片。
更诡异的是,张府地窖里搜出三十七口描金木箱,箱中尽是来路不明的珍宝,每件宝物上都缠着半截发黑的井绳。
而村西头那口古井,自那夜后再无异象。
只是每月望日,总有樵夫看见个青衫男子坐在井台边,手中井绳化作钓竿垂入水中。
有胆大的上前搭话,却见男子转身时,袖口空荡荡的,唯有半截断索在风中飘荡。
这日晌午,王二狗正在院中晒药,忽觉背后发凉。
他猛地转身,却见水缸里的青鳞竟浮出水面,拼成个“走”字。
与此同时,村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说是上游决堤,大水即将淹没村庄。
王二狗抓起青玉令牌冲向井台,却见井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当水面漫过井沿时,他看见七条青鳞从水中升起,蛇首相衔化作拱桥。
桥那头站着青衫男子,袖口断索已化作完整的长绳,绳头系着枚金灿灿的令牌。
“该走了。”男子轻笑,井绳桥突然剧烈震颤。
王二狗纵身跃上的刹那,听见身后传来房屋倒塌的轰鸣。
他回头望去,只见整个村庄正被洪水吞没,唯有那口古井悬浮在水面,井口垂着七条青鳞,宛如绽放的莲花。
桥那头传来锁链拖拽的声响,却不再令人胆寒。
王二狗望着掌心若隐若现的鳞纹,忽然想起龟甲上的谶语。
原来守井人真正的使命,不是镇压妖邪,而是替那些被贪欲吞噬的亡魂,寻回通往轮回的路。
当最后一块陆地沉入水底时,青鳞桥化作流光没入云霄。
王二狗的青衫在罡风中猎猎作响,他看见云层后隐约现出座城池,城门上书“幽冥”二字。
而怀中青玉令牌正发着烫,背面刻痕中的井绳,已悄然缠上他的手腕。
从此世间多了个传说:每逢大旱之年,总有青衫客在荒村古井边垂钓。
他钓起的不是鱼虾,而是那些被井绳缠住的贪念。
有幸得见者说,那客官袖口总系着半截断索,绳头悬着的,是七颗会发光的珠子。
青鳞桥消散处,残云凝成血色漩涡。
王二狗只觉耳畔风声骤停,再睁眼时,脚下青石已化作黝黑冥土。
远处鬼火明灭如星子,照得牌楼匾额上“枉死城”三字泛着幽绿。
他握紧掌心发烫的青玉令牌,却见令牌背面七道刻痕中,有三道正渗出暗红血珠。
“三魂未全,七魄难聚。”清冷女声自背后传来,惊得王二狗旋身挥掌。
指风扫过处,只撩起半幅素纱广袖——不知何时,他身后立着个白衣女冠,眉心朱砂似泣血,手中拂尘却是用白骨串成,“你爹当年扯断的镇妖索,系着七世守井人的阳寿。”
王二狗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拂尘——分明与城隍庙老头所用如出一辙,只是骨节上刻着的不是符咒,而是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
女冠突然欺身上前,骨节拂尘扫过他眉心,冰得他浑身战栗:“看看你怀里的龟甲,可曾数清上面裂痕?”
他猛地扯开衣襟,昨夜还光滑如新的龟甲此刻布满蛛网纹路,正中心嵌着枚青铜钉。
女冠指尖轻点,龟甲突然悬浮半空,裂纹中渗出黑血,在空中凝成幅水墨画卷。
画卷里暴雨倾盆,七具骸骨悬在井口,每具骸骨心口都插着半截井绳。
“这是……二十年前李侍郎府灭门案?”王二狗声音发颤。
他记得衙门卷宗记载,那夜李府七口尽数溺死在自家水井,打捞上来的尸首双手皆被井绳反绑。
女冠却冷笑出声,骨节拂尘猛然抽向画卷,黑血应声炸开,露出井底金灿灿的元宝山。
“何止李府?”女冠广袖翻飞间,画卷流转出七幅场景:富商沉船、县令悬梁、新娘投缳……每幅画面中都有口古井,井口皆垂着半截青鳞井绳,“你王家七代守的井,实则是阴阳两界的贪泉眼。
那些被贪欲吞噬的亡魂,都会被井绳拖进枉死城。”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震颤。
王二狗踉跄扶住牌楼,却见脚下冥土裂开道深渊,无数苍白手臂从裂缝中伸出,每只手掌都攥着半截井绳。
女冠拽着他腾空而起,骨节拂尘甩出漫天星斗,将扑来的鬼手钉在虚空。
“戌时三刻,黄泉倒灌。”女冠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血符化作锁链缠住深渊,“你体内还有四世阳寿未还,若子时前凑不齐七魄,便要永远替幽冥司当差。”她突然将骨节拂尘塞进王二狗手中,自己化作流光没入牌楼。
王二狗握着尚带体温的拂尘,发现骨节上的生辰八字正在游走。
当他念出第三个八字时,拂尘突然迸发青光,将他传送到条血河之畔。
河面漂浮着无数金元宝,每枚元宝上都缠着个溺亡的魂魄,正朝着对岸的青铜巨门嘶吼。
“还我命来!”
“那元宝本是我的!”
“我要拉你垫背!”
魂魄的哭嚎震得血河泛起巨浪,王二狗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张员外。
他此刻浑身浮肿,脖颈缠着半截井绳,正拼命去够河中的元宝。
王二狗甩出骨节拂尘,白骨串成的绳索缠住张员外手腕,却险些被对方拖进河中。
“醒醒!”他大喝一声,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拂尘上。
骨节突然泛起金光,张员外惨叫着松手,元宝坠入河底化作青烟。
更多魂魄却趁机扑来,王二狗挥动拂尘抽打,却发现每打散一个魂魄,自己掌心的鳞纹就深一分。
血河深处传来锁链声,王二狗转头望去,只见七条青鳞巨蟒破水而出。
每条蛇首都生着张人脸,或怒或悲,却都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认出其中一张脸——正是昨夜城隍庙中见过的七世亡魂之一。
“守井人,纳命来!”七条巨蟒同时吐信,腥风中裹着井绳碎片。
王二狗挥动拂尘抵挡,却发现骨节上的生辰八字开始闪烁。
当他念出某个八字时,对应的巨蟒突然僵住,蛇身浮现出与八字相同的命盘。
“原来如此!”他猛然醒悟,这些八字正是七世守井人的生辰。
他接连念出四个八字,四条巨蟒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青鳞。
剩下三条巨蟒却趁机缠住他四肢,蛇信钻进他口鼻,冰冷的触感直透天灵。
剧痛中,王二狗看见无数画面在脑海炸开:第一世守井人贪图珠宝,被井绳绞碎喉骨;第三世守井人截留买路钱,溺死在自家水缸;第五世守井人……每段记忆都带着刺骨寒意,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之际,他怀中青玉令牌突然发烫,鼎耳状的纹路烙进他心口。
“守井非守物,是守心!”他嘶吼着震开巨蟒,令牌化作流光没入血河。
河面瞬间沸腾,七世亡魂的哭嚎化作锁链,将三条巨蟒拖入河底。
当最后一条巨蟒消失时,血河裂开道缝隙,露出河底的金字碑文:“贪泉不饮,井绳不缠,七世因果,一念可断。”
王二狗纵身跃入裂缝,却坠入片混沌空间。
四周漂浮着无数记忆碎片,他看见自己爹在井底挣扎的模样,看见历代守井人面对金银时扭曲的面容,也看见昨夜城隍庙中,老头将曼陀罗花粉混入他娘药罐的场景。
“原来贪欲才是真正的守井妖。”他喃喃自语,指尖拂过最近的碎片。
画面突然鲜活起来,他看见二十年前李侍郎府灭门那夜,老头——或者说当年的捞尸人,正将七条井绳系在活人脚踝,将他们倒吊进井中。
“以阳寿炼阴兵,以贪念养妖魂。”沙哑的声音从虚空传来,老头披着玄色道袍从记忆中走出,手中井绳化作长枪直刺王二狗眉心,“可惜你爹坏了我的好事,今夜就拿你补全七魄!”
王二狗侧身闪避,却发现长枪如影随形。
当枪尖刺入他肩头的刹那,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他看见老头如何诱使李侍郎将贪污的官银铸成元宝投入井中,如何用井绳缠住溺亡者的魂魄,又如何用曼陀罗花粉控制历任守井人。
“你根本不是人!”王二狗突然抓住枪杆,掌心血珠顺着井绳逆流而上。
老头惨叫着松手,皮肤下凸起青筋,竟有无数小蛇在游走,“你是被贪欲吞噬的守井妖残魂!”
老头狂笑着撕开道袍,胸膛上布满井绳状的疤痕:“七世守井人,七世贪心鬼!
你以为斩得断井绳,斩得断人心中的贪念吗?”他话音未落,四周记忆碎片突然化作利刃,将王二狗团团围住。
生死关头,王二狗突然想起龟甲上的卦象。
他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血液化作八卦图将利刃定住。
当乾位亮起时,他看见老头道袍内衬绣着个官印——竟与张员外袖口的纹样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他大笑出声,八卦图突然转向坤位,“你们根本是同伙!
张府的赃物要借井绳运往阴间,而你需要活人阳寿炼制阴兵!”老头脸色骤变,挥动井绳长枪发动攻击,却被八卦图反弹的劲气震得倒飞出去。
王二狗趁机冲向记忆深处,那里悬浮着口青铜古井。
井口垂着七条青鳞井绳,绳头系着七枚玉珏——正是历代守井人的命魂玉。
老头嘶吼着扑来,却被井绳缠住四肢。
当王二狗握住第七枚玉珏时,整个空间开始崩塌。
“不!”老头在虚空中扭曲变形,化作条百丈长的井绳巨蟒。
王二狗却将七枚玉珏按进心口,青玉令牌迸发出刺目光芒。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无数金光从毛孔中涌出,化作锁链缠住巨蟒。
“以吾七世阳寿,换阴阳两清!”他大喝着捏碎玉珏,巨蟒发出震天惨叫。
金光如潮水般席卷整个空间,将老头连同无数贪念魂魄尽数吞没。
当最后一点黑雾消散时,青铜古井轰然炸裂,露出后面幽深的甬道。
甬道尽头立着面水镜,镜中映出人间景象:洪水已退,村民们在废墟中重建家园。
王二狗看见自己娘坐在新修的茅屋前晒太阳,手中攥着片青鳞——正是他当年坠井时留在井底的护身符。
“该走了。”女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手中拂尘已化作柳枝,“幽冥司赏罚分明,你既还了七世因果,便可重入轮回。”王二狗却摇头,将青玉令牌按进水镜。
镜面泛起涟漪,人间那口古井突然涌出清泉,井台青苔上开出朵并蒂莲。
女冠怔怔望着莲花,忽然轻笑出声:“好个七世守井人,竟将贪泉眼改成了往生井。”她甩动柳枝扫过王二狗眉心,金光闪过处,他化作漫天青鳞没入莲花。
从此人间多了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总有青衫客在古井边垂钓,钓起的却是往生者的执念。
三年后,有游方道士途经此村,见古井旁立着块无字碑。
碑前供着七盏长明灯,灯油却是用青鳞研磨而成。
道士夜观星象时,发现北斗第七星旁多了颗小星,光芒青幽如鳞。
他掐指一算,突然朝着古井深深叩首,转身时衣袖扫过碑面,无字碑上竟浮现出行小字:
“七世守井人,一念渡苍生。
贪泉化往生,青鳞证轮回。”
而此时幽冥深处,女冠正将柳枝浸入忘川河。
她望着河中浮沉的元宝山,突然甩出柳枝勾起枚生锈的铜钱。
铜钱落地化作青鳞,鳞片上刻着个“王”字。
女冠轻叹一声,将铜钱抛向奈何桥头——那里站着个青衫少年,手中钓竿的丝线,正系着半截虚幻的井绳。
来源:酸辣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