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刀身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眼角那道疤像条蜈蚣在暮色里蠕动——那是三十年前给县太爷打龙泉剑时,被妒火中烧的师弟用烧红的铁钳烫的。
暮色如一块浸透陈年血渍的粗麻布,沉沉压在青石巷口。
王铁匠蹲在门槛上,手里那柄刚淬火的短刀正泛着幽蓝冷光。
刀身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眼角那道疤像条蜈蚣在暮色里蠕动——那是三十年前给县太爷打龙泉剑时,被妒火中烧的师弟用烧红的铁钳烫的。
“磨剪子嘞——戗菜刀——”
吆喝声自巷尾蜿蜒而来,尾音打着旋儿钻进各家各户的门缝。
王铁匠眉头微蹙,这调子他听了半辈子,今夜却像掺了冰碴子。
他低头看刀,刀刃上不知何时凝了滴朱砂似的血珠,顺着刃口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洇出朵妖异的红梅。
来人推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横七竖八插着磨刀石、油石和褪色的蓝布幌子。
磨刀人穿件靛青短褂,肩头补丁摞着补丁,却浆洗得笔挺。
最奇的是他那张脸,左半边似被烈火舔过,皮肉虬结如老树根;右半边却白净如新剥的莲藕,嘴角还噙着三分笑意。
“老丈,借您这方宝地讨口水喝?”磨刀人将车停在王铁匠铺前,从腰间解下个青瓷葫芦。
王铁匠盯着他别在腰间的油布包,那包袱皮上斑斑点点,倒像是干涸的血迹。
铁匠铺里飘出铁锈混着松脂的苦涩气息。
磨刀人仰头灌了口凉水,喉结滚动时,王铁匠瞥见他后颈处有块暗红胎记,形似振翅欲飞的蝙蝠。“您这刀……”磨刀人突然伸手,指尖堪堪触到刀柄,整条胳膊竟如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起来。
王铁匠霍然起身,刀锋已抵在对方咽喉:“阁下是何方神圣?”
“好刀!”磨刀人却像浑然不觉,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拨开刀刃,血珠顺着他指甲缝渗出来,“这刀饮过七七四十九个人的心头血,可惜还差最后一味药引。”他忽然咧嘴一笑,右脸白净处绽出个酒窝,“老丈可曾听过,以盐搓刀口能见前世今生?”
话音未落,磨刀人已从油布包里抓了把粗盐。
那盐粒竟是诡异的暗红色,在油灯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王铁匠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塞外驼队说的“血盐”,需用活人鲜血浇灌盐田,经九蒸九晒方得一粒。
“且慢!”王铁匠刀锋一转,在磨刀人腕间划出道血线,“阁下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这盐粒便要喂了狗!”
磨刀人却笑了,任由鲜血滴在盐粒上,霎时腾起股青烟。
烟气中浮现出幅画面:十年前的月黑风高夜,王铁匠将淬毒的匕首捅进师弟心口。
师弟临死前抓着他衣襟,指甲缝里还嵌着块带血的皮肉——正是王铁匠眼角那道疤的来源。
“你……”王铁匠踉跄后退,刀当啷坠地。
“老丈可知,这刀本该是柄双生刃?”磨刀人蹲下身,血盐在刀口搓出细碎红光,“当年你师弟偷师学艺,在剑柄暗藏机关。
剑成那夜,他本要与你平分秋色,却撞见你与县太爷的师爷密谋……”
雷声轰隆碾过天际,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铁皮屋顶。
王铁匠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暴雨夜:师弟的尸体在雨水中泡得发胀,他颤抖着拔出匕首时,分明看见尸体嘴角挂着一丝解脱的笑。
“够了!”王铁匠暴喝一声,铁钳般的手掐住磨刀人咽喉。
可触手处却如摸到块寒玉,对方脖颈竟比深井里的青苔还要冰凉。
磨刀人轻轻拂开他的手,油布包里的血盐突然全部浮空,在雨幕中凝成面血色铜镜。
镜中景象让王铁匠如坠冰窟:二十年前他给县太爷打的龙泉剑,此刻正悬在当今圣上寝宫的横梁上。
剑穗缀着的翡翠葫芦,分明是他亲手镶嵌的——那本是师弟要送给新婚娘子的聘礼。
“你以为杀了师弟就能高枕无忧?”磨刀人指尖轻点,铜镜里又现出副画面:今夜子时,三队禁军将持着龙泉剑的赝品围住铁匠铺,罪名是私铸谋逆兵器。
画面最后定格在师弟坟前,新立的墓碑上刻着“王氏忠魂”,供桌上摆着半块发霉的喜饼。
王铁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
他这才惊觉,方才触碰血盐的手掌已开始溃烂,露出森森白骨。
磨刀人从怀里掏出个靛青布囊,倒出粒朱红药丸:“这是用你师弟坟头土炼的九转还魂丹,服下可保你活到天明。”
“为何帮我?”王铁匠盯着药丸,突然想起今晨打铁时,炉火里确实飞进只青鸟,在他肩头啄出个血洞。
“三十年前,你师弟在火场里救过个孩童。”磨刀人解开衣襟,心口处有道狰狞剑伤,“那孩子如今是钦天监监正,他算出今夜紫微星移位,需用至亲之人的悔恨血来镇压。”
雨声渐歇,月光穿透云层照在刀刃上。
王铁匠忽然抓起血盐往刀口猛搓,盐粒与铁锈相撞迸出火星,在雨地里燃起簇幽蓝鬼火。
火光中,他看见师弟穿着大红喜服朝他伸手,新娘盖头下却是县太爷师爷那张阴鸷的脸。
“原来你早知那师爷是……”王铁匠话未说完,喉头突然涌上股腥甜。
他低头看刀,刃口竟渗出汩汩鲜血,在青石板上汇成个扭曲的“悔”字。
磨刀人将药丸塞进他嘴里,冰凉指尖划过他溃烂的手掌:“这刀本该斩尽世间不平事,却被私欲玷污成凶器。
如今你师弟的魂魄困在刀中,日日受烈火焚心之苦。”他忽然扯开左脸虬结的皮肉,露出底下与右脸无异的白净肌肤,“这烧伤不过是障眼法,为的就是让你愧疚半生。”
子时梆子声穿透雨幕,铁匠铺外传来铠甲碰撞的铿锵。
王铁匠突然抓起短刀刺向自己心口,刀锋没入血肉时,他听见师弟的笑声从刀柄传来,清亮如二十年前初见那日,后山溪涧溅起的水花。
磨刀人拾起带血的短刀,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刀刃上的血迹突然化作点点萤火,聚成个青衫书生的模样。
书生朝他深深一揖,转身化作漫天星斗。
磨刀人将血盐撒向夜空,盐粒化作流星划过天际,照亮了城郊那座荒坟——坟头青草疯长,碑前喜饼上的红纸,正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黎明时分,打更人看见铁匠铺门大开,王铁匠的尸体跪在熔炉前,双手呈托举状,掌心躺着柄通体雪亮的短刀。
刀身映着朝阳,隐约可见七十二道血痕,宛如人体经络。
而城头告示栏前,人们正围着张皇榜议论纷纷:昨夜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紫微垣有异星坠落,化作流星雨洒向人间。
数月后,有樵夫在深山发现处洞穴。
洞壁上刻满刀痕,最深处插着柄短刀,刀柄处缠着褪色的红绸。
每当月圆之夜,刀身便会渗出鲜血,有大胆的猎户抓盐去搓,却见盐粒化作青烟,在石壁上显出行小字:“吾以永生赎罪,盼来世再与君共饮桃花酿”。
洞中寒潭泛起涟漪,那柄短刀忽然震颤如活物,刀柄红绸无风自动,竟在石壁上投出片血色光影。
樵夫吓得跌坐在地,却见光影中走出个青衫男子,眉眼与皇榜上通缉的王铁匠有七分相似,只是周身萦绕着星辉般的流光。
“阁下可是王氏门中先人?”樵夫强撑着叩首,额角磕在青石上溅起火星。
男子却不答话,指尖轻点寒潭,水面霎时浮起七十二盏青灯,灯焰皆呈幽蓝,映得洞壁刀痕如蛟龙盘踞。
潭底忽有铁链拖拽之声,樵夫定睛望去,但见潭心漩涡中升起座青铜祭坛,坛上捆着个白发老者。
老者脖颈处套着玄铁项圈,其上刻满北斗七星,每颗星位都嵌着粒朱砂似的宝石,此刻正随着灯焰明灭吞吐光华。
“三百年了……”老者忽然开口,声若金石相击,“你终究还是来了。”
青衫男子广袖轻扬,七十二盏青灯骤然合为一束,化作柄丈余长的光剑悬在祭坛上方。
老者见状大笑,满头白发根根倒竖如银针:“王道玄!
你以为毁去命星灯阵,就能解了这锁龙渊的禁制?”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九声龙吟。
樵夫惊恐地发现,洞顶垂落的钟乳石竟在簌簌剥落,露出其后九条玄铁锁链,每根锁链都缠绕着具龙骨,龙首眼眶中跳动着幽绿鬼火。
青衫男子面色骤变,指尖光剑突然转向洞外,却在触及石壁的刹那,被道无形气墙震得寸寸碎裂。
“师弟好手段。”老者盯着男子溃散的光影,玄铁项圈上的北斗七星突然倒转,“当年你盗走龙渊剑时,可曾想到这剑魂早被贫道炼成七杀星阵?”他忽然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祭坛中央的凹槽中。
霎时九条龙骨齐声嘶吼,玄铁锁链迸发出刺目金光,在洞顶结成张遮天蔽日的八卦图。
青衫男子残影消散前,将手中红绸掷向寒潭。
红绸入水即化作血色蛟龙,与八卦图中的乾位相撞。
轰然巨响中,洞壁刀痕突然迸发强光,七十二道血痕竟在虚空中交织成幅星图,正是钦天监失传百年的《太虚引》。
樵夫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身处片混沌虚空。
远处悬浮着七座青铜巨门,门上分别镌刻着贪狼、巨门、禄存等星宿之名。
青衫男子立于贪狼门前,手中握着半截断剑,剑身铭文正是王铁匠铺中那柄短刀的纹路。
“原来你早将神魂寄于剑中。”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虚空,脚下踏着条由星辉凝成的蛟龙,“可惜这锁龙渊连着三十三重天外天,你师弟用毕生修为设下的禁制,岂是区区剑魂能破?”
青衫男子突然并指如剑,断剑残片化作流光没入贪狼门。
巨门轰然开启的刹那,门内涌出万千怨魂,皆是三百年来被龙渊剑所噬的修士。
为首女鬼身着大红嫁衣,眉心一点朱砂痣与老者项圈上的宝石如出一辙。
“爹爹可还认得女儿?”女鬼轻笑间,嫁衣上浮现出无数咒文,竟与锁龙渊的八卦图同出一源。
老者面色剧变,玄铁项圈突然收紧,北斗七星接连爆裂,炸得他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虚空深处传来悠远钟声,七座青铜门同时震颤。
青衫男子趁机结出九曜连珠印,断剑碎片自贪狼门中呼啸而出,在虚空中凝成柄完整的龙渊剑。
剑身浮现出王铁匠临终前的画面:他握着带血的短刀刺向心口时,刀柄突然迸发青光,将一缕残魂送入时空乱流。
“原来如此!”老者狂笑着撕开衣襟,心口处嵌着块与龙渊剑同源的陨铁,“当年你师弟偷学《天机策》,我不过将计就计,用他的血肉养这诛仙剑阵!”他话音未落,九条龙骨突然挣脱锁链,化作九柄金色巨剑悬在头顶。
青衫男子突然将龙渊剑插入自己心口,剑身铭文与血肉交融的瞬间,虚空中亮起七十二颗星辰。
每颗星辰都对应着洞壁刀痕,星辰之光汇聚成河,竟在混沌中冲出道银河。
银河倒卷的刹那,老者惊觉体内精血不受控制地涌向龙渊剑,玄铁项圈上的最后颗天权星应声而碎。
“不可能!
这分明是……”老者话未说完,肉身已化作齑粉。
九柄金剑失去控制,齐齐刺向银河源头。
青衫男子却在这时轻笑出声,他残破的魂体突然分解成漫天星砂,与银河融为一体。
星砂过处,金剑寸寸崩解,露出其内封印的三百六十五柄小剑——正是三百年来失踪的各派镇山之宝。
樵夫忽然觉得眉心发烫,低头见掌心浮现出枚星形印记。
印记亮起的瞬间,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王铁匠在熔炉前锻造短刀时,炉火中飞出的青鸟原是南明离火所化;磨刀人肩头的蝙蝠胎记,实为上古凶兽“血蝠”的残魂;就连老者脚下星辉蛟龙,都是被抽去龙筋的东海蛟王。
“原来我们都是局中人。”樵夫喃喃自语,掌心星印突然迸发强光。
虚空应声而裂,露出其后浩瀚星海。
星海中漂浮着无数青铜门,每扇门后都传出不同的龙吟虎啸。
他忽然明白,这锁龙渊根本不是囚禁之地,而是三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的战场遗迹。
远处传来悠扬笛声,七十二盏青灯化作流萤聚在樵夫身侧。
他抬手轻触最近的光点,指尖立即传来灼痛——这哪是什么流萤,分明是修士殒命时散落的魂火。
魂火中浮现出张张熟悉面孔:有王铁匠挥锤打铁时的坚毅,有磨刀人擦拭血盐时的诡异,还有老者祭炼龙骨时的癫狂。
“道可道,非常道。”笛声渐近,星海中走出位白衣道人。
他手持翠玉竹笛,腰间悬着七枚古钱,钱币上分别刻着乾、坤、震、巽等卦象。“三百年前你师兄弟盗走龙渊剑,打乱的何止是人间气运?”道人屈指轻弹,七枚古钱化作北斗七星悬在樵夫头顶,“这锁龙渊锁住的,是三十三重天外天漏下的劫气。”
樵夫忽然觉得浑身剧痛,低头见四肢正在晶石化。
道人却视若无睹,继续吹奏竹笛。
笛声中,星海开始坍缩,无数青铜门化作齑粉。
当最后一扇巨门崩解时,樵夫看见门后站着个与自己容貌相同的身影——那人手持完整的龙渊剑,剑身铭文已化作条迷你青龙。
“该醒了。”道人突然将竹笛抵在樵夫眉心。
晶石化作的光点顺着笛身涌入星海,在极远处凝成新的星辰。
樵夫最后听见的,是白衣道人飘渺的声音:“记住,你既是执剑人,亦是剑下魂。”
晨光穿透云层时,樵夫在洞穴中醒来。
他掌心的星印已消失不见,唯有怀中多了柄三寸长的玉笛。
洞壁刀痕依旧,只是寒潭已干涸见底,潭底残留着片龙鳞,其上刻着行小字:“以魂饲剑,以剑镇劫,周而复始,方得永生。”
数日后,有游方道士在长安街头说书。
讲到精彩处,他忽然从袖中取出柄三寸玉笛,吹奏出段摄人心魄的曲调。
茶客们只见他眉心闪过星芒,再睁眼时,满堂皆化作星河倒悬之景。
而那说书人,不知何时已变成青衫负剑的模样,正对着虚空举杯轻笑:“师弟,这局棋,你可还满意?”
长安城西市酒旗招摇,说书人青衫上的星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茶客们正听得入神,忽闻街角传来阵锁链拖地之声,十二名金甲力士抬着口青铜棺椁穿街而过。
棺盖缝隙渗出黑雾,所过之处茶碗尽数炸裂,滚烫茶汤凝成冰晶悬在半空。
说书人手中玉笛骤响,笛声如银针刺入众人耳膜。
茶客们恍惚间见那棺椁腾空而起,黑雾中伸出只覆满鳞片的巨爪,却被笛声化作的北斗锁链缠住。
待回过神时,街面只余道丈许长的冰痕,直通城郊乱葬岗。
“七星钉魂棺!”说书人猛然起身,腰间七枚古钱叮当作响。
他认得那棺上七枚镇魂钉,分明是终南山秘传的“北斗璇玑阵”。
三百年前龙虎山天师率三十六洞天修士围剿血魔时,用的便是此阵。
月黑风高夜,说书人独闯乱葬岗。
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呜咽,远处孤坟间飘着磷火,忽明忽暗似鬼眼窥伺。
他刚踏入岗中,怀中玉笛突然发烫,笛身浮现出幅星图——正是那日洞穴中见过的《太虚引》。
“道友既来了,何不现身?”说书人并指抹过玉笛,七枚古钱应声飞出,在头顶结成个倒悬的八卦。
话音未落,三丈外的槐树轰然倒塌,露出其后个邋遢老道。
老道手中拂尘银丝尽断,脚边散落着七张焦黑的符纸。
“好个‘七星引魂诀’!”老道吐出口血沫,露出半边焦黑的脸,“贫道追这棺材半月,倒叫你截了胡。”他突然甩出半截残破幡旗,幡上血迹未干,隐约可见个“王”字。
说书人瞳孔骤缩,这幡旗分明是茅山派镇派之宝“招魂幡”,二十年前随茅山掌教失踪于邙山。
他正要发问,远处忽然传来锁链崩断之声,青铜棺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棺盖缝隙中渗出粘稠黑血。
“来不及了!”老道突然抓住说书人手腕,其掌心温度竟比寒铁更冷,“这棺中封着血魔三魂七魄,每逢月晦便要借尸还魂。
你既有龙渊剑气护体,当知这魔头与你们王家的渊源!”
说书人浑身剧震,三日前洞中见到的种种异象在脑海炸开。
他猛地甩开老道,玉笛横在唇边吹出段急促旋律。
笛声起时,满地枯骨竟自行拼凑成具具骷髅兵,朝着棺椁潮水般涌去。
老道却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残幡上。
招魂幡无风自动,卷起漫天黄沙。
沙砾中浮现出无数虚影:有持剑的青衫修士,有捧着血盐的磨刀人,还有满脸癫狂的锁龙渊老者。
虚影们齐声嘶吼,化作道血色洪流撞向棺椁。
两股力量相撞的刹那,天地为之变色。
说书人看见自己的倒影在血光中扭曲,化作持剑的王铁匠与青衫男子重叠的身影。
他突然明悟,这三百年来所有看似无关的因果,实则都系在这具棺椁之上。
“乾位借法,坤门开路!”老道暴喝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桃木剑。
剑身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正是终南山失传的“九霄雷纹”。
说书人见状,立即咬破指尖在玉笛上画出北斗七星,笛声陡然拔高,震得方圆十里的乌鸦尽数坠地。
青铜棺椁在这时轰然炸裂,黑雾中现出个三头六臂的魔影。
魔影每只手中都握着件法器:左一持血色葫芦,与王铁匠当年打造的龙泉剑穗一模一样;右一托着面青铜镜,镜面映出的竟是说书人前世种种;中间主首则握着半截断剑,剑身铭文与龙渊剑如出一辙。
“王道玄!
王铁匠!
茅山弃徒!”魔影三张面孔同时开口,声如洪钟震得地动山摇,“你们以为毁去本座肉身便能高枕无忧?”它突然挥动左臂血葫芦,葫芦口喷出团黑色火焰,所过之处骷髅兵尽数化作飞灰。
说书人只觉神魂欲裂,怀中玉笛突然迸发青光。
青光中走出个虚影,正是那日星海中见过的白衣道人。
道人抬手轻点,七枚古钱化作流星没入魔影三首。
魔影发出凄厉惨叫,中间主首的面孔突然扭曲成老者模样,正是锁龙渊中被星砂湮灭的祭坛老道。
“原来如此!”老道突然狂笑,手中桃木剑迸发出万丈雷光,“这魔头根本就是你们王家人的心魔所化!”他剑尖挑起招魂幡,幡上血字化作锁链缠住魔影右臂。
说书人见状,立即将玉笛插入心口,笛身铭文与血肉交融的瞬间,他身后浮现出七十二盏青灯虚影。
魔影在双重夹击下开始崩解,六条手臂接连断裂。
但每断一臂,便有新的魔爪从黑雾中伸出。
说书人突然发现,那些新生的魔爪上都刻着道家符咒,竟与茅山派的“镇魂咒”一模一样。
“师弟,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魔影中间主首突然开口,声音与说书人一般无二,“当年你盗走龙渊剑,为的不就是斩断这轮回枷锁?”它说着抬起断剑,剑身突然浮现出说书人儿时的记忆:五岁那年他跌落枯井,井底有具青衫修士的骸骨,骸骨手中正握着半截断剑。
说书人头痛欲裂,七十二盏青灯开始明灭不定。
老道见状大急,咬破舌尖将本命精血喷在桃木剑上。
剑身雷光暴涨,化作条雷龙扑向魔影。
魔影却在这时张开六臂,每只手中都现出个漩涡,竟将雷龙生生撕碎。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说书人突然福至心灵,将玉笛抛向空中。
笛身在半空解体,化作七十二枚玉片没入青灯。
霎时青灯大放光明,将整个乱葬岗照得纤毫毕现。
说书人这才看清,每盏青灯中都封印着个修士魂魄,正是三百年来失踪的各派高手。
魔影在青光中发出非人的嘶吼,三张面孔同时开始融化。
说书人却在这时发现,老道手中的招魂幡正在吸收魔影逸散的黑气,幡上血字愈发鲜艳如活物。
他突然想起茅山掌教失踪前留下的偈语:“幡动血河现,七星定乾坤。”
“前辈小心!”说书人暴喝一声,七十二盏青灯突然结成个巨大星图。
星图旋转间,他看见老道身后浮现出条血河虚影,河中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正要抓住老道脚踝。
说书人立即并指如剑,引动星图之力斩向血河。
剑光与血河相撞的刹那,天地间响起无数凄厉惨叫。
说书人神魂剧震,恍惚间看见血河中浮现出无数面孔:有锁龙渊中祭炼龙骨的东海蛟王,有被抽去龙筋的南海龙女,还有被制成血盐的塞外驼队。
他突然明悟,这血魔根本就是三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的怨念集合体。
“原来如此!”老道突然将桃木剑插入自己心口,剑身雷光与精血交融,化作柄血色雷剑。
他朝着魔影与血河同时斩落,口中高呼:“茅山第七十三代掌教李玄真,今日以命证道!”雷剑过处,魔影与血河同时裂开道缝隙,缝隙中透出缕纯白仙光。
说书人趁机催动星图,七十二盏青灯化作流星没入缝隙。
仙光暴涨的瞬间,他听见无数锁链崩断之声。
再看时,乱葬岗已恢复平静,唯有老道倒地的尸身与半截招魂幡昭示着方才恶战。
说书人正要上前查看,怀中突然掉出块玉佩。
玉佩上刻着个“王”字,正是王铁匠临终前攥在手中的物件。
玉佩落地即碎,化作团青烟钻入地底。
片刻后,地面隆起个小土包,土包上生出一株九叶灵芝,芝叶纹路竟与龙渊剑铭文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说书人望着灵芝喃喃自语,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猛然转身,却见个垂髫童子抱着个青瓷药炉,炉中正煮着锅琥珀色的汤药。
童子冲他甜甜一笑,揭开炉盖的刹那,说书人看见自己倒影在药汤中逐渐模糊,最终化作颗流星没入天际。
三年后,终南山巅。
新任掌教捧着卷泛黄古籍,对着云海喃喃自语:“师祖果然没算错,当年那场仙魔大战的真正赢家……”他话音未落,山门外突然传来阵玉笛声。
笛声清越如龙吟,惊起满山仙鹤盘旋。
掌教浑身剧震,手中古籍跌落云海——那曲调分明是失传的“七星引魂诀”。
与此同时,南海之滨。
渔民们惊骇地发现,退潮后的沙滩上现出串脚印,脚印尽头立着柄青铜古剑。
剑身铭文在月光下流转,隐约可见个青衫身影持剑而立。
每当夜深人静时,沿海渔村都会传来悠扬笛声,吹笛人总爱在月圆之夜踏浪而行,身后跟着七十二盏青灯虚影。
有老渔民认出,那吹笛人的眉眼与三十年前被海浪卷走的王家少爷有七分相似。
只是他腰间悬着的不是玉笛,而是半截断剑;足下踏着的也不是木板,而是条由星辉凝成的蛟龙。
每当有海妖作祟,他便轻抚剑身低吟:“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剑鸣声起时,万里海域瞬间风平浪静。
直到某日,西域驼队带来个惊人消息:敦煌莫高窟的壁画突然显现新图,画中青衫修士手持双剑,一剑刻着“永生”,一剑刻着“轮回”。
画作落款处,分明是王铁匠独有的星纹印记。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画中修士脚下踏着的,正是终南山掌教失踪前描绘的“北斗璇玑阵”。
是夜,说书人——或者说该称他为王道玄——站在敦煌鸣沙山顶。
他望着星空轻笑,掌心浮现出七枚古钱。
古钱在空中排成勺形,正对北斗七星。
远处传来驼铃声响,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暴雨夜,师弟将龙渊剑塞进他怀中时说的话:“师兄,这世间哪有什么永生,不过是场因果轮回。”
星辉突然大盛,王道玄的身影在光华中逐渐透明。
最后消失前,他朝着终南山方向遥遥举杯,杯中酒液映出无数平行时空:有持剑问天的青衫修士,有磨刀霍霍的市井匠人,有踏浪而行的海上仙客,还有捧着血盐微笑的神秘人。
所有影像最终化作七个光点,没入北斗七星之中。
次日清晨,早起拾粪的牧童发现,鸣沙山顶多了个三尺深的脚印。
脚印中积着汪清泉,饮之可治百病。
而敦煌画师们则惊恐地发现,昨夜新绘的壁画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唯余石壁上道浅浅的剑痕,在朝阳下泛着七彩光晕。
来源:lookfor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