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刀刃贴着青石磨刀石,发出“嚯嚯”的响动,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在暮春的晚风里剪出几道慌乱的弧线。
暮色像团浓稠的墨汁,从村西头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间渗出来。
王瘸子蹲在自家门槛上,就着最后一线天光磨他的杀猪刀。
刀刃贴着青石磨刀石,发出“嚯嚯”的响动,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在暮春的晚风里剪出几道慌乱的弧线。
这把刀跟着他三十年,刀柄缠的麻绳早磨得发亮,刀背却还泛着青幽幽的光。
王瘸子突然停了手,鼻尖动了动——有股子铁锈味混着腐叶的潮气,正从巷子深处漫过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日头早落了山,可那气味却愈发浓烈,像是有人把生锈的铁钉泡在臭水沟里腌了三年。
“磨剪子嘞——戗菜刀——”
沙哑的吆喝声突然炸响,惊得王瘸子手一抖,刀刃在磨刀石上划出道火星子。
他扶着膝盖站起来,这才看见巷子尽头晃着盏昏黄的灯笼。
灯笼纸糊得极薄,里头烛火一跳一跳的,把个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正朝他这边蹒跚而来。
来人是个老妇,穿靛蓝布衫,腰间系着条褪成灰白的围裙。
她左手拎着个乌木磨刀凳,凳角拴着串铜铃铛,却半点声响也无;右手攥着把三寸长的铁剪子,刀刃上凝着层暗红,在灯笼光里泛着妖异的紫。
“大妹子,这辰光还出来做活计?”王瘸子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顺手把杀猪刀往身后藏了藏。
他认得这老妇,前些日子在村口见过一回,当时她蹲在井台边磨剪刀,磨得满地都是黑水,腥气冲得看热闹的娃子直吐。
老妇不答话,枯枝似的手指在铁剪子上轻轻一弹,竟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
她踱到王瘸子跟前,灯笼往地上一杵,烛火登时矮了半截。
王瘸子这才瞧见她脚上那双绣鞋,鞋面绣着并蒂莲,针脚却歪歪扭扭,像是用血线缝的。
“借您这磨刀石使使。”老妇的声音像是砂纸擦过朽木,她说着就要往青石上坐。
王瘸子忙拦着:“使不得使不得!
这是俺家祖传的……”话没说完,老妇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珠子在灯笼光里泛着黄,像两颗泡胀的鱼目。
王瘸子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眼睁睁看着老妇把铁剪子按上磨刀石,剪刀口“滋啦”一声划开青石表面的纹路,溅起几点火星子。
那铁剪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磨着磨着竟渗出黑水,顺着石缝往他脚边淌。
王瘸子腿肚子直打颤——这哪是黑水,分明是掺了血丝的脓!
“您这剪子……”王瘸子刚要开口,老妇突然停了手。
她把剪子举到灯笼下,刀刃上的暗红突然活了似的,顺着石纹蜿蜒爬动,竟在青石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血”字。
王瘸子只觉后脖颈子发凉,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打湿了裤腰。
“盐。”老妇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她伸出三根指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给我把盐。”
王瘸子愣了愣神,转身要往屋里走,却听身后“当啷”一声——那铁剪子竟自己跳了起来,刀尖直直指向他后心。
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两条腿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妇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团,像是条盘踞的蛇。
“盐。”老妇又说了遍,这次喉咙里滚着风箱似的呼噜声。
王瘸子突然想起去年秋后,村东头李寡妇上吊那晚,井里也传出过这种声响。
他当时趴在井沿上往下看,只瞧见水面浮着双绣鞋,鞋面上绣的并蒂莲,跟老妇脚上这双一模一样。
冷汗顺着王瘸子的鬓角往下淌,他哆嗦着摸向腰间布袋。
那里头装着半包盐,是今早杀猪时剩下的。
盐粒撒在青石上,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腾起股青烟。
老妇突然怪叫一声,剪子脱手飞出,刀刃正插在盐堆里,滋滋作响。
王瘸子趁机往后蹦了三步,却见那老妇浑身抽搐,脸上的褶子像活过来似的乱扭。
她伸手去拔剪子,指尖刚碰到刀柄就冒起黑烟,疼得她“嗷”地一嗓子,嗓音竟变得尖细,像是夜枭啼哭。
“好个杀猪的!”老妇突然直起腰,脸上的皱纹层层剥落,露出张青白的女人脸。
王瘸子认得这张脸——正是去年投井的李寡妇!
只是此刻她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脖子上还挂着半截草绳,在夜风里晃晃悠悠。
王瘸子转身要跑,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立起堵石墙,墙缝里渗出黑水,正是方才铁剪子磨出来的脓血。
他抄起杀猪刀横在胸前,刀刃映出老妇狰狞的面容。
那女人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里夹着水声,像是从井底传上来的。
“三十年了……”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舌尖分作两岔,“那年你杀猪时多撒了把盐,腌得我魂魄不得超生。
今儿个,该还债了!”
王瘸子这才想起,三十年前他刚当上屠户那会儿,有回给李家杀年猪。
那猪临死前流了串血泪,正滴在他新磨的刀上。
他嫌晦气,往刀上撒了把盐,却不知那猪是李寡妇用阴血养了七年的替身。
老妇突然扑将过来,指甲暴涨三寸,寒光闪闪。
王瘸子闭眼挥刀,只听“当”的一声,刀刃竟被剪子架住。
两股力道相撞,震得他虎口发麻。
再睁眼时,那剪子正悬在他眉心三寸处,刀刃上的暗红突然化作血珠,噼里啪啦往他脸上砸。
“盐!
撒盐!”王瘸子猛然想起祖上传下的规矩——杀猪前必在刀上撒盐,为的就是镇住枉死的怨魂。
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用朱砂画的符咒,那是他今早特意找村头瞎眼道士求的。
符咒遇血即燃,腾起团赤红的火苗。
老妇惨叫着后退,剪子脱手落地。
王瘸子趁机抓起盐袋,劈头盖脸撒将过去。
盐粒在空中炸开,化作万千金针,刺得老妇浑身冒烟。
她凄厉地嚎叫着,身形渐渐淡去,却仍死死盯着王瘸子,嘴角淌下的黑血在地上汇成个“冤”字。
天边突然滚过闷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王瘸子瘫坐在地上,看着青石上的血字被雨水冲散。
那把铁剪子还插在盐堆里,刀刃上的暗红早已褪尽,露出银亮的本色。
他伸手去拔,指尖刚碰到刀柄,就听“咔嚓”一声,剪子竟从中裂成两半。
雨越下越大,冲走了地上的血迹。
王瘸子拖着瘸腿往家走,却见自家门槛上放着个蓝布包袱。
打开一看,里头是双崭新的绣鞋,鞋面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如发。
他正要扔,却见鞋垫上用金线绣着行小字:“盐可镇魂,刀能斩孽,然冤冤相报何时了?”
次日清晨,有人在村西老井里打捞出半截磨刀凳,凳角铜铃铛里塞着团黑发。
王瘸子从此封了杀猪刀,在村口开了家盐铺。
每逢月黑风高夜,总能听见他对着盐罐子念叨:“盐是百味首,能调人间苦,也能镇阴间怨啊……”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有早起挑水的汉子撞见过——盐铺后院的磨刀石上,总摆着把银亮的铁剪子,刀刃上凝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而王瘸子就蹲在旁边,就着月光往刀上撒盐,嘴里哼着支走调的小曲,那调子像是从地底下飘上来的,又像是从三十年前的猪圈里传出来的。
盐铺门楣上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撞出三声闷响。
王瘸子正往盐罐里添新晒的海盐,听见动静手一抖,白花花的盐粒撒在青砖地上,像落了层薄霜。
他眯起眼盯着那串铜铃,铃舌上缠着根红绳,绳头系着片风干的指甲盖,此刻正随着铃铛晃动,在晨光里泛着青灰。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赤脚踩在晒烫的沙地上。
王瘸子抄起柜台边的盐铲,铲刃贴着掌心沁出冷汗。
自打那夜后,他总觉着这铺子里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有时是盐罐里盐粒结成的蛛网纹,有时是货架阴影里晃动的衣角。
昨儿个夜里,他分明听见后院磨刀石上传来“嚯嚯”的响动,可举着灯笼过去,却只瞧见月光把盐堆照得雪亮。
“掌柜的,打半斤盐。”
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罐,王瘸子抬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汉。
老汉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缺了块瓷,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茬口。
最扎眼的是他脚上那双草鞋,鞋帮子用麻绳缠着,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像是用死人头发编的。
“您老从哪儿来啊?”王瘸子边称盐边搭话,秤杆翘得老高。
他注意到老汉袖口沾着几片柳叶,可这季节柳树早该落净叶子了。
盐粒倒进碗里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是撒了把跳跳糖。
老汉没接话,枯枝似的手指在柜台上画圈。
那圈越画越大,最后竟渗出股黑水,顺着柜台缝往王瘸子裤脚上爬。
王瘸子猛地缩脚,秤砣“当啷”砸在青砖上,震得盐罐盖儿直颤。
再抬头时,老汉已经出了门,粗瓷碗留在柜台上,碗底沉着层暗红的锈。
日头西斜时,王瘸子在后院井台边发现了那碗盐。
盐粒凝成块,状如人形,胸口处凹下去个碗底大的坑。
他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盐块就“嗤”地冒起青烟,疼得他直甩手。
再定睛看时,盐人竟在慢慢融化,露出底下半截生锈的铁剪子,刀刃上还沾着片柳叶。
当夜起了雾,盐铺门前的石板路结了层白霜。
王瘸子抱着杀猪刀守在柜台后,刀身缠着他用朱砂混着鸡血画的符。
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拉出条细长的银线,正照在白天老汉站过的地方。
那处青砖不知何时多了个黑手印,五指分明,像是有人把炭灰按在了砖上。
“王瘸子……”
细弱的女声从盐堆后飘来,王瘸子浑身一震。
他认得这声音——是李寡妇!
可那夜分明见她被盐粒灼得魂飞魄散,怎的又……盐粒突然簌簌抖动,堆成个人形,脖颈处还缠着截草绳。
王瘸子挥刀劈去,刀刃却穿盐而过,砍在货架上震得盐罐叮当乱响。
“你逃不掉的……”盐人咧开嘴,嘴角裂到耳根,“盐能镇魂,却镇不住人心里的鬼。”话音未落,盐堆轰然炸开,细雪般的盐粒扑了王瘸子满脸。
他抹了把眼睛,却见柜台前站着个红衣女子,裙裾拖在地上,洇出片暗红的水渍。
女子转过身来,正是李寡妇的模样,只是面色青白如纸,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跳动的鬼火。
她抬手一指,王瘸子怀里的杀猪刀突然发烫,烫得他皮肉滋滋作响。
刀身上的朱砂符咒开始褪色,化作缕缕黑烟。
“那年你杀的猪,是我的替身……”李寡妇的声音忽远忽近,像从井底传上来的,“它咽气前流的血泪,是替我流的……”她突然欺身上前,草绳缠上王瘸子的脖子,勒得他两眼发黑。
恍惚间,他看见女子后颈处有块胎记,状如柳叶。
王瘸子猛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事。
那年他给李家杀猪,见那猪后颈有块柳叶形的红斑。
李寡妇当时盯着那红斑直笑,说这猪是她用柳叶水喂大的,肉最是鲜嫩。
此刻想来,那哪是什么红斑,分明是……
“滴血认主……”李寡妇的鬼火眼睛突然渗出血泪,“你当年用盐腌了我的替身,却不知那盐里混着我的血……”她突然仰头尖笑,笑声震得盐罐纷纷炸裂。
王瘸子只觉胸口发闷,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多了道血痕,正顺着掌纹往胳膊上爬。
月光突然暗了下来,盐铺里刮起阵阴风。
王瘸子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货架上,震得几包海盐撒了一地。
盐粒落地即化,腾起股青烟,烟里现出个模糊的身影——竟是三十年前的自己,正举着杀猪刀往猪身上撒盐!
“以盐为引,以血为契……”幻影中的王瘸子突然开口,声音却与李寡妇一般无二,“你腌了我的替身,我便腌了你的魂!”说着将盐袋往空中一抛,盐粒化作万千金针,朝着王瘸子激射而来。
王瘸子就地一滚,杀猪刀横在胸前。
刀刃映出他惊恐的脸,也映出身后货架上的异样——原本整齐码放的盐罐,此刻竟摆成了个诡异的阵型,中央空出的位置,正好够摆副棺材!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盐罐里的异动,根本不是什么老鼠作祟,而是……
“你早该死了!”李寡妇的鬼魂突然现出身形,草绳化作毒蛇缠住王瘸子的腿。
他挥刀去砍,刀刃却砍在空处。
女子飘到他面前,腐烂的指尖戳向他眉心:“这三十年,你每卖出一两盐,我的魂魄就强一分。
今夜子时,便是你的死期!”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梆梆”的打更声。
王瘸子浑身剧震——子时到了!
他拼命挣扎,草绳却越勒越紧,勒得他眼珠暴突。
恍惚间,他看见盐铺门楣上的铜铃无风自摇,铃舌上的指甲盖泛起血光,像是活过来似的。
千钧一发之际,盐铺后院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李寡妇的鬼魂猛地回头,草绳松了半分。
王瘸子趁机滚到柜台后,摸到白天那半截铁剪子。
剪子入手发烫,刀刃上的暗红竟化作血水,顺着他手腕往下淌。
“谁!”李寡妇厉喝一声,鬼火眼睛扫向后院。
浓雾中缓缓走出个身影,穿靛蓝布衫,腰间系着灰白围裙——竟是那夜磨剪子的老妇!
只是此刻她面容清晰,眼角带着颗朱砂痣,与李寡妇有七分相似。
“姐,该收手了。”老妇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透着股悲悯。
她抬起手,指尖凝着粒盐晶,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李寡妇的鬼魂突然剧烈颤抖,草绳寸寸断裂,化作黑烟消散。
王瘸子趁机扑向盐罐阵,抓起把盐往空中撒去。
盐粒化作金网,罩住李寡妇的魂魄。
女子在网中挣扎嘶吼,脖颈处的柳叶胎记突然发亮,映出段往事——三十年前,李寡妇本有个双生妹妹,因家贫被卖给盐商做妾。
那夜她喂猪的柳叶水,实则是用妹妹的血泡的……
“当年你喂猪的血,是我妹妹的……”老妇走到网前,眼中含泪,“她被盐商折磨致死时,手里还攥着片柳叶。”她伸手轻触金网,盐粒突然化作清水,将李寡妇的魂魄冲刷得透明。
女子脸上的怨毒渐渐褪去,露出解脱的神情。
子时的梆子声再次响起,李寡妇的魂魄突然化作万千柳叶,绕着盐铺飞了三圈,最后纷纷扬扬落在井台上。
老妇转身看向王瘸子,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用我妹妹的骨灰混着盐炼的,能镇住这口井。”
王瘸子接过布包,只觉入手冰凉,像是握着块寒玉。
他抬头想问什么,却见老妇的身影正在变淡,脚下生出朵朵白莲。
女子最后望了眼井台,轻声道:“盐能腌万物,却腌不住人心。
望你从此……”话音未落,人已化作清风散去。
天明时,村里人发现盐铺后院的井台上生满青苔,苔痕恰似朵朵白莲。
王瘸子拆了盐铺,在井边盖了座小庙,供着两尊无名牌位。
庙前立着块青石,正是当年他磨刀的那块,石面上刻着行小字:“盐海无边,回头是岸。”
只是每月十五,总有人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汉在庙前徘徊,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粗瓷碗。
若是凑近了听,还能听见碗底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盐粒在互相碰撞。
而王瘸子从此改行做了船夫,每日撑着乌篷船在盐河上来往,船头永远摆着个盐罐,罐盖上系着串铜铃,铃舌上缠着片风干的柳叶。
有次暴雨夜,几个醉汉在渡口等船,瞧见王瘸子的船自己漂了过来。
船头盐罐的铜铃无风自动,铃舌上的柳叶突然渗出血珠,顺着罐身往下淌。
醉汉们吓得四散而逃,唯有个胆大的回头望去,只见船头站着两个女子,一个穿红一个穿蓝,正对着盐罐低声细语。
次日清晨,人们在渡口发现了王瘸子的斗笠,笠沿上凝着层盐霜,在朝阳下泛着血光。
从此盐河上多了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听见船桨划水声,却看不见船影。
只有摆渡的老艄公知道,那船上载着的,是永远腌不透的魂,和化不开的盐。
盐河入冬的头场雪落下来时,王瘸子的乌篷船正卡在芦苇荡深处。
船头那盏铜铃被雪粒子砸得叮当作响,铃舌上缠着的柳叶早成了冰碴子,在暮色里泛着青灰。
他缩在船篷里,就着炭盆煨黄酒,忽听得水面传来“咕嘟咕嘟”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吐泡。
“何方道友戏水?”王瘸子抄起船桨往水里一戳,桨头竟戳进团黏腻的黑泥里。
那泥腥气直冲脑门,倒像是把整条盐河的淤泥都翻了起来。
他正要抽桨,却见黑泥中浮起半截桃木剑,剑身缠着七根红绳,绳结处拴着枚五帝钱,在雪光里泛着暗金。
这物件王瘸子认得——是茅山宗的镇水符。
当年他给盐商运私盐,曾在龙虎山脚下见过天师府的道士摆阵,用的便是这等法器。
只是此刻桃木剑上的朱砂符咒早褪了色,五帝钱也锈成了绿疙瘩,倒像是从棺材里捞出来的陪葬品。
水面突然炸开朵水花,王瘸子浑身一激灵。
但见个浑身湿透的老道趴在船帮上,道袍下摆缠着水草,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残破的幡旗。
那幡旗原是杏黄色,如今却浸得发黑,上面用朱砂画的敕令被水泡得模糊,依稀能辨出“斩蛟”二字。
“道长这是……”王瘸子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老道手腕就觉刺骨冰凉,像是攥着块千年寒玉。
老道突然睁眼,眸子竟是双瞳,左眼金黄如日,右眼银白似月,看得王瘸子膝盖发软,差点跪在船板上。
“借船避劫。”老道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擦过龟甲。
他翻身滚进船篷,带起的风卷着雪粒子扑灭了炭盆。
王瘸子正要发火,却见老道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揭开,露出面青铜八卦镜。
镜面蒙着层黑垢,却遮不住镜框上雕的二十八星宿——只是那星宿排列古怪,竟与寻常道藏所载大相径庭。
老道咬破指尖在镜面一抹,黑垢簌簌而落,露出底下血红的纹路。
王瘸子这才看清,那哪是什么星宿,分明是群张牙舞爪的恶鬼,正围着个打坐的道人撕咬。
镜中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震得船篷上的积雪簌簌直落。
“道长这是……”王瘸子捂着耳朵后退,后腰撞在盐罐上。
罐子里装的早不是寻常海盐,而是老妇临走前给的骨灰盐,此刻被震得嗡嗡作响,罐身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老道突然喷出口黑血,溅在八卦镜上。
镜中恶鬼顿时化作青烟,露出中间那个盘膝而坐的道人——竟与老道生得一模一样!
只是镜中道人眉心有道血痕,正顺着鼻梁往下淌,在道袍上洇出个北斗七星阵。
“贫道张九霄,忝列龙虎山第七代天师。”老道喘息着道,“三十年前,我为镇压盐河蛟龙,将元神一分为二。
一半驻守河底镇龙桩,一半附在这面照妖镜里。
如今蛟龙将出,镇龙桩已裂,若不借你船上的骨灰盐……”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摇晃。
王瘸子扒着船帮往外看,只见盐河水面沸腾如鼎,无数气泡裹着黑气直往上冒。
那些黑气在半空凝成张狰狞的鬼脸,双目赤红如灯,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利的獠牙。
“来了!”张九霄猛地将八卦镜按在船头,镜面正对鬼脸。
镜中道人突然睁眼,手中拂尘一挥,扫出道金光。
鬼脸惨叫着后退,黑气却化作万千触手,缠住了船帮。
王瘸子瞧见触手上生着密密麻麻的眼珠,每只眼珠里都映着个不同的场景——或是荒村古宅,或是乱葬岗,或是他三十年前杀猪的场景。
“取盐来!”张九霄大喝一声,咬破舌尖往镜面喷出血雾。
王瘸子慌忙去抱盐罐,却见罐身裂纹突然暴涨,骨灰盐化作道白练,直直没入八卦镜中。
镜中道人站起身来,手持桃木剑与鬼脸斗在一处,剑光所过之处,黑气纷纷消散。
船身突然下沉,河水漫过船舷。
王瘸子死死抓着船篷,瞧见水下有团巨大的黑影游过,鳞片泛着幽蓝的光,像是裹着层铁甲。
那黑影所过之处,芦苇纷纷折断,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竟全是人的骸骨,有的还穿着破旧的道袍。
“蛟龙现世,生灵涂炭!”张九霄面色惨白如纸,手中结印如飞,“王施主,你可知这盐河为何终年不冻?”不等王瘸子答话,他突然扯开道袍,露出心口处狰狞的伤疤。
那伤疤状如蛟龙,正随着河水起伏蠕动,像是活的一般。
“三十年前,我以心头血为引,将蛟龙封在河底。
如今封印将破,唯有以命换命……”他突然抓住王瘸子的手腕,双瞳中日月齐辉,“你身上有双生魂的气息,正是镇压蛟龙的最佳人选!”
王瘸子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三十年前杀猪时溅在脸上的血,那夜李寡妇脖颈上的柳叶胎记,老妇留下的骨灰盐罐,还有此刻张九霄心口蠕动的蛟龙伤疤。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化作团炽热的火,烧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双生魂……”他喃喃道,突然想起李寡妇姐妹的往事。
当年那对双生姊妹,一个被盐商折磨致死,一个投井化作厉鬼,而自己用盐腌了替身猪,是否早已种下因果?
船身突然剧烈倾斜,八卦镜脱手飞出,镜中道人被鬼脸撕成碎片。
张九霄喷出口精血,染红了半面船帆。
他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符文化作锁链缠住蛟龙黑影,却瞬间被震得粉碎。“来不及了……”他突然将八卦镜塞进王瘸子手中,镜面正对心口,“用你的血,唤醒镜中真灵!”
王瘸子握着冰凉的镜框,看着张九霄将桃木剑刺入自己天灵盖。
剑身没入处亮起金光,道人元神化作流星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水下传来震天动地的龙吟,整条盐河的河水倒卷上天,化作万千水箭射向八卦镜。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王瘸子不知哪来的勇气,学着张九霄的模样咬破舌尖。
血珠滴在镜面,镜中突然浮现出两道身影——穿红衣的李寡妇与穿蓝衫的老妇,正携手站在云海之上。
她们脚下踏着条蛟龙,龙角上缠着柳枝,龙鳞间嵌着盐晶。
“原来如……”王瘸子话音未落,八卦镜突然迸发出刺目金光。
镜中双姝同时抬手,万千柳叶与盐粒化作洪流,将蛟龙黑影裹成个茧子。
茧中传来凄厉的嘶吼,震得雪粒子簌簌直落。
张九霄的肉身在这金光中化为飞灰,只留下件染血的道袍,飘飘荡荡落在王瘸子膝头。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盐河恢复了平静。
王瘸子跪在船头,手里攥着半片破碎的八卦镜。
镜中双姝的身影早已消散,唯余点点金粉洒在河面,像是撒了把碎金子。
他忽然发现,那些金粉沉入水底后,竟化作朵朵白莲,在淤泥中生根发芽。
三年后的清明,有个游方道士路过盐河渡口。
他看见个瘸腿老翁撑着乌篷船,船头摆着个香炉,插着三炷线香。
香烟袅袅升腾,在半空凝成个八卦图案,图案中央站着两个女子,一个捧着盐罐,一个握着柳枝,正对着河水浅笑。
道士想上前问路,却见老翁突然调转船头,朝着河心驶去。
船过处,河水自动分开,露出底下青石铺就的道路。
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正中央立着块无字碑,碑前供着个盐罐,罐身缠着柳枝,枝头新发的嫩芽上凝着露珠,在朝阳下泛着七彩光晕。
“双生同命,盐柳化龙……”道士喃喃自语,突然想起龙虎山秘藏中的记载。
他慌忙跪地叩首,再抬头时,乌篷船早已消失在河雾深处,唯有船尾的铜铃随风轻响,铃舌上的柳叶冰晶,在春光里折射出万千道虹彩。
从此盐河有了新的传说——每逢月圆之夜,渡口总会出现个卖盐的老翁。
他卖的盐粒带着柳叶香,说是能镇住水里的邪祟。
若是买盐的人问起盐的来历,老翁便会指着河心说:“那是三十年前,一对双生姊妹用命换的。”说罢撑船远去,船头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在河面上绘出幅奇异的画卷——画中两条蛟龙首尾相衔,龙角上缠着柳枝,龙鳞间嵌着盐晶,正朝着东方缓缓游去。
有年大旱,盐河几乎断流。
村民们集资在渡口建了座龙王庙,供的却不是常见的龙王像,而是两个并肩而立的女子塑像。
一个穿红衣,手里捧着盐罐;一个穿蓝衫,腰间系着柳枝。
说来也怪,庙成那日,盐河突然涨水,浑浊的河水中漂来无数柳叶,每片叶子上都凝着粒盐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王瘸子依旧每日撑船,只是船篷里多了面残破的八卦镜。
他常对着镜子说话,有时像在训斥,有时像在忏悔,有时又像在诉说思念。
有次醉汉乘船,听见他对着镜子呢喃:“当年我若多撒把盐,是否就能镇住你心里的怨?”话音未落,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倒映出两个女子的身影,正对着他掩唇轻笑。
直到某日清晨,渔民在芦苇荡里发现了那艘乌篷船。
船头香炉里的香灰还是温的,船尾的铜铃却不再作响。
铃舌上的柳叶冰晶早已不见,唯余半截红绳在风中飘荡。
有眼尖的瞧见,船帮上刻着行小字:“盐海无涯,回头是岸;柳色常新,前尘可渡。”
自此盐河再无人见过那卖盐的老翁,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渡口总会飘来阵阵柳叶香。
香风过处,河面泛起细密的波纹,像是有人在水下轻笑。
有大胆的撑船去寻,却只见碧波荡漾,唯余朵朵白莲从淤泥中升起,莲心处凝着粒盐晶,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
来源:lookfor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