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门上还贴着2021年的春联,胶痕发黑,字迹模糊,看不清写的啥。每次路过,总觉得那春联像张欠条,欠着什么说不清的债。
我们村有个破单元门,用半块红砖头抵着,一抵就是三年。
门上还贴着2021年的春联,胶痕发黑,字迹模糊,看不清写的啥。每次路过,总觉得那春联像张欠条,欠着什么说不清的债。
王建国出来那天,我正在楼下修自行车。
其实车没坏,就是想找个理由在这儿待着。整个上午村里人都在传,说他今天回来。有人记得那天下雨,有人说那天大晴天,反正都记得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的样子。
“吱呀——”
单元门响了,那声音我听了三年,闭着眼都知道是谁。
是老刘。
刘大海,村里的老会计,今年72了。背有点驼,走路一颠一颠的,像只老母鸡找食吃。他手里总拎着个发白的布袋子,里面装着各种票据,有些票据已经发黄了,边角卷成了小圈。
“建国回来了?”老刘问我。
“不知道。”我继续摆弄自行车链条。
“听说昨天就到县里了。”
“嗯。”
老刘没走,在旁边蹲下来,从兜里掏出半包红塔山,递给我一支。烟盒已经软了,上面还粘着什么白色的东西,可能是胶布撕下来留的痕迹。
“你说他会来找我吗?”老刘突然问。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他。老刘的眼睛有点浑浊,但还是能看出里面的不安。就像我家养的那只老狗,每次打雷前都会躲在桌子底下,眼神就是这样。
“不知道。”我还是这句话。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王建国一定会来找老刘的。因为当年举报他的,就是老刘。
那是2021年的事了。
村里修路,省里拨了180万。工程结束后,账目对不上,差了30多万。老刘是会计,最先发现的就是他。
我记得那天晚上,老刘在我家坐到半夜。
“咋办啊?”老刘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灰掉了一地。我媳妇在里屋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好像想盖过我们的谈话声。
“你确定?”我问。
“账目我算了三遍。”老刘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沓发票,“这些发票,有一半是假的。”
那些发票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更假了,像小孩子用蜡笔画的钱。
王建国是我们村的老支书了,干了快二十年。人不算坏,就是爱面子,爱占小便宜。村里人都知道他这毛病,但也没人当回事。毕竟村里的事他也没少操心,逢年过节还会给困难户送点米面油。
“要不算了吧。”我当时劝老刘,“钱没了就没了,反正路也修好了。”
老刘摇头,“不行。这钱是修路的,是为了大家好。不能让他这么糟蹋了。”
第二天,老刘就去了县里。
举报信是他亲手交上去的。我知道,因为他让我陪他去的。在县纪委门口,老刘站了十分钟,手里拎着那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所有的证据。
“走吧。”他最后说。
推开那扇门的时候,老刘的手在抖。
一个月后,王建国被带走了。
那天是个周五,天气很热。王建国正在村部开会,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很客气,让王建国收拾一下东西。
王建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桌上的茶杯洗了洗,放在原来的位置。那个茶杯是紫砂的,杯底有个小缺口,王建国用了好多年。
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村部。那栋两层小楼,门口种着两棵槐树,树下堆着一些旧报纸,被风吹得到处飞。
整个过程很平静,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说话。
就这样,王建国进去了。
老刘从那以后就变了。
以前他话不多,但也不是现在这样。现在的老刘,整天一个人在村里转悠,遇到人也不怎么说话,就是点点头。
有一次我在村口遇到他,他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发呆。树上的槐花开得正盛,白花花的一片,香味很浓。
“刘叔,咋了?”我问。
“没事。”他说,但声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语。
“后悔了?”我又问。
老刘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后悔。该做的事就得做。”
但我能看出来,他心里不好受。
这三年里,村里换了新支书,是从县里派下来的年轻人。小伙子很有干劲,把村里搞得井井有条。修了新的垃圾处理站,建了文化广场,还给每家每户都安装了自来水表。
老刘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不是说有人为难他,就是感觉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头。以前他还会在村部帮忙记记账,现在连门都不进了。
他儿子在城里上班,一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劝他去城里住,老刘总是摇头。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
为什么要待在这儿?我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能是在等什么,可能是在守什么。
现在,王建国要回来了。
午饭时间,村里突然来了一辆出租车。
车停在村口,王建国下来了。
他瘦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下面是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旧皮鞋。鞋子擦得很亮,但鞋帮有些开胶。
王建国先是在村里转了一圈。
他走得很慢,遇到的人都会停下来打招呼。村里人对他的态度很复杂,既不冷淡,也不热情,就是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尴尬。
“建国回来了?”
“嗯,刚到。”
“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
就是这样简单的对话,然后各自散开。
王建国走到村部的时候,在门口站了很久。新支书正在里面开会,看到他也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王书记,回来了?”
“不是书记了。”王建国笑笑,“就叫我老王吧。”
两个人聊了几句,王建国就走了。
下午三点多,王建国来找老刘了。
我正好在楼下,亲眼看到的。
王建国上楼的脚步很轻,但那个楼梯太老了,每一步都会”咯吱”响。老刘肯定听到了,因为当王建国敲门的时候,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
“谁啊?”
“是我,建国。”
门开了。
老刘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杯子里的水还在冒热气。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谁都没有先说话。
过了大概十几秒,王建国开口了:
“刘哥,我能进去坐会儿吗?”
老刘往旁边让了让。
我在楼下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能听到声音。开始很安静,后来老刘的声音有点颤抖,再后来,好像有人在哭。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王建国下来了。
他的眼睛有点红,但表情很平静。
我忍不住问:“都说啥了?”
王建国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
“我跟刘哥说,谢谢他。”
“谢谢?”我有点懵。
“要不是他举报我,我可能会越陷越深。30万只是个开始,如果继续下去,可能是100万、200万。”王建国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这三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那你恨他吗?”我问。
“恨过。”王建国很诚实,“刚进去的时候,我恨死他了。觉得他小人,觉得他阴险。”
“后来呢?”
“后来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王建国弹了弹烟灰,“那些钱是修路的,是全村人的。我拿了,就是偷了大家的。”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觉得复杂。
“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他道个歉。”王建国继续说,“这三年,他比我过得还难。全村人都知道是他举报的我,压力很大。”
“他咋说?”
“他哭了。”王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他也后悔,不是后悔举报我,是后悔没有早点阻止我。如果他早点发现,早点提醒我,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我沉默了。
这就是我们村的故事,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王建国走的时候,老刘送到了楼下。
两个老头儿站在那扇破门旁边,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王建国先开口:
“刘哥,以后有时间常来坐坐。”
“好。”老刘点点头。
王建国走远了,老刘还站在门口。
晚风吹过来,带着槐花的香味。那张发黄的春联在风中轻轻摆动,像是在跟什么告别。
我走过去拍了拍老刘的肩膀:
“刘叔,别想太多了。”
老刘转过头看我,眼里有泪,但也有释然:
“这三年,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总想着是不是做错了。今天建国跟我说的那些话,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即使会伤害到别人,即使会伤害到自己。”
老刘说完这话,转身上楼了。
那个夜晚,我在村里转了很久。
月亮很圆,照在那些熟悉的房屋上。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说不清的对错。
王建国家的灯亮着,老刘家的灯也亮着。
两个老头儿,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如何在余下的日子里,好好活着。
第二天早上,我路过那扇破门的时候,发现门上的春联被撕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贴的通知:单元门已报修,请住户配合。
那半块红砖头还在,但位置换了。以前是横着放,现在是竖着立。
这个小小的变化,让我觉得生活又有了新的开始。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就像我们村里那句老话:
“天塌了,还有个高个子顶着。地陷了,还有个矮个子垫着。”
人生就是这样,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解不开的结。
重要的是,要有勇气面对,要有智慧选择,要有温度原谅。
王建国和老刘,用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
真正的和解,不是忘记过去,而是理解彼此。
真正的救赎,不是逃避责任,而是承担后果。
真正的友谊,不是从不伤害,而是伤害之后的相互理解。
这个春天,我们村的槐花开得特别盛。
白花花的一树,香飘十里。
那香味里,有宽恕的味道,也有希望的味道。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