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是周三,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村委会门口的大喇叭刚播完午间新闻。
那天是周三,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村委会门口的大喇叭刚播完午间新闻。
李德富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纸,脸涨得通红。路过的村民都能看出来,这个平时话不多的庄稼汉今天有大事要办。
“我要举报!”他冲进村委会时,声音大得连隔壁理发店的王师傅都探出了头。
我当时正在村委会二楼整理扶贫资料,听到楼下的动静就下来看看。李德富把那沓纸往桌上一拍,对着值班的小刘说:“这里有证据,村支书陈海山贪污50万!”
小刘是去年刚分配来的大学生,见过的世面不多,当时就愣住了。她看看李德富,又看看那些纸,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都看清楚了!”李德富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响,“这些发票、收据,还有银行流水,都在这儿!陈海山以修路为名,贪污了50万扶贫款!”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留下小刘一个人不知所措。
二
李德富这个人,村里人都了解。
他家在村东头,紧挨着那条去年刚修好的水泥路。房子是八十年代盖的红砖房,门口种了两棵柿子树,秋天的时候结的柿子又大又甜,但他从来不舍得摘来卖。
“败家玩意儿,这么好的柿子不卖钱,留着喂鸟啊?”他老婆张桂花经常这么埋怨他。
李德富总是笑笑不说话,继续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抽旱烟。
他有个儿子叫李小军,今年二十八了,还没结婚。不是因为找不到对象,是因为女方家要求太高——十万彩礼,县城买房,这对李德富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爸,要不你去找陈书记说说,看能不能给咱家申请个低保?”李小军有时候会这么建议。
每次听到这话,李德富的脸就黑下来:“我还有手有脚,要什么低保!再说了…”
后面的话他从来不说完,但村里人都知道他和陈海山之间有点别扭。
三
陈海山是三年前当的村支书,比李德富小五岁,但看起来比李德富年轻得多。
他总是穿着熨得笔挺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的时候喜欢用一些城里的词汇。村民们开玩笑说,陈书记这是要当县长的架势。
陈海山确实有这个本事。他上任后,村里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
原来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 村里的路灯从三盏增加到二十多盏; 还建了一个小广场,老人们晚上可以在那里跳舞。
“这才是干实事的人!”村民们经常这么夸他。
但李德富从来不参与这些赞美。每次别人夸陈海山的时候,他要么沉默,要么找个借口离开。
有人问他为什么,他总是说:“走着瞧吧。”
四
举报发生的第二天,县纪委的车就开进了村里。
那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村委会门口的时候,引来了不少围观的村民。从车上下来三个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表情严肃。
“这下有好戏看了。”村民们互相议论着。
调查持续了整整一周。
纪委的人每天都来,有时候叫陈海山去谈话,有时候找其他村干部,有时候还会到村民家里了解情况。
李德富在这一周里格外安静。他每天还是坐在门口抽烟,但烟抽得比平时多了一倍。张桂花几次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都被他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你说,德富这是怎么了?”张桂花在井边洗菜的时候,对邻居王大嫂说。
“还不是因为举报的事。”王大嫂压低声音,“你说他这是图什么?陈书记对咱们村多好啊,路修得这么平,灯装得这么亮…”
“就是说啊,”另一个村民插话道,“德富这人,我看是嫉妒。人家陈书记有本事,他心里不服气。”
类似的议论在村里越来越多。起初大家还比较谨慎,后来就越说越大声了。
五
调查结果出来的那天,是个阴天。
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里有种要下雨的闷热感。村里的狗都蔫蔫的,躲在阴凉处不愿意动。
县纪委的那辆桑塔纳又来了,但这次只有一个人下车。他直接走进村委会,半个小时后出来,上车就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但从村委会工作人员的表情可以看出,结果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
下午三点,陈海山从县里回来了。他的脸色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调查结束了。”他对聚集在村委会门口的村民们说,“没有发现任何违法违纪行为。谢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李德富怎么办?”有人小声问道。
“诬告他人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陈海山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六
那天晚上,李德富没有回家吃晚饭。
张桂花在门口等了很久,从六点等到八点,从八点等到十点。村里的路灯都亮了,她还站在门口张望。
“妈,爸可能有事,你先吃吧。”李小军劝她。
“能有什么事?”张桂花心里着急,“都这个点了,他会去哪儿?”
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来敲门。
“桂花,你家德富在村委会那边,你快去看看。”
张桂花穿上外套就往外跑,李小军也跟了出去。
到了村委会,她看到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李德富跪在陈海山家门口,头朝下,一动不动。
“德富!你这是干什么?”张桂花冲过去想扶他起来。
“别动我。”李德富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决,“我欠陈书记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七
李德富为什么要跪?这个问题,当时在场的人都想知道答案。
陈海山从屋里出来,看到跪在自己门口的李德富,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
“起来吧。”陈海山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这样?”
“我不起。”李德富摇头,“除非你原谅我。”
“我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的蠢,原谅我的糊涂,原谅我差点毁了你。”
李德富的声音越来越哽咽,“陈书记,我知道错了。那50万,不是你贪污的,是你自己垫付的…”
这句话说出来,围观的村民都愣住了。
什么叫”自己垫付”?
八
事情的真相,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
去年修路的时候,上级拨下来的扶贫款确实有问题——不是多了,是少了整整50万。
按正常程序,这种情况下要么停工等待补款,要么重新申请资金。但无论哪种选择,都意味着工期要延误至少半年。
陈海山当时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如果停工,今年雨季一来,原来挖开的路基就会被冲毁,所有的前期投入都白费了;如果继续施工,那50万的缺口就需要有人来填补。
他想了三天三夜,最后做了一个决定:自己垫钱。
他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加上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凑够了50万,悄悄交给了施工队。
“为什么不跟村民们说清楚?”后来有人问他。
“说了有什么用?”陈海山反问,“让大家知道上级的扶贫款出了问题?让大家对政府失去信心?还是让大家觉得我陈海山是在邀功?”
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默默承担。
九
李德富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这还要从他的举报说起。
他举报的那些”证据”,其实都是真的——银行流水、转账记录、发票收据,每一张都是真实的。
但他理解错了。
那些钱确实从陈海山的账户转出去了,但不是贪污,而是垫付。那些发票和收据,也不是陈海山私吞的证据,而是他为了做账而保留的凭证。
县纪委的调查很彻底。他们不仅查了陈海山的账,还查了施工队的账,还找到了上级部门的拨款记录。
“这位村支书,确实没有贪污。”纪委的同志对李德富说,“相反,他为了村里的建设,自己垫了50万。到现在,这笔钱还没有完全要回来。”
听到这话的时候,李德富感觉天都塌了。
十
李德富跪在陈海山家门口的第二天,村里下了一场大雨。
雨很大,但他没有走。张桂花给他撑伞,他推开了;李小军想扶他回家,他不同意;村民们劝他,他也不听。
“德富,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陈海山再次出来劝他。
“生病也是我应该的。”李德富的声音因为淋雨而有些嘶哑,“陈书记,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真的以为…”
“我知道。”陈海山打断了他的话,“你也是为了村里好。”
“不,我是为了我自己。”李德富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我嫉妒你,嫉妒你有本事,嫉妒你受人尊敬。我想着,如果能把你拉下来,或许我儿子就能有机会了…”
这话说得很诚实,也很残酷。
围观的村民听了,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有的则在心里想:原来如此。
十一
李德富跪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早上,陈海山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已经昏倒在门口。
村里人赶紧把他送到了镇卫生院。医生说是因为淋雨受凉,加上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虚脱。
李德富在医院躺了一周才清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句话,他问的不是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陈书记原谅我了吗?”
“原谅了,早就原谅了。”守在床边的张桂花告诉他,“陈书记说了,你的医药费他来出。”
李德富听了,又开始掉眼泪。
十二
李德富出院后,村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一方面,大家都知道了真相,知道陈海山没有贪污,反而是为村里垫了钱;另一方面,大家也知道了李德富举报的真实动机。
人心是复杂的。有的村民开始同情李德富,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有的则对他更加不满,认为他差点毁了一个好干部。
李德富自己也变了。
他不再坐在门口抽烟了,而是每天都要到村里转一圈,看看哪里需要帮忙的。
修路的时候,他主动去当义工; 清理河道的时候,他第一个下水; 村里有红白喜事,他总是最先到场帮忙。
“德富这是怎么了?”有村民私下议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十三
最让人意外的是,李德富开始主动接近陈海山。
不是那种巴结的接近,而是一种想要弥补的接近。
每次村里开会,他都坐在最前排,认真听陈海山讲话; 每次有村务工作,他都主动请缨参与; 甚至连陈海山家门口的那块小菜地,他都会偶尔去帮忙除除草。
“德富,你这是何苦呢?”张桂花有时候会劝他,“事情都过去了,陈书记也没怪你,你何必这样折腾自己?”
“你不懂。”李德富总是这么回答,“有些债,是要用一辈子去还的。”
十四
半年后,李小军的婚事有了眉目。
女方家降低了要求:彩礼从十万变成了五万,房子不用在县城买,镇上的也行。
“这是为什么?”李德富很奇怪。
后来才知道,是陈海山去做的工作。他找到女方家长,详细介绍了李德富的为人和家庭情况,还保证了李小军的工作问题。
“德富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候想法偏了点。”陈海山对女方家长说,“但他现在想通了,以后一定是个好公公。”
李德富知道这件事后,又一次红了眼圈。
十五
那个秋天,村里的柿子又熟了。
李德富家门口的两棵柿子树结得特别好,红彤彤的柿子挂满了枝头。
和往年不同,这次李德富没有留着喂鸟,而是摘下来装了两大篮子,端到了陈海山家。
“陈书记,这是今年的头茬柿子,您尝尝。”
陈海山接过篮子,看着李德富说:“德富,其实你不用这样。”
“我知道。”李德富点点头,“但我想这样做。”
两个人站在门口,谁都没有再说话。
秋天的风吹过村子,带着柿子的甜香,也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
十六
现在,距离那次举报已经过去两年了。
李德富还是每天在村里转悠,还是主动参与各种村务工作。不同的是,现在没有人再觉得他是在赎罪了。
大家慢慢发现,李德富其实是个热心人,只是以前把心思用错了地方。
李小军去年结的婚,现在已经有了孩子。陈海山还专门包了个红包去祝贺。
村里的那条水泥路,现在每天都有人在上面跑步、散步、遛弯。很少有人会想起,这条路背后的那个故事。
但李德富会想起,陈海山也会想起。
有时候,两个人会在路上碰到,会点点头,会简单说几句话。没有人再提起那50万,也没有人再提起那三天三夜的跪。
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遗忘。
尾声
去年村里换届选举,陈海山全票当选继续担任村支书。
唱票的时候,李德富是第一个鼓掌的人。他的掌声特别响,特别持久,以至于其他村民都转过头来看他。
他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鼓得更用力了。
“德富,你这是干什么?”散会后,有人问他。
“我在为自己鼓掌。”李德富说,“为两年前那个糊涂的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白的我。”
说完,他转身走了,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村民。
那天的夕阳特别红,把整个村子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李德富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子比以前轻快了许多。
路边的柿子树又开始冒新芽了,绿得很嫩,很好看。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