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特辑】巴金: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希望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6-01 13:15 1

摘要:“端端”是巴金先生的外孙女,在与其相处中,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值此六一儿童节,我们特别选取了巴金先生笔下关于端端的三篇文章。文章里,他不仅分享了与端端相处的温馨日常,更深入探讨了孩子教育的话题,并恳切说到“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希望”。

编者按:“端端”是巴金先生的外孙女,在与其相处中,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值此六一儿童节,我们特别选取了巴金先生笔下关于端端的三篇文章。文章里,他不仅分享了与端端相处的温馨日常,更深入探讨了孩子教育的话题,并恳切说到“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希望”。

今日六一,让我们重过童年、同拥童心,感受一代文学巨匠巴金先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温情。

——随想录七十五

我们家庭年纪最小的成员是我的小外孙女,她的名字叫端端。

端端现在七岁半,念小学二年级。她生活在成人中间,又缺少小朋友,因此讲话常带“大人腔”。她说她是我们家最忙、最辛苦的人,“比外公更辛苦”。她的话可能有道理。在我们家连她算在内大小八口中,她每天上学离家最早。下午放学回家,她马上摆好小书桌做功课,常常做到吃晚饭的时候。有时为了应付第二天的考试,她吃过晚饭还要温课,而考试的成绩也不一定很好。

我觉得孩子的功课负担不应当这样重,偶尔对孩子的父母谈起我的看法,他们说可能是孩子贪玩不用心听讲,理解力差,做功课又做得慢,而且常常做错了又重做。他们的话也许不错,有时端端的妈妈陪孩子复习数学,总要因为孩子“头脑迟钝”不断地大声训斥。我在隔壁房里听见叫声,不能不替孩子担心。

1980年春,巴金与端端

我知道自己没有发言权,因为我对儿童教育毫无研究。但是我回顾了自己的童年,回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总觉得灌输和责骂并不是好办法。为什么不使用“启发”和“诱导”,多给孩子一点思索的时间,鼓励他们多用脑筋?我想起来了:我做孩子的时候,人们教育我的方法就是责骂和灌输;我学习的方法也就是“死记”和“硬背(诵)”。七十年过去了,我们今天要求于端端的似乎仍然是死记和硬背,用的方法也还是灌输和责骂。只是课本的内容不同罢了,岂但不同,而且大不相同!可是学生功课负担之重,成绩要求之严格,却超过从前。端端的父母经常警告孩子:考试得分在九十分以下就不算及格。我在旁听见也胆战心惊。在上学时候最怕考试,走进考场万分紧张,从“死记”和“硬背”得来的东西一下子忘得精光。我记得在高中考化学我只得三十分,是全班最末一名,因此第二次考试前我大开夜车死记硬背,终于得到一百分,否则我还毕不了业。后来虽然毕了业,可是我对化学这门课还是一无所知。我年轻时候记性很好,读两三遍就能背诵,但是半年以后便逐渐忘记。我到了中年才明白强记是没有用的。

几十年来我常常想,考核学习成绩的办法总得有所改变吧。没有人解答我这个问题。到1968年我自己又给带进考场考核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成绩。这是“革命群众”在考“反动权威”,不用说我的成绩不好,闹了笑话。但是出乎我的意外,我爱人萧珊也被“勒令”参加考试,明明是要看她出丑。她紧张起来,一个题目也答不出来,交了白卷。她气得连中饭也不吃。我在楼梯口遇见她,她不说一句话,一张苍白色的脸,眼睛里露出怨恨和绝望的表情,我至今不会忘记。

我还隐约记得(我的记忆力已经大大地衰退了)亚·赫尔岑在西欧亡命的时期中梦见在大学考试,醒来感到轻松。我不如他,我在六十几岁还给赶进考场,甚至到了八十高龄也还有人找我“就题作文”。那么我对考试的畏惧只有到死方休了。

我常常同朋友们谈起端端,也谈起学校考试和孩子们的功课负担。对考试各人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我们一致认为,减轻孩子们精神上的负担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情。朋友们在一起交流经验,大家都替孩子们叫苦,有的说:学习上有了进步,身体却搞坏了;有的说:孩子给功课压得透不过气来,思想上毫无生气;有的说:我们不需要培养出唯唯诺诺的听话的子弟。……意见很多,各人心里有数。大家都愿意看见孩子“活泼些”。大家都认为需要改革,都希望改革,也没有人反对改革。可是始终不见改革。几年过去了。还要等待什么呢?从上到下,我们整个国家、整个社会都把孩子们当做花朵,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那么为什么这样一个重要问题都不能得到解决,必须一天天地拖下去呢?

“拖”是目前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大毛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不过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也还是端端的事情。

端端有一天上午在学校考数学,交了卷,九点钟和同学们走出学校。她不回家,却到一个同学家里去玩了两个小时,到十一点才回来。她的姑婆给她开门,问她为什么回家这样迟。她答说在学校搞大扫除。她的姑婆已经到学校去过,知道了她离校的时间,因此她的谎话就给揭穿了。孩子受到责备哭了起来,承认了错误。她父亲要她写一篇“检查”,她推不掉,就写了出来。

孩子的“检查”很短,但有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我深深体会到说谎是不好的事。”这是她自己写出来的。又是“大人腔”!大家看了都笑起来。我也大笑过。端端当然不明白我们发笑的原因,她也不会理解“深深体会到”这几个字的意义。但是我就能够理解吗?我笑过后却感到一阵空虚,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十年浩劫中(甚至在这之前)我不知写过、说过多少次“我深深体会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何尝有一个时期苦思冥想,或者去“深深地体会”?我那许多篇检查不是也和七岁半孩子的检查一样,只是为了应付过关吗?固然我每次都过了关,才能够活到现在,可是失去了的宝贵时间究竟有没有给夺回了呢?空话、大话终归是空话、大话,即使普及到七八岁孩子的嘴上,也解决不了问题。难道我们还没有吃够讲空话、大话的苦头,一定要让孩子们重演我们的悲剧?我唯一的希望是:孩子们一定要比我们这一代幸福。

一月二十日

端端在客厅唱歌

我还想谈谈外孙女小端端的事情。

前一篇关于她的文章是三年前发表的,现在端端不再是“我们家庭最小的成员”了(我儿子结了婚,家里添了一个一岁的小孙女)。但她仍然是全家最忙的人。她在小学读到了五年级,每天还是带了不少的课外作业回家,到家后休息不过半小时,就埋头用功,常常坐到晚上八九点钟,中间只除去吃一顿晚饭的时间。她在家做功课,常常借用我的写字台。我算了一算她一天伏案的时间比我多。我是作家嘛,却没有想到连一个小学生也比我写得更勤奋。“有这样的必要吗?”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总觉得:儿童嘛,应当让她有时间活动活动,多跑跑,多笑笑,多动动脑筋。整天坐着看书写字,就不像小孩了。我自己也有过童年,我并不曾忘记我是怎样过来的。虽然生活在封建或半封建的社会里,我也还是一个跳跳蹦蹦的孩子,常常用自己的脑筋想主意,我有时背书背不出来挨板子,但也有痛痛快快和同伴们游戏的时候。我始终不曾感觉到读书像一种沉重的负担,是一件苦事。所以有一天我听见端端一个人自言自语发牢骚:“活下去真没劲!”不觉大吃一惊,我对孩子的父母谈起这件事,我看得比较严重,让一个十岁多的孩子感觉到活下去没有意思,没有趣味,这种小学教育值得好好考虑。孩子的父母并不完全同意我的看法,特别是做母亲的总以为孩子不肯多动脑筋,做作业做得太慢,自己又没有工夫辅导孩子,有时看见到了九点孩子还在用功,就动了气,放连珠似的大骂一顿,逼着孩子上床睡觉。孩子只得第二天提早起床做功课。孩子的父亲偶尔和我同声说一句:“孩子睡眠不足。”但是他也不得不警告孩子:将来念中学,考重点学校,功课更多,老师抓得更紧,现在不练就一些本领,以后怎样过日子?

端端并不理解这个警告的严重性。她也不知道如何练就应付那些功课的本领。她母亲责备她“窍开得慢”,似乎也有道理。我的两篇文章写成相隔三年,这就说明三年中她的情况并未改善,可见进步很小。她的学习成绩始终不稳定,而且常常不大好。但孩子既爱面子,又怕挨骂,每逢考试成绩在九十分以上,她回到家,就马上告诉大人(姑婆、太娘或者她的父母),要是成绩在八十分以下,她便支支吾吾,设法拖延一两天,终于给妈妈知道,还是挨一顿痛骂。说也奇怪,我女儿思想很开放,但是要她抓孩子的功课,或者她发现了孩子的毛病,就缺乏耐心,不由分说,迎头来一阵倾盆大雨,有时甚至上纲上线,吓得孩子无话可说。我不同意这种教育方法,我心里想:她不开窍,你帮忙她开窍嘛。可是我女儿、女婿都在为自己的“事业”忙碌着,抽不出时间来照顾孩子的学习。我在旁边冷静地观察,也看得出来:孩子挨骂的时候,起初有些紧张,后来挨骂的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大在乎了。所以发生过的事情又继续不断地发生。做母亲的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孩子会有“活下去真没劲”的思想。她大概以为“不要紧,大家都是这样地教育成人的”。

巴金与女儿、端端在武康路寓所

当然,谁也不必把孩子的话看得太认真。的确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孩子不会因为功课重就“看破红尘”,也不会因为挨骂多就起来“造反”。一切会照常进行,不必紧张。孩子虽爱面子,但也再说端端不会去考“重点学校”,她父母也不会强迫她考“重点学校”,我更不鼓励她念“重点学校”,因为做“重点”学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她还不够条件。

我三年前就曾指出,现在的教学方法好像和我做孩子时候的差不太多,我称它为“填鸭式”,一样是灌输,只是填塞进去的东西不同罢了。过去把教育看得很简单,认为教师人人可做,今天也一样,无非是照课本宣讲,“我替你思考,只要你听话,照我说的办”。崇高理想,豪言壮语,遍地皆是;人们相信,拿起课本反复解释,逐句背诵,就可以终生为四化献身,向共产主义理想迈进了。

我是受过“填鸭式”教育的,我脑子里给填满了所谓孔孟之道,可是我并没有相信过那些圣贤书,人们从来不教我开动脑筋思考,到了我自己“开窍”的时候,我首先就丢开那些背得烂熟的封建糟粕或者封建精华。我总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想问题,也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想问题,那些填进去的东西总不会在我的脑子里起作用,因为我是人,不是鸭子。

今天的孩子当然也不是鸭子,即使我们有十分伟大,极其崇高的理想也不能当做“饲料”使用吧。要是作为“饲料”,再伟大的东西也会走样的。何况用“饲料”填鸭只是为了让鸭子快快长肥给人吃掉。我们给孩子受教育却是为了让他们做有用的人,为建设祖国长期尽力,这是“百年大计”,绝不是单单把他们“养肥”就解决问题。

为孩子们着想,培养他们最好是“引导”,“启发”,使他们信服,让他们善于开动脑筋,学会自己思考问题。真正懂得什么是伟大,什么是崇高,什么是好,什么是美,他们才有可能向伟大、崇高、好和美的方面追求。听话的孩子不一定就是好学生,肯动脑筋的孩子总比不动脑筋的好。人总是不停地前进的,人类社会总是不断地发展的。不论是人,不论是社会,都不可能照一个模式世世代代不变地传下去。依赖父母的子女是没有出息的。下一代不会让我们牵着鼻子走,他们一定会把我们抛在后面,因为我们常说: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希望。是希望,是未来,就得跟“填鸭式教育”决裂。未来绝不会跟过去和现在一模一样。

最近人们又在谈论教育改革,这是好事。改革教育,人人有份,它不只是少数专家的事情。大家都希望这一次能改出一点成绩来。我看,单单伸起颈项等待是没有用的,有意见就讲出来。不能再走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前的老路了。多考虑,多议论,多征求意见,一切认真对待。总之,千万不要忘记认真二字。

我的前一篇关于端端的短文是一口气写下去的。这一段“随想”则写得很吃力,还删改了三次。为什么会这样困难?我找出一个原因:我把自己同端端混在了一起,我写端端,却想到自己。我的书橱里有二三十册笔记本或者更多一些,都是“文革”期间给“造反派”抄走,后来落实政策又退了回来的。本子上记录着“老师们”的“讲课”,全是我的字迹。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我经常像小学生那样战战兢兢地应付没完没了的作业,背诵、死记“老师们”的教诲;我强迫自己顺着别人的思路想事情,我把一连串的指示当作精饲料一古脑儿吞在肚里。是的,这全是为我准备、而我消化不了的精饲料。为了讨好“老师”,争取分数,我发奋,我虔诚,埋头苦学到夜深,只换来连夜的噩梦:到处寻找失去的东西,却一样也找不回来。应该说,有一个时候我也是“全家最忙的人”。我也是一个“没有开窍”的小学生,永远记不牢“老师们”的教导和批评,花费了那么多的学习时间,我得到的却常常是迎头的倾盆大雨。头发在灌输和责骂中变成了银丝,拿笔的手指颤抖得不由自己控制,写作成为惩罚的苦刑,生活好似长期的挣扎。“没劲!没劲!”甚至在梦里我也常常哀求:“放学吧!”我真想做一个逃学的“小学生”。说老实话,我同情端端,我也怜悯过去的自己。

缺点,成绩也属于中等,但正如她自己所说”不能把人看死”,她还是个“在发展中的”十一岁的小姑娘,人也是要变的。

我妹批评我“偏爱”端端, 我不否认,生活把我和这孩子拴在一起了。我常想起狄更斯的《老古玩店》。我和端端都看过根据这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老外公和小外孙女的形象常常在我的眼前出现。我摔伤后从医院回家,生活不能自理,我和孩子的两张床放在一个房间里,每天清早她六点起身后就过来给我穿好袜子,轻轻地说声“再见”,然后一个人走下楼去。晚上她上楼睡觉,总是先给我铺好床。星期天我比她早起,就叫她过来给我穿好袜子,让她再上床睡会,我笑着说:“这是包给你的。”她得意地回答:“我承包下来了。”似乎她为这种没有报酬的“承包”感到自豪。

她不会想到每天早晨那一声“再见”让我的心感到多么暖和。

五月二十五日

一九八二年一月,我写过一篇短文谈我的外孙女端端。一九八五年五月,我又写了《再说端端》。我写端端,也讲了我对儿童教育的想法。第一篇文章发表后好像有两份报刊先后转载,我并没有注意,可是有些熟人在晚报上看到端端写“检查”,说什么“我深深体会到说谎是不好的事情”,觉得有趣,以后遇见端端就要问她读过我的文章没有。端端不喜欢看书,也没有时间看书,我的《随想录》她一本也没有翻过。不过她懂得写检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听见人提我那篇文章就脸红,偶尔还对我说:“下次把我写得好一点吧。”她并不知道我还写了第二篇。这一篇在《大公报》发表后,我那位在晚报当编辑的朋友又来信通知我晚报还想转载关于端端的第二篇随想,征求我的同意。晚报发表我的文章,我当然愿意,可是考虑了半天,我还是回信说:文章在晚报刊出,读者很多,会使端端感到大的压力,她不愿意我谈她的缺点,那么就请晚报不要转载吧。

文章不见报,压力似乎小一点,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也不会解决。一年多的时间又过去了,端端在小学毕业了。小学之后当然就是初中。今年孩子运气好,减少一次考试,小学毕业由区里考试,就根据这次的成绩作为升学初中的标准。孩子的父母希望孩子升入重点中学,端端本人倒无所谓,不过考得好,她当然高兴。为了准备考试,端端不能说是不努力。她常常五点半钟就起床做作业复习功课,晚上也总是忙到八、九点钟。家里的人都说她动作太慢,可能是这样,但是我冷眼旁观,觉得像这样过日子实在“没劲”。像端端这样年纪,一星期总得有几个小时跳跳蹦蹦,和两三小朋友一起谈笑,才算是有了自己的童年。现在好像只是背着分数的沉重包袱在登山。不幸的是孩子放弃休息,放弃娱乐,辛辛苦苦,过了一年多,却仍然不曾取得高的分数,看来升入重点中学是没有指望了。考试成绩公布后孩子回家哭一场,挨了妈妈一顿骂。正是吃中饭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扫兴,做母亲的照常放连珠炮,批评孩子不肯动脑筋,不爱看书,做功课做得慢,我们一家人似乎都同意我女儿的看法,只有我一个有不同的意见。我想,进不了重点学校,做一个普通人也好,不论在中国或者其他大小国家,总是普通人占多数,而且正因为有很多、很多的普通人,“重点”人才可以在上面发号施令。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得先把多数的普通人教育好,因为干实事的是他们。孩子既然进不了重点学校,那么就规规矩矩地做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不过,孩子的父母和其他长辈也有一些难处,因为一,据说有些非重点学校校风不好,担心孩子染上不良习惯。(“文革”以来这样的事的确常见,我也不能闭上眼睛矢口否认。倘使没有人来大抓一下,不良的校风也难改好。但是拿目前的条件来说,似乎连小抓都有困难。大家都明白要办好学校必须有一批好的老师。平日不培养,到了需要时哪里去找?)二,孩子进非重点学校念书,让做父母的感到丢脸,虽然没有人逼着写“教子无方”的检查,但想到自己在教育孩子身上不曾花费多少功夫总觉惭愧。三,重点学校倒很合喜欢把人分为等级的社会的口味,分好等级把注意力集中在高等人身上,只要办好重点学校就行了,不必去管非重点人的死活。他们可能是这样错误地理解办教育者的苦心,所以看见孩子的考分低,进不了重点学校,就以为前途一片黑暗、万事大吉了。

只有我一个人不像他们那样悲观,虽然在家里我完全孤立,但是我相信社会主义的教育事业并不在于办重点学校,正如它的教学方法也绝不是灌输和死记。你尽量地塞进来,我只好全吞下去,不管能不能消化;你照本本宣讲,我只好拼命强记,你不教我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因为我“脑子迟钝”就拿那么多的作业和功课来惩罚我,不让我有试一下开动自己脑筋的念头和时间,我也只好叹一口气,丢开一切的希望,靠一碗大锅饭混过这一生了。

这是我在设身处地替端端想,她本人可能另有想法。我这样关心她,因为我想到自己的童年,她那些缺点我都有,我也是一个“头脑迟钝”、“窍开得慢”的孩子。倘使我晚生七十年,今天我也得在非重点的学校里受填鸭式教育吧。幸运的是我做孩子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的作业,那么多的功课,我还有时间开动自己的脑筋胡思乱想。不要轻视胡思乱想,思想有它自己的路,而且总是顺着思路缓缓前进,只有多用自己脑子思考的人才有真正的是非,才有认真的探索和追求。为了这个,就需要用“开导”、“启发”的方法教会孩子们经常开动脑筋独立思考,顺着思路自己解决问题,逐渐做到举一反三、一通百通。自学成才的人不就是靠自己开动脑筋?

大家知道教育(首先是儿童教育)的重要。可是却没有人站出来说:“教育,甚至儿童教育也绝不是:我替你思考,你只消吞下去、牢记住!”因为有这种想法的人确实很多。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主张:要是大家都听一个人话,照一个人的意见办事,那么一切都简单化了;全国人民只有一个思想,一个主张,做起事来岂不是十分方便?其实这种想法并不聪明,全国人民要是只靠一个人动脑筋,一定想不出好主意。俗话说:“三个臭皮匠,抵得上一个诸葛亮”。人民都懂得需要大家开动脑筋,为什么还要把学校办成培养“填鸭”的场所?进过的话用不着再讲了。但历史对人是不会宽容的,轻视教育的人会受到惩罚。普及教育绝不是单单制造大批只知唯唯诺诺、举手、盖章的人,即使再好的老师,也得重视学生的脑子。学生要肯动脑筋,会动脑筋,才有希望做到青出于蓝,否则单靠灌输和强记,那么教出来的学生就会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但是老师也有老师的苦衷。人们的注意常常集中在考分上,集中在升学率上;人们都喜欢听话的孩子。跳跳蹦蹦的孩子,爱动脑筋的孩子不一定听话。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老师们也得看上级,看家长,看社会,老师们也常常感到压力。我想老师们也不一定愿意多给学生布置作业,作业多了,老师看起卷子来也很吃力。不过谁都愿意教出更多的好学生,总想好好地干啊。那么怎么干呢?靠填鸭的方式总是不行的。老师也得开动脑筋啊!

巴金一家,端端在巴金旁边

所以人们常常谈起“尊重老师”的风气。这的确重要,办成好的学校,培养好的学生,都要靠好的老师。不尊重老师,就办不好学校。我年轻时候读过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小说《心》,最初是包天笑的改编本《馨儿就学记》,然后是夏丐尊的全译本《爱的教育》。小说写的是一个意大利市立小学三年级学生一年中的见闻。原书是很有名的儿童读物。夏译本的读者很多,影响很大。小说描写当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不少美化的成分。可是书中叙述师生间的感情和同学间的感情非常动人。我以为办儿童教育,首先就应当在学校中培养尊师爱生、同学互助的感情。在一般情况下,学生总是尊敬老师的。但是在“文革”时期,我却见到了完全不同、而且非常普遍的景象:学生把老师当作仇敌。在那些日子里学生殴打老师,批斗老师,侮辱老师,让许多善良的知识分子惨死在红卫兵的拳打脚踢之下。我还记得那些十四、五岁的男女学生强占房子、设司令部、抄家打人抢东西的情景,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初中学生拿着铜头皮带在作协分会后院里打我追我的情景,都是在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们还会再有这样的学生吗?我们还会再有这样的孩子吗?

关于端端,我不想再写什么了。倘使三年后我还能执笔,我倒想写写她升学高中的事。这次动笔写《三说》的时候,我绝未想到那些打死人不眨眼的小小红司令,可是疑问自己出现了:填鸭式的教育,怎么会产生那些昙花一现的小小红司令呢?

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问题。

七月二十三日

作者:巴金方志四川部分图片、音视频来自互联网,仅为传播更多信息。文章所含图片、音视频版权归原作者或媒体所有。

来源:方志四川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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