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爷,城南又死人咧。”说书人王瞎子拄着竹杖摸过来,枯枝似的手指攥着半块硬饼,“这回是警察局张督察,脑瓜子让斧头劈成两半,晌午刚从护城河捞上来。”
民国十三年秋,北平城外乱葬岗飘着纸钱灰。
老饕陈九蹲在青石板上,就着最后半壶烧刀子啃猪头肉。
他腰间铜锅被烟熏得发黑,锅沿儿缺了道口子,倒像咧开的嘴。
“九爷,城南又死人咧。”说书人王瞎子拄着竹杖摸过来,枯枝似的手指攥着半块硬饼,“这回是警察局张督察,脑瓜子让斧头劈成两半,晌午刚从护城河捞上来。”
陈九吐出块碎骨头,油亮的手指抹了把胡子:“张阎王作孽太多,阎王殿早给他留了座。”他忽地竖起耳朵,远处传来铜铃响,三匹骡子拉着黑漆棺材往乱葬岗来,领头的是个穿灰布衫的瘦高个,后脖颈子有道蜈蚣似的疤。
“鬼厨子!”王瞎子竹杖点地,饼渣簌簌往下掉,“这瘟神怎的亲自送饭?”
陈九眯起眼。
鬼厨子本名没人知晓,专给刑场死囚做断头饭。
十年前他在菜市口支起铜锅,蒸出的白面馒头能飘三里香,可每个吃过他饭的囚犯,临刑前都会用指头在碗底刻字。
有人说是血书,有人说是咒文,总之那些碗最后都进了警察局的证物房,再没见着天日。
骡车在十步外停住。
鬼厨子跳下车,袖口沾着几点暗红。
他掀开棺材盖,里头躺着个穿绸褂的胖子,脖颈伤口结着黑痂,正是张督察。
陈九看着他从骡子背上解下食盒,青花碗碟摆得齐整,最后端出个白瓷盅,揭开时竟腾起热气。
“糯米藕。”鬼厨子声音像砂纸磨铁,“张督察生前最爱甜口。”他抄起银勺舀了半勺,忽然手腕一抖,藕片在瓷盅里转了个圈,露出底下暗红的字迹。
陈九瞳孔骤缩——那竟是个“奠”字,用的不是朱砂,倒像是干涸的血。
王瞎子突然尖叫起来。
他竹杖扫翻食盒,八宝鸭滚进荒草,糖醋鱼摔成两截。
鬼厨子却不动怒,只盯着陈九笑:“陈掌柜好眼力,不如替我尝尝这藕?”
陈九觉得后颈发凉。
他认得那字迹,三年前在义庄见过。
当时有个被凌迟的江洋大盗,临刑前啃了半块窝头,窝头底面就刻着同样的“奠”字。
那大盗死后第七天,主审的法官就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
“九爷,使不得!”王瞎子死死拽住他衣角,“这饭沾了……”话音未落,骡子突然惊了蹄。
鬼厨子抄起铜锅往地上一扣,锅底与青石板相撞,竟发出金石之声。
陈九看见锅底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随着热气蒸腾,那些符咒竟像活过来般蠕动。
“陈掌柜可知,我这铜锅是拿什么炼的?”鬼厨子指尖抚过锅沿缺口,“前清御膳房总管的头盖骨,民国八年菜市口刽子手的脊梁骨,还有……”他突然凑近,陈九闻到股腐肉混着檀香的气味,“你陈家老宅灶王爷神像后的那截断指。”
陈九如遭雷击。
十年前他爹赌输了祖传的酒楼,当夜吊死在灶房横梁上。
出殡那日,抬棺匠说棺材里传出剁肉声,开棺只见半截焦黑的手指卡在棺材缝里。
从那以后,陈家酒楼的招牌菜“八宝鸭”就再没人做得出来。
“你爹欠的债,该你还了。”鬼厨子掀开铜锅,里头咕嘟着暗红汤汁。
陈九看见汤里浮着半片指甲,和他爹右手小指上的月牙纹一模一样。
他转身要跑,却发现双脚陷进地里,四周荒草疯长,眨眼间化作无数只青黑的手。
王瞎子突然唱起《目连救母》,竹杖在地上敲出《往生咒》的节奏。
鬼厨子脸色骤变,铜锅脱手飞出。
陈九趁机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锅底。
符咒遇血腾起青烟,他听见无数冤魂在烟里哭嚎,有个声音在喊:“九哥,救我!”
那分明是他爹的声音。
陈九抄起地上半块板砖砸向铜锅。
锅身裂开道缝,露出里头森森白骨。
鬼厨子惨叫着后退,脖颈疤痕裂开,爬出条蜈蚣似的血线。
陈九这才看清,那哪是什么疤痕,分明是道缝合的伤口,针脚歪歪扭扭,用的竟是头发丝。
“原来是你!”王瞎子竹杖点地,“三十年前火云寺的火工头陀!
你偷吃供肉被方丈发现,一怒之下杀了十八罗汉,把他们的指骨熬成汤……”
鬼厨子突然狂笑,声音忽男忽女。
他撕开灰布衫,胸膛上密密麻麻刻满经文,最中央却是个血红的“饕”字。
陈九想起祖上传下的禁忌——饕餮转世之人,舌能尝尽人间至味,腹可容下九州山河,但若被恶鬼缠身,便会沦为行走的凶器。
“陈家小子,你道你爹为何上吊?”鬼厨子指尖伸出三寸长的指甲,每片指甲都刻着个生辰八字,“他偷看了我的菜谱,那上面写的不是食谱,是……”他突然顿住,铜锅碎片扎进脚背,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继续往前。
陈九摸到腰间铜锅。
这是他爹留下的遗物,锅底刻着朵莲花。
此刻莲花突然发烫,他鬼使神差地将锅扣在鬼厨子头上。
只听“滋啦”一声,白烟四起,鬼厨子发出非人的嚎叫。
陈九看见无数黑影从他七窍涌出,那些黑影竟都是穿着囚服的人影。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断头饭。”陈九握紧铜锅,突然明白为何那些囚犯临刑前要刻字——他们在用最后的力气,把冤屈刻进饭食里。
而鬼厨子吃了这些饭,就等于吞下了万千冤魂。
鬼厨子突然安静下来。
他伸手揭开铜锅,露出张完整的脸,竟和陈九有七分相似。“好孩子,你终于来了。”他指尖轻点,陈九手中铜锅莲花绽放,露出底下暗格。
暗格里躺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写着《饕餮食经》。
“你爹当年想毁掉它,却不知这书认主。”鬼厨子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无数黑蝶,“现在轮到你了,是继续当个卖苦力的厨子,还是……”他忽然扑向陈九,黑蝶群将他层层包裹。
陈九闻到股熟悉的香气,是小时候爹熬的八宝鸭的味道。
等黑蝶散尽,地上只剩件灰布衫。
陈九翻开《饕餮食经》,首页写着:“食尽天下美味者,终将被美味反噬。”他合上书,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晨钟。
天边泛起鱼肚白,乱葬岗的荒草无风自动,仿佛有无数双手在鼓掌。
王瞎子不知何时走了。
陈九摸着腰间铜锅,缺口处新长出朵莲花纹。
他忽然想起昨夜鬼厨子说的话——这锅是拿刽子手的脊梁骨炼的。
他猛地转身,发现张督察的棺材盖不知何时合上了,棺材缝里渗出暗红液体,在青石板上汇成个“奠”字。
三个月后,北平城新开了家“九香居”。
掌柜的是个独眼汉子,做的八宝鸭能香飘半条街。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后厨总会传出剁骨声。
有胆大的伙计偷看,只见掌柜的对着铜锅自言自语,锅里煮着的东西,像极了人的手指。
这日来了个戴墨镜的客人,点名要吃糯米藕。
陈九切藕时手一抖,藕片在盘底摆出个“奠”字。
客人突然摘下墨镜,露出只没有眼白的眼睛:“陈掌柜,可还认得我?”陈九手中菜刀当啷落地,他看见客人脖颈后,有道蜈蚣似的疤。
暮色像块浸透煤油的粗布,沉甸甸压在九香居的雕花窗棂上。
陈九的独眼在灶火明灭间忽闪,铜锅里的热油正煎着新腌的藕夹,油星子噼啪炸开时,他听见前堂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
这暗号他等了十年。
后院井台突然结出层薄霜,陈九握菜刀的手背暴起青筋。
他记得鬼厨子咽气那夜,北风卷着纸钱灰在梁柱间打转,最后都落进了那口炼魂的铜锅里。
此刻井底传来铁链拖拽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十八层地狱往上爬。
“陈掌柜好耳力。”戴墨镜的客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灶房门口,青灰长衫下摆沾着星点泥浆,“城西乱葬岗新埋的军阀姨太太,昨夜被野狗刨了坟。”他摘下墨镜,右眼竟是个血窟窿,蛆虫在眼窝里进进出出,“劳烦您给做碗醒魂汤。”
陈九的菜刀劈进砧板,刀刃卡着半截藕节。
他认得这客人的声音——正是三个月前在乱葬岗“复活”的鬼厨子。
只是此刻对方周身萦绕着腐肉甜香,像是把整座义庄都腌进了蜜罐子。
“军阀姨太太的生辰八字。”陈九从灶灰里扒拉出个黑陶罐,罐身爬满蛛网似的裂纹,“配七钱彼岸花,三滴孟婆泪,再加……”他突然转身,铜锅“当”地扣在灶台上,“你身上有我爹的槐木烟斗味。”
鬼厨子独眼骤缩,眼窝里的蛆虫突然静止。
陈九看见他袖口滑出半截烟杆,通体漆黑唯有烟嘴泛着血光——正是他爹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支。
十年前出殡那日,抬棺匠说棺材里除了半截焦指,还飘出股槐花香。
“陈老爷子是个妙人。”鬼厨子指尖抚过烟杆,蛆虫重新蠕动起来,“他把毕生厨艺炼进这烟斗,每抽一口,就能尝到天下至味。”他突然逼近,独眼映着灶火,“可惜他太贪心,竟想用《饕餮食经》上的‘换命羹’替你续命。”
陈九的独眼开始发烫,这是铜锅认主的征兆。
他想起昨夜子时,锅底莲花纹突然渗出血珠,在灶王爷画像前摆出个“囚”字。
当时后院老槐树无风自摇,落下的槐花竟在青石板上拼成他爹的生辰八字。
“军阀姨太太的八字。”陈九突然抓起把糯米撒向灶火,蓝焰腾起三丈高,“戌时三刻生,寅时一刻死,死前吞了九颗东珠。”他抄起铜锅砸向房梁,瓦片簌簌坠落间,露出个暗格。
暗格里躺着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风干的鸭胗,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梵文。
鬼厨子突然惨叫起来。
他抱着头撞向灶台,青砖崩裂处钻出无数白骨手指。
陈九认得那些指骨——每根小指都带着月牙纹,和他爹的焦指一模一样。
十年前他爹上吊那夜,灶王爷画像后的暗格里,就藏着这样九根指骨。
“你爹不是上吊,是自愿成了‘鼎’。”鬼厨子七窍开始流血,血珠落地便化作红衣小鬼,“《饕餮食经》需以活人作鼎,炼化九十九道冤魂才能成书。
你陈家祖上出过御厨,血里带着龙气,正是最好的鼎炉。”
陈九的铜锅突然发出龙吟。
他看见锅底莲花绽放,十二片花瓣化作锁链缠住鬼厨子。
那些锁链上刻着囚犯刻下的“奠”字,此刻正渗出黑血。
鬼厨子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经文——竟是用肠衣缝在血肉上的《往生咒》。
“你每吃一道断头饭,就多背一条人命。”陈九举起菜刀,刀刃映出他半人半鬼的面容。
他想起今早开市时,卖油翁说城隍庙前多了九盏长明灯,灯油里泡着半截舌头。
此刻灶房梁柱间游走着黑影,每个都缺了右眼。
鬼厨子突然狂笑,笑声震得房梁积灰簌簌而落。
他扯开衣襟,胸膛上“饕”字正往外渗血,血珠落地便化作血色莲花。
陈九的铜锅不受控制地飞起,锅盖掀开时,里面涌出万千冤魂——有菜市口被腰斩的书生,有天桥下冻死的卖花女,还有……他爹的身影。
“九儿,别看锅底。”爹的魂魄突然开口,声音却混着鬼厨子的腔调,“当年我偷学换命羹,本想用军阀姨太太的命换你一命,谁知……”他突然七窍流血,魂体开始扭曲,“那贱人早被邪祟附身,她的生辰八字是倒写的!”
陈九的铜锅重重砸在地上。
他看见锅底莲花变成了倒悬的骷髅,十二片花瓣化作十二道锁链,将他和鬼厨子捆在一起。
灶火突然变成幽蓝,火苗里浮现出无数张人脸,每张嘴都在重复:“奠……奠……奠……”
“原来如此!”鬼厨子独眼爆出精光,“你才是真正的饕餮转世!
你爹用换命羹引我现身,实则是想借我之手……”他突然掐住自己脖子,指甲深深抠进血肉,“帮你开鼎!
那些断头饭上的字,不是囚犯刻的,是你爹用命魂……”
陈九的独眼突然淌下血泪。
他想起昨夜三更天,铜锅自动浮空,锅底莲花渗出的血珠在地上画出副地图。
顺着地图找到城西破庙时,他看见神像后藏着个陶瓮,瓮里泡着九颗东珠,每颗都刻着不同的生辰八字。
“军阀姨太太根本没死!”陈九的菜刀突然劈向铜锅,刀刃与锅身相撞迸出火星,“她用换命术把魂魄附在东珠上,每颗珠子都养着个替死鬼!”他猛然转身,刀尖抵住鬼厨子咽喉,“而你,不过是她养的蛊!”
鬼厨子突然化作黑烟散去。
陈九的铜锅“哐当”落地,锅底莲花彻底枯萎。
他看见梁柱间游走的黑影聚成个人形,正是军阀姨太太的模样。
她穿着血红的嫁衣,头顶盖头却绣着个“奠”字。
“陈家小郎君,多谢你替我开了鼎。”姨太太的声音忽男忽女,像是无数人同时开口,“你爹当年偷学换命羹时,可没想到我会在东珠里养蛊。
如今你吞了九道冤魂,正好当我的新鼎炉。”她突然掀开盖头,露出半张美艳半张骷髅的脸。
陈九的铜锅突然发出龙吟。
他看见锅身浮现出金色纹路,竟是条盘踞的龙形。
那些纹路像活过来般游走,最后在他掌心凝成个“饕”字。
与此同时,他感到丹田涌起股热流,喉间泛起甜腥——这是《饕餮食经》大成的征兆。
“原来爹早料到今日。”陈九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颤抖。
他抄起铜锅砸向姨太太,锅身撞上红嫁衣的瞬间,迸发出万道金光。
姨太太惨叫着后退,嫁衣碎片化作万千血蝶,每只蝶翼上都写着个“奠”字。
鬼厨子突然从血蝶中现身。
他浑身插满铜锅碎片,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狂笑:“成了!
成了!
饕餮现世,百鬼夜行!”他扑向陈九,指尖长出三寸长的指甲,每片指甲都刻着生辰八字。
陈九的独眼突然变成金色。
他看见鬼厨子周身缠绕着九十九条黑线,每条线都连着个囚犯冤魂。
而那些冤魂背后,又连着更深的黑影——竟是军阀姨太太的九个替死鬼。
他忽然明白爹为何要上吊——不是为了换命,而是要用自己的死,斩断这千丝万缕的因果链。
“爹,孩儿不孝。”陈九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铜锅上。
锅底莲花再次绽放,这次却化作九柄金刀。
他挥刀斩向黑线,每斩断一条,就有个囚犯魂魄得到解脱。
当斩到第九十九条时,他听见地底传来锁链崩断声。
姨太太的惨叫响彻夜空。
她身上的红嫁衣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陈九看见她脊椎上刻满经文,正是鬼厨子胸前的《往生咒》。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鼎,鬼厨子不过是她养了三十年的蛊虫。
“你以为斩断因果就能解脱?”姨太太的骷髅头突然开口,声音却变成陈九爹的腔调,“这《饕餮食经》本就是双生咒,你开鼎那刻,就已经……”她突然爆开,化作漫天血雨。
血雨落在铜锅上,竟凝成九颗东珠。
陈九的铜锅开始震动。
他看见锅底莲花化作漩涡,将九颗东珠尽数吞没。
与此同时,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皮肤下凸起道道金纹——这是饕餮真身苏醒的征兆。
鬼厨子趁机扑来,却被金纹弹飞,撞在梁柱上化作齑粉。
“九儿,闭眼!”爹的魂魄突然现身,半边身子已化作青烟,“记住,饕餮可食天地,但不可吞因果!”他双手结印,将最后半截烟斗拍进陈九胸口。
烟斗入体的瞬间,陈九听见万千冤魂在耳畔诵经,铜锅上的金纹逐渐褪去,化作朵普通的莲花。
天光乍破时,九香居的灶火熄了。
陈九独眼里的金光散去,掌心“饕”字化作朱砂痣。
他看见铜锅底部新刻了行小字:“食尽人间烟火,方知众生皆苦。”后院老槐树突然开花,满树白花落在青石板上,拼出个“奠”字,又随风散作尘埃。
三个月后,有人在城隍庙后巷见过个独眼厨子。
他背着口缺角的铜锅,锅底莲花常开不败。
有人见他给野狗喂食时,铜锅里竟传出诵经声。
而每当月圆之夜,九香居的旧址上总会飘出八宝鸭的香气,只是再没人见过那神秘的掌柜。
只有更夫说,夜半打更时,常听见铜锅相撞的清鸣。
有时是三声,有时是九声,像是在超度,又像在召唤。
而城西乱葬岗的野狗,如今见了穿灰布衫的人就逃——哪怕那人手里提着的是热腾腾的糯米藕。
残阳如血,将九香居的断壁残垣染作赤金。
陈九独坐灶台前,铜锅里的凉水映出他半张布满金纹的脸。
自那夜铜锅吞珠后,他左半边身子便再无知觉,唯有掌心朱砂痣随月升月落明灭,像盏引魂灯。
子时三刻,更鼓声里混进细碎铃音。
陈九猛地攥紧铜锅,锅底莲花纹突然发烫。
他看见后院槐树无风自动,枝桠间垂下条红绸,绸上密密麻麻绣着生辰八字——正是军阀姨太太那九个替死鬼的命盘。
“陈掌柜好耳力。”沙哑女声自树梢传来,绣娘打扮的妇人倒悬在枝头,脚踝系着九枚铜铃,“东家让我来取回借您的物件。”她突然甩出银针,针尾系着半截断指,指节上的月牙纹与陈九爹的焦指如出一辙。
陈九的铜锅自动浮空,锅盖掀开时涌出青烟,化作他爹的模样。
只是这回爹的魂魄双眼空洞,嘴角挂着黑血:“九儿,快走!
她们在寻鼎引!”话音未落,妇人甩出的银针已穿透爹的魂体,针尖滴落的却是朱砂。
“果然成了。”妇人凌空翻身落地,绣鞋踏过之处绽开血莲,“三十年前你爹偷学换命羹,却不知东家早在他魂魄里种了蛊。
如今你开了饕餮鼎,正好替我们炼那九转还魂丹。”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嵌着块东珠,正是铜锅吞下的九颗之一。
陈九的独眼突然刺痛。
他看见妇人周身缠绕着九道黑线,每道线都连着个虚影——有菜市口被斩首的乞丐,有义庄里暴毙的更夫,还有……他认出其中一道虚影,正是昨夜在乱葬岗见过的卖油翁。
“原来你们早就在布局。”陈九握紧菜刀,刀刃映出他半人半鬼的面容,“从我爹偷看菜谱那日起,到如今铜锅吞珠,不过是场请君入瓮的戏码。”他突然挥刀劈向红绸,绸缎断裂处涌出黑雾,雾中传来万千冤魂的哭嚎。
妇人咯咯笑起来,笑声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她指尖轻点,东珠突然迸发强光,陈九掌心朱砂痣灼痛难当。
他看见自己影子开始扭曲,化作条长着獠牙的巨兽虚影,正是《饕餮食经》上记载的凶兽本相。
“莫要挣扎了。”妇人从袖中取出个青铜铃铛,铃身刻满梵文,“这招魂铃用的是你爹的腿骨,每摇一次,你魂魄就弱三分。”她突然摇动铃铛,陈九只觉天旋地转,恍惚间看见爹的焦指从铃铛里伸出来,正要掐住他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铜锅发出龙吟。
陈九丹田涌起股暖流,喉间甜腥化作金雾喷在铜锅上。
锅底莲花突然绽放,十二片花瓣化作锁链缠住妇人。
那些锁链上浮现出囚犯刻下的“奠”字,此刻正渗出黑血,顺着妇人衣襟往下淌。
“你竟能驱使饕餮之力!”妇人惊骇欲退,东珠却突然嵌进她心口。
陈九看见她体内钻出九条黑影,每条黑影都抱着个婴孩虚影——正是那九个替死鬼的童子身。
黑影们尖叫着扑向铜锅,却被莲花锁链绞成齑粉。
铜锅突然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后院井台。
陈九追过去时,只见井水沸腾如血,水面浮现出张巨大的人脸。
那人脸左半边是军阀姨太太,右半边却是他爹的模样,眉心处嵌着那枚东珠。
“九儿,快斩因果!”爹的声音从人脸嘴里发出,却混着姨太太的腔调,“当年我偷学换命羹,实则是想借军阀之力复活你娘。
谁知那贱人早被邪祟附身,用东珠养了九世怨胎!”他突然七窍流血,人脸开始崩解。
陈九的铜锅自动浮空,锅盖掀开时涌出万千金光。
他看见金光中浮现出幅画面:二十年前,他爹在御膳房当值时,曾救过个被剜心的宫女。
那宫女临终前将半本《饕餮食经》塞进他爹衣襟,经书上浸着她的心头血。
“原来如此!”陈九突然明白铜锅为何认主——那宫女的心头血,与他娘难产时的血同源!
他抄起菜刀劈向井水,刀刃触及水面的刹那,整座后院突然地动山摇。
槐树根须破土而出,将妇人死死缠住,根须上还挂着半截绣娘的缎带。
井水突然化作血柱冲天而起。
陈九在血雨中看见无数幻象:他爹在御膳房偷尝禁菜,他娘在产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有他自己满月时,被个蒙面道人按在铜锅前灌下符水。
那些幻象最后凝成个血色符咒,正烙在他胸口朱砂痣上。
“饕餮睁眼,九幽洞开。”妇人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带着刻骨恨意,“你以为斩断因果就能解脱?
这三十年来,我们早在你陈家祖坟布下九星锁魂阵。
如今阵眼已开,你爹的魂魄正在受万蛊噬心之苦!”
陈九的铜锅突然发出悲鸣。
他看见锅底莲花开始凋零,十二片花瓣化作血雨落下。
与此同时,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皮肤下凸起道道金纹——这是饕餮真身失控的征兆。
妇人趁机挣脱槐树,将东珠按进自己天灵盖。
“以吾之血,饲饕之魂!”妇人浑身爆出青筋,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陈九看见她后颈裂开道口子,钻出条蜈蚣似的血线,血线尽头连着口黑棺。
黑棺盖自动滑开,里面躺着个穿凤冠霞帔的女尸,正是二十年前暴毙的珍妃!
铜锅突然不受控制地飞向黑棺。
陈九拼死拽住锅耳,却见锅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正是当年御膳房总管刻在鬼厨子铜锅上的那些!
他突然明白,所谓饕餮鼎炉,不过是场跨越三十年的阴谋,从御膳房到九香居,从宫闱到市井,无数人都是棋子。
“九儿,用爹的烟斗!”爹的魂魄突然从血雨中现身,手中握着半截焦黑的烟杆,“当年珍妃并非暴毙,是被邪道炼成了人蛊。
那半本《饕餮食经》是她用命魂所书,每道菜谱都是个诅咒!”他将烟杆塞进陈九口中,烟嘴的血光瞬间压住金纹。
陈九的独眼迸发出金光。
他看见烟杆里涌出万千金色丝线,将黑棺层层缠绕。
丝线每收紧一分,妇人的惨叫就凄厉一分。
当丝线勒进珍妃女尸的咽喉时,他听见地底传来锁链崩断声——竟是陈家祖坟的九星锁魂阵破了。
“不!”妇人突然化作血雾扑来,雾中伸出无数婴孩手臂。
陈九的铜锅自动护主,锅盖掀开时喷出三昧真火。
火舌舔过血雾的刹那,他看见雾中浮现出九个童子面孔,每个面孔都与他有七分相似。
“原来我是那怨胎的容器……”陈九的菜刀当啷落地。
他想起昨夜铜锅在梦中示警,锅底莲花化作个“替”字。
当时他以为是替死鬼的替,如今才明白,是替天行道的替!
铜锅突然发出龙吟。
陈九看见锅身浮现出完整的《饕餮食经》,经文在金光中重组,化作把金色菜刀。
他下意识握住刀柄,顿时通晓了经书真意——所谓饕餮,食的不是人间美味,而是因果业障!
“以吾之身,断尔之孽!”陈九挥刀劈向血雾,刀锋过处,虚空裂开道口子。
他看见口子那头站着无数人影,有他爹,有珍妃,还有那九个童子。
每个人都对他微笑,笑容里带着解脱的释然。
妇人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化作漫天血蝶。
血蝶还未飞远,就被金色菜刀吸进刀身。
陈九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消散,金纹褪去处露出正常肤色,唯有掌心朱砂痣愈发鲜艳,像朵永不凋零的血莲。
铜锅突然坠地,锅底莲花彻底枯萎。
陈九弯腰去捡,却发现铜锅变成了普通铁锅,唯有锅底留着道浅浅的莲花纹。
后院槐树轰然倒塌,树根处露出个陶瓮,瓮里泡着九颗普通珍珠,每颗都刻着个“奠”字。
天光破晓时,陈九背着铁锅走出九香居。
他听见街角传来卖花声,卖花女篮中白菊上凝着露珠,竟映出他爹年轻时的面容。
他突然明白,所谓饕餮转世,不过是人心作祟。
真正的鼎炉不在铜锅,而在每个人的贪嗔痴念之中。
三个月后,有人在黄河古渡见过个独眼船夫。
他撑的船漆成玄色,船头摆着口铁锅,锅里永远煮着白粥。
有落水客说,那粥里飘着金丝,喝下后能看见前世今生。
只是每当月圆之夜,船尾总会传来铜铃轻响,像是有人在哼唱首古老的童谣。
更夫说,那童谣的调子像极了三十年前御膳房的打更声。
而城西乱葬岗的野狗,如今见了穿玄色衣裳的人就摇尾巴——哪怕那人手里提着的是空锅。
这日黄昏,有个戴斗笠的客人上船。
他递给船夫半块风干的鸭胗,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梵文。
船夫接过鸭胗的瞬间,铁锅突然发出龙吟,锅底莲花纹重新绽放。
客人摘下斗笠,露出张与陈九爹一模一样的脸。
“九儿,该启程了。”他指尖轻点铁锅,锅身浮现出幅星图,“当年我偷学换命羹,实则是想为你续命。
如今你既已斩断因果,便随我去寻你娘的转世吧。”他突然化作青烟钻进铁锅,锅底莲花里传来锁链拖拽声。
陈九望着滔滔黄河,掌心朱砂痣灼热如火。
他想起昨夜子时,铜锅在梦中给他看了三幅画面:第一幅是他娘抱着襁褓中的他,眉心点着朱砂;第二幅是珍妃在冷宫吞下金簪,嘴角挂着解脱的笑;第三幅是他自己在铜锅前,将九颗东珠炼成颗金丹。
铁锅突然自动浮空,化作艘小舟。
陈九纵身跃上,舟尾铜铃无风自动。
他最后看了眼九香居的废墟,突然听见无数声音在风中低语——有他爹的叹息,有珍妃的轻笑,还有那九个童子清脆的童声:“奠……奠……奠……”
黄河水突然分开,露出条金光大道。
陈九的小舟顺流而下,铁锅里的白粥化作银河。
他看见两岸站着无数人影,每个都对他微笑作揖。
当小舟驶过奈何桥时,桥头孟婆突然抬头,眼中闪过道金光。
“原来是你。”她舀起碗孟婆汤,汤里映出陈九三世轮回,“这汤你且留着,待寻到你娘时,再一同饮下吧。”她将汤碗抛向小舟,碗底刻着个小小的“饕”字。
陈九伸手接碗,铁锅突然发出龙吟。
他看见锅底莲花化作道门,门后传来熟悉的饭香——竟是八宝鸭的味道。
他微微一笑,掌心朱砂痣化作莲花,载着他驶向那片金光璀璨的彼岸。
从此黄河古渡多了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艘玄色小舟在浪尖起舞。
舟上独眼船夫手持铁锅,锅里煮着星河日月。
有渔人说,他曾听见锅底传来锁链崩断声,像是有人终于斩断了千年因果。
而城西乱葬岗的野狗,如今见着玄色衣裳就流泪。
它们总在月圆时聚集在渡口,对着黄河呜咽,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只有老更夫知道,那呜咽声里藏着句未说完的童谣:“铜锅响,莲花开,九转轮回待君来……”
来源:小福睦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