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抽烟,看着村支书老马从远处慢慢走过来。他的背比去年又弯了些,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从供销社买来的盐和醋。
那年春天,柳桥村的槐花开得特别香。
我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抽烟,看着村支书老马从远处慢慢走过来。他的背比去年又弯了些,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从供销社买来的盐和醋。
“老马,吃了没?”我掐灭烟头。
“吃了,你呢?”
其实我们都想聊聊昨天晚上的事。昨晚上有人看见一辆黑色宝马在村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停在了老马家门口。
老马在我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塑料袋放在腿上。他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别的什么。
“那车…”我刚开口,就被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淹没了。
等声音过去,老马已经站起身要走了。
“天要变。”他说。
我抬头看天,万里无云。但老马说天要变,那多半就是要变。他当了三十年村支书,对天气的判断比天气预报还准。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说的不是天气。
三年前的那个夜里,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村里正在放电影。《英雄儿女》,老片子了,但大家还是爱看。孩子们在前排铺着凉席坐着,大人们在后面搬着板凳聊天。
电影放到一半,老马接了个电话。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像褪色的墙皮。
“马强欠了一百万,跑了。”
消息传得比夏天的蚊子还快。不到半小时,全村人都知道了。
马强是老马的独子,今年二十八,在县城开了个小工厂,专门做塑料制品。前两年生意还不错,买了车,娶了媳妇,还在县城买了套房。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
老马那天晚上没看完电影就回家了。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走路挺胸抬头的,现在总是低着头,像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村里人见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吧,一百万不是小数目;不安慰吧,看着他那样子又心疼。
最难受的是马强的媳妇小丽。
小丽是城里人,嫁到村里本来就不容易。现在丈夫跑了,她一个人带着三岁的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有人劝她回娘家,有人劝她改嫁。
她都没有。
“我等他回来。”小丽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但声音很坚定。
债主们来了好几次。
第一次来的是个光头,开着面包车,带了四五个人。他们在村口就开始喊:
“马强呢?马强在哪?”
老马出来了,腰弯得更厉害了。
“他不在。”
“不在?人跑了钱总得还吧?”光头的声音很大,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我…我是他爸,不是他。”老马的声音很小。
“当爸的不管儿子?”
“法律上…法律上子债父不还。”
光头笑了,那笑声让人起鸡皮疙瘩。
“法律?咱们讲的不是法律。”
他们在老马家门口堵了整整一天。村里人都不敢出门,连小孩子都躲在家里不敢大声说话。
后来还是派出所的小王来了,把人劝走了。小王说,按法律确实是这样,父亲没有义务还儿子的债。
但小王走后,光头又来了。
这次他们没有闹,就是在村口停了辆车,坐着等。
老马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那年秋天,老马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三间瓦房卖了,县城的那套小房子也卖了。老式家具、电视机、甚至连他当村支书时得的那些奖牌奖杯,都拿到废品收购站换了钱。
我去他家看过一次,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床,一把椅子,还有墙上那个2018年的挂历。
“马哥,犯不着。”我说。
“犯得着。”老马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转着个空酒瓶。“我是他爸。”
子债父不还,这是法律。但在我们村里,还有另一套规矩。
儿子惹了祸,当爹的不能袖手旁观。
老马一共还了四十万。房子卖了三十万,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凑了十万。
债主们收了钱,但还是不满意。
“还差六十万呢。”光头说。
“我没有了。”老马把口袋翻出来给他们看,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没有?那就慢慢想办法。”
从那以后,老马就搬到了村委会的小屋里住。那间屋子原本是放杂物的,只有十几平米,连个窗户都没有。
但至少债主们不会再去骚扰小丽和孩子了。
小丽还在等。
她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在超市当收银员。每天早上七点坐班车进城,晚上六点回来。孩子送到村里的幼儿园,一个月三百块钱。
她把原来的手机号换了,QQ也删了,微信也不用了。但她每天晚上还是会打开电脑,看看马强有没有给她发邮件。
电脑是结婚时买的,戴尔的,现在开机要等十几分钟。
有时候我路过她家,能听见电脑风扇呼呼转的声音,还有她敲键盘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很有节奏,像下雨。
我知道她在给马强写邮件。虽然他从来不回,但她还是坚持写。写孩子今天学会了什么字,写村里又种了什么花,写老马的身体怎么样了。
写完邮件,她就坐在窗前等。等什么呢?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年春天,有人说在省城见过马强。
说他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在一个工地上搬砖。
老马听到这个消息,专门坐车去了省城。他在那个工地门口等了三天,没有见到马强。
“可能是看错了。”他回来后这样说。
但我知道他不是没见到,是马强不愿意见他。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大家都明白。
儿子在外面吃苦,当爹的心里比刀割还难受。但有什么办法呢?一百万的债,不是说还就能还得清的。
老马开始打零工。
他已经六十二了,按说应该在家享清福的年纪。但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县城的建筑工地上干活。
搬砖,拌水泥,扛沙袋。
有时候累得回不来,就在工地上的简易房里凑合一夜。铁皮搭的房子,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
工友们都知道他的情况,对他还算照顾。包工头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李,大家叫她李姐。
“马叔,你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这么拼命?”李姐有时候会劝他。
老马不说话,只是闷头干活。
他每个月都能挣两千多块钱,除了留下吃饭的钱,其他的都攒起来。
到年底一算,攒了两万八千块。
离六十万还差得很远,但总是个开始。
第三年,债主们不来了。
不是因为钱还清了,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老马确实没钱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住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每天靠打零工挣钱,还能榨出什么油水来?
但老马还是在还债。
他把每个月攒的钱都给了光头,一分不少。光头收钱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好像嫌钱太少。
“马叔,你这样下去,还到什么时候?”
“还到死。”老马说。
话说得很轻,但听起来很重。
村里的槐花又开了。
我还是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抽烟,想着这三年来发生的事。
老马变了很多。原来他是村支书,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打招呼。现在他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干着最重的活,挣着最少的钱。
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小丽也变了。原来她是城里的娇小姐,指甲总是涂得亮亮的,头发总是烫得卷卷的。现在她是个普通的超市收银员,手上全是开收据留下的墨迹,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辫。
但她还在等。
孩子也变了。原来他总是缠着爸爸要这要那,现在他知道爸爸出门了,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但他还记得爸爸的样子。
有时候我经过小丽家,能听见孩子在屋里自言自语:
“爸爸,你看,我今天画了一只小鸟。”
“爸爸,妈妈说你在外面打工,什么时候回来呀?”
“爸爸,我想你了。”
这些话听得人心里酸酸的。
昨天傍晚,那辆黑色宝马真的来了。
我正在家里吃饭,听见外面有汽车的声音。这在我们村里很少见,平时除了拖拉机和三轮车,很少有小轿车进村。
我放下饭碗出去看,正好看见那辆车在老马家门口停下。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
是马强。
三年不见,他瘦了很多,皮肤晒得很黑,头发也白了一些。但精神头还不错,穿着一身干净的衬衫和西裤。
他站在车旁边,看着那间小屋子,半天没有动。
这时候老马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买的馒头和咸菜。
父子俩就这样在门口遇上了。
老马看见马强的那一瞬间,腿一软,差点摔倒。
“爸。”马强叫了一声。
“强子。”老马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们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先动。夕阳西下,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站在远处看着,不敢过去打扰。
后来我听小丽说,那天晚上他们父子俩聊到了后半夜。
马强跟老马说,这三年他一直在外地打工,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餐厅里洗过盘子,在工厂里做过夜班。最苦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睡在桥洞底下。
但他没有放弃。
第二年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包工头,这个人看他干活认真,就让他管理一个小工程队。马强很珍惜这个机会,没日没夜地干,慢慢地攒了一些钱。
去年年底,他和几个朋友合伙承包了一个小项目,赚了一笔钱。
“爸,我把钱带回来了。”马强拿出一个黑色的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沓现金。
老马数了数,正好一百万。
“这些年辛苦你了。”马强跪在老马面前,眼泪哗哗地流。
老马也哭了。他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头,但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
“起来吧,男人有泪不轻弹。”
但他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
第二天,马强去找了债主们。
光头正在县城的一个茶楼里打麻将,看见马强进来,愣了一下。
“马强?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钱我带来了。”马强放下那个黑包。
光头打开包看了看,眼睛亮了。
“一百万,一分不少。”马强说。“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从今以后,不许再骚扰我爸和我老婆孩子。”
光头笑了:“钱都还清了,我们为什么要骚扰他们?”
“那就好。”
马强转身要走,光头叫住了他:
“马强,你这三年去哪了?”
“该去的地方。”
这话说得很轻,但光头听出了里面的分量。
马强没有在村里多待。
还完债的第三天,他就要走了。
“强子,这次准备去哪?”老马问。
“南方。朋友介绍了个项目,规模不小。”马强把那辆宝马的钥匙放在桌上。“这车是租的,明天有人来开走。”
老马点点头。他知道儿子不会再跑了,但也知道儿子不会留下。
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债,不只是钱的问题。
“小丽和孩子…”
“我会接他们过去。等我在那边稳定了。”
老马又点了点头。
马强离开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送他。
小丽抱着孩子站在最前面,眼睛红红的,但脸上带着笑。
“等我。”马强对她说。
“嗯。”她点头。
等了三年,不差这几个月。
现在老马又搬回了家。
他用还债剩下的钱重新买了些简单的家具,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的挂历换成了2021年的,上面印着牡丹花,很好看。
村支书的工作他已经不做了,年纪大了,该让年轻人上。
但村里人还是习惯叫他马支书,有什么事还是爱找他商量。
“马支书,你儿子真争气。”有人这样说。
“都是好孩子。”老马总是这样回答。
我有时候去看他,发现他的腰比以前直了一些,走路也有劲了。
“马哥,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他沏了壶茶,茶叶是新买的,绿茶,很香。“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点点头。
窗外的槐花又开了,比去年开得更香。
上个月,小丽收到了马强寄来的机票。
她辞了超市的工作,收拾了行李,带着孩子去南方找马强了。
走的时候,她来看了老马一眼。
“爸,等我们在那边安定了,就接您过去。”
“不用。”老马摆摆手。“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待着。”
“为什么?”
“落叶归根。再说,万一强子再回来,总得有人在家等着。”
小丽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知道,有些等待是一辈子的。
现在村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还是经常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抽烟,看着远处的山,想着这几年发生的事。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有的人跌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有的人跌倒了会慢慢爬起来,还有的人跌倒了会站得比以前更直。
老马属于最后一种。
他用三年的时间证明了什么叫做父爱,什么叫做责任,什么叫做尊严。
虽然法律上子债父不还,但在他心里,儿子的债就是自己的债。这不是愚孝,这是一个父亲的担当。
马强也用三年的时间证明了什么叫做成长,什么叫做男人,什么叫做责任。
他没有一跑了之,而是选择了承担。这不是容易的路,但这是正确的路。
昨天傍晚,我又看见老马在家门口浇花。
那是一盆槐花,去年种的,今年开得特别香。
“马哥,这花不错。”我说。
“嗯,香着呢。”他笑了笑。“强子小时候最爱槐花,说闻着就想起家。”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大家都明白。
槐花年年开,人却不一定年年回。
但只要根还在,总有开花的时候。
只要家还在,总有回来的时候。
老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在等。
不急,慢慢等。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