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忧心的日子终于来临,一九四四年七月前后,全市骚动,老百姓再也不能安居,纷纷向乡村或山区疏散。到了八月中,整个城市已是人心惶惶,人人惊慌失措,满街车轮滚滚,向城外奔去。亲友见面,只顾得问声"你们走哪里呀?那里安全不安全?广西会不会沦陷呀",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逃难的日子
我忧心的日子终于来临,一九四四年七月前后,全市骚动,老百姓再也不能安居,纷纷向乡村或山区疏散。到了八月中,整个城市已是人心惶惶,人人惊慌失措,满街车轮滚滚,向城外奔去。亲友见面,只顾得问声"你们走哪里呀?那里安全不安全?广西会不会沦陷呀",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战火笼罩着桂林,那一片热气腾腾的繁华景象已随风而去,白日商店既怕警报,又要疏散物资,生意顿时萧条下来,晚间虽还有电影可看,但大难当头,谁还有心去娱乐,去听宣传呀!
那时,仍有人抱着幻想,希望广西能再打个胜仗把鬼子赶走,但是谈何容易!大片国土已沦陷殆尽,就剩下一些边陲之地了。
随着政府机关着手转移物资到百色,疏散空气弥漫,官家眷属立时骚动起来。
当时的黄旭初省主席因病到重庆治疗,黄夫人随行,其他夫人太太们多有跟丈夫疏散到重庆去的,也有和儿女一起转移,只有我不知何去何从。丈夫在前线抗日,无暇顾及,儿子远在万里之外,难以照顾,侄儿嘉球一家在柳州,一时不能回来顾及,这时我真感到进退两难。
我家大伯以下,所有亲属都疏散回家,准备一吃紧便进大山沟去,我大哥进城来问我要不要回乡去。我一时委决不下,只好把家中衣服什物先行打点,给他运回家乡。我打算再等一下,希望德邻有个安排之计。
黄夫人临去重庆前来问我去不去。我是不愿跑到那地方去的,心想你跑重庆是同丈夫一起,我去跟谁呢?于是我说:"我回乡下去算了。"黄夫人说:"别人回乡下跑山沟可以,你是这样身份的人,即使敌人不来,那山沟中土匪若是趁乱洗劫,你受惊受辱怎么办?你如果不想去重庆,就随省府眷属到百色去吧!"
到八月中旬,整个桂林疏散的人群已如大河奔流,一发不收。
黄夫人临飞前又来对我说:"我要跟主席到重庆去了,大夫人你同我家人一道去,千万要走呀!你不走将来德公问起,我们主席不好交待啊!"
正当其时,德邻托人带来口信,叫我随同政府疏散,一切有政府照顾。此时黄夫人家属已整装待发,催我急行,我只好收拾随身行李铺盖等物,匆匆上路,家中由我大哥留守。
田嫂一直嚷着要跟我走,说是不放心我出这么远门,何况是走难,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想想路上肩挑手提的,没个有力的人确也不成,最后只好带我的厨师族叔六五同行,还带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春燕,以便随身呼唤。田嫂则暂时在家和大哥看守房子,等到紧急时才下乡去,帮我管管谷子。
我们是分乘几辆汽车走的,一路上只见公路两旁难民如蚁,有的坐大卡车,有的推木板车,有的坐牛车,多数是步行,一个个惊慌失措,面容憔悴,肩挑手提,拖儿带女。越走越艰难,只好边走边忍痛将所带行李丢弃。由于饥饿,小儿女哭到声嘶力竭,有些人眼看小孩活活饿死,也顾不上掩埋尸体,只能用衣服匆匆一裹放在路旁,又仓皇上道。一片哭泣声、诅咒声,生离死别的惨状,令人心酸下泪,目不忍睹。
车经雒容桥,眼看一列火车经过,上面人山人海,但见车厢里,车顶上、车底下都是黑压压一片。火车飞驰着,一路上惨剧不断发生。听说那车顶上的人因坐不稳爬不牢被颠下来摔死摔伤的,车底下因车身摇晃抓不牢跌下压死压伤的都不计其数。这哪能说是坐火车呢,简直是拿命去拼。还说是上得火车就算够幸运的。
再说留在车站搭不上车的人更是人山人海,加上行李物资堆积如山,便又成为日寇轰炸的目标。被敌机狂轰滥炸,机枪扫射,死伤之状,惨绝人寰。
受此深重灾难,老百姓对日寇恨之人骨。听说有一次在桂平某村上空打落敌机数架,老百姓一拥而出,人人手握菜刀锄头,只要看见敌机人员,不管是死的伤的,一律千刀万锄。
一路上所见所闻,更使人心焦如焚,心想与其在路上碰到什么不测,倒不如死在家中的好。心中一直后悔不该出来。
车经柳州,因有二三日逗留,我便到嘉球的机关去,一心要同他商量一下,我去百色是否妥当。其时嘉球的机关亦正着手疏散,一片忙乱。侄媳怀孕九个月,正在进退为难。本想叫她坐上我的小车跟我走,但她已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人了,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只能随机关坐民船去象县一带,那里有大山可退,甚至准备必要时,男人拿起武器去打游击。
嘉球主张我还是跟随政府走的好,他们机关小,经费不足,保不定什么时候来个解散。若是机关解散,他打算携妻女到好友李焯岗家乡去避难,而我的身份与一般不同,怕招来不便,所以还是随政府行动为好。他说的与黄夫人大致相同,我便不再犹豫,决心跟定省府疏散了。
际此紧急时刻,我不禁心酸起来,眼看一些夫人太太们,有的跟随丈夫,远走高飞到重庆,有的儿女家人一大群,早已打点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只有我在这战火离乱中,似乎走投无路,难免埋怨起丈夫来,怪他毫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苦伶仃地东奔西闯。但是想到丈夫身在前线,自身性命尚朝不保夕,怎么顾得上妻小?设使他在战场上死去,我又如何呢?再说,我自己又不愿到重庆去,如今跟随政府疏散,一切有人照应,与老百姓相比,天上地下了,何必还在怨天尤人呢!这样一想,满胸怨恨也就烟消云散。
与嘉球分手后,在柳州乐群社住了两天,继续赶路。辗转到过宜山、都安,才来到南宁。
那时我们坐在车中,任随政府叫去哪里就到哪里,叫走就走,叫停就停,主意全无。既已出来只好听天由命了。
记得到了宜山,说是暂时歇下,我们在宜山中学住了二十天左右,刚刚过了中秋节,宜山也不平静,便又经由都安到南宁。南宁是不能久留的,那里早已一片混乱,只在乐群社住了两天,便向百色转移。
政府在百色驻下,决定眷属再向凌云转移,经过几昼夜崎岖山路,我们风尘仆仆到得凌云,人疲马乏,个个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若是敌人连这弹丸之地都不放过,到时只好以身殉难了。
同来凌云的眷属都安排住民房,我住的房舍比较好,政府还派了一名勤务兵保护我这临时的家,这便有两个壮男和一个侍女在身边了。心中虽说略安,但是逃难在外,怎能睡得安枕?何况传闻越来越多,令人不寒而栗。有说日本鬼子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奸淫掳掠,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这些眷属一个个提心吊胆,不知何日大祸临头,也有身边藏把利刀,到时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
黄旭初主席因病去重庆,广西省主席由陈良佐代。陈良佐到百色之后,曾亲来看我,备极安慰,说是李司令长官交代,好好照应大夫人。叫我万事放心,只要政府在,绝不使大夫人为难。听他这一番话,感到德邻虽远在千里,尚关注到我的安全,可以说是仁至义尽,我对他有过的几分怨气,也就一笔勾销。
落脚凌云
在凌云住下,大家很少外出,不知外面是什么样子,只有六五和勤务兵挑水、买菜、做饭;春燕也不敢随便乱走。
这地方交通闭塞,邮递不便,文化落后,医药缺乏,碰上有病,真是束手无策。苏厅长的儿子,因患肺病,竟至不治而死,苏太太一家悲痛万分,我们只有一掬同情之泪。逃难到此,人人都有朝不保夕之感。
我天天叫勤务兵到外面探听消息,想知道点前方打仗的情况。不久,听说敌人只到过隆安、平果一带,没有再向百色侵入,才略为安定,晚上也才睡得贴枕,长期以来一直揪着的心才放松下来。有时便也出去领略一下那里的乡土风光。
凌云虽说是县城,但镇内只有街道一条,无所谓马路,不过那街道是用大块大块青石板铺的路面,因人久行,又光又滑,倒别有风味。平时,大街小巷但闻犬吠鸡啼之声,却少见有几个行人,六日才一圩。只有到了圩日,这弹丸之地,才熙熙攘攘起来。
凌云地属山区,为少数民族聚居之地,除汉族外,有壮、瑶、仫佬等族,通行壮语。这壮语我们住了近十个月还总听不懂,只知道开门叫"关道",老鼠叫做"恼",食饭叫"吉艾",出街叫"背噢",我们外来人很想学几句,但总是笨嘴拙舌的讲不顺口,好在城镇居民,多数会讲官话,才不至于言语不通。
这地方生活虽清苦,但河水特别清甜,饮之口舌生津。更喜的是当地农民多种香粳米,这是城市人难以尝到的,此时我们可以天天食粳米饭,倒觉得是逃难中最好的享受。记得在南宁时和德邻只吃过一餐粳米饭,他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故宁愿回乡做农夫。
本地百姓生活虽苦,少肉食,但个个体格健壮,脸色红润,步履矫健,大概是香粳米特别养人吧。这些生长在山区的老乡,一个个翻山越岭,步履如飞。
六日才有集市,到了圩日,乡民便汇集到来,那时所有猪、鸡、鸭、鱼、山货等也相当丰富。我们疏散到来的人,总是一次买下几天的肉食。
后来,镇上商家见疏散来的人多了,便陆续开起各种各样的店铺,卖油盐杂货的,卖日用百货的、布匹的,一下子也就热闹起来。并打破了老规矩,不到圩日,也杀猪宰牛应市。
我的厨师六五,因见长日无聊,便与勤务兵合计,去做杀猪卖肉的买卖,说是既可赚点钱,又可方便自家吃食。我笑他说:"五叔,杀猪卖肉,既吃得好又有钱赚,你攒得钱想讨个凌云老婆吗?只是你不怕人笑话,说大夫人的家人出来卖猪肉?"六五说:"大夫人不是说过不劳动不得食吗?你搓麻织线都不怕人笑,我们卖猪肉有什么可笑的,又不是去偷去抢。一天闲着,睡到后枕都出老茧了。"我只好一笑而罢,乐得天天吃上新鲜的猪肝瘦肉。
我们到了凌云不久,就是隆冬十月,山区苦寒,朔风刺骨,人人看守个火盆,不敢出门。也有烧起木柴的。整个冬天,靠的烤火御寒,日子郁闷不堪。
幸好这地方的柴炭丰足,不愁过冬。
有趣的是这地方的乡民卖柴,不是用肩挑手提,而是用额头来承担,成百斤的柴火,用绳索捆好,再用一根宽阔的皮块,勒在额头,一用力,柴火便靠在背上,稳稳扎扎地,走起路来,似乎毫不吃力。一个壮汉,可以挑起百把斤。这种负重的劳动,与我们汉族大不相同,初看时很觉新鲜有趣。
六五卖肉做生意,也想学着用额头挑猪肉。但额头老使不出力气,大家看他颈脖都涨粗了,却是背不起,最后还是用背背,不禁哈哈大笑。六五说:"学不得,学不得,怕不把颈骨给折断才怪呢!"
还有一件趣事,是这地方养猪不兴关着养随它到外面找食。猪和狗同样喜吃人粪。那里又不兴设厕所,当地人多数走出屋外空地或树木底下大便,于是便往往有猪、狗跟在后面等食。因此,人们每逢大便,必须人手一根棍棒,以便赶猪。我们初见很不明白,随后知道了,真是想笑又怕人恼,只好闷在肚里笑。
我们疏散去到各家的眷属,都在住户中改善了一下卫生设备。
返回家园
好不容易才盼到抗战胜利。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这个消息传来,人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病在床上的,也一跃而起。便有人放起鞭炮来。一时之间,凌云鞭炮销售一空。商家们专门赶到百色去运鞭炮,但是,百色更是供不应求。
苦难的日子终于熬过来了。走难到来的除了欢天喜地、互相报喜庆贺外,跟着便迫不及待地打点行李、收拾细软,把笨重的东西通通留下,恨不得插翼飞回家乡去。有些一家人分作几处逃难的,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寄信的,又是拍发电报的。凌云那个小小邮局,一下子挤得水泄不通。
所有疏散到来的人都在大街上奔忙起来,只有我,虽则欢喜,却不知给谁寄信、拍电报。丈夫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儿子又远隔重洋,侄儿外甥杳无音信……还是六五说:"写个信回村头给大哥吧,就说你快要回去。"这时,我才兴冲冲地去找黄太,商量写信。黄太正好来到门外,说:"黄秘书已经拍电报给李长官啦,电文是:'大夫人平安无事,准备返乡。'"
大家便天天打听动身日期。
这日子终于到来了。我由黄秘书及他太太陪同返桂。一路上备受山路颠簸之苦。但是大家都不觉其累,宁愿三天并作两天行。到百色,仅小歇三天,便遗返南宁。百色到南宁,一路平坦,这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得下来。
到达南宁,仍然下榻于乐群社。同住乐群社的还有好几家眷属,大家正自谈笑风生,谁知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把快乐气氛冲淡。原来是有人发现我随身携带的小皮箱被扔在厕所,并把这小皮箱送回给我。我不禁大吃一惊,看那皮箱仍然锁得好好的,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房田契据之外,其余银元、钞票已不翼而飞。心知其中有鬼,幸好我的金首饰放在身上,否则损失更为惨重。想不到走难一年,未遭不测,此刻胜利归来,反而被人暗算。
随后有人来告密,说是某某太太大有嫌疑。只要严加查检,自然水落石出。我怕事情闹大,心想钱财身外之物,何必伤了和气,情愿不再追究。但见此人成日心神不定,我便装聋作哑,一场名誉破产的大事,遂烟消云散。别人说我不应姑息养奸,我说这样倒好,否则难免逼虎跳墙。一人作恶,连累一家没有脸做人。宁愿我吃点亏,以后自己小心便是。
这是我一生中仅有一次被盗,而作盗者竟是亲近的朋友。
三日后取道柳州返桂,到柳州当天,嘉球的好友李焯岗得知我已回抵此间,立即来见我。告知嘉球家小,亦已从象县返抵柳州的拉堡圩住下,等候返桂。我立即叫焯岗送信给嘉球,叫他们赶快到柳州,与我同返桂林。
第二天,嘉球夫妇及一双儿女,同来旅社相见。大家劫后重逢,悲喜交集,高兴不尽。
当天一行共有十人,在饭店吃了一餐最丰富的晚餐。一年来的苦难,已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到柳州那阵子,正碰上霍乱流行。死亡数字惊人,路上行人稀少,似乎都给瘟疫吓倒了。老百姓害怕之余,遂兴起迷信之风:烧油锅送瘟神。我下榻旅舍所在的那条街,也烧起一个大油锅。虽说是迷信之举,但可见瘟疫流行之可怕程度。不但柳州,桂林也一样流行疫症,死人亦不少。回家后听说我的桂花街住宅大门外就倒毙了两人,无人收尸。
返桂途中,我们还历了一次险。当时公路已被敌机炸得毁坏不堪,尚来不及修复。有些便桥还是摇摇晃晃的,只能勉强通车。我们过雒容时经过一座便桥,司机见那桥面的木板松动,还有几处歪歪斜斜,怕有危险,叫我们先步行过桥,他试着行驶。我们才行过对河,就听得汽车马达声和桥板折裂声,随之不少木板掉在河里。靠岸时搭板已歪倒一边,车也歪了,险些翻下河去。幸得司机把得稳,总算冲得上岸。只是棉被等物已经落水,我们心惊肉跳,都出了一身冷汗。司机更是大汗淋漓,说是几多飞机炸弹都躲过了,也没碰上日本鬼子,总算造化的。如果回来遇上翻车,才不值得呢!这桥自我们过后便交通中断,真是万分侥幸啊!
黄昏时分,才抵桂林。虽说重返家园,天大之喜,但入城后只见一片废墟,大街小巷瓦砾满地,路人疏落,胜利的欢乐顿时被淹没了大半。感到战后的惨状,也不比战时差得多少。再看那十字街的房屋,有大半都被日敌烧的烧,炸的炸,完好的建筑已难见到。何况又是瘟疫过后,一片荒凉!
车到桂花街一看,房子已全部烧毁了,只剩得一个空架子。只好调转车头回义学巷,谁知也是炸的炸,烧的烧。幸好我外甥龙起潜先我回来,已雇木工把中间一进房舍修起几个房间作为临时住处,门尚未安装,我们一行已经回到。外甥二话不说,首先告知家人平安,但疏散回乡的大小笼箱都已被日敌洗劫一空。我只听得前一句,后面一句觉得不关重要,也不加细问。
我们就在这废墟上的临时木屋中住了下来。
光复后的桂林,水电供应尚未恢复。入夜灯火暗淡,街头冷冷清清,又经过一场瘟疫,行人都心有余悸,无事不随便出户。
马路两旁,骑楼底下,尽是些有家可归而又一时回不去的异乡人。有的被炸得断手跛足,有的双目失明,有些是孤儿寡妇。人人面前写一张乞讨文字。这战后景象,触目悚然。
但是抗战八年,胜利毕竟带来了太平的喜悦呀。赶走了日寇,不再受兵燹之灾。只要国土仍在,就可重建家园。尽管有的已家破人亡,眼前有许多困难,但比起背井离乡,东奔西逃的苦日子,这些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所有的人都被胜利的喜悦、家人团聚的欢乐,以及如何打叠起百倍精神,去收拾、去重整家园占满了心思。
十天之后,我和侄儿媳一齐回乡,看看劫后的家园。
榔头村损失不大。村头家中却被日寇临撤退时,打开夹墙,将家中所有收藏的衣服箱笼,全部洗劫一空(其中包括我的)。我哥见到我,虽然欢喜,但又担心我为失去财物心疼,故期期然有歉意。我说:"只要人平安,东西算不了什么,我一点不心疼。"他见我不放心上,便讲起这一段经过。
夹墙是在日本鬼子撤退头一天被发觉的。那天,鬼子要抓鸡杀。鸡偏偏飞到夹墙上,鬼子追了上去,便发现了下面藏的许多东西,这才把夹墙打开,把东西一件件翻了出来,挑了一些西装、大衣,其余衣被之类,随手撕烂,扔出墙外,便也有大胆的乡亲,偷着出来搂了回去的。大哥说现时还有不少乡亲捡得我家东西的,问我怎么办,我说:"又不是人家偷的,若然鬼子放一把火,连房子都烧了,你又问谁去讨呢,倒不如给乡亲们的好。"
乡亲们因为拾捡过我家的东西,怕我回来算账,一个个不敢露面。直到我同大哥说的话传了出去,他们听见,才放心、欢喜,都走拢来问我逃难情况。我把走难时经历的艰苦困难,对他们述说,大家都说我有福,不曾碰上鬼子,还说起了鬼子人村的惨事:妇女跑到茅地去躲,鬼子放狼犬到茅地乱吠乱咬,还把妇女拖了出来,更有被狗咬伤的,被鬼子强奸的……
家园重建
桂花街那幢美丽的小楼房,被日寇撤退时一把火烧了,但所有砖墙因建筑上乘,故未倒塌,要重新修复此屋,也不太难,但一年半载是修不起来的。而义学巷的屋子亦已毁了。义井头的老屋更破败零落,以至于我在桂林无一住处。遂与嘉球、起潜合计一下,大家认为干脆把义学巷建为旅馆,以便日后有所收入,亦是开源节流之计。于是由起潜着手规划建造此屋,将以前我住的后进仍建为适用于旅客住的二层楼,前面三进则一律以木板建成五十余间客房。竣工后由起潜经营,名为建新旅馆。听说一九五二年,起潜到广西化工研究所工作,才把旅馆移交给政府代管。此旅馆至今仍在营业。
与此同时,把义井头的老屋中进,建为一简单的二层楼房,作为临时住处,一俟桂花街的房子重新修复,再作搬迁。义井头这简单楼房,不到半年竣工。我在乡间,惦着桂花街的房子,怕房子施工马虎,遂先到桂林,住入义井头新居。此屋简单朴素,但亦颇舒服,战后得此,已是不错,我名之为"秀庐"。
与我在一起的是嘉球一家大小,侄女月波,褚、刘两家甥女,以及嘉球好友焯岗的儿子。仍然是六五煮食,春燕听使唤。
住在秀庐正好与王太紧邻,有事没事,天天见面。王太为人随和、善交际,常常拉我到处寻亲访友。我一日都少不了她,每日饭后,不是她过来,便是我过去。不过都是我过去的多。她那个家,经常是一两桌麻将,还有人坐背后补缺的。那些太太们真可谓胡地胡天了,只顾嘻嘻哈哈,牌桌上坐得腰酸背胀后,便又拉起娘子军去逛街,去裁缝店,上戏院。大家都说国难已过去了,何不多寻开心。
因此,每逢风和日丽,便联袂出游。坐厌了车,索性漫步而行。所到之处,笑声一串。路人往往摇头叹息,说这般人不知居家过日子。也有点头哈腰称羡道好的,说我们前世烧得高香,今世有享不完的福。
游到哪里,吃到哪里。花桥的酸菜,月牙楼的斋面,百食不厌。特别是花桥一带的酸菜,吸引着来往行人。别看它摊子小,都是围满食客,三分五分钱一小碟,一毛的一大碟,又酸又脆又辣,是游花桥者非一尝不可的。
那时游七星岩已比抗战前方便得多了,因抗日时七星岩是躲警报最好的防空洞,为此,里面已装有电灯照明,光复后电灯便留了下来方便游客。故此可以随便出人,不过里面还是暗幽幽的,要看岩顶的景象,还必须有电筒,否则看不清楚。但比起从前要请人点着火把带路要好得多了。可也有人说,打火把游七星岩特别有趣呢!
及至我一九七三年从美国回来,政府招待我和幼邻饱览桂林风景,重游七星岩时,不禁令我瞠目结舌。想不到从前黑洞洞的七星岩,如今里面电灯一开,金碧辉煌,呈现出各种景物、人像、田园风光。走进洞内,真似漫游仙境,踱步龙宫。那些以前我们看到的嶙峋怪石,如今都变为栩栩如生的人物了。难怪吸引了全世界的游客,叹为观止!
还有三月的尧山也是我们每年必须去应一下景的。其实看来看去,不过是山顶那几块天子田、菩萨坛前的香烟缭绕和求签问卜的一点满足。这些早看够了,看不够的倒是沿途那漫山遍野怒放的杜鹃花,以及如醉如痴的游人,真可谓人如流水花如潮,人面杜鹃相映红。故三月清明前几天,游尧山便成为桂林人的一种传统。既是踏青扫墓,又可尽情享受郊游的乐趣。人人游罢归来,总采回一束火红的杜鹃花,以示游过尧山了。
不过我们游尧山,却给游人煞风景,因为我们不愿走这么远的路,总要坐车到山腰,才下来步行。但路上行人却如过江之鲫,断乎不能开快车的,只好一边响喇叭,一边慢慢滑行。与其说是坐车,倒不如说像给路上游人拥着走。他们见这些贵妇们,一个个涂脂抹粉,花枝招展,不少人投来厌恶的目光。我身在车中,却巴不得行路才好,免得看到那些不悦的面孔以及听到那嗤之以鼻的声音。回想我初出家乡到新会县时,也看不惯那些满身金玉的女人。难道如今我也给人这样的印象了吗?
尽管如此,尧山盛会,还是乘兴而来满载而归的。当然满载的是杜鹃花了。
总之抗战胜利后这几年,是我最为快乐的几年。春暖踏青时,采花撷草;夏日小院纳凉,浮瓜沉李;秋日重阳,登高览胜;冬日围炉,取暖聊天。真不知天下还有忧心事啊!可是,老百姓的忧心事正一步步接踵而来。那便是物价飞涨,钞票贬值,人人怨声载道,欲哭无泪。
老百姓的苦难
物价飞涨,与太太们关系不大,自有政府去支撑;老百姓呢,就要天天为柴米油盐发愁。一般的公教人员,家中老小嗷嗷待哺,眼巴巴盼到薪水发下来,市场上票值已一落千丈。早上五万元一担米,下午便要七万,所谓早晚时价不同,便是此时的写照。
老百姓逐渐不相信钞票了,管它叫做湿柴,意思是点火点不燃,但又非不可。
记得我从北平回来之时,金圆券已被叫做湿柴。我每月所得生活费,要用一个麻袋装了送来,我还必须叫人到银行去换成硬币,否则我这个家,也是不容易支撑的。不过比起老百姓,我们好得多,银行为我们开方便之门。老百姓可就难了,在银行大门外排长龙,半夜去站队。排不上队的望洋兴叹,怨声载道。遂有黑市应运而生。有人出钱请人代站队,有人半夜去排队。换得了银元,便即刻到市场搞黑市买卖。
黑市也好,老百姓只要换得硬币,宁愿忍痛多出几成。于是,渐渐地黑市遍地开花,还要争先恐后,否则也换不到。那时只要去市场走走,随时可见到黑市交易,如嗡嗡蜂窝。连黑市也换不到银元的,只好赶快去买米。或者去买点什么囤着,日后好换米。
对于物价的飞涨,纸票的贬值,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我临近去香港之时,金圆券已等于废纸,市场上无法通用,政府只好改发银圆券。但是老百姓对滥发的纸币已毫无信心,自发抵制银圆券,直接要银元。甚至当时的公益事业如邮电、交通等部门的营业收入,都公开拒收银圆券。对于公教人员微薄的收入,政府只好发给光洋。
我的记忆,从抗战初期到解放前不久,这十年多的岁月中,国民党政府发行纸票从法币到关金,到金圆券、银圆券,都如过眼云烟,一纸不值,老百姓不信任,政府也无力收拾。
【李秀文,李宗仁原配夫人,广西临桂县榔头村人,生于1891年,1911年与李宗仁结婚。当时李宗仁正在广西陆军小学习武,随后李宗仁从军,从排长开始,逐步成为桂系首领。抗战时期,李宗仁率军浴血奋战,李秀文则长住广西,历尽离乱之苦。国民党败退台湾后,李宗仁客居美国,李秀文则艰难辗转他乡,于1958年到达美国。1973年遵从李宗仁遗嘱,在新中国政府的周密安排下,回国定居,1992国政府的周密安排下,回国定居,1992年于桂林去世,享年10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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