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月的阳光像一层融化的金子,铺在李德昌的灵柩上。林小满站在墓前,耳边是周建军用沙哑的嗓音念着悼词。老连长今天特意穿上了挂满勋章的旧军装,笔挺的站姿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西瓜的重量(四)
七月的阳光像一层融化的金子,铺在李德昌的灵柩上。林小满站在墓前,耳边是周建军用沙哑的嗓音念着悼词。老连长今天特意穿上了挂满勋章的旧军装,笔挺的站姿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李德昌同志在1979年边境自卫反击战中荣立三等功,退伍后三十余年如一日照顾战友遗属,用一生践行了军人的承诺..."
林小满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养父穿着军装的照片——那是她从铁盒里找出来的,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坚毅,与记忆中温和的养父有些不同。王强站在她身边,一只手稳稳地扶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
葬礼来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面孔。有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有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女,他们排着队向灵柩敬礼,动作标准而有力。周建军告诉她,这些都是养父当年的战友,有人专程从外省赶来。
"老李是我们连最棒的炮手。"一个缺了右耳的老人红着眼睛对林小满说,"战场上他一个人干掉了敌人三个火力点,救了全排的命。"
林小满点点头,喉咙发紧。她从未听养父提起过这些。在她记忆里,养父只是个会种西瓜、会给她扎辫子的普通农民。
仪式结束后,乡亲们陆续离开。周建军最后一个走到墓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轻轻放在棺木上。
"这是卫国的勋章,"他对林小满说,"现在物归原主。他们两个...终于可以团聚了。"
回村的路上,林小满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田野。王强握着方向盘,时不时担忧地看她一眼。
"要不要去县里住一晚?"他轻声问,"老房子现在..."
"回家。"林小满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爸喜欢我们在家。"
推开老屋的木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泥土、柴火和晒干的草药混合的味道,那是养父的味道。林小满深吸一口气,走向养父的房间。床铺已经收拾整齐,只有床头柜上那瓶没吃完的药提醒着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病人。
"我去做饭。"王强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林小满点点头,开始在房间里慢慢整理养父的遗物。衣柜里的衣服不多,大多是洗得发白的工装和几件过节穿的衬衫。最下面抽屉里,她发现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上面用毛笔写着"小满"两个字。
档案袋里是房产证、土地证和一封信。林小满翻开证件,惊讶地发现养父早在五年前就把房子和西瓜田过户到了她名下。信比之前那封长很多,字迹有些颤抖,像是养父在病中写的:
「小满: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大概已经走了。别难过,爸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房子和地都留给你,手续都办好了。老周那儿还有一份军区大院的住房指标,是当年组织上给卫国孩子的,爸一直没告诉你,怕你多想。现在都该物归原主了。
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有两件:一是当兵时没给钢铁七连丢脸,二是有你这么个好女儿。你不是我的责任,是我的福气。卫国救了我的命,而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还记得你六岁那年,第一次跟我去西瓜田吗?你穿着小红裙子,蹲在田埂上数蚂蚁,太阳把你的小脸晒得通红。那天回家路上,你趴在我背上睡着了,口水流了我一脖子。那一刻我就想,这辈子值了。
爸没什么文化,说不出漂亮话。但爸知道,爱一个人,就是把最好的都给她。所以别拒绝爸留给你的东西,那是我的心意。
对了,西瓜田东南角那株黄瓤西瓜,是爸用卫国老家带来的种子种的,一年就结那么两三个,特别甜。以后你想爸了,就吃一个,爸在天上也能尝到。
永远爱你的
爸爸」
泪水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几个字。林小满把信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养父的温度。她突然想起什么,擦干眼泪冲出房门。
"强子!跟我来!"她朝厨房喊道。
西瓜田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泽。林小满直奔东南角,拨开茂密的瓜藤,果然发现几颗皮色略浅的西瓜,形状比其他的更圆一些。
"这是..."王强跟过来,疑惑地看着妻子。
"黄瓤的,"林小满轻声说,"我爸...我另一个爸爸家乡的品种。"
她小心地摘下一个,抱在怀里沉甸甸的。瓜皮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凉丝丝地透过她的衣袖。
回到屋里,林小满把西瓜放在桌上,刀刚切下去,就闻到一股特殊的清甜香气。瓜瓤是明亮的黄色,像夏天的阳光凝固在里面。她尝了一口,甜中带着一丝微酸,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
"好吃吗?"王强问。
林小满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这是我爸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那天晚上,周建军带着几个文件来到老屋。他看起来比葬礼时更加疲惫,眼袋浮肿,但腰板依然挺得笔直。
"这是住房手续,"他把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放在桌上,"你养父五年前就开始办了,一直没告诉你。"
林小满翻开文件,发现养父以"养父"身份为她申请了烈士子女住房优待,所有证明材料都准备得一应俱全,最近的一份是上个月的体检报告——养父甚至在病中还在为这件事奔波。
"他为什么不早说..."林小满抚摸着文件上养父的签名。
周建军叹了口气:"老李这人倔,觉得占了卫国的名额已经过意不去,更不想让你觉得欠他什么。"老人顿了顿,"其实...当年那场战斗,有些事老李一直没告诉你。"
林小满抬起头:"什么事?"
"那颗手榴弹,原本是冲着卫国去的。"周建军的眼神飘向远处,"老李推开了他,但卫国又反身扑在了老李身上...他们两个,是互相救了对方的命。"
林小满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个年轻战士——她的生父——在生死瞬间的选择。
"战后评功时,老李坚持说卫国救了他,自己只字不提他先救卫国的事。"周建军摇摇头,"组织上最后还是给老李记了三等功,但他把勋章和抚恤金全给了卫国父母。"
夜色渐深,周建军告辞时,林小满送他到院门口。老人突然转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差点忘了,这是老李的日记,最后几页...你应该看看。"
林小满接过本子,回到屋里才翻开。最后几页的日期是养父确诊肺癌后写的,字迹比平时潦草:
「今天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肺癌,要到大医院确诊。如果是真的,我该安排后事了。
小满和强子刚买了房,首付还差二十万。老房子能卖十五万左右,加上存折里的十八万,应该够了。老周那儿还有十万,是战友们凑的,本想留着给小满将来生孩子用,现在得提前拿出来了。
不想治了,七十多岁,够本了。省下医药费,能给小满多留点。只是...还没看到她有自己的孩子,有点遗憾。
今天去给卫国和秀兰扫了墓,告诉他们小满过得很好。我这辈子,总算没辜负他们的托付。
夜里咳得厉害,怕吵醒小满,用毛巾捂着嘴。毛巾上有血,看来时间不多了。
梦见卫国了,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站在西瓜田里冲我笑。他说谢谢我,把小满养得这么好。我告诉他,该说谢谢的是我,是小满让我这辈子有了盼头...」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小满,要幸福。」
林小满合上日记,泪眼朦胧中看到王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棒。
"我本来想明天早上告诉你的..."他声音有些发抖,"但我觉得...爸可能更想第一时间知道。"
林小满接过验孕棒,上面清晰显示着两条红线。她瞪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周前检查出来的,"王强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我本来想等稳定了再说...但今天看到爸的日记..."
林小满把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养父最后的日子里,眼神总是温柔地停留在她身上。也许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个新生命的存在,就像他总能猜到女儿所有的心事一样。
第二天清晨,林小满独自来到养父的坟前。晨露打湿了她的裤脚,但她浑然不觉。她把手里的黄瓤西瓜放在墓碑前,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液体。
"爸,这是您种的黄瓤西瓜做的果酱,"她轻声说,"我昨晚熬的,加了点柠檬,就像您以前做的那样。"
微风拂过墓前的野花,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回应。
"还有...您要当外公了。"林小满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明年夏天,我会带孩子来看您,教他认西瓜,就像您教我那样。"
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描摹墓碑上养父的名字:"谢谢您...爸爸。不只是为了养大我,更是为了教会我怎么去爱。"
离开墓地时,林小满回头看了一眼。阳光照在那个黄瓤西瓜上,金灿灿的,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七月的风里轻轻跳动。
三个月后,林小满和王强搬进了军区大院的房子。老屋没有卖,她和村委会签了协议,将西瓜田改造成"爱心瓜园",收入用于资助当地福利院的孩子们。
每年夏天,东南角那株黄瓤西瓜依然会结果。林小满总会留一个最甜的,带着已经会跑会跳的儿子,去养父坟前分享。
"外公种的西瓜甜不甜?"她会这样问孩子。
"甜!"小男孩响亮地回答,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就像多年前的她一样。
而这时,林小满总会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仿佛能看到两个父亲并肩而立,对她微笑。(完)
来源:荷叶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