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在,只有脸部透着一线光。你想起正在读的一本涉及绑架的小说,你体会到被绑匪蒙住双眼的感觉。为何不把手捆住呢?这样会更像一头待解剖的猪。你微微有点紧张,事先没想到有这招。几个月前,你拔了一颗牙。当时没有蒙脸,只戴着深棕色眼镜,像猫眼。
图自网络
第一日
没想到,还来这一手。刚在棕色仿皮手术椅上躺平,立刻飞来一块绿布,盖在脸上。只在嘴部留一大洞,是医生玩活的地方。
现在,只有脸部透着一线光。你想起正在读的一本涉及绑架的小说,你体会到被绑匪蒙住双眼的感觉。为何不把手捆住呢?这样会更像一头待解剖的猪。你微微有点紧张,事先没想到有这招。几个月前,你拔了一颗牙。当时没有蒙脸,只戴着深棕色眼镜,像猫眼。
看来,今天在劫难逃。
说劫,似乎有点夸张。你很骄傲,活了大半辈子,玉体还没做过任何手术。别说动刀动枪,连打吊针的事儿都没有。前段时间,你还在贱贱地想,这日子过得没盐没味,不痛不痒,何时才能来点刺激?哪种刺激?精神刺激就别想了,整天除了跑步健身,都宅在家里,像在隐居。没时间,没机会,没兴趣。曾经的舞榭歌台,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你能想到的最大刺激,莫过于肉体的疼痛,你甚至有点想念痛感。是不是有点欠揍?
虽然你潜意识想找点疼痛,避免陷于麻木,可真到这一刻,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要在肉身上动刀,不管发生在哪个部位,都不可能是种享受。
其实,本来你大可不必在此受刑。有朋友和这家口腔医院熟,修理了自己的牙齿,建议他来看看。年龄大了,早做防范,吃饭倍儿香,身体才能倍儿棒。你想,看看无妨。免费洁牙后,被白衣小妹领到照片室。一人手持仪器,伸进你的嘴,上下转了几圈,完事。来到看片室,一位医生助理点开大屏幕,一个十分清晰的三维颅骨赫然出现。
“这是我的?”你问。你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它是几十年后的自己脑袋。当然,前提是你得归于尘土。如果塞进火化炉,啥都没了。首次直面赤裸裸的自己,你感到很惊奇。想起小时候,大伯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画皮容易画骨难,知人知面不知心。骨头藏得再深,也敌不过高科技。
“问题有点严重哦。”医生看着图像说。这话听着耳熟,往往出自权势者之口。警察对犯人,老师对学生,尤其是领导对下级,都喜欢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目的很简单,让你神经紧张,不寒而栗,进而低头认罪,甘心接受惩处。
“左上最后一颗牙有点问题,可戴牙冠保留。倒数第二颗已坏,拔掉。倒数第三颗是烤瓷牙,至少20年了吧,取掉。倒数第四颗牙龈发炎严重,颌骨萎缩,拔掉。这三颗,我们叫4、5、6号牙。建议三步走,先拔掉6号牙,给最后一颗带牙冠。一个月后拔掉4号牙,同时在4和6号位置植入种植体,中间搭桥。半年后安全瓷牙。”
你还没有回过神来,正在消化医生的判决书,医助已在单子写写画画。
“种植体选什么材料?瑞士的,德国的,还是国产的?它们都是钛合金,工艺不一样。瑞士的最精致,最贵。德国的较粗大。选瑞士的?好。牙齿是锆瓷牙。这个没必要用瑞士的,太贵。德国的就适合你。德国?好的。”
医助的字又细又长,挤在一起。竖笔划伸得很长,像一排牙齿上插满刺。因为牙齿见多了?反正他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总计费用一万八,给你打折,一万六千五。”医助口气坚决,不留丝毫商量余地,“走,带你去交钱。”
你躺在手术椅上,听见两个护士窸窸窣窣在忙活,准备凶器。门响,一个男人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听不清,像在密谋,应该是主治医师张院长。民营医院但凡医术好和资历老的医生,都可封为院长。据说,张院长是本院最好的医生之一。你只能相信。院长自然不用做拉拉杂杂的准备活动,直接开干。
打麻药已多次经历,一阵尖痛,转瞬即逝,无大碍。一把铁钳伸进来,抓住那可怜的4号,只听刺啦一声,生生从肉上拽下来。它的生命宣告结束,应属早逝。骨肉分离,心有不忍。在术前吞服的止痛药和刚注射的麻药作用下,倒是没痛感。你在心里计算,连上三颗不争气的尽头牙,这是与自己告别的第四颗牙。你事先给护士说了,把这颗牙给自己留下。毕竟是自己肉长的,你要仔细看看这颗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牙。
接着,医生在嘴里铲着什么,如铁锹在刮柏油路上坚硬的污垢。咔啦咔啦,力道很大,相当粗暴。此时,你感觉自己就是那条柏油路。
好不容易铲完,正想舒口气,只听张医生轻声说,“牙床骨有点太靠下,要往上顶。忍耐一下。”
你张着嘴,不能说话。即使可以说,又说什么?不同意?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只能任人宰割。
当当当,姓张的俨然在用钢钎凿石。护士按住你的头顶,大概害怕把天灵盖震飞,也防止你奋起反抗。当当当,往头顶钉钉子,不过如此吧。你在心里咒骂这暴行,同时又有些后悔。这几颗该死的牙,不管它,又如何?完全可以等七老八十后再说,何至于现在被人敲骨吸髓,按着摩擦。你的手心在出汗,捏着的纸巾湿了,但你没吭声。男人是有尊严的,必须保持。你不是想疼吗?被人敲打也是一种刺激。
打桩钻孔在骨头上,没啥感觉。一阵滋滋声后,几条线在唇边挂来荡去。张医生正在穿针引线。你乐观的以为,区区两颗牙,也许用不着缝线。可肉被划开,不缝不行。这意味着一周后还得来拆线,又是一关。他不得不佩服医生,除了虎口拔牙,除垢凿骨,还能玩绣花针。与之相比,你作为曾经的灵魂工程师,在学生身上做的一切,却很难被人看见。
“好了。”医生的话,总是言简意赅,甚至都不想和这个躺着的活物打个照面。等护士揭开脸上的布,张医生已不知去向。你轻微有点头晕,很想缓缓,回下神。护士可不管你这些,噼里啪啦交代一番注意事项,让催去照片。
你没有忘记自己的牙。护士把装在一次性塑料手套里的牙递给你。算不上洁白,挂着血丝,有些黑点。估计护士会感到奇怪,保留它干嘛?你本想说,找人做个牙雕。至于雕什么,还没想好。毕竟,千古之后,它可能是唯一不会被烧成灰、埋进墓的东西。当然,有没有人愿意保存它,只有天知道。
照完片,小妹给你一块冰袋,让你冷敷,在过得里休息半小时。
“哪个医生做的?”一位穿蓝卦的人过来说,“看看你的片子。”
他们走进旁边一间诊室,在电脑上观看你的术后效果。
“做的不错,”蓝卦说,“张医生技术确实可以。这里往上打,还不能打重了。因为上面只有牛皮纸厚,掌握不好,会打穿,全凭感觉。”
呵呵,感觉,谁关心我的感觉?
“你可以走了。”小妹用警察的口吻说,好像无罪释放。
你拎着布洛芬止痛药和头孢消炎药,以及一瓶复方氯已定含漱液,下楼回到大街上。
秋光明媚,空气清新,一个好日子。
第二日
早晨刚一睁眼,你忽然发现左眼下部出现一座馒头山。
赶紧照镜子,你见到自己有生以来最丑陋的形象。左脸鼓出一大坨肉,像被人狠揍了一拳,肿起一个大包。整张脸严重左倾,似乎沉重到脖子都不能直立。嘴唇被无形的力量朝左下方拉扯,肥厚的上唇突出,屋檐般盖着下唇。半边肿胀的脑袋,和猪头没啥区别。不成人样,不忍直视。你想起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夸西莫多,毫无差别。
跑步是不可能了。护士强调,术后24小时内不得漱口、洗澡和剧烈运动。好在犯事的几颗牙,不在咬合必用的右边,咀嚼没有问题,只是张嘴有些困难。自然只能以柔软的食物为主。
医院送了12片头孢消炎药和3片布洛芬止痛药。消炎药,一天两次,不可忽视。傍晚有点疼痛和肿胀的感觉,担心影响晚上睡眠,吞食一片布洛芬。无心做事,整天只有睡觉,像坐月子。
你想起上次坐月子,还是两年前被新冠击倒时,昏睡一整天,过关。
第三日
凌晨五点,抱着基本恢复的巨大期望醒来,却发现左眼只能半睁。原来,肿胀上窜,抵达眼睛。包子脸小了,肿得较均匀。你想不通,伤害的是牙,怎会悄悄肿上眼?
两天没运动,忍不住出门慢跑。口袋里塞了个口罩,万一与人面对,可应急,避免被人视为妖怪出行。深秋的早晨,天亮得迟。树叶间洒落昏黄的路灯光。跑步的很少。偶尔对面有人来,你尽量把自己藏在暗处。事实上,根本没人注意你的脸。
说来奇怪,跑完步,吃罢早饭,休息两三小时后,眼睛的肿消退了。虽然左脸海拔依然明显高于右脸,像黄土高坡,但不再鼓鼓囊囊。运动真能治百病。
好像老天也看见了你的脸,有意让你看看以前的形象。打开手机,居然破天荒有好几条信息。你的同事制作了一条市中心最老的新华书店视频,讲它的演变历史,其中用了一段92年你采访书店经理的画面。你和经理坐在昏暗的室内,脑袋干瘦得像骷髅,顶着卷曲的长发,颇有乱云飞渡仍从容气概。
问:书店所在的这栋苏式建筑如此老旧破败,为何迟迟没有进行维护?
答:因为没钱。
视频公布后,引起同事的热议,不敢相信是你本尊。三十二年,时光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形象。你身边的男人,一过四十,要么发福油腻,要么精瘦骨突。保持不变的,寥寥无几。只有少数男人,随年龄增长,却越来越有味道。
你想起自己人到中年时,体重从130斤突然飙升至160斤,你意识到危险,赶紧跑步和健身,才没让自己变形。每当听到别人夸赞你的身材,都当做动力。饭局上,你总是夸夸其谈,卖弄你的健身之道。众人大受鼓舞,立刻行动,但大多数都是有始无终。知道和做到,相距遥远。
保持正常体型不易,健美更难,而难上加难的是容颜。脸皮松弛,色素沉着,眼袋下垂,法令纹凸显,都是你的敌人。好在你只是有些眼袋,年轻度至少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你很骄傲。
你希望隆起的脸面,能尽快恢复正常,不留后遗症。
第四日
也许是睡多了,昨晚半夜醒来,辗转难眠。
右侧睡久了,很想换成左侧,可肿脸被压,疼痛袭来,只好放弃。居然神经有点痛,像有一根线,被无形的手偶尔扯一下,刺疼。特别是低头,血往头上涌,生痛。你坚持不吃止痛药。好在肿消了很多,傍晚时已不太明显。
麻药,敲击,打桩,惹怒了神经,在实行最后的报复。消炎药还在吃,漱口水还在用,但愿明天基本恢复正常。
第五日
接近中午时分,厚厚的云层逃逸,天空突然放晴,闪出大块儿的蓝色天空。阳光洒下来,催促树木变黄。
为不负秋光,往浣花溪公园散步。口罩完全用不着了,不仔细看,没人能发现微胖的脸,但口腔里的肿还在。忽然担心,如果一直肿,半年后装瓷牙时都不能恢复,该如何是好?不过,这种情况大概率不会发生吧。
阳光里的深秋,天高气爽。一群孩子在公园里做活动,老师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响彻四面八方,他在带领学生跳舞。一帮年轻人大概在搞团建,群聚湖边合影,欢声笑语不断。你想起李叔同说的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一无用处。这不正是自己目前的写照?
你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尽力保持身体运行良好,不断修理出现的故障,好像这是每个人的宿命。前半生玩命地消耗,恨不能把各种人生都体验一遍。后半生则拼命保养,试图尽量活得长久。
你有些不甘心,只因野心还在。
你并不是对自己没有获得更大的功名遗憾,而是自以为有许多能量还未能释放出来。它们淤积在心,像河水被水闸切断,憋得难受。你疑心是否高估了自己,可你也找不到释放这些能量的地方。一句话,你不甘心就此罢休。
秋风起,秋叶落,秋夜凉,冬天近在眼前。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你想。我还得赶紧种植,不仅是牙。
来源:寒鸦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