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靠近他耳畔:“三皇子,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一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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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咬出血,额头滚出汗珠。
明明很想靠近我,却还克制地躲远,忍耐地喘着气。
“离开我,我怕……伤害你。”
我对他轻声说。
“三皇子,我是男人。”
我靠近他耳畔:“三皇子,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一切可能。”
顾明晟动摇了,跟着我离开。
我对他说,我在附近的青楼找了一位女子。
顾明晟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唇抿成一线。
明明是可以对女人予取予夺的尊贵太子,却听闻他从来洁身自好,甚至到了洁癖的程度。
若非事到如今,恐怕他从没设想过今天的局面。
这甚至是他第一次碰女人。
但兴许是我的话真的打动了他。只有活下去,才有一切的希望。
当女人清凉的手腕抚上他的脖颈,他脑中名为克制的弦彻底崩断。
情迷意乱,混着药效与男人天然的欲望,几乎到天亮才结束。
事后,顾明晟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和合散的毒因欢好被逼退了几分。
屋内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顾明晟嗓子沙哑着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九。”
“我不要听代号,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迟滞了片刻。
我已记不清我被人喊“阿九”多少年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要代号,要知道名字。
“三皇子可以唤我昭。”
“好,昭。”
他将一枚玉佩递到我手心。
“等我回到上京,你不要再当暗卫了。把它当了,去买田地、修屋宅,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活着。
“以及,不用叫我三皇子,叫我明晟就好。”
明知他看不见,我还是下意识地低下头,掩住眼眶的一丝温热。
“好。明晟。”
2
此去上京三百里。
顾明晟身上有伤,还上不了路,我们只能暂歇此地。
他遇刺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开了,雨花城中贴满了寻找皇子下落的悬赏。
药店里对于金疮药的管制变严苛了。
顾越知道顾明晟受伤,必然跑不远。
若是三皇子党收留了他,必然需要药。
只是,我没想到,连我去订购药材,都会被盘问。
药房的伙计领着人来到我的落脚处,指着我朝人谄媚道。
“就是此人,今晨采买了大量用于止血生津的草药。”
药房的小伙甚至还嗅了嗅:“我闻到了血腥味!”
为首的男子一脸横肉,眼见要往屋里冲。
我掏出腰间的令牌,倨傲道:“也不看看我是谁?”
男人神情立肃:“原来是六皇子的人……可是皇子之令,一视同仁。纵然是六皇子的心腹,可惜在下也必须奉旨。进去,给我搜!”
我脸色微变。
幸得此时,一把折扇突然拦在男人面前。
“刘大人且慢。此人身份特殊,是万万不可能背叛六皇子的。”
刘大人上下横扫我一眼,畏于折扇主人的身份,语气软了半分。
“只是孔师,此人周身上下无伤口,院内却有血腥气,必然窝藏了受伤之人。”
我紧盯着折扇的主人。
他是顾越身边的幕僚,心思如毒蛇般缜密。
我撩了撩耳畔的碎发,不经意地露出耳垂上几乎要看不见的环痕。
孔师果然注意到了。
轻咳半分:“够了,刘大人。我说过的,此人身份特殊。纵然是六皇子本人亲至,也定然不会闯入。”
他语言礼貌,态度却强硬。
刘大人果然不再坚持,冷哼一声,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我松了口气,合上院门。
一转头,却正好撞入顾明晟那双失神的眼睛。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却安慰道:“我信任你。你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将我交给顾越,但是你没有。”
我不再做多解释。
只是又重复一句:“我会平安护送你回上京。”
我心里庆幸。
我的身份只有顾越身边少数几人知道,孔师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有些心细,却又不够心细。
他心细,以为血腥气是来自于癸水。
不够心细,是因为我的葵水日期并不在这几天。
眼下雨花城内戒备日严,看来不能久待。
3
我们挑选了一个夜晚上路。
只是还没出城多远,就遭逢暴雨。
顾明晟虽然神色自若,可我已见他伤口渗出了血。
夜雨天寒,他本就伤筋动骨,恐怕此刻疼痛难忍。
我提议在附近的元山寺休息一夜。
雨夜闯入寺庙,本该突兀,可方丈人善,见顾明晟眼覆白布,念了声“阿弥陀佛”。
“贫僧见来者甚至戴着弥勒金锁,想必亦是礼佛之人,还请入内。”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金锁,不着痕迹将它塞入里衣。
进屋休息时,顾明晟的伤口在渗血。
面若金纸,摇摇欲坠,连握药瓶都不稳。
我只犹豫了片刻,便伸手取过。
他的手虚按住衣襟,听见我的轻哼,转开脸,耳垂染上红晕。
“……都是男人,你还羞吗?”
我闷声道。
慢慢地解开他的衣衫。
顾明晟肌肤净白,唯此次受伤,一道贯穿肩胛的伤口从前肩撕裂到后背。
我的指尖触着药,轻轻点按在他伤口处。
我没掌握好力度,第一次上药没轻没重,顾明晟下意识地握住我的指尖。
他的小拇指无意识地蜷划过我的掌心,有点痒。
“轻一点。”
整瓶药,甚至不足以涂满他伤口。
狰狞的翻肉格外触目惊心。
我心头忽然有点抽痛。
没头没脑地问:“你恨那个孕妇吗?”
这次遇刺,顾明晟本可避开。
他刚从南方赈灾回来,正急匆匆赶回上京。
在山道中,却遇一伙山贼正对一名美孕妇不轨。
孕妇捂着肚子哭天抢地:“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啊!”
路遇不平,顾明晟拔剑相助。
可没想到,山贼是恶人,孕妇却也不是好人。
被救下孕妇趁顾明晟接近时药倒他,山贼立刻图穷匕见,原来是训练有素的皇子近卫。
这是六皇子顾越为太子顾明晟设下的计谋。
太子一行人全军覆没。
唯有顾明晟武力高强,侥幸死里逃生。
却同时身负重伤与重毒。
那个孕妇哭喊着对顾明晟说:“我不是故意的!他们说,如果不配合就杀了我!
“我是个母亲啊,你不可怜我,也要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
救命之恩,反手以怨报答。
若少了那一丝怜悯之心,顾明晟反倒能一路顺遂。
可听我的问句,他脸上却也没有恨。
只是轻声道:“我应该更谨慎的。这样,能救下她,大家也不必死。”
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外面一片嘈杂。
小和尚的声音在门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寺庙清净之地,岂容你们胡来?”
“皇家之令,追拿逃犯,寺庙重地也不可放过!”
暴雨倾盆中,顾越的人竟然追查到此地。
老方丈捻着佛珠在外低眉顺眼:“元山寺仰赖天恩浩荡,自然会好好配合。只是今夜暴雨,庙内收留不少贵客礼佛,还请切勿冲撞。”
方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大人物脾气重,地位……施主想必是懂的。”
元山寺是方圆百里的名寺,方丈又态度温和,为首的官兵亦领会了内涵,客气地清了清嗓子。
“我们也是奉旨行事,会给方丈面子的。只是来搜寻一下人,不会与贵客产生冲突的。”
下一秒,急促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
此时屋内,顾明晟衣衫半解,伤口显眼。
我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以用自己的身形遮盖他的伤口。
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加速的呼吸声。
我的手顺势松开他发髻,捞散他的墨发,另一只手撑住,将他压在身下。
门推开的那一刻。
唇齿交覆。
恰好将顾明晟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屋外的人只见房内春色满地。
我身下的人看不真切,只见雪白肩头。
我恼羞成怒似得朝门外大吼:“看什么看,破坏老子好事!”
“止于此处吧。”门口方丈低着头,小声对搜寻的人说:“贵客身份太重了……”
准备入室盘搜的人哂笑着退出,甚至顺道合上了门。
没走多远,我甚至还能听见他们的嬉笑。
“在庙里干这事?真是猴急啊!”
“果然这种大人物就是玩得花,和尚庙里搞这套。”
“啧啧,举头三尺有神明啊,真是世风日下……”
待动静消失。
我才连忙下床。
解释道:“事出突然,我必须要掩住你的伤口,而且也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脸……”
顾明晟什么都没说。
却忽然伸出手,似有些无意地抚了抚自己的唇。
他说:“我能理解的。昭。
“只是……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太轻,我没有听清。
4
元山寺刚被仔细搜寻一番,想来短时间不会被二次盘诘。
我索性和顾明晟在此地多待几天。
顾明晟的伤口开始结痂,之后可以经得起舟车劳顿。
若是快马加鞭,不出半月便可回到上京。
将要离开元山寺的前一日,正是清明。
雨水丰沛,树木掩映中的寺庙在飘摇的雨丝中格外寂静。
寺内的小和尚端来斋饭,我没有什么胃口。
一个人在寺院附近的山崖,眺望远方。
河流奔涌入海,冲击出的平原上是一片片宁静的村庄。
但数十年前,这里还曾是倭寇频繁骚扰沿海之地。
“若非镇南侯多年前荡尽倭寇,平定贼患,这里永远不可能像今天一样宁静。”
慈航方丈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难得方丈还记得此人。”
“侯爷平患的那几年,每月都会来元山寺歇脚拜佛,祈求战事顺利推进。那些年,我还是个年轻的和尚,与林将军成为挚交。”
方丈继续说:“上京城血案发生的那一日正是在清明。将军侯府上下七百口人满门抄斩,清明那一日本该全城哀思缟素,生生被血染成鲜红。”
“作为林将军昔日的深交,当初事变时,我亦被酷刑拷打。重伤时,想要赶去上京为将军殓尸,都不能被允许。”
我的心颤了颤。
“林家上下七百口人,曝尸荒野三月。陛下恨将军的背叛,不允许任何百姓去祭奠他。”
“他没有背叛陛下!”我脱口而出低吼。
方丈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转开目光,揉捻着佛珠。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在佛心。
“老衲见施主照料伤者十分用心。只是施主,亦要好好照料自身。”
慈航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后不再多言,便离开了。
我在原地,微风忽至,我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心口忽然一阵绞痛。
眼前有些模糊。
和合散真的是一种很恶劣的毒药。
纵然阴阳合欢可以逼出毒。
但毒只是会转移,却不会消失。
每一次交欢,毒不过是从男子身上转移到女子。
所以……留给我的时间兴许并不多了。
5
准备离开的前一夜,慈航方丈让小和尚为我送来了一瓶丹药。
小和尚低声对我说:“方丈说这是给施主的,可以阻碍毒素蔓延,减缓疼痛,是元山寺特供,方丈请施主按时服用。”
顾明晟听到动静,走过来问我。
他的手臂自然地搭上我的肩,我不着痕迹地将丹瓶藏在袖间。
笑了笑:“方丈让我们明日动身时一切小心,给我指点了一条更近的山路。”
顾明晟神情放松,心情看起来很舒缓。
唇角微扬:“昭,你知道吗,今日傍晚,我忽然感觉眼前清明了一些,隐隐约约能看到光了。”
我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那太好了。我相信,这样下去,在回到上京之前,你的眼睛一定可以恢复正常。”
“因此,之后我们在路上,我想……”
顾明晟微微转头,有些赧然,“我想不必再为我找姑娘了。
“这些夜晚,在寺院清净之地,而我每夜还如此……我实在羞愧。”
这些天,为了让顾明晟的毒被快些逼出,每晚夜深,我仍换回女装。
谎称自己是阿九给他找来的女人。
佛寺确实该是清净之地。
如此这般,大抵也让顾明晟心中不快。
每夜非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不肯轻易罢休释放。
而接下来……我在心中暗算,恰也正好是我的癸水。
我点点头,答应顾明晟。
“好,从今夜起,到你回到上京,我便不再另寻人。”
故而,这一夜竟是难得的平静。
我沉沉睡去,恍惚间又梦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是上京城。春天的时候,满城花开,争奇斗艳。
母亲为我扎小辫,姐姐为我戴头花,父亲在夜晚将我架在他的头上,带我上天街买糖葫芦。
明明是威武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却在逗弄子女时姿态分外低。
我说我以后也要成为父亲这样伟大的人。
父亲装成海寇,被我用鸡毛掸子打得落花流水。
说:“我的女儿昭昭,以后是要成为第一个女大将军的人!”
娘亲就在一旁笑。
那时候我也偶尔会被他带进皇宫面圣。
只是我觉得皇帝很无聊,大人都很无聊。
总是一个人偷偷遛到御花园。
御花园的深处有一个小亭子,总有一个面若冠玉的少年在那习字念书。
想来,那是我和顾明晟见的第一面。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花丛中突然窜出的冲天辫女童,我一脸讶异地看他原来在四书五经中藏着连环画本。
他递我豌豆糕,让我不要说出去。
我吃得满嘴都是粉渣,回家时还被父亲说了一通。
“你这丫头,你娘让我看紧你,不准再吃甜食,否则坏了牙齿。哎,今日又不知如何向她交待。”
那时父亲在皇上的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关系亲密无隙。
父亲也这样以为。
“都是皇帝老弟太宠你,竟然让御厨对你如此之好。”
我没有说出真相。不是御厨给的。是那个叫“顾明晟”的小皇子。
打了个马哈哈,对父亲说:“是的是的,皇帝叔叔最疼爱我了!”
可我似乎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个梦,远远看着梦中的这一切。
只剩下一句无能为力的惊呼,想要提醒父亲:“不,爹,不是皇上给的!”
皇上没有那么宠爱我。
皇上没有那么信任你。
可我的声音仿佛沉于水底,父亲无论如何都听不见,唯有我越沉越深。
溺毙之际,忽然一双手将我捞起。
顾明晟一边轻拍着我的背,另一边将我满脸泪痕擦去。
他说:“阿昭,你别怕。”
6
顾越的信鸽又飞来时,我和顾明晟已经在距离上京城不足百里的地方了。
距离上京越近,路上的眼线就越多,越要小心。
我提笔给顾越回信。
他问我在雨花城搜寻得如何。
我谎称还没有找到顾明晟的下落。
他还在信里问我,近些日子,我给他的回信,字数越来越少,语气愈发冷淡,是不是还在恼他要迎娶丞相女。
“阿九,我当初承诺过你,一定会彻查当年的事情,还你父亲清白。可平反冤案这件事,只能在我登基后。
“可若我得不到丞相府的支持,如何才能登基呢?
“阿九,你别生气。娶宋清歌那个女人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你在我身边陪我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
“那一日你知道我的婚事后愤怒离开王府,于是我下令,宋清歌在婚礼前不能踏入王府一步,替你出气。此事让她丢人至极,还不能解你的心头气吗?”
“待日后平反,你的身份曝光,换回女儿身,我定会风光娶你,抬你为平妻,与宋清歌平起平坐,你大可放心。”
“我念你,想你。期盼你能尽快找到顾明晟,我们能快点相见。”
我的目光落在“丞相府”和“宋清歌”字上。
顾越已到适婚年龄三年,却好似从没有人提起此事,未给他介绍过婚事。
我一直以为他心思全在皇位,无心儿女情长。
几个月前,才知道他早就与丞相府的独女宋清歌定下了婚事。
整整两年,这个婚约瞒了我两年。
现在是快到婚期,被我发现王府内正在布置婚房,才知道真相。
“你怎么能娶她?”
我冲到顾越的书房,语气中是不可置信:
“你明明知道,当初我林家的灭门惨案,和丞相脱不了干系。丞相甚至可能就是伪造假信件的幕后凶手!”
“你居然要和丞相府联姻?”
顾越避开我的目光。
“阿九,你冷静点。”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丞相府和血案脱不了干系,可现在我们还没有证据,不要空口污蔑了丞相和清歌。”
我跟在顾越身边十年。
从他收留我,将我养成身边最得力的暗卫的第一天。
他就向我承诺。
“林昭,以后你就是我身边的第九个暗卫,我叫你阿九。”
“我一定会还你父亲、还你林家一个清白。”
“只要你成为我锋锐的那把匕首。”
因为这句承诺。
我为顾越出生如此,杀出刀剑刺杀,落下终身隐伤,中过无数次有可能置我于死地的毒。
替他干了无数肮脏、龌龊、龃龉的事。
我是他手下最疯的那条狗,最利的那把剑,最毒的那根针。
前面的八个人已经在十年内先后死于暗流涌动的皇位纷争。
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是阿九。
我的真名,只有顾越知道。
这些年支撑我活下去的仇恨,平冤的执念,也只有顾越知道。
所以我不顾一切也要让他登上皇位。
可如今……他甚至要娶宋清歌为妻。
而我早在一次次的调查中告诉他。
当初从将军府中搜出我父亲和外地勾结的信件。
很有可能就是丞相府的宋河伪造的。
如今,他居然要娶宋河的独女为妻!
甚至为了不影响我为他卖命的心情。
他甚至伙同全王府上下,将这个婚约瞒了我两年!
我目眦欲裂。
却还傻傻地以为顾越是不肯相信。
可就在此时,我多年寻找的人终于有了下落。
丞相府昔日的一个老门房终于让我找到了。
我带着他,到顾越的面前。
他说出了真相。
那些假的信,正是宋河丞相让他送到将军府,交给将军府的内应的。
我在顾越面前语无伦次:“所以,我父亲真的是丞相府设计陷害的,真凶就是丞相。”
“顾越,他们一家是陷害我的凶手啊!”
顾越却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阿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我愣在原地。
“如果没有丞相的支持,我是坐不上那个皇位的。而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要让我娶宋清歌。”
“所以,你即使知道真相,也会为了利益,不和丞相府撕破脸皮吗?”
顾越点了点头。
“那我呢?”
我的声音居然没有哽咽,甚至有些平静地问顾越。
“我这些年为你的付出,算什么?你对我的承诺,又算什么?”
顾越微微阖眼。
“这十年,你住在王府,吃在王府,用在王府,不算是我养了你十年吗,这不是恩情吗?”
“阿九,不能因为我少对你好一些,你就这样不懂事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顾越说出来的话。
十年——我在刀口舔血,与死亡擦肩而过——暗卫的生涯。
在顾越眼里,原来竟是“他养我十年”。
那一日我愤然离开。
心突然如明镜般清明。
顾越。
他不会再为我林家做主了。
7
顾明晟的视力恢复那天,我们快到上京城。
我眼前突然眩晕一片。
他回头,声音有些兴奋。
“昭,我好像能看清‘上京’二字了。”
我勉强地笑笑。
身体深处,仿佛有一种浸入骨髓的疼。
看不清远方“上京”二字的人成了我。
“阿昭,你怎么不看我?我在这里。”
甚至顾明晟距离我很近,我都快看不清他眉眼。
只有一片沉沉浮浮的朦胧。
他的鼻息都吐在我脸上,我听见他有些犹豫和踌躇。
“原来,阿昭,你竟然这么瘦小。”
我是女子,本就身量不高,何况顾明晟又格外颀长。
“我一直以为,你这么坚强,救我于水火那么多次,是个魁梧的硬汉。”
他低声笑起来,甚至过分地伸出手想要将我圈入怀。
“其实我一伸手就能把你笼在怀中。”
我身子一僵。
因为他这么做的时候,深深嗅了嗅我的气息。
“阿昭,你的味道让我觉得很熟悉。”
几乎要看不清的失控感和紧张让我瞬间与他拉开距离,动作迅速地仿佛心虚。
“没、你,你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自己的耳畔是否红了。
但顾明晟显然有些失落。
“我回到上京之后,你会去哪?”
“我,可能回老家吧。按照你说的,我会置办田产,也许过不了多久可能会娶妻。”
我胡诌。
“是啊,明明是我说的,让你去置办田产,安居乐业……”顾明晟有些出神,“可我现在都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
“阿昭,若你是女子就好了……”
纵然已经看不清,我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心口处一阵酸麻,和骤然的痛一齐涌上心头。
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三皇子,皇上病已经越来越重了。若是登基的人是六皇子,恐怕按六皇子党透露的风声,不日就会推行严苛的税法和酷刑清剿朝廷内其它大臣……”我低声说。
六皇子顾越是个睚眦必报、不择手段的人。
否则不会私下偷偷豢养一大批暗卫。
他的母亲并不受宠爱,冷落的小皇子在幼年时期尝尽人情冷暖,养成了深沉的城府和厚黑的心思。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暗中排除异己,用各种黑色或灰色的手段扶持自己的势力。
为了向那些支持自己的朝廷大臣输送利益,他承诺,登基之后必会施行高达七成的农业赋税。
可这些年气候不调,连年水患和旱灾反覆,全国欠收,百姓本就过得不算幸福。
若是他推行这样严苛的律法,岂不是将百姓往绝路上推?
一定不能让六皇子登基。
我在给顾越的回信中故意放出假消息。
说在雨花城外看见了疑似顾明晟的人,让顾越放轻对上京沿路的戒备。
顾明晟很快就要回到上京了。
8(顾越视角)
顾越收到信件时,上京城的傍晚刚刚停雨。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
这些日子,阿九给他的回信愈少。
今天罕见地多说了几句,他因而心情甚好。
反复看了好几遍回信。
孔师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在读信,表情上带着淡淡的笑。
他随口说道:“阿九来信,说她快要找到顾明晟的下落了。
“你在雨花城可见到她了?她心情如何?”
孔师细细回想,斟酌道:“阿九姑娘看起来颇为平静,只是略显消瘦。我见她那日,面色有些苍白。”
顾越下意识地皱紧眉头。
“这丫头,在雨花那荒僻之地,想必没有照顾好自己。”
屋外水汽弥漫,他看了眼昏沉的天色:
“听闻雨花那边近日遇到暴雨,差人快给她送一些气血温养的药草。她癸水快近了,每次一遇雨天就会痛得难受,只有西域进贡的药草才有些效果。这次她去雨花城估计没料想会耽误那么久,什么药材都没带去。”
顾越一想到那张痛经时皱成一团的小脸,感觉心也拧了一下。
孔师听到这话却怔了一下。
“阿九姑娘的癸水日在下旬吗?”
他与阿九那天在宅院外一见,他避嫌后匆匆离开,随即回上京,旅途已有半月。
他清晰地记得,那时是上旬。
“是的,阿九癸水的日子很稳定,回回下旬都很遭罪,娇气异常。”
顾越有些不解。
而孔师忽然激动起来:“六皇子,您收到阿九姑娘的这封信,是什么时候?”
顾越说是今日傍晚。
“信是昨日被送出的,从收信到回信,如今只过去八个时辰,信鸽纵然再快,从上京到雨花城也需要十五个时辰。”
“阿九姑娘,很有可能并不在雨花城。”
孔师一字一顿地说。
“而按照信鸽这返回的速度。
“她现在,应该在上京近郊。”
……
9
我和顾明晟乔装成进城售卖果蔬的农民。
顾明晟个子高,肩宽腰细,倒是真看起来像地里劳作的健康农夫。
而我纵然将衣服穿得再厚,也显得有些像竹竿。
顾明晟居然揉了揉我的头,嘟囔着:“阿昭啊,你怎么这么纤细,以后可是要多吃点东西。”
我们宣称是兄弟。
在进上京城时,守卫的人检查我们的文书,我扯着方言喊顾明晟“哥哥”。
“哥哥,快把咱家文书拿出来,快给眼前的大老爷看看。”
顾明晟将伪造的文书递给人检查,手霎时还有些抖。
差点拿不稳文书。
夜色昏黑,他的脸又涂抹了粉面。
可还是能捕捉到耳尖那一点羞红。
——不是,我说。
我憋笑着,打算等顺利进城之后调侃他。
门口的守卫摆了摆手,似乎是让我和顾明晟赶快进城。
我放下心来,向前走去。
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几名守卫却忽然包围上来。
“抓住他们!”
暴露了!
我来不及多想,迅速从袖箭掏出短匕首。
可这一瞬间,心口处的刺痛让我几乎丧失全身力气,猛得吐出一口血,匕首瞬间掉落在地。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个画面,是顾明晟替我挡了一刀。
我听见有人高呼:“保护太子!救驾!”
顾明晟,你的人也在这里,太好了,你应该高兴啊。
我护送你平安回到上京了。
可为什么,他的表情却如此慌乱。
10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只觉得又回到了过去,在一个个旧梦中沉沉浮浮。
顾明晟不知道,除去皇宫那一次相逢,我还见过他的。
那是将军府血案发生的第二年。
血案发生的那天,只有我翻墙溜出门去买糖葫芦,躲过一劫。
满门抄斩,血流成河,我无家可归,流落街头,辗转被卖到黑市。
被蒙着眼睛关在兽笼中,一个人花黄金百两将我买下。
见到光明的那一瞬,一双净白纤细的手将我从污浊不堪中拉起。
那年我七岁,顾明晟十岁。
他皱着眉头说:“谁把你拐到这里的?你快走吧。”
那年我已经从养尊处优的小千金变成街头人见人躲的小乞儿足足一年。
从被迷晕,到关入兽笼等待被卖,我的心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本就在默默地等待死亡。
可万万没想到,拍下我的人确是顾明晟。
而且,他什么都不求,居然要放我自由。
“书里写着的大侠都会这样做,我可是要成为大侠的人。”
顾明晟被我发直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一盒豌豆糕。
“你要不要?你眼睛红彤彤的,是心情不好吗?你尝尝这个,有个女孩子最喜欢吃它了。”
“她说会为了这个豌豆糕常常来找我玩,可是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
我低下头,熟悉的豌豆糕。
几乎要打结的头发长长的,遮住了我的眼睛,还有酸到发疼的心事。
“你看起来好灰败。”
顾明晟犹豫着对我说,“像是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
原来心如死灰是能被看出来的。
那天分别时,顾明晟对我说。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一切可能。”
那天我没有和顾明晟说谢谢。
这是我欠他的。
后来机缘巧合,我在街头被父亲过往的手下发现,那时他正在为六皇子效忠。
于是我被带到顾越的王府,被收养,被他当成暗卫养大。
我乔装身份,女扮男装。
“林昭”这个名字从我的世界抹除。
我从此叫阿九。
可是——林昭毕竟不会真的死去。
她欠顾明晟的那一句谢谢。
……
从梦中惊醒的那一瞬。
我眼前晦暗一片,好似什么都看不见。
但气息太过熟悉。
我轻声说:“谢谢你,明晟。”
我不知他守护了我多久。
顾明晟对我说:“是我应该谢谢你,阿昭。如果不是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是回不了上京的。”
他本就是太子,如今回到上京,皇上重病垂危,他是未来皇帝已是板上钉钉。
顾越余生再也不能做什么。
可是——
这样还不够。
顾越做不了什么还不够。
11
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回六皇子府。
顾明晟在上京的支持势力本就比顾越强大。
若非顾越此次设计的刺杀太过阴险,皇帝之位本不该有任何其它可能。
现在顾越的人已经被抓得七七八八,昔日热闹的六皇子府如今有些冷清。
我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但是这段路我太过熟悉。
即使摸黑,我也能顺利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回我的东西。
一叠厚厚的案卷,里面有文书,有来往的信件。
这些东西,是昔日我帮顾越做尽脏活、累活时留下的证据。
其中有冤假错案、无数无辜死者、无数歹毒阴谋的真相。
把它们带出王府,交给顾明晟。
顾越彻底在夺嫡之争中出局。
只是,交出去这些东西,也意味着——
我这种见不得天日的暗卫,注定要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我也会死。
可我早就是该死的人了。
只要把它们交给顾明晟,我的最后一件事就做完了。
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离开了。
但兴许是我也中毒已深。
只是一个踉跄,我看不清路,被木凳绊倒。
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已经指向我的额心。
顾越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阿九,你回来了。”
12
被五花大绑着带到江边时,顾越明显有些紧张。
但看到顾明晟孤身一人出现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抑制不住了。
“看来你对他真的很重要啊。竟连这种要求,我这位亲爱的皇兄、未来的皇帝都肯同意。”
顾越拿我作威胁,让顾明晟一人来谈判。
他居然同意了。
我皱紧眉头,大喊:“你快走,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
顾越紧盯着我的眼睛,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
冷笑一声:“他在那个方向呢。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已经看不见了吧。”
顾越的声音让顾明晟瞬间紧张起来:“看不见?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和合散都被解了,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
顾越面无表情:“和合散只有通过交欢的方式,将毒性从一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他忽然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朝向顾明晟。
“你现在还不知道,你面前这位冷若冰霜的暗卫少年,其实是个妙龄女子吧?”
顾越丝毫不在乎地讲出真相。
“还是昔日林将军府的独女呢。”
这时候我已经失明,完全看不见顾明晟的神情。
但他的语气很冷静:“我不管阿昭的真实身份是谁。现在,我按照你的要求独自来了,也答应放你一条生路,这是烈火驹,日行可千里,你骑着它离开上京,旁人永远追不上你。你应该遵守承诺,把阿昭还给我。”
顾越笑眯眯地接过马绳,让顾明晟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可下一秒,他脸色骤变。
“你还真以为我会把她叫给你?”
立刻翻身上马,甚至将我拉入怀中。
“我自然会带走阿九!”
顾越还是那个顾越,出尔反尔一套。
可这次我终于学聪明了。
从被他五花大绑时就做好的准备。
我挣开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狠狠拽下马。
耳畔江流声阵阵。
我死死抱着顾越,爆发出我从没想象过的巨大力气。
往江心一跳。
坠落前,我最后朝顾明晟的那个方向微笑。
“你一定要当一个好皇帝啊,明晟。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
涛涛江流,吞没了我的声音。
我想,他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今世。就暂时到这里。
奔腾无尽的大江,汇入海洋。
那是父亲曾很多很多次眺望过的远方。
【后记】
三年后。
我叫小昭,是一个正值青春的美少女。
我旁边的人——这个秃顶老和尚,叫慈航。
他说他本以为我很乖,才把我捡回寺里的。
可没想到我居然把后山的枣树打了个遍,还在后面烤鸡吃。
“万万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姑娘。”
“我这种年纪的美少女,本来就该活泼好动,难道不可爱吗?”我满嘴流油地吃烧鸡。
我头发长得好好的,明显不是什么出家人,才不要管这群和尚的规矩。
慈航居然笑了笑,低声说:“是啊是啊,本该这么活泼的。”
我失忆了,关于以前的记忆统统记不得。
慈航总是会深沉地看着我,那种表情很慈爱。
他又救了我,所以我很信任他。
他说今年要带我来上京。
“上京,上京有什么好的?”
“今日有大事发生。”
“什么大事?”
我们到了上京,才发现全城缟素,披麻戴孝。
“谁死了?”我疑惑不解,“清明时节,全上京都这么哀伤吗?”
我很快知道了真相。
全城贴出告示,新帝宣了一桩冤案。
据说这冤案是数十年前,与将军府有关的。
前任帝王畏惧功高震主的大将军,居然听信奸臣谗言,将为国为民的大将军满门抄斩。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语气深沉,将这些画面描述得惟妙惟肖。
说到将军死的那一段。
我深受感染,心好像也隐隐得痛,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流出。
“喂,老和尚,你没治好我,我现在又开始心绞痛,是不是后遗症?”
慈航说我以前生了大病,昏迷了快一年。
他用了一年,让我醒来;又用了一年,让我重见光明;再用了一年,让我能走、能跳,与常人无异。
再用了一年——也就是今年,这第四年。
他和我斗智斗勇,让我不准在他面前吃烧鸡。
慈航听了我的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后遗症。”
“那我为什么,此刻心很痛呢?”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
“我的心也很痛。”
我也仰头看天:“那你快左传出门,给我买豌豆糕。我听说,吃了豌豆糕,心情就会变好。”
说完,我都有些愣了,“我是不是以前来过上京?”
慈航笑而不语。
“我不知道。”
我嘟囔着和他一起走出茶馆,奔向豌豆糕铺子。
这天清明。
豌豆糕的清甜隔着湿润的雨幕我都能闻到。
可惜店主双手一摊:“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们的豌豆糕,刚刚被这位客人全部买下了。”
我抬头一看。
一双如玉的眼睛。
他仔细地盯着我,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又转头看向慈航,仿佛意识到什么。
忽然深深地朝他鞠躬。
声音中甚至有些哽咽。
“多谢方丈。”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老和尚,这京城还有你的信众啊,咱元山寺这么有出息呢!”
慈航不说话,指指说。
“是啊是啊,此人是我元山寺的大香火主。
“余生你的豌豆糕,都有人包了。”
(全文完)
来源:逢坂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