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镇东那座荒废二十年的戏台,檐角铜铃早锈成了哑巴,却在今夜无风自鸣,一声声似泣似诉,惊得更夫老赵的灯笼都险些脱了手。
暮色如墨,自青石巷尾漫卷而来,将柳河镇染得透湿。
镇东那座荒废二十年的戏台,檐角铜铃早锈成了哑巴,却在今夜无风自鸣,一声声似泣似诉,惊得更夫老赵的灯笼都险些脱了手。
他攥紧桃木扁担,喉结上下滚动,忽听得戏台深处传来琵琶裂帛之声。
这戏台原是前清富商所建,雕梁画栋间曾飘过多少水袖香风。
民国初年,有位红极一时的刀马旦在此唱《穆桂英挂帅》,忽而失足坠台,血浸透了戏台正中的牡丹纹。
自此每逢雨夜,便有人见着个穿银红靠旗的女子在梁上翻飞,唱着半阙《游园惊梦》,待要细看时,只剩满地泥泞。
老赵的扁担撞上门板,惊醒了守祠堂的瘸腿老道。
那道人名唤清虚,右腿是三十年前斗僵尸时折的,此刻却拄着桃木拐疾步如风。
他腰间悬着的青铜罗盘指针疯转,忽地指向戏台西侧厢房。
两人对视间,檐角铜铃骤然炸裂,碎屑里裹着缕缕黑烟。
"三更天,阴门开。
清虚道人咬破指尖,在黄符上画出血符,"这戏台子底下压着的东西,怕是要借着月晦冲煞了。
话音未落,戏台深处传来环佩叮当,分明是女子莲步轻移之声。
老赵浑身寒毛倒竖——他分明记得,戏班旧人说过,那坠台的花旦生来六指,最喜在腕上缠七道红绳。
两人摸到厢房门前时,腐朽的门轴竟自行转动。
月光透过蛛网斜斜切进来,照见妆奁上蒙尘的凤冠霞帔。
清虚瞳孔骤缩,那凤冠东珠间赫然卡着半截断指,指根处还缠着褪色的红绳。
老赵突然惨叫一声,只见铜镜里闪过道银红身影,待回头时,妆台上的胭脂盒竟渗出暗红血珠。
"装神弄鬼!
清虚甩出三枚铜钱,正中梁柱暗格。
机关声响,整面墙轰然洞开,露出条向下蜿蜒的石阶。
霉味混着腐香扑面而来,老赵的灯笼火苗瞬间转绿。
石阶尽头是间密室,中央青石台上供着个紫檀木偶,眉眼与当年坠台的花旦足有七分相似。
木偶右手六指纤纤,腕间红绳正渗出新鲜血迹。
子时梆子声自镇外传来,密室四角烛火同时转为幽蓝。
清虚甩出八卦镜,镜中却映出戏台全景——无数半透明的伶人正吊在梁上,脚下悬着唱本与琵琶。
为首女子银红靠旗猎猎,面上胭脂红得骇人,正是戏班老人口中的六指花旦。
她忽地转头,目光穿透镜面直直刺来,老赵手中的灯笼"噗"地熄灭。
黑暗中响起环佩声响,清虚甩出五帝钱串成剑形。
钱币相撞迸出火星,照见石壁密密麻麻刻满戏文。
那花旦的唱词竟从四面八方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老赵突然捂住耳朵惨叫,他听见唱词里夹杂着自己亡妻的声音——二十年前,妻子正是看完这出《牡丹亭》后染了风寒去的。
清虚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桃木剑挑起黄符刺向虚空。
剑锋触到实物的刹那,整个密室地动山摇。
石壁戏文开始渗血,汇成溪流绕着青石台旋转。
那木偶突然睁眼,六指抚过琵琶弦,清虚的道袍无风自动。
他终于看清石壁暗纹——这哪里是戏文,分明是镇魂咒!
每场《游园惊梦》落幕时,花旦都要饮下掺了朱砂的梨汤,将魂魄炼成戏台养料。
"好个借戏养煞!
清虚甩出三道紫雷符,符纸却在中途自燃。
花旦的虚影在火光中愈发清晰,她腕间红绳突然暴长,缠住老赵脖颈。
老人青筋暴起,恍惚看见妻子在红绳那端朝他伸手。
千钧一发之际,清虚掷出腰间酒葫芦,烈酒混着朱砂泼在木偶身上。
凄厉惨叫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花旦虚影扭曲成团黑雾。
清虚趁机咬破中指,在虚空画出诛邪阵。
血符成型的刹那,戏台方向传来琉璃碎裂之声——那顶凤冠上的东珠接连炸开,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老赵突然挣脱红绳,疯了般冲向石阶:"素娥!
是你在叫我吗?
清虚一把拽回老赵,却见密室地面裂开缝隙,无数苍白手臂从地底伸出。
他这才惊觉,整座戏台竟是建在万人坑上!
前清富商为镇压怨气,强征戏班以人魂献祭。
那花旦本不愿害人,却在演出时被下了咒,生生摔死在戏台,魂魄永世困在《游园惊梦》里。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清虚咬破舌尖,将精血抹在桃木剑上。
剑身燃起金红火焰,所过之处黑雾消散。
花旦的虚影突然凝实,六指抚上清虚面颊:"道长可知,这戏我唱了八十年?
她腕间红绳化作利刃,却在触及清虚眉心时顿住——那道人额间竟有朵莲花胎记,与她当年绣在戏服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老赵突然跪地大哭,他看见妻子从黑雾中走出,手中捧着盏将熄的莲花灯。
清虚浑身剧震,他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戏台便觉熟悉——二十年前,正是师父带他在此地超度过一批枉死伶人。
那时他年幼,只记得师父将朵莲花灯埋在戏台东南角,说是有位痴儿在等故人。
"原来是你……"花旦的泪珠坠在桃木剑上,竟发出金石之音。
她腕间红绳寸寸断裂,露出底下狰狞伤疤:"那年班主说,只要我饮下符水,就能保戏班平安。
可他们怎知,我要的从来不是长生……"黑雾中浮现出无数戏子面容,他们有的捧着断裂的琵琶,有的攥着褪色的水袖,齐齐望向清虚。
子时三刻,地府阴门将闭。
清虚抛出莲花灯,灯芯无火自燃,照亮石壁暗格里的骸骨。
那些伶人骸骨颈间都系着红绳,与花旦腕上的一般无二。
诸位师兄师姐,随我往生去吧。
他割破掌心,以血为引画出超度符阵。
花旦的虚影渐渐透明,却在消散前将琵琶塞进老赵怀中:"这曲《皂罗袍》,烦请传给后世戏子……"
鸡鸣破晓时,戏台轰然倒塌。
镇民们只见清虚道人抱着个鎏金琵琶蹒跚而出,身后跟着呆滞的老赵。
那琵琶弦上凝着血珠,弹奏时竟能引来百鸟和鸣。
有孩童偷看,只见清虚将莲花灯埋进新土,嘴里念叨着:"痴儿,痴儿,八十年执念,不过一场《游园惊梦》。
三年后,柳河镇来了个游方戏班。
班主是个六指女子,擅唱《牡丹亭》。
每逢月晦之夜,她总要在废墟前唱完半阙《皂罗袍》。
有樵夫夜归时见过,说那女子腕间红绳在月光下泛着金芒,身后跟着群半透明的伶人,正随着琵琶声在残垣间翩跹起舞。
而清虚道人从此云游四方,唯在月圆之夜会回到镇东祠堂。
他总对着那盏蒙尘的莲花灯喃喃自语,灯芯里偶尔会传出琵琶声。
老赵临终前说,那晚他分明看见道人额间莲花胎记在发光,像极了戏台倒塌时,从地底升起的那朵金色莲华。
残阳如血,将终南山北麓的乱葬岗染作赤霞地狱。
清虚道人踏着腐叶行至断碑前,腰间铜铃无风自鸣,惊起数只寒鸦。
他望着碑上模糊的“梨园冢”三字,忽觉后颈寒毛倒竖——那截断碑竟渗出暗红血珠,顺着龟裂纹路蜿蜒而下,在碑底聚成个半掌大的血脚印。
“三百年了,怨气未散反增。”清虚并指抹过铜铃,铃舌瞬间化作赤金。
这是茅山秘传的“天罡镇魂铃”,本该在二十年前随莲花灯埋入戏台废墟。
此刻铃身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分明是感应到更凶煞的阴物。
他解下背后桃木剑,剑脊上暗刻的北斗七星竟在暮色中流转银辉。
乱葬岗深处传来环佩叮当,清虚瞳孔骤缩。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二十年前柳河镇戏台倒塌时,那六指花旦腕间的红绳便是这般响动。
只是此刻的声响中混着铁链拖地之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地底苏醒。
他咬破舌尖,将精血抹在眉心,霎时眼前景象大变。
但见坟茔间飘荡着无数半透明的戏子,他们面敷浓彩,身着残破戏服,脖颈皆系着生锈铁链。
最前头的女子银红靠旗猎猎,面上胭脂红得发黑,正是当年戏台冤魂。
只是她此刻六指间缠绕的已非红绳,而是九根玄铁锁链,链头没入地底,末端竟系着具青铜棺椁。
“原来你成了守陵阴将。”清虚剑尖挑起三张黄符,符纸无风自燃,“只是这陵中葬的,怕是比你们更凶煞百倍。”他话音未落,坟茔间骤然刮起阴风,吹得那些戏子残破的水袖猎猎作响。
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却是男女混杂:“道长可知,这墓中埋着的是何人?”
清虚心头剧震。
那女子说话时,他分明看见她身后浮现出无数面孔——有前清的状元郎,有民国时的军阀,甚至还有穿着奇装异服的洋人。
这些面孔在她颈后重叠闪烁,每张脸上都带着扭曲的狂喜。
他突然想起茅山秘录中的记载:“尸解仙,以众生愿力为食,聚万魂为躯。”
“你们竟敢用活人献祭养尸!”清虚甩出七枚铜钱,钱币在空中结成北斗阵。
女子却咯咯娇笑,腕间锁链突然暴长,将铜钱尽数绞碎。
她身后那些戏子突然齐声唱起《牡丹亭》,唱词却化作黑色咒文朝清虚袭来。
清虚旋身避开,道袍下摆仍被咒文灼出焦痕。
地底传来指甲抓挠青铜的刺耳声响,青铜棺椁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
清虚认得这是失传的“九幽镇魂咒”,需以九百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的天灵盖血为引。
他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戏班要借人魂镇煞——原来他们真正要镇压的,是这具即将破棺而出的尸解仙!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清虚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诛邪大阵。
剑尖血珠滴落的瞬间,整座乱葬岗地动山摇。
那些戏子突然发出非人的惨叫,他们面上的浓彩如活物般蠕动,竟显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女子六指突然断裂两根,露出森白指骨,指骨上刻满蝌蚪状的符文。
青铜棺椁的盖子开始震动,缝隙中渗出暗金色液体。
清虚嗅到股熟悉的甜香——这是尸解仙即将成形的征兆,当年师父为镇压此物,曾以自身精血为祭,在终南山布下七重锁龙阵。
可如今阵眼处的镇魂碑已毁,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道长,你看这戏台可还合意?”女子突然退至棺椁旁,她断裂的指骨竟开始重生。
清虚这才发现,那些断裂的指骨落地便化作小鬼,正啃食着坟茔间的白骨。
他突然想起柳河镇戏台倒塌时,地底传来的莲花灯异动——那灯芯里分明藏着师父的一缕残魂!
地底传来锁链崩断之声,青铜棺椁轰然炸开。
金芒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天空如同白昼。
清虚以剑拄地,口中念念有词。
他身后浮现出北斗七星虚影,每颗星辰都射出银辉没入地底。
这是茅山禁术“七星续命”,需以施术者寿元为代价。
金芒中缓缓走出个身影,那人身着玄色道袍,面上却覆着青铜面具。
面具表面镌刻着二十八星宿,此刻正随着他的步伐流转光芒。
清虚瞳孔骤缩——这身形,这步伐,分明与二十年前失踪的师父一模一样!
“玄霄子,你终于来了。”那人开口,声音却如金石相撞。
清虚手中桃木剑嗡嗡作响,剑身北斗七星竟开始逆旋。
这是道门最忌讳的“逆星之兆”,预示着施术者将遭天谴。
他突然明白为何当年师父要诈死隐退——这尸解仙根本就是他亲手炼制的!
女子突然发出凄厉惨叫,她腕间锁链尽数没入青铜面具人的掌心。
那些戏子残魂如飞蛾扑火般涌入面具人的口鼻,他身上的道袍开始鼓荡,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
清虚终于看清,那些符咒竟是用活人皮制成,每张人皮上都烙着个“玄”字。
“你竟用同门炼尸!”清虚目眦欲裂,手中剑势陡变。
他弃了茅山正统剑法,改用师父秘传的“逆七星剑”。
剑招诡异狠辣,每剑都刺向人体七处死穴。
青铜面具人却轻笑出声,他抬手间,地底涌出无数血手,将清虚的剑招尽数接下。
乱葬岗的温度骤降,清虚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冰晶。
他看见那些血手中夹杂着柳河镇戏班众人的面孔——班主、琴师、甚至当年那个给他递过茶水的龙套。
原来整个戏班都是祭品,他们至死都不知自己供奉的仙家,竟是同门师长!
“徒儿,你可知道何为尸解仙?”青铜面具人突然扯下面具,露出张与清虚七分相似的脸。
只是这张脸左半边布满裂纹,裂纹中流淌着金红液体,“需以至亲血脉为引,集齐七情六欲之魂,方能突破肉身桎梏。”他说话时,身后浮现出七具水晶棺,每具棺中都躺着个与清虚容貌相似之人。
清虚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天生六指,为何额间会有莲花胎记——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祭品!
二十年前师父诈死,不过是为让他活着收集七情六欲。
那些在柳河镇经历的鬼事,那些遇到的痴男怨女,都是师父安排的棋子!
“痴儿,还不醒悟?”青铜面具人突然并指成剑,点向清虚眉心。
清虚只觉神魂剧震,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他看见自己七岁那年,师父将朵莲花灯按进他心口;看见十五岁时,师父带他去乱葬岗超度,却在暗处收集他的眼泪;看见昨日柳河镇废墟前,那盏莲花灯里飘出的残魂,正是自己前世的一缕情丝。
地底传来锁链断裂的轰鸣,青铜棺椁下的土地开始塌陷。
清虚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血沫。
他反手将桃木剑刺入自己心口,剑尖挑出的却是朵金红莲花。
这是他二十年修为凝成的本命精魄,此刻正绽放出刺目光芒。
“师父,你可知莲花为何出淤泥而不染?”清虚将莲花抛向空中,花瓣化作万千符咒。
青铜面具人发出非人的惨叫,他身上的道袍开始燃烧,露出底下由人皮拼接而成的躯体。
那些戏子残魂突然调转方向,竟朝着面具人扑去。
女子六指突然全部断裂,化作九条血龙缠住面具人四肢。
清虚趁机咬破舌尖,以精血为墨在虚空画出血色八卦。
这是茅山禁术中的“燃魂咒”,需以施术者三魂七魄为祭。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开始透明,却笑着念出最后一句咒文:“天地同悲,日月齐黯,今以吾身,镇此邪魔!”
血色八卦轰然落下,将青铜面具人压入地底。
那些水晶棺接连炸裂,露出里面七具无面尸体。
清虚终于明白,师父为炼尸解仙,竟杀了七个不同时空的自己。
他最后看了眼柳河镇方向,那里有盏莲花灯正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子时三刻,阴门大开。
无数残魂从地底涌出,朝着清虚化作的金莲顶礼膜拜。
为首的女子捧着断裂的琵琶,她腕间红绳已化作金链,链头系着朵半开的莲花。
金莲缓缓沉入地底,所过之处坟茔尽数裂开,露出底下晶莹剔透的玉髓。
三年后,终南山下多了座无名道观。
观中供着盏青铜莲花灯,灯芯永远燃着金红火焰。
有采药人曾在月圆之夜见过,灯影里坐着个白衣道人,正用六指弹奏着无弦琵琶。
他身后跟着群半透明的戏子,唱着那首《皂罗袍》,只是这次,曲调里再没了凄厉,只有超脱后的空灵。
某日,有位云游画师误入道观。
他看见莲花灯上浮现出幅画面:二十年前柳河镇戏台倒塌时,有个六指孩童正抱着莲花灯蜷缩在废墟里。
孩童额间胎记突然发亮,灯芯里飘出个虚影,将孩童的影子按进地底。
画师恍然惊觉,那虚影的面容,竟与道观中供奉的祖师画像一模一样。
从此终南山多了个传说:每逢雨夜,山道上会传来琵琶声。
循声而去,总能见到个白衣道人踏歌而行,他腕间红绳在月光下泛着金芒,身后跟着群唱戏的鬼魂。
只是这次,他们唱的再不是《游园惊梦》,而是一曲无人能懂的安魂调。
雨丝像银针般扎进终南山脚的青石阶,我缩了缩脖子,登山包里的罗盘突然开始疯狂转动。
这破铜烂铁是三日前在潘家园淘来的,当时摊主神秘兮兮地说这是茅山最后一代传人用过的法器,现在看来八成是赝品。
可当我的登山靴踩上第七块刻着莲花纹的青砖时,罗盘指针竟“咔”地一声折断了。
山雾突然浓得化不开,我摸出狼眼手电,光束里浮着细小的金粉。
这场景让我想起去年在秦岭遇到的鬼打墙,当时全靠老九门传下来的摸金符才脱身。
可现在摸金符在裤兜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大腿生疼。
“小兄弟,借个火。”
沙哑的声音贴着后颈炸开,我猛地转身,手电光柱里站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
他手里攥着半截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脸上沟壑像活过来的蚯蚓。
最诡异的是他右腿——裤管空荡荡的,却在青石板上投出完整的影子。
“您老这腿……”我话没说完,老头突然把烟杆塞进我嘴里。
辛辣的烟味直冲天灵盖,我眼前闪过幅画面:暴雨夜,穿银红戏服的女人吊在梁上,脚踝系着九根玄铁链,每根链子都连着具水晶棺。
“咳咳咳!”我呛得眼泪直流,老头却不见了。
背包里的洛阳铲突然发出蜂鸣,铲头沾着层暗红黏液,闻着像腐烂的莲花。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山腰平台,眼前矗立着座青砖戏台,飞檐上蹲着的不是嘲风,而是七只衔着人骨的青铜雀。
戏台匾额题着“惊鸿台”三个篆字,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
我凑近细看,那些符文竟是用经血混着朱砂画的,每个转折处都嵌着颗米粒大的乳牙。
突然有滴水落在我后颈,温温热热的,带着股铁锈味。
抬头望去,戏台藻井正中央悬着具女尸,大红嫁衣上绣着百子千孙图,每颗婴儿头都朝我咧嘴笑。
“叮——”
背包侧袋的青铜铃铛突然自鸣,这是出发前在柳河镇旧货市场收的。
当时摊主说这是戏班子遗物,现在想来,那摊主左眼蒙着层白翳,说话时总爱舔嘴唇,倒像极了湘西赶尸匠的特征。
女尸的绣花鞋尖突然垂下缕红绳,绳头系着枚六指掌印,掌纹里嵌着金粉。
我摸出黑驴蹄子咬在嘴里,这是跟胖子学来的规矩。
刚要后退,脚下青砖突然塌陷。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我抓住戏台垂下的红绸,绸缎却像活物般缠住手腕。
耳边炸开咿咿呀呀的唱腔,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可杜丽娘的戏词里混着男人的嘶吼,像是把九个人的魂魄塞进了一副皮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无数半透明的戏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脸上敷着厚重的油彩,嘴角却咧到耳根。
我认出其中几个,正是二十年前柳河镇戏班的龙套——那个总在后台给我塞糖炒栗子的哑巴武生,此刻正捧着自己的眼珠子当灯笼使;总爱给我梳头的刀马旦姐姐,发髻间插着半截脊椎骨。
红绸突然收紧,勒得我腕骨咯咯作响。
女尸的嫁衣下摆无风自动,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锁链。
我这才看清,那些锁链竟是从戏台地底钻出来的,每根链子都连着具水晶棺,棺中人的面容与我七分相似。
最深处那具棺材里,躺着个穿玄色道袍的男人,他左半边脸布满裂纹,裂纹里流淌着与我额间胎记相同的金芒。
“张小哥,可算等到你了。”
戏台梁上传来个清冷的女声。
抬头望去,六指花旦倒悬在藻井,腕间红绳化作九条血蟒。
她脸上浓彩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分明是我在潘家园见过的那对鸳鸯眼翡翠!
“你是谁?”我摸出腰间的匕首,刀刃刚出鞘就蒙上层白霜。
这是把苗疆古刀,刀柄缠着当年阿妹送我的五彩绳,现在五彩绳正在渗血。
花旦突然轻笑,她身后的血蟒同时昂首,吐出的信子上站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正是山道上遇见的独腿人!
老头右腿裤管里钻出条黑蛇,蛇口衔着半截旱烟杆,烟锅里燃着青蓝色的火。
“三百年了,玄霄子转世了七次,总算凑齐七情六欲。”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雌雄莫辨,他脸上皱纹开始蠕动,竟剥落成张人皮。
人皮下露出张与我完全相同的脸,只是这张脸的眉心没有莲花胎记。
戏台突然开始旋转,红绸将我吊在半空。
下方七具水晶棺同时开启,棺中人的手指开始抽搐。
我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跳一下,就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杀了他,取而代之。”
花旦突然唱起《皂罗袍》,这次我听清了,她每唱一句,地底就伸出只血手抓住我的脚踝。
那些手上都戴着戏班旧物——哑巴武生的铜扳指、刀马旦的银护腕,还有班主从不离身的翡翠鼻烟壶。
血手越聚越多,我的登山靴开始渗血,不是我的血,而是那些血手自己的。
“你可知何为尸解仙?”老头——或者说另一个我——突然出现在面前。
他指尖点在我眉心,我顿时头痛欲裂,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七岁那年,师父将朵莲花灯按进我心口;十五岁在乱葬岗,我亲手将七个乞丐的生辰八字刻在龟甲上;昨日柳河镇废墟前,我抱着莲花灯痴笑,灯芯里映出的竟是自己的脸。
“原来我才是祭品……”我喃喃自语,苗疆古刀当啷落地。
血手趁机攀上我的腰,那些水晶棺中人的手指已经碰到我的后颈。
可就在他们要刺入皮肤的瞬间,我额间的莲花胎记突然发烫,烫得那些血手发出凄厉惨叫。
花旦的唱腔戛然而止。
她惊恐地看着我,六指深深掐进梁木:“不可能!
玄霄子明明说过,这一世的转世最易操控……”她话没说完,戏台突然剧烈震动,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
我趁机挣脱红绸,后背重重撞在青砖墙上。
摸金符在此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我福至心灵地咬破舌尖,将精血抹在符上。
符纸无火自燃,火光中浮现出二十年前柳河镇的景象:戏台倒塌时,有个六指孩童抱着莲花灯蜷缩在废墟里,而孩童身后站着个穿玄色道袍的男人,男人手中握着的,正是此刻我手中的苗疆古刀!
“原来如此!”我大笑出声,笑声震得藻井簌簌落灰。
那些血手突然调转方向,朝着水晶棺扑去。
老头——或者说玄霄子——发出非人的惨叫,他脸上的裂纹开始蔓延,露出底下由人皮拼接而成的躯体。
花旦突然六指齐断,化作九条血龙缠住玄霄子。
我趁机捡起苗疆古刀,刀刃在莲花胎记的映照下泛起金芒。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最后底牌——当年他诈死前,将毕生修为凝成这把刀,而刀鞘里藏着我的一缕魂魄。
“天地同悲,日月齐黯!”我挥刀斩向水晶棺,刀锋却穿透棺木,直直刺入自己的心脏。
剧痛袭来的瞬间,我听见无数个自己在尖叫:有七岁孩童的哭喊,有十五岁少年的嘶吼,还有此刻这个我平静的笑声。
莲花胎记突然绽放,将整座戏台照得亮如白昼。
当光芒消散时,我发现自己躺在终南山脚的破庙里。
身上没有伤口,背包里的罗盘却碎了。
庙祝是个独眼老头,他正在给香炉添香,香灰里露出半截旱烟杆。
我摸出那枚六指掌印,掌纹里的金粉正在缓缓流动,最后拼成个“莲”字。
“后生,要听段《游园惊梦》吗?”老头突然开口,他那只独眼里闪过翡翠般的光泽。
我摇头,转身走出庙门。
山道上飘着细雨,我摸出青铜铃铛轻轻摇晃,铃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琵琶声。
三年后,我在潘家园开了家古董店。
有天来了个穿银红戏服的女人,她腕间缠着褪色的红绳,说要当把苗疆古刀。
我接过刀时,刀柄的五彩绳突然渗出血珠,在柜台上拼成朵莲花。
女人唱了句《皂罗袍》,转身消失在人群里,只留下股淡淡的莲花香。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站在终南山巅。
脚下是翻涌的云海,云海中浮着七具水晶棺,每具棺材里都坐着个“我”。
他们同时朝我微笑,眉心的莲花胎记依次亮起,最后化作漫天星斗。
醒来时,枕边放着那枚六指掌印,掌纹里的金粉变成了真正的莲花,在月光下缓缓绽放。
来源:快乐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