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此之前的好些天，端午这个节日渐渐成为大人小孩的心事。这样的心事，必须由粽子叶、糯米、肥肉、黑豆或绿豆、铁锅、柴火以及咬牙切齿的决心、左顾右盼的较劲来抚平——这个时节，早春播下的玉米种子破土之后经过两次施肥已经长高，满坡满岭都是郁郁葱葱的玉米林；而水田里的稻子

端午这个节日让拉烈街的人们迎来一年中又一个能显示“家底”的日子。图为桂西北地区的端午粽。 马仕游 摄

拉烈街的端午节一般是从节前头一个夜晚开始的。

在此之前的好些天，端午这个节日渐渐成为大人小孩的心事。这样的心事，必须由粽子叶、糯米、肥肉、黑豆或绿豆、铁锅、柴火以及咬牙切齿的决心、左顾右盼的较劲来抚平——这个时节，早春播下的玉米种子破土之后经过两次施肥已经长高，满坡满岭都是郁郁葱葱的玉米林；而水田里的稻子也在拔节抽穗。阳光和雨水交替倾洒，蝉声嘹亮，山花怒放，拉烈街的人们迎来一年中又一个能显示“家底”的节日。是的，上半年的收成基本成定局，端午节一过，马上就是“双抢”（抢收抢种），这个时候迎来节日恰逢其时——从某种意义来说，节日是个加油站——不管日子过得好与不好，拉烈街的大人小孩都期待和这个节日迎头相撞。

这个季节风是热的，拉烈街好些人家的自留地里，那些平时不起眼的粽子叶在热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这个节日，是收割粽子叶的季节。这些叶片，节日前几天出现在集市上，出现在很多人家的水缸边——这些叶片，得熟悉主人家的水汽才不至于枯萎。平时水缸边不是粽子叶的地盘，是烤烟叶的地盘，有人抽烟的人家，水缸边经常铺有又脆又黄的烤烟叶，吸了水汽之后烟叶变软，锋利的菜刀一切，嘶，遂成可用之物。进入农历五月，水缸边阴凉之地，终于等来了粽子叶，不光粽子叶，十斤、二十斤的糯米也早已用清水泡好。不光是用清水泡糯米，有些人家还会用上一年留下来的稻草烧成灰掺杂在水里泡糯米，这样包出来的粽子会有浓浓的稻草香，且不容易变质。与此同时，做粽子用的猪肉——一般都是肉猪颈脖部位的，拉烈街人称为“糟头肉”的肉品（这个部位的猪肉耐煮）也在一天前用硼砂、酱油、盐腌好（家境困难一些的会用价钱比较便宜的猪脚来代替）；而能让粽子百吃不腻的绿豆或者黑豆也已经被水泡得发软。于是，粽子叶、泡好的糯米、黑豆或者绿豆、腌好的糟头肉、绑粽子用的稻草等一干物品扇面一样摆在男人或者女人面前。

前面说过，端午这个节日（不光端午节，很多节日）已经成为大人小孩的心事，这样的心事，必须由粽子叶、糯米、肥肉、黑豆或绿豆、铁锅、柴火以及咬牙切齿的决心、左顾右盼的较劲来抚平。现在，这些物品扇面一样摆在男人或者女人的面前，毫无疑问，这些物品显示了一家人过节的决心，但是尘埃还未落定，喜欢争口气或者不甘落于人后的人家除了咬牙切齿的决心，在包粽子这件事上还要左顾右盼。我清楚地记得，节日前几天，人们在路上打招呼，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年泡多少斤糯米？一句平常的问候，其中带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含义在里头。今年包多少粽子？在很多人家那里成了一场“暗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拉烈街，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家家户户包粽子的时候，只要你从街上经过，不经意地一瞥，哪一家包多少粽子都一目了然。于是你就看到，好些不甘落人后的人家（特别是平素与隔壁邻舍有些小矛盾，想在包粽子这件事上“扳回一局”的人家）会调整先前定下的“计划”，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根据确切的消息，某某家包粽子比自己家要多出不少。于是你会看到，街上卖糯米的地方、卖猪肉的地方甚至是卖粽子叶的地方，突然就风尘仆仆跑来好些个“补货”的人。之所以风尘仆仆，是因为泡米、腌肉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不抓紧时间“补货”，那就来不及了，就要输给别人了。“明战”也好，“暗战”也好，一阵忙碌之后，咬牙切齿的、心无旁骛的、左顾右盼的粽子的主人们安坐家中，粽子叶、肉、糯米、黑豆或绿豆扇面一样摆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处置：

他们端坐矮凳，双腿并拢，膝盖上方垫着一块干净的土布，肉身成为可靠便利的“桌子”。粽子叶一铺，腿可不能抖，说屏住呼吸是有点夸张，万事开头难的谨慎那是必须要有的，因为一碗泡软的糯米即将被倒在叶片上面，腿一抖，湿滑的糯米被抖落，那是会被人笑话的。粽子叶有大有小，叶子大一点，糯米就多一点，这个时候膝盖上面青色的粽子叶就像一个小小的晒坪，湿漉漉的糯米可不是等待阳光，而是等待一双巧手细细打理。看啊，湿漉漉的糯米被一只手轻轻按压，压出一个凹槽，被切成条的糟头肉填在里面。糟头肉有大有小，大一点的家境充裕，小一点的家境有些窘迫，更窘迫的连小条的糟头肉都没有，干脆就是砍成小块的猪脚。这些大小不一的糟头肉或者小块的猪脚填在凹槽里，很快就被一碗湿漉漉的糯米覆盖，这只是包粽子的第一步。接下来最考验人的就是怎么包裹怎么捆扎。你会看到，一双手在“晒坪”上轻轻聚拢，按压，“晒坪”上一座中间高两头低的“山脉”慢慢成形。紧接着，膝盖上的粽子叶一层一层将“山脉”围裹，你会发现，绑粽子用的稻草或者铁丝或者棉线早就“埋伏”在粽子叶下面，随着粽子成形，这些稻草或者铁丝或者棉线就暴露出来了。这些稻草或者铁丝或者棉线被一双巧手捡拾，缠绕，打结，最终将叶子里的糯米，糯米包裹下的肉品、黑豆或绿豆捆扎得紧绷绷的。这是今年的第一只粽子，家人们都围过来细细端详，如果粽子被包得歪歪扭扭，那也没关系，只要包得紧包得结实，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这只粽子很快“啪”的一声被投到铁锅里，只要不裂开就是好粽子，家人一点嫌弃的神色都没有；如果粽子包得有款有型，这只粽子会被全家人从你的手中传到我的手中，最后在“几乖的”称赞声中被投入铁锅。“几乖的”是拉烈街特有的形容词，大多用来形容食物标致的形状，煎出来的玉米馍“几乖的”，打出来的饼“几乖的”，包出来的粽子“几乖的”。

前面说过，拉烈街的端午节是从节前的头一个夜晚开始的。这个时候，整个拉烈街的粽子都被装在铁锅里，大人小孩的心事已经抚平，装着粽子的铁锅被抬到平时用来煮猪食的大火灶上，等待点火。关于拉烈街的大火灶，还得啰嗦几句。在我们拉烈街，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火灶，大火灶一般拿来煮猪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前，家家户户养猪还没流行“生喂”，猪吃的和人吃的都必须煮熟了才行。家里的大火灶，一般被单独砌——更多的是用湿泥巴舂——在一个角落，孤零零的。煮猪食需要用大量的燃料，在拉烈街，煮猪食最常见的燃料是玉米秆和杂草、树枝。小的时候，我上学之余最重要的一个任务是捡猪菜和拔玉米秆。捡猪菜是一年四季都要做的事，拔玉米秆只有两个季节，夏季和冬季。玉米全身都是宝，玉米粒当口粮，大部分玉米秆当牛的饲料；脱了粒的玉米棒和少量的玉米秆当燃料，拿来煮猪食。那么，玉米秆是怎么变成燃料的呢，这得从收玉米讲起。玉米有两种收法，一种是收玉米的人斜挎着一个竹背篓，沿着玉米地，一株一株去掰玉米秆上的玉米棒，撕掉苞衣，扔在竹篓里。这一片地的玉米都掰完了，玉米秆也没有马上被砍掉，而是留待完全干枯，一般都是十几二十天之后再去收割，然后用牛车拉回家里当燃料。另一种收法比较简单，家里的人一人一把刀冲进玉米地，砍砍砍，然后一捆一捆用牛车拉回家中，还未干透的玉米秆剥掉玉米后被一台粉碎机粉碎成渣，当牛马过冬的饲料。不管是哪一种收玉米的方法，被砍掉的玉米秆最终有三四寸长留在玉米地里，最后由像我这样的孩子去连根拔起来背回家中。所以每到收玉米的季节，半屋子堆的就是这些东西。在煮粽子的夜晚，如果你一家一户地去串门，你会发现，这些燃料越烧越少，当最后一根玉米秆在大火灶里燃尽，粽子熟了，拉烈街上个收获季也正式终结，而新的收获季也正式开启。

回到端午节的头一个夜晚。大火灶里的火燃了起来，照亮了“守夜人”的脸。煮粽子一般要延续七八个小时，所以端午节的头一个夜晚，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负责煮粽子的守夜人。守夜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拉烈街第四生产队，从街头到街尾，最出名的守夜人有两位：永祥和爱群。永祥没有家眷，家中只有他一个人。端午节的时候，一个人的永祥也跟街上其他人家一样，泡糯米，腌肉，包粽子。永祥在家里守夜，他的好朋友小平和伯规会来陪他。他们三个是榨油坊的工友，他们一边往火灶里添玉米秆或者树枝，一边喝酒、唱歌，唱的是《沙家浜》里《困难压不到英雄汉》，还改了词：困难压不倒第四队，四月荒，有米吃……榨油坊是我们最喜欢去玩的地方，我们经常去那里看牛被蒙着眼睛，拉着石头轮子转圈碾压桐果，看永祥、小平、伯规他们三个人怎么榨油：拿一根大大的木头撞击架子上的开关，一声声巨响，桐油汩汩流出来……那是在白天，到了夜晚，我们可不敢去榨油坊，因为榨油坊后面有很多坟茔，夏天的夜晚，会有很多“鬼火”忽闪、追逐，令人害怕。端午节的夜晚，小平和伯规在永祥家陪永祥煮粽子。小平和伯规家里的守夜人是他们的老婆，煮粽子不用他们操心。他们三个人坐在永祥家的大火灶前，不停地往大火灶里塞燃料，不停地喝酒唱歌：困难压不到第四队，四月荒，有米吃……天差不多亮的时候，喝到半醉的永祥从锅里捞起热气腾腾的粽子，放在火灶旁边摆着酒杯、酒瓶和一些炒玉米粒之类的下酒菜的桌子上，一边用嘴吹，一边用手解开捆在粽子上的棉线，光滑诱人的粽子出现在三个人面前。永祥用棉线“割”粽子，然后三个人三个碗三双筷子，他们扒米饭一样将粽子扒到嘴里，熟了！熟了！好吃！好吃！

而爱群这个守夜人，跟永祥又不一样。永祥家端午节的头一晚，永远都是永祥、小平、伯规一起守夜。爱群家守夜煮粽子，是她和她的九个儿女。从最小的孩子五妹，到最大的孩子阿娇，端午节的头一晚全部陪在她身边，这是拉烈街少有的事情。爱群的九个孩子，轮流在火灶前面打瞌睡，他们宁愿打瞌睡的时候头磕到地上也不去睡觉，为什么会这样？除了能最早吃上粽子，爱群的孩子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粽子煮熟的时候，哪怕天还没亮透，九个孩子就要分头给家中的亲戚送粽子。

端午节的早上，爱群家的九个孩子提着粽子分头走街串巷去敲亲戚家的门——没有人比他们更早出现在拉烈街的街头。他们出现在街头的时候，就意味着：端午节来到啦。

［作者简介：李约热，本名吴小刚，壮族，广西都安人，有多篇（部）作品发表、出版并获奖。现供职于广西作家协会］

来源：当代广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