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与哲学家:一个人的流亡史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5-31 08:37 1

摘要:德国的政治宣传活动已经成功地让人普遍产生了一个印象,以为那些“流亡者”都在未受胁迫的情况下离开了德国,而且目的是要从国外借着“宣传德国之恐怖”来进行报复。由于爱因斯坦受邀转往外国任教,一份德国报纸要求把所有被解职的德国大学教授的护照撤销,意思是说,他们不只应该

作者:[德]卡尔·洛维特 译者:区立远

在罗马的德国流亡者

国的政治宣传活动已经成功地让人普遍产生了一个印象,以为那些“流亡者”都在未受胁迫的情况下离开了德国,而且目的是要从国外借着“宣传德国之恐怖”来进行报复。由于爱因斯坦受邀转往外国任教,一份德国报纸要求把所有被解职的德国大学教授的护照撤销,意思是说,他们不只应该丧失在德国的生存基础,还应该被迫留在德国苟延残喘。这个虐待狂似的要求并不是登在像《冲锋者》这样的地方,而是出现在由策雷尔(Zehrer)主编的《每日观察报》(Tägliche Rundschau)上;这份报纸在1933年是少数或多或少仍然正派的报纸之一,也正因为如此,它在同一年就被迫停刊了。上面提及的对流亡者的这种印象,即便对智识阶层来说,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B. 的说法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在给我的信上说,他不把我当成流亡者,因为他所理解的流亡者是像亨利希·曼或者在巴黎的流亡报纸的编辑那样的人。布里特纳夫妇也有类似的心态,他们在与我道别的时候友善地劝我,在罗马不要跟那些流亡者来往。这个劝告很荒谬,因为事实上是德国人不愿意与犹太人来往,而且,若考虑到他们最亲近的家中常客是一位弗兰克福的典型犹太人,他们如此劝我就更显荒谬——这个人引起了我的反犹情绪,后来在罗马我总是避开他。就历史来看,欧洲对流亡者(Emigrant)这个概念的理解,当中或许仍有一些成分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流亡者(émigrés)身上得来的。可是我们并不是政治难民,照我们自己的理解,我们数代以来皆为德国人,是最近才在别人的眼里变成了犹太人,即所谓的德国犹太人。

这些德国犹太人之所以往外国去,只是因为德国使他们在物质上与道德上无法继续生存。这些德国犹太流亡者,绝大多数都是被放逐者,也就是说,违背他们的期待与愿望给驱逐出境的人。我一九三五年还在意大利遇到过一个德国犹太人,他为了不“违背德国国民应尽的义务”,想把身上剩下的旅费寄回德国去,可是这个人在弗兰克福遭受过的事情,足以将一切公正与秩序踩在脚下。对于被驱逐的犹太人、半犹太人与混血儿来说,种族成分论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种族法律所设定的前提对这些人而言并不存在:我们当中没有谁感觉到跟其他人同为一个种族团体,我们不觉得我们是一个“犹太民族”。这共通的命运却大致使我们更强烈地感受到,我们每个德国犹太人的存在方式都是不一样的。因此在罗马时,我们夫妇比较喜欢来往的,都是那些跟我们一样觉得自己是德国人的犹太人或半犹太人;而那些太过犹太的、自己聚起来过着类似隔离区般生活的犹太人,我们则是尽可能避开。后面这些圈子的犹太人喜欢用一种幻觉来鼓励自己,觉得希特勒政府很快就要崩溃了,不过绝大多数的人则没有太多政治意识。在布拉格、苏黎世与巴黎的情况可能不大一样。

画家桑德施泰因(Sandstein)是一个道地的慕尼黑人,因为自由职业的缘故,他对政治极度缺乏兴趣。一开始他试着开一家照相馆,他的太太则当声乐家教。后来他们开了一间民宿,好与他们成年的儿子一起度日。他们的生活有些青黄不接,儿子则加入了法西斯党,希望能成为意大利军官。弗兰克尔(Frankl)是一位被解职的艺术史教授的儿子,无论是性情还是外观上,完全没有犹太人的气息,他的太太是一位个子矮小的(雅利安)施瓦本人。他们跟自己的小孩住在一间扩建的车库,过得如此困窘,仅有的家具都是自己做的。他在一家意大利公司当建筑师。施特劳斯(Strauss),一个被解职的艺术史讲师,就职论文是平德指导的。他靠自己的音乐天分度过难关,在罗马高等音乐学校勤奋地学习、做钢琴家教,在罗马享受着他的自由。雅斯特罗(Jastrow)小姐,一位被解职的知名国民经济学教授的女儿,本业是考古学家。她得到一份美国的奖学金,工作是整理希腊陶瓶碎片。弗伦克尔(Fraenkel),法律系毕业,也是迈内克的学生,与一位雅利安教授的女儿结婚,到1933年为止,他一直是《德国大众报》长年的驻罗马通讯供稿人。

他对于被革职一事感到十分痛苦,却又不懂得在失业的情况下采取因应的作为,并节约开销,只知道一直消耗他的储蓄。一直到存款花费殆尽,他才终于试着从奥地利、捷克与法国的报纸接一些稿约。他用一种令人动容的“历史的客观性”来评判德国的事务,德国同事偶而礼貌性的前来拜访,对此他都表示感激。一九三六年,他应一个意大利的专业期刊邀请,写了一篇文章《第三帝国法律对犹太人的处置》(Il Trattamento degli Ebrei nella Legislazione del terno Reich),文章作了如实的报导,没有任何控诉的语气。他没有料到,自己两年之后将会遭到意大利人同样的“处置”——真是一出黑色喜剧!

古文学家瓦尔策(Walzer),与出版商卡西雷尔(Cassirer)的一个女儿结婚,是耶格尔(W. Jaeger)的学生,在丧失了讲师的职位之后来到罗马,现在在真蒂莱手下,靠着精力、耐性与毅力重新经营学术生涯。他与他的太太都是十分传统的犹太人类型,特别因为那种不屈不挠的韧性,使他们能在任何条件下抬起头来,并结交新的关系。

吕瓦尔德(Loewald),我从弗赖堡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在罗马娶了一位犹太女孩,他勤奋地准备意大利的医学国家考试,尽管他在德国老早已经通过这项考试,后来他在一个意大利医院找到一个助理的职位。

贝伦斯(Behrens)与弗莱希曼(Fleichmann)两位医生也同样再考了一次国家考试,开了一间诊所,他们的病人主要是意大利人与流亡者,他们的生活被工作上的进展完全填满了,因此也已经不再回想过去的遭遇。

莉莉·格拉登维茨(Lili Gradenwitz),一位非常漂亮、严肃的女孩,有一半雅利安血统,父亲在政变前是基尔市(Kiel)的市长。她原本可以留在德国,却宁愿用一个“彻底”的决定来解决她“半吊子”的血统问题,她刚到意大利时身无分文,一开始找到的是一份家庭女佣的工作。当我们在罗马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个旅行社当雇员。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凌晨四点钟,她在基尔市的老父亲被人从床上拖走,被送进了集中营,但送进哪一个,连她的母亲都不知道。意大利种族法令生效前几天,她嫁给一个在米兰当机械师、入意大利籍的蒂罗尔人(Tiroler)。她是一个道地的北德女孩,只要话题一转到德国的情势,她会马上吓得脸色惨白——她宁愿把这些事情通通忘记。

布伦德尔(Brendel)是库尔提乌斯一位很杰出的学生,考古中心的助理,他跟一个犹太女人结婚,因此必须放弃他的职位,一九三六年时他去了英国。罗曼语学者迪克曼(Dieckmann)的情况跟他类似,但是没有像他那样能够应付这种处境。施皮策帮他在伊斯坦布尔弄到一个助理的位置,可是他对这个工作并不满意,所以后来又放弃了。

只有在以下三个人身上,我才真正认识到了所谓的流亡者心理:一位是昔日的海德堡罗曼语学者莱奥·奥尔斯基(Leo Olschki),一位是我已经提过的莱曼—哈特勒本,他的太太是雅利安人,第三位是克劳特海姆(Krautheimer),他从前是马尔堡艺术史系的讲师。奥尔斯基所出身的家庭,事实上属于一个跨国性的东犹太人族群,但他出生于意大利,我们把他戏称为“莱奥纳尔多·达·奥尔斯基”(Leonardo da Olschki)。他的兄弟与父亲也都取得了意大利国籍。奥尔斯基是一位知识丰富的学者,聪明、锐利,也很有洞察力。因为那时候他仍从德国领取年金,在罗马也有人帮他安排了一个不支薪的客座教授职位,所以他的生活并不沉重。莱曼的情况就糟糕很多,因为他有三个男孩要养,在经历了两个充满忧虑与辛酸的年头之后,才终于在美国安定下来。活跃的精神活动虽使这两人不致垂头丧气,但是政治的局势总让他们无法忘记所失去的东西。要跟他们见面而不马上谈到德国或犹太的话题,是不可能的事情。骄傲与学养使他们相信,从德国被放逐出去的犹太人现在有个使命,就是在美国保存欧洲文化使之免于毁灭,就像希腊的移民将古代的文化继续传承下去那样。奥尔斯基是最后一个离开罗马的,这时他也已经不被允许继续在大学里讲课,意大利也不再让他留恋了。希特勒到罗马访问期间,有不少流亡者遭到逮捕。其他人逃过了这一波行动,尽管有种族法令,直到现在都还留在罗马。

受权刊发,选自《纳粹与哲学家:一个人的流亡史》,[德]卡尔·洛维特 著,区立远 译,广东人民出版社 | 万有引力 2025年6月。

米歇尔斯、彼得森与哈格曼(Hagemann)小姐等人也算是某种流亡者。米歇尔斯,知名的社会学家,在几十年前就因政治因素离开了德国。他是佩鲁贾(Perugia)的大学教授,住在罗马。在窄小的、摆满各种珍贵收藏的客厅里,他常邀请一群背景差异极大的朋友齐聚一堂。在这种场合里,他能极灵活地在意大利语、法语与英语,必要的时候还能改讲德语。他取得了意大利国籍,也成为法西斯党人,喜欢在公众场合上装作好像已经听不太懂他的母语德语。他接听电话时会自称“罗伯托·米给尔”(Roberto Mikels),但是意大利人从来不太信任这位“罗伯托”。他是一个有趣的人物,脸上坑坑疤疤的,让我想起斯特林德贝里。此外,他还是一个博学无匹的人,一个永不疲倦的新闻工作者。他于一九三六年在罗马逝世。

彼得森在自由新教的崩溃中所采取的最后决定,跟巴特的方向正好相反:他改信了天主教,到了罗马。在这里他以四十三岁之龄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意大利女孩,她为他生好多个孩子。他们住在阿文蒂诺,与外界不常往来。我常常去拜访他,他也总是友善地接待我,给我一些鼓励。他对于离开德国感到痛苦,也很清楚,那道从1933 年起将德国精神生活撕开的裂痕,同样也损害了他的神学工作。对德国的事务,他特别关注的是基督教教育的毁灭。他不愿意自己的小孩在这样的国家里生活,所以他留在罗马,虽然意大利的天主教并不让他满意。他改信天主教,基本上跟他改信浪漫主义差别并不大,尽管前者在教理上有更稳固的基础。他在一间隶属于教宗的机构讲授关于教父学(Patristik)的课,可是我常常有这样的印象,波德莱尔比那些基督教神学家更接近于他的性情所向。犹太人问题对他来说是一个神学问题,只有以基督教的方式才能解决,而他意趣丰富的作品《犹太人与异教徒组成的教会》(Die Kirche aus Juden und Heiden)并不缺少一种基督教式的反犹语调。我既不站在犹太教那边,也不站在基督教这边,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谜,让他感觉不安,因为这跟他自己的抉择立场正好相反。

哈格曼小姐虽然在政治与种族上都没有问题,但一样不愿意回到德国。她属于少数的那些德国人,这些人内心受到纳粹党的野蛮与反犹作为而严重受创,以致于他们宁愿留在国外。当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在库尔提乌斯的几个女儿家里当保姆。

在意大利与日本的苏联流亡者

苏联的犹太流亡者绍尔(J. Schor)的情况很特殊,他先从苏联被赶到德国,又从德国被赶出来。他与太太在罗马以写作维生,直到他前往巴勒斯坦为止。靠着一种俄国哲学家的性情,他面对这些生活中的动荡与变迁都有办法安然自处,远比所有我认识的德国流亡者稳定得多——后者几乎都还继续依恋并经营他们中产市民的生活格调。他是一个优雅而聪敏、容易博得好感的人,与他相处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我通过他还认识了已经七十岁的作家伊万诺夫,他靠教人俄文与法文勉强过活。苏联流亡者这种特性,我在日本也再度得到确认的机会。

一九三九年夏天我认识了一位先生,他自称B. 先生(Monsieur de B.),从他外观上你绝对看不出来,这个人在一九二四年之前在圣座下担任俄国外交官,而在那之后是巴黎一家女性内衣店的老板,现在在日本一个乡下小地方当中学老师,教授德语、俄语与法语。他使用无国籍者护照(Nansenpaß),但在道德情感上却觉得很自在;与英国人、意大利人、纳粹党人及犹太人来往,可是从来都维持着B. 先生的身份;带着一根古怪的手杖,手指上还戴着一个不寻常的戒指。

同年夏天我在横滨与一位二十多年前弗赖堡时期的同学重逢,他就是音乐家夏培罗(K.Schapiro),蓄着旧约先知般的大胡子,以一种独立自恃的方式,在海边一栋小屋子里满足地过着他的日子。他的太太颇有风韵,也是犹太人,已经给他生了五个儿子,平常教人弹钢琴。因为我拜访他的那一天是犹太教的节日,而这是他一向坚守的,所以谈话也就围绕在我们的犹太文化上——这个话题,我们从前在弗赖堡的时候从来没有谈到过。他向我解释,他从前相信自己是一个“欧洲人”,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受德国与法国文化熏陶的俄国人,而是一个犹太人,别人的确有理由把他区隔开来。他发现我对正宗的犹太教并无兴趣,感到很失望,所以从那时起,就把我当作一个“基督徒”。他的个人哲学如此怪异,以致于在这上面很难跟他好好谈话。他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怪人,跟所有人都决裂了,却又因此增强了他的自我意识。他原本的家庭在十月革命中完全被打散,分别往日本、巴黎与非洲去了。

将犹太人赶出意大利

一九三八年,意大利公布了种族法令,于是绝大多数我们在罗马认识的人与朋友在辛苦地工作了五年,各自拥有了微薄的生计之后,再度被驱逐了。他们有六个月的时间去办签证、找船位,看看这既辽阔却又从未如此狭窄的世界上,有无任何地区愿意收留他们。桑德施泰因一家为了筹措旅费,把他们的民宿卖给几个特技演员,然后移民到玻利维亚去投靠友人了。大部分朋友去了美国,有一位则去往英国。一年之后,德苏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意大利的种族法令便显得多余了,因为轴心联盟的吸引力已大半丧失。这些法令虽然条件比较宽松,基本上却比德国的种族法律更为可耻,因为意大利原先是主动向这些流亡者提供庇护,却又要把他们赶出国门,就连他们从德国合法携入的财产,也只准他们带走两千里拉(约合五百帝国所有的努力与劳动、投入与希望,刹那间化成了乌有。

当我从日本向一位意大利朋友探听我们共同朋友的下落时,他感到十分不堪,请我在信里最好还是不要谈到这些事情:“让我们说些轻松一点的吧!”

如果我说所有这些流亡者(流亡者在罗马相对很少),都是既单纯且规矩的人,那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他们完全只忧虑着自己的存活,从来没想过要进行什么宣传活动来打击德国,或要对意大利的法西斯政府不利。我从未从这些人的口中听过一句仇恨德国的话。他们对此绝口不谈,总试着在每日当下的工作里忘掉他们遭受的损失,试着习惯新的生活,在其中享受一切还可以享受的、使人快乐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在意大利可是一点也不难找。他们虽然被迫在异乡落脚,但是有能力融入当地。反而言之,若把犹太人说成是一个有共同血缘与信仰的团体,那这样的犹太人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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