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4 年,亚马孙雨林遭遇着前所未有的严重干旱。与水一起减少的,是它的动物居民——游客们套着及膝雨靴踏入丛林,看见的不是《疯狂动物城》里缓慢的树懒,而是向导手电筒下空荡的树洞。
电影《不要抬头》
2024 年,亚马孙雨林遭遇着前所未有的严重干旱。与水一起减少的,是它的动物居民——游客们套着及膝雨靴踏入丛林,看见的不是《疯狂动物城》里缓慢的树懒,而是向导手电筒下空荡的树洞。
与此同时,亚马孙雨林覆盖的国家之一哥伦比亚迎来了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六次缔约方大会(COP16)。各国代表“因一个共同的焦虑而来”:云南咖啡豆因巴西旱灾价格达到历史峰值,长江中下游的旱涝交加改变了江豚的生存环境,栖息地减少的亚洲象走进了农田……当全球最大的热带雨林变得安静,在这场生态失衡的链条中,没有谁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在今天分享的文章里,来自中国的记者、撰稿人熊阿姨深入亚马孙雨林,在树冠的寂静与会场的喧嚣之间,记录了人类与自然在当下最真实的互动——不论是游客在雨林中的遭遇,还是原住民在会场上的谈判,都是以失望告终。从失望出发,我们还能改写我们与这颗星球的故事吗?
消失的粉红河豚,
和过于寂静的亚马孙雨林
撰文:熊阿姨
哥伦比亚,曾经是全球犯罪率和谋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结束了近 60 年的内战之后,这个伤痕累累的国家在世界舞台上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2024 年,哥伦比亚成为了联合国《生物多样性》第十六次缔约方大会 COP16 的主办国,其第三大城市卡利在十月迎接了来自全球各地的高级别政要、环境工作者和媒体记者。
生物多样性,对一个国家、对南美洲、对全球的生态到底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名参会记者,在坐进卡利的会场之前,我提前一周来到哥伦比亚,先降落在亚马孙雨林的边缘小镇,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在这片世界最大的雨林中寻找动物和植物,把联合国大会上那些高大上的名词落到实处。
然而,一周后,我钻出雨林,不得不反复跟会场里的专家和政府工作者们摊手:在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里,在宽广的亚马孙河上,我几乎什么动物都没看到。
消失的动物,到底去哪了?这跟中国的读者又有什么关系?
亚马孙河(摄影:熊阿姨)
01 一定要穿雨靴吗?
每个进入亚马孙雨林的游客,都要换上一双雨靴。雨靴又厚又闷,高度及膝,至少有四五斤重。防水、防虫、防蛇。向导叮嘱我们,每天就穿这个鞋子,不用换别的鞋了。
我们正坐在哥伦比亚莱蒂西亚镇的一家旅行社里——哥伦比亚在南美洲,莱蒂西亚镇在哥伦比亚的最南端。旅行社四五公里外,就是秘鲁和巴西,三个国家在这里交界,中间是一条蜿蜒宽广的亚马孙河。在这里想出国甚至不需要护照和签证,旅行社老板迈出腿,又收回来:“In/Out,In/Out!”他说,等你们到了国境线,想出国回国就这么容易。
我套上雨靴,好像穿上了一套游戏装备,一小时后就要踏上雨林的小路,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期待:出发来哥伦比亚前,我看了各种旅行 Vlog,视频中,亚马孙雨林是动物的天堂,有巨型狼蛛、《疯狂动物城》里缓慢的树懒、蜘蛛猴、食人鱼,夜里向导还会从河里随手捞出一条凯门鳄。
这一定是场动物大冒险!我脑中同时也闪现了此前的邮件,旅行社老板提醒,今年因为南美大陆干旱,动物的活动明显减少,但我想,我们大老远从地球的另一端飞过来,不会那么倒霉的。
雨林中的小旅行团一共有三个游客,我、中国女生菜菜、美国男生奥古斯特,再加上秘鲁人向导 Yaik 和他的同伴。当天正午,镇上的气温超过 30 摄氏度,但一迈进雨林,我们就被它的清凉湿润遮蔽。大树长到五六米高,层层树冠密不透风,半空中穿插着各种藤类、兰花的枝叶,这些层层叠叠的植物塑造了热带雨林,塑造了亚马孙雨林的水循环,甚至也影响着全球的水汽循环。很多时候,我看到满地散落的花苞,抬头都找不到开花的到底是哪株植物——头顶上植物的种类实在太多了。
亚马孙河边树梢上的两只角叫鸭(摄影:熊阿姨)
各种声音像一张细密的网,虫鸣和鸟叫笼罩着整个雨林。走在小径上,眼前常常有手掌大的蝴蝶翩然飞过,最漂亮的一种是大闪蝶,翅膀是金属蓝色,在阳光下闪烁夺目的反光。蝴蝶轻盈地飞过眼前,渲染出一种童话版的色彩,我们好像在电子游戏的世界里穿行,我们三个都非常兴奋。
只是脚上这双雨靴似乎没太大必要,这条路并不像往年一样潮湿,脚踩在路上,有很多落叶发出折断的脆响。向导 Yaik 常常走着走着,突然指着一个洞,说这里曾经是腐烂的树根,总是灌满了水,但今天里面是空的。我们至少走过了七八个木板小桥,向导又说,这里平时桥下是小溪,但眼下,我们可以直接从干涸的桥下走过,雨靴上蹭不到任何一点泥。
2024 年亚马孙河流域正在遭遇大旱。南边的巴西,正在经历自 1950 年有记录以来最干旱的一年,到 9 月中旬时,首都巴西利亚已经有 148 天没有降水。哥伦比亚的莱蒂西亚人都说,这里已经 10 个月没下雨了,“没下雨”不是一滴雨没有,而是本地人熟悉的那种连绵的、密密实实的大雨。哥伦比亚最著名的小说《百年孤独》里,马孔多下了四十多年的雨,这虽然是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但那种连绵持久的雨雾,对本地人是最熟悉的雨季景象。
但今年,这个雨季短促地结束了。我们几个来自北京的游客,常年在温带生活,走在林木葱茏的雨林里,此时还不理解干旱的迹象到底是什么。
徒步一小时后,我们抵达了第一天的居住地,一个巨大的公共茅草屋。Yaik 帮我们在木头梁柱上拴了吊床和蚊帐。我躺在长椅上,发现屋顶是一层一层编织的棕榈叶,这些棕榈叶透气、又防雨,在正午暴晒的时候,房子内明亮,且比室外能低约 10 摄氏度。
向导 Yaik 摘了一朵红唇花(摄影:熊阿姨)
这个茅草屋里没有电,没有互联网,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也没有任何洗手的水。
没水,这是一个隐形的问题:不远处的雨林明明一片郁郁葱葱,没有缺水的迹象。我们带着城市的卫生习惯,放下背包,发现茅草屋内外都没有任何储水能洗洗手。
导游说,平时茅草屋附近就有小溪能取水,但现在都干涸了。他和另一个向导每人背了 25kg 的大包,包括三四袋给大家喝的纯净水。而盥洗就没办法了,我们不停地从包里翻找准备不足的湿巾、酒精棉,舍不得用纯净水擦脸。
Yaik 说,我带你们去游泳吧,把身上的汗洗一洗。我们哀叹着,又穿上雨靴,跟着他在雨林中徒步 20 分钟,来到森林中一条棕色的小溪边,河水缓缓流动,看起来不太妙,我担心河里会有凶狠的食人鱼,只敢在河边淌水走了几步。溪水是棕色的,一搅动,能看到水中的沙弥漫开来。
Yaik 说,这条河从哥伦比亚流向巴西,从北往南,一直流到巴西的亚马孙雨林。他这句话又给眼前的一切赋予了一种广袤的神秘感,我知道亚马孙雨林包含了全世界 10% 的物种,是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也能预计到两周后在卡利的 COP16 大会上,这一片广袤的雨林,将在“全球气候变化”与“多重森林系统效益”的主题讨论中,变成最重要的主角。
我战战兢兢地站在河水中,安慰自己,缺水洗手只是暂时的,之后的动物探险一定值得。
秘鲁河岸上伫立的黑头美洲鹫(摄影:熊阿姨)
02 过于宁静的森林
夜里 8 点,我们已经在雨林沮丧地走了一个多小时,一无所获。
这是在雨林的第二个晚上,出发时,我问 Yaik 有没有可能看到树懒,他不置可否,只说树上的树懒看起来会是灰白色的一大坨,就像一坨白蚁窝。我们打着手电筒,几乎把小径边的每一棵树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结果每一坨都是真正的白蚁窝。
不可能见到树懒了,我们心里已经彻底凉了:树懒干嘛生活在这里呢?满地都是干枯的叶子,夜间走在上面,发出巨大的破碎声。动物大冒险的兴奋早就落空了,我们已经在白天徒步过四次,一无所获。干旱正在以一种隐形的方式影响着雨林——我们找不到能洗手的小溪和积水,这意味着哺乳动物也没有方便的饮水,动物们可能已经迁徙到其他有水源的地方去寻找活路。
按理说,10 月本应是莱蒂西亚的雨季,每天应该有几场雨才对,但最近几天都是干燥的晴天。白天,我们路过一个被烧荒的片区,Yaik 说,在雨林里点火是非法的,但防不住。烧出的土地撂荒一两年后,会被土著居民开辟成新农田。在缺水环境里用火来开辟田地,其实非常危险:雨林太干燥了,枯叶会让火势蔓延,变成山火。
雨林里被偷偷烧荒的土地(摄影:熊阿姨)
Yaik 这一晚同样沮丧,今年的干旱已经超出了他作为一个亚马孙河流域本地居民的经验,他也不知道动物藏在哪里了。他从小在秘鲁的雨林中长大,父亲就曾经是一位土著猎人。每天清早,树梢上猴子发出“呜呼,呜呼”的呼叫,父亲扛着猎枪,循着声音行走,一定会找到满意的猎物。“一些鸟的味道尝起来像鸡肉”,Yaik 讲。他说,猎人们把猎物扛在背上,会散发出血腥味,山猫或美洲豹远远嗅到了,会从树上跳下伏击,争抢这份鲜肉。
但眼下,在深夜里,雨林看起来实在过于宁静了。我们只看到了一只拇指大的树蛙、几只竹节虫、一只蜘蛛和两三只猫头鹰,其他什么都没有。(这甚至不如我夏天在陕西秦岭保护区夜巡时,短短 300 米内看到的动物和昆虫多。)
这并不是哥伦比亚自己的问题。整个亚马孙雨林横跨 8 个国家——巴西、哥伦比亚、秘鲁、委内瑞拉、厄瓜多尔、玻利维亚、圭亚那、苏里南,还包括法属圭亚那。其中,巴西拥有的雨林面积最大,约占 60%。今年的干旱到底有多严重?巴西的马瑙斯是亚马孙河上最大的港口,2024 年 10 月 4 日,马瑙斯河港的水位刚刚跌到 1902 年以来的最低水平。世界天气归因组织的科学家发现,气候变化使亚马孙地区发生旱灾的可能性增加了约 30 倍。
在 2024 年年初,巴西的很多保护区就已经发现动物变少了。有报道介绍,在著名的美洲豹观测地点——巴西的潘塔纳尔湿地,河流水位比往年低了 2 米左右。加上去年的山火,这让美洲豹的栖息地范围越发缩小。向导们驾着摩托艇搜索美洲豹,可能六七个小时才能幸运地看到一只豹子,更多游客只会一无所获。
亚马孙雨林是地球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生态环境之一,有超过 300 万个物种栖息在这里,其中有超过 16000 个树种,占全球所有热带树木种类的 1/3。但几个月后,一位动物学家告诉我,亚马孙雨林虽然物种很多,但每种的个体数量其实相对较少,尤其大型动物的数量更少。眼下还没有新鲜的跟踪数据能明确告诉我们动物到底减少了多少,但可以推断,水变少后,动植物死亡率增高,整个生物链都会受到影响。
2024年10月,在哥伦比亚卡利召开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COP16(摄影:熊阿姨)
就在我们在雨林中苦寻动物的时候,哥伦比亚的另一座城市卡利,正在准备一场超大规模的国际会议——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COP16)。 一周后,来自 190 多个国家的政府代表将抵达卡利,他们因一个共同的焦虑而来——生物多样性在全球各地都在快速丧失。科学家指出,全球有近 100 万个物种可能在几十年内消失,而这背后的主要原因包括毁林和过度开发、气候变化、污染以及外来物种入侵。
绿色和平东亚分部全球政策顾问姚喆告诉我:“在卡利的会议上,大家都在找希望。像哥伦比亚、巴西这样处于保护一线的国家,希望争取到更多的资金和资源,这些国家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成功,也就是全球的成功。还有生活在一线的人,比如原住民和本地社区,他们希望自己的境遇被更多地看到,而他们长期以来积累的经验也能够被更广泛地应用。”
不过,谈判的结果并不理想。“在卡利,尽管原住民获得了一个难得的发声平台,他们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但这并没有给生物多样性的保护争取到足够的资金和资源支持。”姚喆说。
当然,这是后话。回到 10 月初这个令人灰心的夜晚,最后,我们路遇了一片倒木。这些树是被人伐倒的,一些已经被整齐地裁成了木材(这当然也属于盗伐),雨靴踩在木屑上,窜出一群熟悉的生物,它们飞快地四散逃窜。
我们立刻惊叫起来:“蟑螂!!!”
Yaik 把一种藤条使劲儿甩散,这种纤维可以编东西用(摄影:熊阿姨)
03 粉红河豚也不见了
雨林缺水,亚马孙河也会被影响吗?
在雨林的第三天,我们终于到了真正的亚马孙河上。这次旅行的一个重头戏,就是看亚马孙河中的粉红河豚(pink river dolphin)。在莱蒂西亚小镇上,到处是粉红河豚的卡通形象,这些河豚的拟人雕像都有一张男性面孔,有八块腹肌,还有巨大的生殖器。在本地的传说中,粉红河豚有一点色情意味,它们会在夜里爬上岸,偷偷混入人类的派对,勾引年轻的女孩,让她们也跳入亚马孙河,变成粉色的河豚。
Yaik 坐在船上,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这个传说。他说,如果你们在派对中发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年轻男性,那就可能是粉红河豚,他们总是会戴一顶帽子,用来遮住头上的呼吸孔。
上午的亚马孙河很晒,河面大概有两三百米宽,我们的小艇突突突地飞快向前行驶,驶向水更深的上游。半路上,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几只灰河豚,它们在水面露头,划出一道弧线,灰色的脊背倒映着阳光,而后迅速消失了。
这些灰河豚让我们非常振奋,雨林里没有动物,这么宽的亚马孙河,总归能看到粉红河豚了吧!小艇前方突然出现一个浅色的身影,“粉红河豚!”Yaik 立刻让船员把船停下,大家屏住呼吸,Yaik用嘴吹着口哨引诱河豚再次露头,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嘘……”大家都学着 Yaik,开始吹口哨。亚马孙河河面宽阔、辽远,这是我们从小在教科书上就熟悉的世界第二长河流。而粉红河豚,正是这条大河里最顶级的哺乳动物,它们的学名叫亚马孙河豚(Inia geoffrensis),是地球上现存体型最大的淡水豚。粉红河豚的身长可达 2.5 米,体重最高记录能达到 207kg。它们每天可以游 35km 寻找食物,常常在水面小幅度跳跃,有时也会靠近船只。它们跟大熊猫一样,可爱、稀有,是亚马孙河流域绝对的明星动物。
然而一小时内,我们换了四五个不同的位置,只远远地看到了一两次河豚的身影,还没来得及分清它的颜色,那个脊背就消失了。失望又开始在这个小旅行团中蔓延,菜菜提到,我们出发前,她其实看到了巴西粉红河豚死亡的报道:在 2023 年,亚马孙河也遭遇了大规模的干旱,当年人们在巴西的河段发现了 178 只死亡的粉红河豚,占粉红河豚总数的约 10%。
为什么粉红河豚会死亡?坐在风平浪静的船上,很难想象这其中的逻辑。不像地震、山火那类每分每秒都在剧烈发生着的自然灾害,干旱是无生无所息的。世界第二长河的河水看起来还是那么宁静丰沛,河面上,运货的船只、载客的船只,就像在一条州际公路上穿行。粉红河豚能自由游动,它们不应该比雨林里的动物更容易躲避干旱?
亚马孙河就像一条高速公路,货船、客船、旅行小艇穿梭往来(摄影:熊阿姨)
但答案就在船下。手伸到水面,会发现水温过于宜人了,至少有三十二三摄氏度。一个月后,厄瓜多尔的豪尔赫·E·塞利教授(Jorge E. Celi)向我解释,就像人处在高温容易中暑一样,水温过高会让粉红河豚的新陈代谢发生错乱。巴西国家亚马孙研究所的一个研究小组表明,亚马孙鱼类无法承受高于 35 度至 37 度的高温,大批鱼类因为缺氧、过热而死亡,这也会导致粉红河豚捕食变得困难。
当鱼变少,渔民们也必须更努力地打渔,更容易误捕到粉红河豚。河豚是顶级捕食者,整个河流各种微小的变化,最后都会集中在河豚的生死存亡上。
从雨林到亚马孙河,干旱在悄无声息地影响整个食物链。塞利教授是亚马孙地区大学(Universidad Regional Amazónica Ikiam)的教授、动物学博士,他提到,今年大量鱼类死亡会让明年鱼类的繁殖也变少,美洲豹、鳄鱼等因为可以在水外生存,或许受影响程度稍微轻一些,但只能在水中生活的动物,比如河豚、海牛等的生存就会受到严重威胁。“如此严重的干旱,会减少整个生态系统的生产力。”
河流上的探险,最后也以失望的结果告终。我带的长焦相机、双筒望远镜,最后没有捕捉到任何一点粉红河豚的踪影,也没有拍到任何雨林中令人兴奋的动物。
动物们用无声、隐匿的方式宣告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整个生态系统,当然也包括人。
莱蒂西亚小镇的傍晚,上千只淡黄翅鹦哥和南美崖燕在广场上啸聚,相当魔幻(摄影:熊阿姨)
04 原住民离开雨林
回过头看,花几百美金、四天时间,就想获得一个远离人类社会的旅程,这个想法显然是天真的。
雨林从来不是一个远离人烟的乌托邦。第一晚住在茅草屋里,深夜里奥古斯特睡不着到屋外坐着,清楚地听见远方隐隐地传来大喇叭的音乐声。第二天 Yaik 解释,这是几公里外森林公路附近有年轻人在办派对。
雨林晚餐是鸡肉炖西红柿(摄影:熊阿姨)
第二天一早,大茅草屋旁边的小房子里,出现了一位 87 岁的长者。这位老爷爷是本地的族长,我们住的大茅草屋就是他三十年前搭建起来的。老爷爷向我们展示了本地土著居民节庆时用的木头鼓,拿出自己用古柯叶做的烟膏、烟粉,让我们挨个尝试,笑眯眯地看我们被呛得狂咳不止。
老爷爷和老伴此前住在雨林中,几年前,老伴因新冠去世,80 多位亲友从各处汇聚到雨林里举办了葬礼,老爷爷此后搬出了雨林,在城里跟女儿一起生活。
“大家是怎么知道老奶奶去世的?”我问。
Yaik 翻译说,土著们相互住得不远,每天早上 5 点半,老爷爷会高声喊叫几声“Wooooooo~”,跟远处的亲友确认安全,有时也靠敲鼓等方法沟通。
喔哦,我们惊叹地点点头。我又问,那雨林外的人又怎么知道葬礼的消息呢?
Yaik 不得不讲出有点扫兴的答案:“用手机。”
雨林里的土著居民,早就不是离群索居的状态了。事实上,跟我们这些游客聊天,也是这个商业旅行中一个固定的环节。会面结束后,我看到 Yaik 写了一张收据让老爷爷签字:今日接待三名游客,付费 90000 比索——老族长是今天早上专门从城里走回小木屋的,他回到雨林就像是上班。
87 岁的老族长,来给游客讲故事,就像上班(摄影:熊阿姨)
莱蒂西亚有大量的本地人,都在靠旅游业生活。这个小镇只有 3 万人口,但有几十家旅行公司,我们这次报名的 Amazon Tour Operadores 旅行社,接待过北美和欧洲所有国家的游客。
外国游客进入雨林的同时,土著居民也在密切地跟外界沟通。旅行社老板告诉我们,本地的原住民社区会占用一公顷左右的土地,他们砍掉树木、焚烧地表,在这里种植木薯、菠萝、香蕉、木瓜等水果。原住民们要把这些果实拿到城市中卖掉,才能换盐、糖、食用油和衣服。他们的生活跟外界息息相关。
“但亚马孙雨林的土壤偏酸性,土壤养分不多,可能第一次收获后土壤就变贫瘠,或者被雨水冲走了。”老板说。如果再遇到干旱,原住民就不得不离开雨林,进入城市,而很多人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整个亚马孙流域,大量的原住民社区在 2023、2024 年都遭遇了严重的生存问题。河水水位太低,原住民的交通中断,他们不得不在干涸的河床上行走。一些地处偏远的原住民村落成为孤岛,缺少饮用水、药品和食品。政府必须使用直升机,为原住民们提供补给。
一直以来,在哥伦比亚的莱蒂西亚,雨林保护都算相对完整。很多本地居民都依靠旅游业为生,因此更加爱惜这里的自然环境。但 2024 年的干旱让莱蒂西亚的游客也变少了,如果环境继续恶化下去,像 Yaik 这样跨国打工的双语向导也将面临失业。
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我们收拾好行囊,即将徒步离开雨林。Yaik 说,老族长先我们一步已经往城里走了,虽然他 87 岁,但身体矫健得很,在雨林行走的速度比我们快多了。
一小时后,我们三个游客疲惫地走出雨林,头上湿润的荫凉消失了,空气瞬间变得干热。我们走到柏油马路上,爬上了旅行社的面包车,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我们恰好遇到老族长正在远处赶路。此时的老族长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干瘦的、背着双肩包在柏油马路上独自行走的老人。他神秘智慧的光环,离开了雨林,就都消失了。
本地青年在游行的必经之路上涂鸦“虚假解决方案”,讽刺 COP16 毫无建树(摄影:熊阿姨)
05 我们能怎么办?
2024 年亚马孙河流域的干旱一直延续到了年底。11 月,当我坐在北京的家中跟厄瓜多尔的塞利博士做视频采访时,他告诉我,我们的采访约得很幸运——厄瓜多尔 95% 的电力来自水电,这个国家也正在遭遇 61 年来最大的干旱,水电几乎停了,城里这样持续了两个月,每天只能供电几个小时。就在前一周,还只能凌晨 0-6 点供电,塞利博士必须深夜抢时间工作,早上再灌一杯咖啡,接着出门去教学。
此刻坐在有电、有互联网的办公室里,塞利博士告诉我们,除了厄尔尼诺和全球气候变暖,森林砍伐也让亚马孙河流域的干旱严重程度加深。“树木是水循环的重要维持者,森林像海绵一样,让水被保存住,再慢慢被释放。没有森林,地表水很快就流失了。”
开矿、种植大豆、发展肉牛养牛场、为了棕榈油大面积种植棕榈树,各个国家出于经济目的的开发,正在加剧亚马孙雨林的森林砍伐。巴西的情况尤为严重,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审查了巴西央行数据库中自 2018 年至 2022 年期间在亚马孙雨林地区获得农村信贷的土地所有者,发现有超过 860 万美元的贷款被发放给存在非法毁林、土地侵占、与保护区重叠或牲畜生产不规范等迹象的农村财产所有人。绿色和平森林活动家克里斯蒂安·马泽蒂警告:“巴西政府需要加强对金融系统的监管、提高标准,以防止资金继续流向参与非法毁林和农业开发的公司,从而加剧气候和生物多样性危机。毕竟,亚马孙地区已经接近气候临界点。”
音乐游行的路边,也贴着本地青年反对 COP16 的抗议海报(摄影:熊阿姨)
面对干旱,我们完全无计可施吗?
塞利博士作为本地科学家,试图提供一些在地的帮助。他与很多科学家和经济学家们合作,研究亚马孙河流域的居民在哪里捕鱼、卖鱼以及最后的收益如何,整理出一个价值链的结构,想要让渔民们赚更多钱。
“我们发现,鱼的价格非常低,一磅鱼只值一美元,质量最好的鱼也仅仅值两美元左右。人们不得不捕捞更多的鱼才能赚到足够的钱。”塞利说。他说,鱼的价格低,是因为市场结构不完善。渔民们各自独立捕鱼,没有集体合作,也没有行业协会帮忙谈判,提高销售价。
类似的是种玉米,玉米销售价格很低——人们需要开辟更多的土地,种更多的玉米。而这会导致森林继续被砍伐,水体被污染,干旱年年加重,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塞利博士等科学家认为,应该帮助这些渔民、农民们建立合作社,无论捕鱼、种咖啡、种可可或者其他水果,用联合合作的方式,人们可以更科学地管理土地,不用无限追求更大的生产量就能获得更多的报酬。
原住民们值得过上更富足的生活,而他们本身就拥有保护森林的智慧。在雨林里的最后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位带学生来上课的本地农学老师。女老师叫保拉(Paola),业余时间一直在做本地的社区保护,她让女儿和妈妈坐在一起聊本地原住民的生活经验。原住民们有大量本土经验,比如妈妈们知道,把美洲本土植物交叉轮作可以让一块土地持续运作很多年,不会一两年内就枯竭掉。
卡利市民庆祝COP16的音乐游行(摄影:熊阿姨)
一周后,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 COP16 的会场,中国的科学家们也分享了案例,像保拉这样重视原住民的自然修复工作,中国近年来也有不少。比如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基诺族村庄里,雨林被砍伐改种橡胶林后,水汽循环变化导致有晨雾的日子少了、地表径流少了、依赖热带雨林的动植物少了、栖息地减少的亚洲象走进了农田补充食物……5 年前,基诺族人开始了修复雨林的尝试,他们砍伐掉一些橡胶树,补种上原本就生长在雨林中的本土植物,停止使用给橡胶树杀菌的硫磺粉……等待雨林的慢慢回归。
类似的还有云南德宏盈江县的几个傈僳族村寨,生活着仅有 150 只的濒危天行长臂猿,它们被高度破碎化的森林分隔成五大片区的十几个小群体。傈僳族居民认为长臂猿歌声优美而且可以预报天气,是万物之灵,还与自己的祖先关系密切。从 2022 年开始,几个傈僳族村寨开始和外来的保护组织一起做栖息地修复,村民自发出工出力背树苗上山种植、养护。他们希望,森林碎片被慢慢“缝合”起来,让天行长臂猿能长久地繁育下去。
哥伦比亚的保拉老师和厄瓜多尔的塞利博士都非常高兴中国人也在关心亚马孙河的问题。实际上,他们的挽救工作,也与地球另一端的我们息息相关:健康的亚马孙雨林会储存庞大的碳,为全球应对气候变化提供宝贵的缓冲带。但长期的干旱、炎热导致树木枯萎,再遇到大规模的山火,大量的碳会以温室气体的形式进入大气,这会继续加重气候变暖,会让干旱、高温变得更加频繁,这种恶性循环的后果,会蔓延给整个地球。2021 年《自然》杂志发表的一项研究指出,遭受了更严重的森林砍伐、在旱季尤为严重的升温和水分胁迫的亚马孙东南部区域,已经转变成为一个净碳源。根据巴西国家空间研究所的统计数据,在森林火灾的影响下,亚马孙雨林每年净排放约 10.6 亿吨二氧化碳,相当于全球第五大碳排放国的水平。
2024 年 10 月,在哥伦比亚卡利召开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 COP16(摄影:熊阿姨)
亚马孙消失的动物,美国加州的山火,中国长江流域的洪水和干旱,全球气候变暖的大背景下,我们遭遇着相同的环境灾难。塞利博士告诉我们,雨林里动物减少的问题恐怕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正如粉红河豚已经被列入《国际濒危物种贸易公约》附录中,然而,“河豚是没法圈养繁殖的,你只能在保护河流上下功夫。”
从哥伦比亚回国后,我一直在想如何把这个迫切又遥远的话题写下来。中学语文课本里讲过,“一只南美洲亚马孙雨林中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发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这种蝴蝶效应式的现代性寓言,在 2025 年变得越发真切。阅读到此处的你,今早喝的咖啡,可能原料价格已经翻了几番:今年中国云南的咖啡农,喜迎了咖啡生豆收购价的暴涨。这其实跟中国云南的天气、收购量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因为亚马孙河流域干热的空气造成了巴西 70 年来最严重的旱灾,导致咖啡豆的大量减产,而咖啡豆期货的价格是全球统一的,当前世界咖啡豆的期货价格已经超出 1977 年历史最高纪录。
而亚马孙河流域日趋严峻的干旱遭遇,普通的中国人也可以找到身边的映照:在 2024 年,长江流域也经历了涝旱急转,9 月、10 月,当地球另一端的巴西、哥伦比亚遭遇旱灾时,长江上游的天然来水比往年少了 45% 和 31%,中下游的洞庭湖、鄱阳湖以及整个长江干流也都在遭遇干旱。
亚马孙河粉红河豚的故事,可能早已发生在长江的江豚或者其他中国国内本土动植物的身上。哥伦比亚土著居民不得不离开雨林,而我们的大象离开西双版纳一路北上时,沿途又看到了什么变化?地球两端正在遭遇类似的极端天气,是时候换一个视角来关注我们自己的生活了。
卡利市民庆祝 COP16 的音乐游行(摄影:熊阿姨)
编辑:菜市场、熊文纶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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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瞭望与观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