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喝的茶叶都是他自己采制的。山旮旯到处有茶叶树，就连我家茅厕上坎的大石头边，也长着一绺高矮参差的茶叶树。只是采茶时正值农忙，父亲往往望茶兴叹：“唉，社茶快过了！清明茶也快过了！”于是他趁劳作之余，就在田坎地基上采一两衣口袋茶叶，回家摊在水缸边，累积一两天晚上
2024年4月会溪坪老茶树调查。右为古丈毛尖茶制作技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张远忠，左为古丈毛尖茶制作技艺州级代表性传承人张峰。
文/ 图 李琳筠
一
今年，古丈县里茶文化节活动的主会场，设在栖凤广场。在热闹的会场溜达一圈，看着栖凤湖外隐约的古溪洲山水，怀想我的茶事，缘于父亲，情愫会溪。
父亲喝的茶叶都是他自己采制的。山旮旯到处有茶叶树，就连我家茅厕上坎的大石头边，也长着一绺高矮参差的茶叶树。只是采茶时正值农忙，父亲往往望茶兴叹：“唉，社茶快过了！清明茶也快过了！”于是他趁劳作之余，就在田坎地基上采一两衣口袋茶叶，回家摊在水缸边，累积一两天晚上炒。父亲炒茶前拣掉老叶红叶，用瓦片把锅擦洗亮，用小山竹柴生火，然后杀青、揉捻、炒二青、复揉、提毫挥锅。忙碌个把钟头，二三两干茶终于制成，大约出自自己之手，这时候父亲忘不了泡上一杯，茶汤极浓，香气醇厚沁人。父亲喝着茶，就开始扯他的制茶秘籍，唠唠叨叨讲起他所闻的山海经，很多次重复说我们村寨山下的大河，因为流经古丈县的北边，所以古丈人一般称“北河”。在那北河边上，有一个称作会溪坪的地方，当年向老倌和李老倌竖了根擎天铜柱磕头赌咒。父亲讲他年轻时到过那儿，看到村寨的房前屋后有大蔸的茶叶树，嫩蕻子拃长，火上一烤，放到鼎罐煮，茶汤清黄澄亮，栗香沁人，喝起来满口生津，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于是，我记住会溪坪，还有那个地方的茶叶树。只是父亲讲的“当年”是什么时候，向老倌和李老倌为什么要竖根铜柱磕头赌咒？让年少的我很是莫名。
由于父亲的“引诱”，我读一年级时就会采茶。稍长，记住了父亲烧火洗锅炒茶的事项。所以，在农业学校学习茶叶栽培时，学得如烹小菜一碟，以至于在农村职业中学教茶叶栽培课时，书本和实践结合，听得职高学生们意犹未尽，锅中操作时，谑说茶有灵性，用心炒出的茶，才别有滋味，有时泡上一杯，让学生们看杯中的清汤绿叶，泛着浓郁的茶香，弄得自个儿也是很有几分欣慰。感叹栗香绵长的茶汤里，真个有父亲喝茶的故事：北河边那个称作会溪坪的地方，大蔸的茶叶树上，长着拃长的嫩蕻子。
后来，改行“玩”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称“非遗”，我的非遗理念当然包括了父亲的茶叶制作，父亲提到的会溪坪茶叶树。父亲说的向老倌和李老倌磕头赌咒立的铜柱，文献上说是楚王马希范和溪州刺史彭士愁盟誓所铸。许是马希范回长沙处理兄弟间的宫廷之争，彭士愁蛰伏溪州深处静观其变，我那种田种地的祖宗们，把参加活动代表双方出场的向老倌和李老倌，当成立铜柱的主角了，把两人扬尘起舞盟誓和好，当成了磕头赌咒。
人生大好光阴中的十二年中，我在长胡子戴眼镜的几个老同事教诲下，几个没长胡子也没戴眼镜的领导指挥下，无数次走近北河，河边会溪坪的村落和山水间，就留下过我的行色匆匆和脚步声声。于是，我就真实地见到溪州原生小叶峒茶树，即便经过改朝换代的风雨，依然那么零星地在桔园田陌树林间自生自莠。
二
会溪坪种茶源于何时，尚未找到相关文献，也没找到文物证实。历代古丈种茶人和喝茶人几乎达成了共识：古丈茶传世，离不开溪州治所和土司王朝的兴盛。早期的文献记载，有《荆州土地记》“武陵七县通出茶，最好。”唐朝的《通典》“溪州等地均有茶芽入贡”，清《永顺县志》“唐代溪州以芽茶入贡，其为地方可知”。古丈旧属武陵七县辖地之一，上述佐证“武陵”“溪州”出的好茶，虽然不能肯定就是会溪坪河边产的茶，因为唐朝时从辰州析出的溪州治所建立在会溪坪等地，保不准历任溪州刺史和历任彭氏土司，为了取悦朝廷，从属地各处择选出好茶作为贡茶。据《新唐书·地理志》载溪州进贡“朱砂10斤，茶200斤。”足够佐证会溪坪及周边一带，曾经在千年前就出产过茶，进过贡。并且，《坤元录》的“辰州溆浦县西北三百五十里无射山，云蛮俗当吉庆之时，亲族歌舞于山上，山多茶树”。明确地介绍人们与茶的密切关系：当地有瘴毒，茶能祛之，所以人们种茶喝茶进行茶祭，茶与人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
会溪坪，秦时属黔中郡，唐时属黔中道管辖，《十道志》载：“唐武德中立溪州。”调查中，有村民说，相传李唐时，有位皇子携家眷被贬到溪州，生活困顿，很想换到条件好的辰州，于是置购茶叶、朱砂和楠木等土特产，贿赂官员，替他把礼物送给皇帝，得以换到辰州。虽然尚未找到文献，但唐武则天时，李旦被废黜了皇位，后来贬为庶民，流落到辰州溪州等地逃避武氏追杀，民间有《李旦配凤娇》传说。如此说来，唐朝时溪州茶芽进贡，便是多了佐证。
后梁开平四年（公元910年），南楚王马殷授彭士愁为溪州刺史，治所设会溪坪。史传南楚王马殷为了发展经济，增加财政收入，鼓励农民种茶，扩大茶叶贸易。为倡导茶叶消费，他率先垂范，经常召集名士品茗，还设法从州郡各地索来好茶，溪州会溪坪茶叶就成了马殷的杯中之物。史载“民得自摘山，收茗算，募高户置邸阁居茗，号‘八床主人’。岁入算数十万，用度遂饶。”溪地之茶，可谓自南楚以来不衰矣。
会溪坪产茶的地名，最早出现在《宋史·列传·西南溪峒诸蛮上》：“诏修筑下溪州城，并置砦于茶滩南岸，赐新城名会溪，新砦名黔安，戍以兵，隶辰州，出租赋如汉民。遣师晏诣阙，授予礼宾副使、京东州都监，官其下六十有四人。”宋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彭师晏袭职，请以下溪州为版图，朝廷囿于北方金人南侵，为了平衡溪州和辰州的对立关系，关乎国基巩固，规定溪州税赋如汉民，守兵改由朝廷派驻，行政上受辰州节制，加派官职人员进驻溪州。为了安抚彭氏，朝廷给彭师晏以下六十四人加官进爵。
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朝廷拔帑修建下溪州城，新建城赐名为会溪。因为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知辰州钱锋等侵入下溪州，破茶滩砦，降老幼千余人，在河滩斩俘六十余人，慑于淫威，茶滩砦人遁迁，其砦渐湮失护城的军事价值，村邻人曰阴气炽，夜有鬼魂出现，改茶滩呼“鬼滩”。不得以，驻军砦由北河北岸险处，移置到茶滩的南岸旷地上。并在会溪城上游新增一砦，赐名“黔安”。如此，茶滩砦和黔安砦，达到拱卫溪州会溪城，起到延缓战略空间的作用。
考“茶滩”之名，因滩边坡地产茶冠名尔。彭氏进入溪州前，会溪坪设过溪州治所，史载不详。彭氏进驻之后，会溪坪才有了正史详实记载。如马希范诗《会溪》：“铜柱气高霄汉阔，铁衣名并楚山危。我来几度追前事，有宋鲁城不见基。”证实在没有建会溪城之前，就有“宋鲁城”了。所以，“茶滩”早有之，会溪坪的茶叶，在彭氏进入溪州之前，有规模培植了。
茶滩，随着历史战事变化成为了“鬼滩”，让后人忽略最初地名的意义。清《古丈坪厅志》：“永之土人初犹顽抗，时驻营鬼滩。……鬼滩，在厅境青鱼滩之下十二里余，中间隔麻滩一滩耳。”由此可知，会溪溪州城和茶滩相距在北河上下游数里。茶滩作为陆路和北河进入溪州城下游的隘口，利于驻军，砦的河南岸岔河江洋溪、渡港口一带平缓，溪湾田多地广，水源丰厚，能够承受规模人口的供养，也缓解溪州城供给负担。随着溪州治所迁移，鬼滩砦（茶滩砦）经过多次洗劫，茶园荒废，随会溪城一起被辰州攥辖，元朝设巡检司，明朝纳入施溶州。直到1943年，划归古丈县。
1974年，古丈县文物工作队对凤滩水库的水淹区进行调查，在江洋溪与北河汇合的河口附近中部隆起的台地，形成龟背状的两千平方米遗址中，采集到宋代早期的青花瓷残片，再下游一点的北河岩上，亦采集到唐代瓷残片。可以说，会溪坪一隅的茶叶经营和栽培得到存续，茶的习俗没有消失。虽然说这些在当时算得上精致的瓷器，不一定用于茶事。
另外，会溪坪周边还留存有一些以茶命名的自然寨和地名，如茶园寨、茶山寨、茶溪，对于发掘地方文化遗产资源，有着厘清历史地情的依据。
三
李某知天命之龄，谋得份与宗教管理有关的差事，对于古丈茶叶，又有了新的玩味。传统宗教文化，茶禅一味。
缘于“玩非遗”的后遗症，几年来玩遍全县各个自然寨，以及掩藏于山林间的瀑布。会溪坪周边的自然寨，包括江洋溪源头的椿木桠，麻溪源头的老鸹坡，以及黄士坪、扁岔、茶园、炎家坪、渡港口，很多次在麻溪的水潭中和旧庄瀑布下裸洗，享受大自然的恩惠。北河边的佛、道和民间信仰场所业已水淹，幸喜收集到不少茶事痕迹。古丈毛尖茶制作技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老张，邀我参与他的古丈原生茶种资源调查。于是，在会溪坪发现了一块清朝时的碑岩，在江洋溪九川坪的柑桔地边，看到一株鼎罐大的老茶树，那个地方就是古“茶滩南岸”溪湾的延伸坡地。
村民告诉我，凤滩水库没修筑前，江洋溪、铁匠溪、麻溪、迫溪沿北河边房前屋后有一些成遍茶叶地，茶叶树大的有碗口大。调查中，得知一些野生茶园生长状况和数据：王司坪田坎边老茶树，蘖生25株，蔸围240厘米，最大株主杆30厘米，枝冠最高8米，覆盖面37平方米；花椒坨屋边老茶树，蔸围75厘米，主杆65厘米，树冠覆盖面64平方米；渡港口屋边老茶树，簇生5株蔸围103厘米，主株树围63厘米，树冠覆盖面15平方米；旧庄雀儿包、水打湾、村房周边，经县国土部门测量，计有老茶园96.37亩，最大株主杆57厘米，……
1975年开始，修筑凤滩水库，为了做好库区政策性移民安置，对原会溪坪水淹线上的坡地茶园进行培护，扩大茶园，让后靠移民以茶为业，成为古丈县本地茶种最早的规模茶园。后来，又在江洋溪和麻溪下游田坪垦复老茶园和培植本地茶种，形成古丈好茶，江、麻二溪为最。2020年，古丈县库区移民事务中心投资，在江洋溪、炎家坪、旧庄等自然寨，鼓励村民对古茶树开发，振兴溪洲茶事，立保护石碑。
在北河文明，溪州土司文化中，留存于文献中的会溪坪，1974年湮没于水下而成为一代人的念想。在会溪坪村房周边田畦及山林中遗存的老茶树、旧茶园，赓续着溪州茶事，也许是溪州茶文化的余韵，古丈茶叶最初的家园。
会溪坪问茶，茶在千年前。于是，我就更加相信父亲喝茶的嗜好有百利而无一弊了。
来源：湘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