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婶守在病床边,手里还握着刚削好的苹果。苹果核已经发黄了,她忘了吃。护士进来换吊瓶,看到大伯安详的脸,轻声说:“走得很安详。”
大伯走的那天,镇上下了场雪。
二婶守在病床边,手里还握着刚削好的苹果。苹果核已经发黄了,她忘了吃。护士进来换吊瓶,看到大伯安详的脸,轻声说:“走得很安详。”
“嗯。”二婶点点头,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紧挨着那瓶开了口却没喝的葡萄糖。
病房里很安静。隔壁床的老太太在打呼噜,呼噜声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
二婶想起什么,摸了摸大伯的额头。还有点温热。
“师傅,你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
说起来,二婶其实不是大伯的亲嫂子。
她是大伯二弟的媳妇。按辈分,大伯得叫她”弟妹”。但村里人都这么叫,叫习惯了。
大伯姓李,叫李国华。年轻时在镇上的砖瓦厂上班,娶了隔壁村的王桂花。两人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还算齐整。
儿子李建军,在县城开了个小饭店。女儿李秀芳,嫁到省城,据说女婿是个小领导。
本来是个完整的家庭。
十五年前那场意外,改变了一切。
大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腰椎骨折,下半身瘫痪。王桂花照顾了三年,熬不住了,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
纸条上写:我也要活。
那天二婶正在院子里晒萝卜干。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萝卜片在竹篾上一字排开,像一排排小太阳。
大伯坐在轮椅上,看着院门口。
“国华哥,看什么呢?”
“没什么。”大伯收回视线,“就是想,桂花她…会不会回来。”
二婶停下手里的活儿。大伯这话她听了不下百遍。每次王桂花的名字一出口,院子里就安静得只剩下风吹竹叶的声音。
“要不,我给建军打个电话?”
“算了。”大伯摆摆手,“他忙。”
忙。这个字大伯说了十二年。
李建军确实忙。饭店生意不错,每天从早忙到晚。逢年过节会回来一趟,匆匆忙忙,坐不到两个小时就走。每次走的时候都说:“爸,有事给我打电话。”
可真有事的时候,电话总是打不通。
李秀芳更是难得见面。上次回来还是两年前,带着儿子回来上坟。那孩子一进门就嫌弃:“怎么这么臭?”
臭是有的。大伯行动不便,有时候来不及,就拉在裤子里。二婶总是第一时间过来清理,从不嫌弃。
但那孩子的话,还是让大伯红了脸。
二婶照顾大伯,是从王桂花走后开始的。
那时候她四十二岁,自己的儿子刚考上大学。丈夫李国强在外地打工,一年回来两三次。
“你管他干啥?又不是你亲哥。”李国强不理解。
“同一个院子住着,看不下去。”
“儿子女儿都有,轮不到你。”
“轮得到轮不到的,人都这样了。”
李国强摇摇头,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媳妇的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那以后,二婶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大伯屋里看看。帮忙洗漱,换尿布,擦身子,喂饭。
大伯开始还不好意思:“弟妹,这些事…让我自己来。”
“你能怎么来?”二婶一边给他擦背,一边说,“再说了,我也不是外人。”
渐渐地,大伯习惯了。
每天早上六点半,二婶推门进来的声音,成了他一天的开始。
“国华哥,起床了。”
“嗯。”
“今天想吃什么?”
“都行。”
“那我下点面条,放个鸡蛋。”
“好。”
简单的对话,重复了十五年。
大伯的房间里,时间好像停在了十五年前。
墙上还贴着2008年的挂历,上面是个笑着的胖娃娃。窗台上摆着王桂花养的君子兰,早就死了,花盆里只剩干土。
床头柜上有张全家福,是王桂花走之前照的。照片里的一家四口都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二婶每次打扫卫生,都会擦一遍这张照片。
“国华哥,要不把这照片收起来?”
“别。”大伯摇头,“就放着吧。”
十五年来,照片从彩色慢慢褪成了黄色,但大伯每天还是要看好几遍。
有时候二婶进来,会发现大伯对着照片自言自语。
“桂花,今天二婶给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建军昨天打电话了,说生意好着呢。”
“秀芳…秀芳好久没消息了。”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二婶假装没听见,继续忙自己的事。她知道,这是大伯的习惯,也是他的慰藉。
村里人对二婶的做法,看法不一。
“这个二婶,真是个好人。”
“好人?傻人还差不多。”
“人家儿女都不管,她一个弟妹管什么?”
“说不定图人家的房子呢。”
流言蜚语传到二婶耳朵里,她只是笑笑。
“图房子?”她对邻居李大妈说,“图什么房子?破瓦房一间,还漏雨。我要图,也不图这个。”
李大妈点点头:“那倒是。你家新盖的二层楼,比他那破房子强多了。”
确实,二婶家条件不错。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每月给家里寄钱。丈夫在外打工,一年也能挣个十来万。
而大伯,除了每月几百块的低保,再无其他收入。
十五年来,大伯的吃喝拉撒,基本都是二婶在管。药费、营养品、尿不湿,这些开销加起来,一年也得大几千。
李国强有时候会抱怨:“一年花在他身上的钱够咱家生活费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二婶总是这么回答。
“那他儿女呢?凭什么都让咱们管?”
“不管他们。我只管我自己的良心。”
最难熬的是那些生病的日子。
大伯身体本来就弱,经常感冒发烧。一发烧就胡言乱语,喊着王桂花的名字。
“桂花,桂花,你别走…”
“建军呢?建军在哪?”
“我疼,我浑身都疼…”
半夜三更的,二婶披着衣服就过来了。量体温,喂药,用湿毛巾敷额头。
有一次大伯发高烧,烧到了39度5。二婶一个人背不动他,只好叫邻居帮忙,连夜送到镇卫生院。
在急诊室里,二婶守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大伯醒了。看到二婶趴在床边睡着了,眼睛红了。
“弟妹…”
“醒了?”二婶揉揉眼睛,“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大伯想坐起来,“你…你一夜没睡?”
“睡了,睡了一会儿。”二婶扶他坐好,“饿不饿?我去买点粥。”
“弟妹。”大伯拉住她的手,“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二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没为什么。邻居嘛,应该的。”
“不,不是邻居…”大伯摇头,“连我亲生儿女都…”
“别想那么多。”二婶打断他,“好好养病。”
那天回家的路上,二婶骑着三轮车,大伯坐在后面。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大伯突然说:“弟妹,等我走了,你一定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胡说什么。”二婶没回头,“你还要活很多年呢。”
“真的。”大伯认真地说,“我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你。”
三轮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着前行。路边的麦田绿油油的,像铺了一地的绿毯。
李建军不是没有回来过。
每年春节,他都会带着妻子孩子回来几天。
但每次回来,都是住在二婶家。
“爸那边太脏了,孩子受不了。”这是他的理由。
二婶从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出最好的房间给他们住。做一桌子好菜,陪他们聊天。
而大伯,就一个人在隔壁的破房子里,透过窗户看着这边的热闹。
有一年,大伯实在忍不住了。
“建军,你能不能…在我这住一晚?”
李建军正在玩手机,头也不抬:“爸,你那房间太潮,我媳妇有风湿。”
“那…那你一个人过来坐坐?”
“坐什么?有什么好坐的?”李建军有些不耐烦,“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别让我操心了。”
大伯不再说话。
晚上,二婶过来给大伯送饭。
“国华哥,吃饭了。”
“不饿。”
“怎么不饿?一天都没吃什么。”
“弟妹…”大伯突然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二婶放下饭碗,看着他:“怎么这么说?”
“连儿子都嫌弃我。”
“不是嫌弃。”二婶想了想,“可能…可能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十五年了,还不知道怎么面对?”
二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说实话,她也看不惯李建军的做法。
“算了。”大伯长叹一声,“可能这就是命。”
那天晚上,二婶失眠了。
她想起自己的儿子,现在在城里工作,每周都会给家里打电话。问候她和老公的身体,聊工作上的事情,有时候还会撒娇要她寄点家乡的特产。
同样是儿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李秀芳回来得更少。
上次回来是三年前,说是要办什么手续,匆匆忙忙来了一趟。
那天大伯特别高兴,一大早就让二婶帮他洗了澡,换了最干净的衣服。
“秀芳要回来了,你看我这样行不行?”
“行,挺好的。”二婶帮他整理衣领,“精神着呢。”
李秀芳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了。一进门就皱着眉头:“怎么这么臭?”
大伯的笑容僵在脸上。
“没…没有臭。”他有些慌张,“是不是尿布该换了?弟妹,你帮我…”
“爸,我有急事,赶时间。”李秀芳打断他,从包里掏出一沓纸,“这些你签个字。”
“什么纸?”
“就是一些手续,你签就行了。”
大伯看不懂上面的字,但还是颤颤巍巍地签了名。
李秀芳收好纸,站起来就要走。
“秀芳,你…你不坐一会儿?”大伯有些着急,“我让弟妹给你做点好吃的。”
“不了,我还有事。”
“那…那晚上呢?在家住一晚?”
“不了,我订了酒店。”
李秀芳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爸,你好好保重身体。有事给建军打电话。”
说完就走了。
大伯在轮椅上坐了很久,一动不动。
二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弟妹。”大伯突然开口,“我想…我想去桂花坟上看看。”
“现在?”
“嗯。明天也行。”
第二天,二婶推着轮椅,带大伯去了墓地。
王桂花的坟在山坡上,墓碑很简单,只刻着名字和年份。
大伯在墓前坐了一个下午,一句话也没说。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才开口:“桂花,我想你了。”
风吹过山坡,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去年冬天,大伯的身体明显不行了。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
二婶带他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多器官衰竭,时间不多了。
“能有多久?”二婶问。
“三个月,最多半年。”
回家的路上,大伯很平静。
“弟妹,我想回家。”
“医生说要住院治疗…”
“没用的。”大伯摇头,“我想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走。”
二婶理解他的意思。
从那以后,她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大伯。白天陪他聊天,晚上就在隔壁房间睡,随时听着动静。
大伯的话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醒着的时候,就看着那张全家福发呆。
“弟妹。”有一天,大伯突然说,“我想…我想给建军他们打个电话。”
“好,我帮你打。”
电话通了,是李建军的声音。
“爸?有什么事吗?”
“建军…爸想你了。”
“我也想您。但是最近真的太忙了,店里离不开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忙。”大伯的声音很轻,“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的,爸。您也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建军…”大伯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事了,你忙吧。”
挂了电话,大伯闭着眼睛,眼角有泪水滑下来。
二婶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伯走的前一晚,突然很清醒。
“弟妹,你过来。”
二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过去。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大伯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你打开看看。”
二婶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牛皮纸袋。
“拿出来。”
纸袋里是一份遗嘱,还有房产证。
“国华哥,这是…”
“我的遗嘱。”大伯的声音很平静,“我想把房子…留给你。”
二婶愣住了:“这…这不行。你有儿女…”
“他们不需要。”大伯摇头,“建军在城里有房有车,秀芳嫁得好,也不缺这点。”
“但是…”
“弟妹,你听我说完。”大伯看着她,“十五年来,是你照顾我,陪伴我。没有你,我早就…早就撑不下去了。”
“这都是应该的…”
“不是应该的。”大伯认真地说,“连我亲生儿女都做不到的事,你一个外人做到了。这房子,你应该得到。”
二婶的眼睛湿润了:“国华哥…”
“还有一件事。”大伯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桂花留下的金镯子。我本来想留给秀芳,但…但她可能也不需要。你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不能要。”
“你不要,我就不安心。”大伯握住她的手,“弟妹,这些年…真的谢谢你。”
那天晚上,二婶在大伯身边坐了一宿。
天亮的时候,大伯走了。
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办丧事的时候,李建军和李秀芳都回来了。
李建军哭得很伤心,李秀芳也红着眼睛。
“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多回来看看爸。”李建军后悔地说。
“是啊,我们都太忙了,忽略了爸。”李秀芳也在自责。
村里人看着他们的表演,心里都明白,但没人说破。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村里人都来了,大家都说大伯这辈子虽然命苦,但有二婶照顾,也算是福气。
就在大家准备散去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请问谁是李国华先生的家属?”
“我是他儿子。”李建军上前。
“我是市公证处的,李国华先生生前立了一份遗嘱,需要当众宣读。”
李建军和李秀芳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什么遗嘱?”
公证员拿出文件:“根据李国华先生的遗嘱,他将名下房产全部赠与李桂英女士。”
李桂英就是二婶的大名。
现场一片安静。
李建军愣了:“这…这不可能。我爸怎么会…”
“这是经过公证的遗嘱,具有法律效力。”公证员说道,“李国华先生在遗嘱中写道:李桂英女士十五年如一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胜过亲生儿女,此房产赠与她,以表谢意。”
李秀芳脸色变了:“我要看遗嘱。”
公证员把遗嘱给她看。上面确实是大伯的签名和手印,还有见证人的签名。
“这…这不公平。”李建军有些激动,“我们是他的亲生儿女,房子应该是我们的。”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
“人家二婶照顾了十五年,拿个房子怎么了?”
“就是,你们平时都不管,现在来争房子?”
“大伯做得对,给了真正值得的人。”
李大妈更是直接:“建军,你平时怎么对你爸的,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你爸把房子给二婶,那是应该的。”
面对众人的指责,李建军和李秀芳都说不出话来。
二婶站在一边,眼睛还红着。
“公证员同志,这房子…我不要。”
“弟妹!”李大妈急了,“你怎么能不要?这是大伯的心意。”
“是啊,二婶,你应该收下。”其他村民也劝道。
公证员看着二婶:“李桂英女士,这是逝者的遗愿,您有权接受。”
二婶看了看那间破旧的房子,又看了看李建军兄妹。
最后,她点了点头:“那…那就按大伯的意思办吧。”
葬礼结束后,李建军和李秀芳匆匆离开了。
临走前,李建军对二婶说:“二婶,我们…我们会记住您的好的。”
李秀芳也点点头:“是的,这些年辛苦您了。”
但是从那之后,兄妹俩再也没有回来过。
村里人都说,二婶这下算是有了个自己的房子,虽然破旧了点,但也是个念想。
二婶却总是说:“什么我的房子,还是大伯的房子。”
她把房子重新打扫了一遍,把大伯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原来的位置。
那张全家福还在床头柜上,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有时候,二婶会一个人坐在那间房子里,看着空荡荡的床,想起大伯生前的样子。
“国华哥,你在天上还好吗?”她轻声自语,“放心吧,我会经常来看看这里的。”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桃花开了。
二婶在大伯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日记本,是大伯这些年写的。
翻开第一页,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桂花走了,我以为我也活不下去了。是弟妹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今天弟妹给我做了红烧肉,很香。她总是记得我爱吃什么。”
“建军打电话了,但是很匆忙。我想他,但我不敢说。”
“弟妹生病了,但还是来照顾我。我很愧疚。”
“我想,这辈子能遇到弟妹,是我最大的福气。”
最后一页写着:
“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做弟妹的亲哥哥,好好照顾她。”
二婶看着这些字,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想起这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大伯每次看到她时眼中的光亮,想起他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的话。
“弟妹,谢谢你让我的人生…不那么孤单。”
窗外,桃花正开得烂漫。
风吹过,花瓣飘进屋里,落在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上。
二婶轻轻拍掉花瓣,然后把照片放回原位。
“国华哥,你放心吧。这个家,我会一直守着。”
如今,每年清明节,二婶都会去大伯和王桂花的坟前看看。
带一束花,说一会儿话。
“国华哥,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好。”
“王大嫂,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
村里人都说,二婶是个好人,大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而那间房子,二婶一直保持着大伯生前的样子。
偶尔会有人问她:“二婶,你不住那房子,留着干嘛?”
她总是笑着说:“留个念想呗。”
其实她知道,那不只是一间房子。
那是十五年的陪伴,是一个老人最后的温暖,是人间最朴素的情义。
那是比血缘更深的缘分,比亲情更真的真情。
夕阳西下,二婶站在院子里,看着那间安静的房子。
仿佛还能听到大伯的声音:
“弟妹,你来了。”
“嗯,我来了。”
这一声应答,她愿意用一生来守护。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