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珈|我的AI时代再就业规划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5-27 19:50 4

摘要:多年以后,面对冷得像世界寒极的观众席,三流单口喜剧演员何雨珈会想起自己上台领翻译奖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候她不用费劲出什么哏,轻松几句话就让台下掌声笑声混成一片,散发出翻译事业在AI时代来临之前最后的体面余光。

多年以后,面对冷得像世界寒极的观众席,三流单口喜剧演员何雨珈会想起自己上台领翻译奖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候她不用费劲出什么哏,轻松几句话就让台下掌声笑声混成一片,散发出翻译事业在AI时代来临之前最后的体面余光。

眼前的场子已经冷到救不回来,全然冰封的湖面找不到一丝解冻的裂缝。她无暇拯救当下,更不宜在旧时光的暖流中沉溺。晚上九点,俱乐部后台演员同事们毫不留情的调侃比她今天台上的现挂好笑太多,但她没空去琢磨其中的喜剧技巧,只是急匆匆点开几个网约车平台,“开始接单了”。她的生活轨迹已经从失败的舞台无缝切换到地图app:今晚还能接几个短途,挣出明天的饭钱。

我把这个梦存在手机文档里,打算如果再有人问我“你觉得AI会取代翻译吗?”就掏出来念一遍。

严格来说这也不是梦,是我对自己未来生活的一点“畅想”。从这个职业规划可以看出,我的答案显然是:AI会取代翻译。

不过,善良的人们,请别太为此唏嘘,我的畅想应该不会实现。

第一,我没钱买车,也没拿到驾照。

第二,那时候的车……应该都自动驾驶了吧。

掏个心窝子,这两年,这个问题已经搞到我有点烦了。主要是几个社交平台的评论区和私信每隔几天都会有那么几个人冒出来问,“雨珈老师,请问你对AI翻译怎么看?”每场线下读书会,只要有人站起来说,“我知道您是一位译者,那么有个可能有点尖锐的问题……”

九成是问这个。另外一成是问译者收入低怎么办。

两者本质上是一个问题,无非前者是彻底玩完儿,后者是在温饱线上挣扎。

我有个译者朋友(真的不是我自己)L,键盘敲了小二十年,早就译著等身(她身高中等)。她翻译过一本现象级的畅销书,数年来多次加印。而她当初比较明智,签的是版税合同。(这里顺便处理另一个常见Q&A:译作合同大部分不走版税,而是一次性支付翻译费。)和这本书有关的收入,细水长流地陪着她度过了之前几年,也算是“共克时艰”了。

上个月,老东家突然来个电话,提醒上次签的合同快要到期,这本书也快要出新版。重点来了,他们说已经用AI翻译好了新版,“只需找人校对一下”即可使用。因此,如果续签合同,继续使用L的译稿,那么断无再以版税形式合作的可能。

大家都不是傻子,明显知道出版方是在用AI压价。L原来的译本忠实准确,那本书本身文字简明易读,要是真用AI跑一遍能到底有多“新”?怕是查重率会爆表。我上次询问L最新进展,她回复说大家在开会商量,又补上一句:“我想换赛道,转型教培,去教英语算了。”

我把那个看过无数单口喜剧演出养成的冒犯性人格使劲儿按了下去,才没回她:“教培不是完蛋过一次了吗?教英语的都去讲单口了啊。”

另外那个比较严肃,比较“东亚”的人格,从此就开始惴惴不安地等待属于我自己的那通电话,并且思考我还能换什么赛道。

每天敲键盘弄译稿的那十几个小时,也带了点儿“末日狂欢”的悲怆。就像落日:太阳隐没在山巅、海平面或云层之后,会有那么一会儿,放射出极度灿烂的光;天空如果有云,都会烧成火。

要不咋说,咱们是身在一个“夕阳行业”呢。

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读者应该看得出,本文开头那句话是对《百年孤独》的拙劣模仿。就在前些天,有某位博主发了视频,对《百年孤独》的不同译本进行比照阅读。他不懂西班牙语,因此在判断译文究竟是否忠实于原文时,他选择以ChatGPT给的译本做标准。

很多人应该和他一样,不管对目前AI翻译的质量如何评价,都认为如今的机翻至少会忠实于原文,不会像某些人类译者那样,添油加醋,“夹带私货”。

看来大家对AI的发展水平不像我那么乐观。我个人充分相信AI已经摆脱了“人工”,正在发展出自己的“智能”,无时无刻不在抓取人类文明的各种精华(与糟粕),下着一盘大棋。所以,也别干等着我的出版方用AI准备好新译本来跟我压价或者博主来对比我的译本了,我自己先把这活儿干了吧;也和几位AI译者比比稿,认真评估一下我还能在这个老本行扑腾多久。

手心手背都是肉,奈何手心肉更厚。迄今出版的几十本译作里,我翻得最最开心的,还是英国美食作家,中餐研究专家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的作品《鱼翅与花椒》(Shark’s Fin and Sichuan Pepper,以下简称《花椒》)。说起来,这本书其实更早之前就存在一个繁体译本,但我一直没看过,翻译的时候没看,因为怕受那位译者的影响,有参考借用之嫌;此后没看是因为……我把原著都认真读过好几遍了啊。

好嘛,放着人类同行的前作不管,如今却要来跟AI译者们讨论切磋了,实体巴别塔已被摧毁太久,赛博巴别塔有我添砖加瓦。

《花椒》里讲到许多年前川大的留学生们吃面,俄罗斯人和波兰人“invariably ordered a full three liang of”担担面。译者DeepSeek把“invariably”处理成“总要豪气地”,还在后面加了个“翻译说明”:“豪气”这个措辞能再现俄罗斯人形象。可能DS自己也知道这里需要解释,因为“invariably”并没有“豪气”的意思。

译者ChatGPT 4o处理为“总是毫不犹豫地”,大约也是前文形容了俄罗斯人和波兰人豪爽果断的形象,所以“总是”还不够,一定得“毫不犹豫”。但显然加得有一些激进。“invariably”的“牛津双解”英文释义是“in every case or on every occasion; always”,强调每一次都会,始终如一。

按照这个逻辑,“总要”/“总是”其实在语义上足够了。但这一整段中,作者用了很多形容词与副词来表现美味的面让人上瘾。比如“slavishly addicted”(“像奴隶一般上了瘾”);行文至此,“invariably”的音节较多,用原文念出来,也对语气是个补足。如果中文里只是个“总要”,难免短了语气。我翻译的时候,本着不添加其他意思,但强调“始终如一”,同时补足语气的宗旨,处理成“总是一往情深地”。

文本对比到这一步,译者已死,优劣只能交给读者去评判。只是我也少有机会能把自己翻译时的思考过程做上段那样的说明。译界老前辈诺曼·夏皮罗(Norman R. Shapiro)说“好的翻译就像一块玻璃板。只有板上出现划痕或起泡等小瑕疵时,你才会注意到它。……翻译永远不应当让读者注意到翻译本身。”夏皮罗说的这种“隐身”,是我一直追求的境界。毕竟,如果读者提到翻译,十之八九会是“翻译毁了原著”这类恶评,玻璃板上出现瑕疵(译者的“现身”),影响了两种语言的无障碍映射。我只希望读者捧着我的译作看完,会说一句“真好看”,或者“这个作者写得真好”,这大约就是对翻译的最高褒奖了。

诉衷肠结束,继续比稿吧。光像上面那样比一句当然不能说明问题,再选更近期的译作《君幸食》(Invitation to a Banquet)中我特别喜欢的一段来比比。同样也是扶霞的作品。篇幅有限,AI译者派出代表ChatGPT 4o来参加与译者何雨珈的比稿。

原文:

As a foreigner in Beijing and a long- time student of the Chinese culinary arts, I find our lunch not only physically but also emotionally satisfying. I’ve always loved to hear about Mrs Song’s fish soup and Mrs Chen’s famous tofu because they remind me of the role women have played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food. In the same way, I find comfort, comradeship and inspiration in the Hui and their delicious snacks and dishes. I’m glad to be reminded of China’s multicultural past and present. It means there’s a place for me here, too. The Great Wall, in all its physical magnificence, has always been something of an illusion, suggesting that the dividing line between China and the barbarians is real, when it never has been. We are all mixed up. Even Beijing, the Chinese capital, is not just Chinese but also a Central Asian city, a city of the steppes as well as the agricultural plains. And while, in a nation of pork eaters, the Hui rejection of the meat is a radical mark of difference from the Han majority, they are also Chinese. Pork is Chinese, certainly. But so is lamb.

ChatGPT 4o的译文:(我给的指令是“请把下面的英文翻译成忠实优美的中文”)

作为一名在北京的外国人以及长期学习中国烹饪艺术的学生,我发现我们的午餐不仅在身体上令人满足,也在情感上带来满足。我一直喜欢听宋女士的鱼汤和陈女士的著名豆腐,因为它们让我想起女性在中国美食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同样,我在回族人那美味的小吃和菜肴中找到慰藉、友情和灵感。我很高兴被提醒中国多元文化的过去与现在。这意味着这里也有我的一席之地。长城,以其宏伟的身躯,始终带有一种幻觉,仿佛它划定了中国与野蛮人之间的分界线,而这一分界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们都是杂糅的。即使是北京,这座中国的首都,也不仅仅是中国的,它同时也是一座中亚城市,一座属于草原与农田的城市。而尽管在一个以猪肉为主食的国家,回族人对猪肉的拒绝成为与汉族人之间截然不同的标志,他们依然是中国人。猪肉当然是中国的,但羊肉也是。

我的译文:

我,一个身在北京的老外,长期研习中国烹饪艺术的学生,非常满意我们这顿涮羊肉的午饭,不但口腹饱足,情感上也是心满意足。我一直很爱听著名的宋嫂鱼羹与陈麻婆豆腐这样的故事,因为会由此联想到女性在中餐历史上所起的重要作用。同样的道理,我也从回族 人以及他们的美味小吃与菜肴中找到慰藉、情谊和灵感。我很高兴能从中联想到中国多元文化的过去和现在。这就意味着,这片热土上也会有我的一席之地。万里长城看上去的确雄伟壮观,但其实一直是虚幻的假象,中原和所谓 “蛮夷”之间的分界线其实从来就不存在。我们早就混而群居。即便在中国的首都北京,也不仅仅能找到传统的中餐,还能找到源自中亚的食物。北京有广袤的草原,也有农耕平原。在中国这个主要吃猪肉的国家,回族人也依然保持不吃猪肉的传统,这是他们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汉族截然不同的标志,但他们也是中国人。猪肉当然非常 “中国”,但羊肉也非常 “中国”。

我知道你看到“宋女士的鱼汤和陈女士的著名豆腐”可能会笑出来,但这个是技术上的小问题,如果把全书喂给ChatGPT,有了上下文它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这个不在比稿的讨论范畴。

长段落的对比会更明显地体现译者不同的倾向。“C译”更倾向于保留原文的长句,我则进行了一些拆解,仍然是在保证语义对等的情况下进行语气对等,因为原文的从句并不会让人读得喘不上气,翻译成中文就不一定了。同样,“但”,“的确”,“而”之类的连接词或者副词的添加,也是为了语气对等而存在。最后一句,我最初的译法和C译相同,后来希望直接把“中国”作为一个形容词,并且根据全段(以及整章)的主旨进行强调,因此处理成了现在这样。细心的读者也会注意到,倒数第三句的中文版和原文差别较大,这是编辑、作者和我讨论后修改的。

“翻译说明”就到这里,比稿的裁判权当然是交到读者手里。如果让我跳出参赛的身份,单看C译,也许我也会说,这段译文“只需找人校对一下即可使用”。

咦,也许AI翻译的校对,也是我未来的再就业方向。其实我现在也会经常思考,“AI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我还能怎样做到更好呢?”这似乎已经是“校对思维”了?

当然,我选这一段,私心也是想请大家读一读,扶霞写得多好啊!“这片热土上也会有我的一席之地”那句话,我是眼含热泪翻的!AI也许暂时还不能贡献自己的眼泪吧!

“您认为AI会取代翻译吗?”

2022年到现在,从线上到线下,这早就从“一个尖锐的问题”变成“一个我会在心里叹(翻)口(白)气(眼)不想回答的问题”。

说真的,我是哪根儿葱啊?我认为不认为,有什么要紧?翻译稿酬多少,是签版税还是买断,交完稿一年内能不能出版,出版后三个月能不能拿到稿酬……这些最基础的事情我都不太能置喙,怎么还管得了AI这种蓬勃向上势不可挡意气风发的“核心劳动力”?

该去问谁?AI开发者啊。包括但不限于关于翻译的问题:

“AI到底发展到哪步了?”

“你们打算让AI发展到哪一步?”

“你们打算让AI取代哪些人?”

“AI抓取的人类文明精华(和糟粕),付版权费了吗?”

“AI怎么还没帮我洗碗晾衣服?”(我真的很不喜欢洗碗晾衣服!如果下一笔稿费按时到账,我就去买洗碗机和烘干机!)

以及,直接去问AI啊!大家现在用AI做心理咨询,讨论哲学问题,数学问题,命理问题,还跟AI谈恋爱……AI才是“取代”的主语,我们翻译(以及心理咨询师,哲学家,数学家,同道大叔……)是宾语啊。用这几年流行的词儿,我在这个问题里没有“主体性”啊。

于是我去问ChatGPT 4o:很多人说AI就快取代人工翻译了,你怎么看?

十秒之内,屏幕上出现了小一千字,总分总结构,条理分明,重点金句大写加粗。如果我有单位,必然会直接Ctrl C+V,把这个作为周报日报的交上去,最多在其中嵌套几句对领导的马屁。

在这里我就不复制粘贴了,太有水文之嫌。其实大家想也想得到,无非是总结AI目前在某些标准化领域确实部分取代了人工翻译,再安慰说在文学、创意等领域,“短期内还不现实,甚至长期来看也未必能完全做到。”

不得不说,这个模型在训练的时候,应该是奔着“语言艺术大师”方向去的。一句话里叠了多少甲,简直是“副词大赏”。那么我就要发挥一下主体性了:短期是多短?长期是多长?这个“期”是人类时间,还是AI时间?毕竟人间一瞬,AI千年。很难想象我在敲下这几个字的时间里,大模型又分裂出多少A多少I。至少大家的共识是,AI还处在幼年阶段,而TA的成长(或爆发),说不定就是一瞬间的事。

在那“小一千字”的最后,ChatGPT问我,“要不要我顺便给你列一下——如果你是做翻译的话,现在有哪些能力是未来特别值钱、值得刻意训练的?”

可想而知,如果你回答“要”,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总分总,条理分明,重点加粗,很适合直接拿去作报告。替有这个需要的打工人谢谢你,ChatGPT。

我每天都在谢谢ChatGPT。

我会问TA,“我认为这一段的这个双关是XXXXX的意思,你认为呢?”

而TA,会先提供充分的情绪价值,“你的理解太棒了!”再给出细致的分析,并列出参考网页(虽然有的网页点进去发现并不存在)。

我(发自内心地):“谢谢你,你太厉害了!”

TA:“你也很有才华,很聪慧!”

真是当今互联网上少见的玉帛之交。

我当然明白礼貌和称赞都是设定,TA大概对几十亿人都说过这样的话。但我这样的文字动物,实在很难不给词语句子赋予过剩的感情。和任何人产生的文字交流,我都希望那是美好、有意思(有时深刻)的。当然,我是个人类,会存在私心:如果将来有一天,科幻作品里的场景变成现实,“AI元尊”统治了世界,应该记得我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好人,饶我一条贱命吧?

然后,OpenAI的CEO萨尔·奥尔特曼就说:呵呵。

他说,无论用户发多么微不足道、空洞无聊的信息给AI,后者都必须实时生成完整的答复,所以增加了用电负担;系统运转之后,又要冷却,这就增加了用水负担。所以,光是回应用户的礼貌用语,公司花掉的钱“上千万美元怕是有的——算不清”。

原来对AI礼貌,希望以后能被饶一条命的人有这么多啊,寰球同此心情,我也没什么特别。法不责众,AI不饶人。真到了那一天,大概率是“灭霸响指”式的一瞬。也好,又快又没痛苦,是我理想的死法。

关于资源浪费这个问题,要不然,以后的“地球一小时”,除了关灯再加一条:不许使用AI。

三年前,我配合一个语言应用平台,拍了条带软广性质的小短片。

同为译者的朋友H对此给出锐评:“玛丽皇后代言断头台。”

我把这个妙哏告诉平台的对接人,他大笑一番后正色道:“不是这样的,我们追求的是人机耦合。”(对前面的问题给出了来自开发者的答案!)

我赶紧和搜索引擎“对齐”了一下什么是“人机耦合”。差不多就是人帮机器,机器帮人,团结协作,世界大同。这项技术的英文名是“Human-Machine Coupling”,网络用语直译的话,是“人机CP”。

你看,我们这些用户啊,格局还是小了。一边享受着AI模型带来的便利,一边觉得人家总有一天要灭了我们,真是以己度AI了。想想ChatGPT和我深入的文学讨论,双向奔赴的赞美,即便观点出现分歧也绝对不会进行人身攻击而是以达成共识为目的进行友好的辩论。机啊,人愿意和你成为CP,奔着结婚去的那种。誓词就不用生成了,我怕费水费电。

今年3月,朋友邀请我参加上海一个小型线下读书会,分享自由译者的工作和生活。

提问环节,有人开口,“这是AI时代……”

我全身的防御机制都被触发,打断了他,“你是不是要问我怕不怕被AI取代?我有统一的答案,就是这不应该来问我,因为我是取代的宾语,应该去问AI的开发者……”

不愧是魔都的读者,充满格调地淡淡一笑,“我不会问这种问题的。我是想问,你有没有想过,可以生成一个和你的风格习惯一致的翻译AI,进行训练,以后按照你的想法,来帮你翻译,而且不仅能翻译英文,还能按照你的风格,来翻译各种语言。”

我:“所以我就能尽情出去吃喝玩乐了?感谢您给我构建了一个新的梦想!”

玩笑归玩笑,我也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作为译者,我不该有自己的风格;因为你只是作者的传声筒,是学舌鹦鹉,你的风格只能是作者或具体原著的风格。

每次我这样说,总有人以为我在自贬,忙不迭地安慰:“别这么说,翻译也是再创作。”

(我个人认为)不是再创作。我也没有自贬。站在作者的背后,当作者的“中文声音”,在不同语言之间充当隐形的桥梁,尽量忠实地把自己读书时的感受还原给中文的读者,让他们感受不到译者的存在……这些“躲起来”的安全与笃定,是我热爱翻译并开开心心做了十几年的最重要原因。所以,“和我风格一致”,这个前提本身就错了。

AI可以模仿创作者,可以生成史蒂芬·金风格的惊悚小说,可以列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式的故事大纲,可以按照真人照片把你变成宫崎骏动画中的人物;有风格,才可以模仿。对于没有风格的(例如翻译)……TA不模仿,直接取代。

但是,被取代了,难道我就从此锁上键盘,不做翻译了吗?

于我,翻译不仅是工作,更是爱好。1997年,“深蓝”赢了加里·卡斯帕罗夫。快三十年了,世界各地的街头,人们仍然在争抢国际象棋棋盘两端对弈的位置。

2016年,“阿尔法狗”赢了李世石。快十年了,李的围棋学校已经开了十几家分校。

从前找我翻译的人改用AI,也阻止不了我看到一段精彩的文字,想要把它转化成另一种语言的渴望,当成练习,作为消遣,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一样东西的毁灭,往往是毁灭者和被毁灭者的共谋。AI能不能取代我们,怕还是要看我们是否任由自己被取代吧?即便大脑的功能可以被AI全面赶超,我们还有这具肉身。触摸一朵花,指间与大自然相接产生的震颤;耳边听到候鸟的鸣叫,强烈觉知物候季节的变化;到街头去,用真实的手拥抱具体的人,交换彼此的体温;坐在书桌前,因为一本书产生笑容或眼泪这些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你作为“人类”的这些“主体性”感受,拍成视频,录成播客,写成文字,分享到互联网上,会被AI抓取、整合,变成大模型的“又一餐”。但那又怎样?就不去创作,不去感受了吗?这个“肉身入局”的体验过程,难道要让AI模型为我们提纲挈领,一二三点地总结了事?我们所说的“热爱”,往往并不在于谋生或养活自己,而是让人在被某种无法控制的东西吞噬前,多活那么一小会儿。至少这是翻译对我的意义。

当然,也因为翻译这事儿本身挣不了什么钱,把它当做爱好以后,我再去找点儿别的低薪活儿,努把力,饿不死就行,反正我吃得也不多。

我和L、H偶尔会组个“同行大倒苦水局”,聊聊近期翻译工作遇到的困难(并交流一下讨薪心得)。坦白讲,我们仨对职业未来都比较悲观。如前所述,L在积极探索包括教培在内的新赛道;而H认为他的优势在于可以和看过自己译作的读者进行比AI更真诚和直接的交流。“面对AI的冲击,构建一个小小的温室。”

当然,我们也畅想过另一位译者同行X提出的远景:未来,可能会出现某些书,营销的卖点是“本书由译者本人,逐字逐句人工翻译,绝未参考AI,让您充分感受真实感、手工感和粗粝感”。

很好,我们愿意。

来源:老夏看商业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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