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牛李党争”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首先这个概念就是一个问题。如《旧唐书》等史料上的记载,一般都是“宗闵、德裕朋党交兴”“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德裕、宗闵朋党相倾”“文宗以二李朋党,绳之不能去”“(宗闵、德裕)比相嫌恶,因是列为朋党,皆挟邪
“牛李党争”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首先这个概念就是一个问题。如《旧唐书》等史料上的记载,一般都是“宗闵、德裕朋党交兴”“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德裕、宗闵朋党相倾”“文宗以二李朋党,绳之不能去”“(宗闵、德裕)比相嫌恶,因是列为朋党,皆挟邪取权,两相倾轧。自是纷纭排陷,垂四十年。”......
可见,其中搞党争的人物,主要指的是李宗闵、李德裕,根本没牛僧孺什么事。
更有的学者认为,所谓“牛、李”,其实指的是牛僧孺、李宗闵,是这两人结成朋党搞政治斗争,而李德裕根本就没有党。
这个话题说起来会很长,我们暂且不展开了。无论如何,牛僧孺和李德裕各自所属的圈子是不一样的,而且是毕生的死对头,我们就按照习惯说法,将概念限定为两人各自集团的斗争,然后看一下产生的原因吧。
一、元和三年(808年)对策案?
这可能是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但也可能是离真相最远的。大致的经过是,元和三年四月,朝廷举行了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
考试中,几位考生发挥出色,作答紧扣主题,文辞犀利,无所避讳,抨击时政,表现出了极高的才华和思想水平。他们的名字正是: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
看到他们的试卷后,主考官大喜过望,立即将成绩署为上等,并在第一时间报告了当时的皇帝唐宪宗,宪宗看后也是龙颜大悦,打算给这几位考生从优安排工作。
不想事情在此时出现了转折,当朝某位权贵(贵幸/权幸)听说以后,认为几位考生是在讽刺挖苦自己,跑到皇帝面前哭了鼻子(泣诉于上),并揭发有的考生是考官亲戚,其中必定存在营私舞弊行为。
经过调查,所谓的亲戚关系得到了证实,宪宗没有办法,只能下令免除了考官的职务,几位考生也被撇到一边,长期不给分配工作,致使他们不得不去藩镇的幕府里任职。
而那位泣诉于上的权贵,一说就是李吉甫。
在唐朝历史上,这是一段影响深远的公案,很多观点都认为,这起公案为日后长达四十多年的党争埋下了伏笔,或许李吉甫没有搞党争的主观故意,但这个泣诉于上的行为,却给牛僧孺、李宗闵等人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更为他儿子将来的政治生涯埋下了一颗地雷。
古往今来,很多人对此进行了深入的辨析和研究,但到现在,不少学者都认为——这个说法是错的,这位贵幸并不是李吉甫。
证明
要证明这一点并不困难,首先在史料记载中,这个“泣诉于上”的人就没有定论,有的地方说“权幸”,有的说“贵幸”,还有的说“李吉甫”,哪怕不看别的,光看概率,李吉甫的可能性最多也就33.3...%。
其次,史书说几位考生的文章是讽刺权贵,那么只要能看到他们的文章,到底是在讽刺谁,自会一目了然。以前的时候,因为史料搜集困难等原因,很多人并不知道考生写了什么,稀里糊涂也就信了,但经过广大史学工作者的努力,目前皇甫湜的原文和牛僧孺文章的梗概都已经找到了。
从中我们能够发现,两人抨击的主要对象就是宦官,对宰相反倒比较认可。
如皇甫湜的文章:“夫猥狎亏残之微,亗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其中的“猥狎亏残”“皂隶”,很明显骂的就是生理不健全的宦官。而他对宰相的态度,反而比较赞赏“宰相忧勤奉职”,并要求皇帝多与宰相见面“日延宰相与论文理”。
牛僧孺的文章言辞相对委婉,但也批评了“幸臣专命”的现象,而且联系上下文所知,这个“幸臣”和宰相也不是一回事。如“接百司之情,未尝尽材,故幸臣专命矣”,下文接着是“谓之宰辅,不见于涉旬;谓之公卿,不见于越月......”很明显,文中的“幸臣”和“宰辅”是并列关系。而按照唐代惯例,宰相这种重臣也不会以“幸”来修饰,这一般指的都是皇帝身边的人,也就是宦官。
讲到这里,事情已经差不多可以澄清了,牛僧孺、李宗闵等几位考生,在科考中仗义执言,遭到了宦官的嫉恨,于是某位宦官大佬到皇帝面前哭着进了谗言,导致他们后来仕途坎坷。如果说李吉甫有什么错,最多就是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了沉默,没有给几位正直的考生说几句公道话。
但事实上,李吉甫是有苦衷的。
就在对策案发生之后,右仆射、判度支裴均趁机在朝中散播舆论,污蔑几位考生的文章是李吉甫授意写的,试图借宦官的手来扳倒他,谋求相位。(裴均为仆射、判度支,交结权幸,欲求宰相。先是,制策试直言极谏科,其中有讥刺时政,忤犯权幸者,因此均党扬言皆执政教指,冀以摇动吉甫)
而当时朝中无人不晓,裴均才是真正的宦官党羽,他是左军中尉窦文场(已去世)的养子。
无论如何,裴均那状是告的太狠了,李吉甫有口难辩,纵使本来可以替那几位考生开脱,现在为了躲避嫌疑,也不好开口了,只能保持沉默,希望尽快息事宁人。
而学者认为,这个黑锅最终被扣到他头上,主要是因为后来牛党的暗箱操作。众所周知,虽然李宗闵、牛僧孺等人年轻时抨击过宦官,后来掌权时却借助了宦官的力量,那些年轻气盛时候写的东西也就成了政治包袱,而由于李吉甫是他们死对头李德裕的父亲,正可以移花接木,给他扣上黑锅,同时打压李德裕。
笔者也以为,这恐怕更接近这段公案的本来面貌。
如上所述,元和三年对策案不是牛李党争的起因,甚至可以说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么真实的起因究竟是什么呢?
二、长庆元年(821年)科场案?
如果说牛李党争的起因并非元和三年对策案,而是牛党泼的脏水,那很多人关注的长庆元年科场案,是否是真正的原因呢?
史料上是这么说的。
长庆元年,杨汝士担任了这年进士科的主考官。我们都知道,进士科是唐朝最重要的科举考试,考中后虽不能马上做官,却是入仕最完美的起点。所以同僚段文昌、李绅知道后,都提前跟几位考官打了招呼,请他们录取自己推荐的考生。
却不料,成绩揭晓之后,两人请托的考生都落榜了。
与此同时,另一些知名人物的亲属,如李宗闵的女婿、杨汝士的弟弟等都榜上有名。
段文昌很生气,在李绅、李德裕等人的鼓动下,向朝廷投诉考试不公正,于是当时的皇帝唐穆宗下令重新主持了一次考试,结果,那几个考生全部落榜,这下考官杨汝士,以及亲属高中的李宗闵等人就被扣上了徇私舞弊的帽子,贬了官。
整个事件看起来有点无厘头,这绕了一大圈,和牛李党争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笔者理解,逻辑应该是这样的,李绅和李德裕关系极好,两人是仕途上的死党,也是后来所谓的“李党”成员,李宗闵、杨汝士则是后来“牛党”成员。
既然李绅、李德裕支持段文昌投诉举报,把杨汝士的工作搞砸了,把李宗闵女婿的高考成绩作废了,那么两拨人自然会产生矛盾,从而导致了日后的党争。
问题在于,整起事件中,既没有李德裕推荐的人,也没有他想包庇的人,他为什么要掺和这件事呢?
资治通鉴的记载,是李德裕因为李宗闵“尝对策讥切其父,恨之”,所以挟私报复。但如我们前面所说,元和三年对策案本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事件,真实性不能成立,那么李德裕这个动机就不存在了。
尤为重要的是,李德裕参与这件事只在《资治通鉴》《旧唐书·李宗闵传》有记载,而在段文昌传、杨汝士传、李德裕传中,根本没有提及,按照孤证不立(资治通鉴一般不被视为正史)的原则,这件事是值得怀疑的,至少不能当做实锤来参照。
当然,李绅参与这件事有多条记载能够互证,我们也可以假设李德裕为了帮李绅出头参与了这件事,因此和李宗闵结下了仇,并进而和李宗闵所在的牛党成了对头。
但长庆元年科场案作为牛李党争的起因,也只能说有一定可能性,证据并不充分。
三、长庆三年(823年)牛僧孺拜相和李德裕外放事件?
长庆三年,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政治斗争之后,裴度、元稹双双罢相,李逢吉成了朝中唯一的宰相。
唐朝实行的是集体宰相制,编制严重空缺,自然还得进人。在当时的年轻后备干部当中,有两个人呼声最高:
牛僧孺、李德裕。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都是很优秀的。
牛僧孺,字思黯,甘肃灵台人,元和三年的制科考试中,他仗义执言,抨击宦官,虽然遭到权幸的打压,一时仕途不顺,却在文官圈子里积攒了很高的声望。后来靠着自己的打拼和前辈的提携,一步一个脚印,当上了户部侍郎。
多年前,宣武节度使韩弘曾花费巨额钱财,结交朝中各级官员,后来韩弘去世,账本落到有关部门手里,又到了穆宗手上。
天生好奇心的穆宗把这玩意当成了趣味读物,没事经常拿着翻一翻,结果发现,当时的高官基本全部沦陷,纷纷在糖衣炮弹的进攻下败下阵来,只有一个例外。
上面写着:某年月日,送户部牛侍郎钱千万,不纳。
身为一个手握财政大权的官员,竟然能不贪钱财,在众多腐败分子中出淤泥而不染,别人送钱都不要,这份操守是多么可贵啊!
穆宗看后大为惊喜,自此牢牢记住了牛僧孺这个名字。
然而,穆宗喜欢的不光是牛僧孺,事实证明,他对那个牛僧孺将来的死对头,也是一样喜欢的不行。
李德裕,字文饶,河北赞皇人,唐朝中后期最知名的政治家,自幼胸怀大志,苦读经史,成年后,以父亲恩荫入仕,历任地方、中央,颇有才名。
穆宗当太子的时候,对外朝几个大臣特别钦佩,这其中以李吉甫为最,而李德裕的性格和为人,跟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情孤傲、不苟言笑、意志坚定、深谋远虑,综合爷俩平生的功业来看,李德裕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对这样的人,穆宗自然没道理不喜欢,继位不久,就让李德裕当了翰林学士,经常陪伴自己左右。
虽然李德裕没有考过进士,但人家那是嫌弃进士科浮华,不屑于考,他本身学问扎实,对经学钻研极深,擅长《汉书》《左传》等,哪怕没参加过高考,也够得上保送生水平。在当时的翰林院中,有“三杰”或“翰林三俊”之称,指的就是元稹、李绅和李德裕。
一个是清正廉洁的财政部副部长,一个是名相家中的翰林才俊,如果让穆宗来选择的话,我认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实在不好取舍。
两人全部拜相倒省事,可他们又太年轻了,一个四十二(牛僧孺),一个三十五(李德裕),搁现在都是80后的年纪,这样打破常规破格提拔,免不了被大家议论。
穆宗发愁的时候,李逢吉帮他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年三月,他做出了那个可能会影响未来几十年的决定——举荐牛僧孺为同平章事,同时把李德裕外放为浙西观察使。
为什么李逢吉要排挤李德裕,青睐牛僧孺呢?
因为他讨厌李德裕。(时德裕与李绅、元稹俱在翰林,以学识才名相类,情颇款密,而逢吉之党深恶之)
讨厌元稹,是因为两人争夺过相位,讨厌李绅,是因为两人关系不合,而李德裕和元稹、李绅都关系极好,那李逢吉实在没理由喜欢他。
此外,李逢吉对李德裕的厌恶,还可能牵涉到了一件有点久远的事件。
元和年间,朝廷征讨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时候,李逢吉和李吉甫(李德裕的父亲的)政见不合。李吉甫是坚决的主战派,李逢吉是主和派,后来还因此被贬了官,虽然这事不是李吉甫干的,但李逢吉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自然对他和他的儿子都不会有好感。
更过分的是,李逢吉把李德裕外放也就得了,此后还把他按在地方,一待就是八年,没有得到半级升迁。我们思考一下,李逢吉这样做可能有更险恶的用心,就是通过捧牛踩李,让两人之间产生嫌隙。
李德裕被排挤,会把这笔账算在竞争对手牛僧孺的头上,牛僧孺被提拔,心中不安,也会对李德裕产生防范,而牛僧孺既然有了对立面,也就不得不接受李逢吉的庇护,成为他的铁杆和死党。
关于这一点,资治通鉴也认为“由是牛、李之怨愈深”。
其实,牛僧孺和李德裕早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年轻时候,两人曾一同参加过宴会,有过交往,谁也不会想到日后彼此将成为死敌。但政治斗争是残酷无情的,这件事情一出,两人也不得不分道扬镳,选边站队,自此踏上了日后漫长斗争的起点。
此外,关于牛李党争的起因,还有“元和十年裴度拜相”等说法,但笔者看来,那起事件牵涉的人物已经太多,时间已经太过久远,而且和李德裕、牛僧孺本人的关系也不大。
以长庆三年(823年)牛僧孺拜相和李德裕外放事件作为牛李党争的起因,或许不能视为定论,但仅从牛李之间的纷争来说,可能更加直接、清晰。
参考资料:
王炎平《牛李党争考论》、傅宗璇《李德裕年谱》、丁鼎《牛僧孺年谱》、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
专业之中最通俗,通俗之中最专业
熟悉历史陌生化,陌生历史普及化
来源:文史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