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卓玛辍学进城,成了省城藏餐馆的打杂工,这样的叫卓玛或不叫卓玛的牧民女儿,或许有千万个。杨志军中篇新作用留在餐巾纸上的日记,讲述了这一个不寻常的卓玛——陌生环境中,她学着一个人抵抗风雨,又用融合草原与都市味道的“酥油咖啡”,征服并改造了周遭的小天地。某种意义上,
导读
卓玛辍学进城,成了省城藏餐馆的打杂工,这样的叫卓玛或不叫卓玛的牧民女儿,或许有千万个。杨志军中篇新作用留在餐巾纸上的日记,讲述了这一个不寻常的卓玛——陌生环境中,她学着一个人抵抗风雨,又用融合草原与都市味道的“酥油咖啡”,征服并改造了周遭的小天地。某种意义上,这个“心灵再造”的故事,也是写给其他千万个卓玛。
爱你就是爱生活
——中篇小说《卓玛日记》创作谈
文 | 杨志军
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都在穷尽自己的智慧讲述故事,一个写作者仅凭想象和虚构,几乎没有超越的可能。但我们为什么还会有勇气继续讲下去呢?因为生活是文学的母亲,在瞬息万变的生活里,到处都是没听过的故事和没见过的人物。
生活需要融入,融入比体验更重要。我和妇女一起拾牛粪、团粪饼、打酥油,和男人一起翻山越岭去放牧;我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它们喜欢吃哪种草,再去了解这种草人工种植的可能;我泡在羊群里一次次扳倒羊,想给剪羊毛的汉子搭把手,不然他就太累啦;我匍匐在地听昆虫唱歌,想了解它们分解牲畜粪便的过程,也想知道粪便周围是否会有更多的冬虫夏草?我在牧场阴坡的高草区用步幅丈量面积,想知道一个羊单位到底有多少亩,跟阳坡低草区的差距有多大?我骑着马漫游草场,想了解它们是不是喜欢用蹄子刨挖有甜味的蕨蔴,信马由缰时会走向远方还是会回到家里?
我知道生活在最细微的地方呈现着牧人的心灵嬗变和精神境界,知道由心灵组成的生活才是最值得反映的生活,心灵是明亮的恒星,它决定着生活的流转和文学是否有光。人与事的背后总有心灵在做支撑,无论我在生活的潮流里接触过多少事件和人物,体会最深的便是:心在跳。
这些年,常有牧人的孩子离开草原去城镇打工或创业,有人成功了,有人放弃了,但不管前者还是后者,都经历了一个心灵再造的过程。一个辗转三座城市打工归来的年轻牧人告诉我:“出去有出去的好,回来有回来的好。”这种好与好之间的选择,已经代替了过去那种仅仅是为了摆脱生存困境的出走,也代替了外面的世界更精彩的单纯与好奇。他们用离乡出走和城市历练完成了生活对现代人的塑造,再次归来时,充溢胸间的已然不是挫败与沮丧,而是尝试和比较后的重新开始。他们有惆怅,有无助,有眼泪,更有跋涉者的坚韧和信心。他们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草原人,而是新人生的践行者,正在把自己的格局、愿景、作为以及缓缓流淌的日子,依附在城镇和原野的调换中,依附在街市和牧场的衔接里,演变出一种既不是牧人,又不是农民,也不是城里人的转型人群,就像他们创造的品牌“酥油咖啡”和“花式酥油茶”那样耐人寻味、令人沉思。
传统的生活方式渐行渐远,草原牧区正在牺牲一代长辈对游牧与牲畜的迷恋,换来子孙后代的新生,悲伤与喜悦、忐忑与安然,就像一对永不分离的夫妻,孕生着未来的一切。而一个写作者要做的,便是借助大自然说话,跟着生活一起表达:替草木说话,我用绽放的语言;替河流说话,我用清澈的语言;替雪山说话,我用高洁的语言;替大地说话,我用泥泞的语言;替野生动物说话,我用率真的语言;替牛羊说话,我用谦卑的语言;替日月星辰说话,我用闪亮的语言;替牧人说话,我用虔诚的语言。用心灵触摸过的故事才是有价值的故事,被生活打动过的文字才是有质量有嚼头的文字。
我常去那个被我称作“岗什卡雪峰”的藏餐馆,认识那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卓玛。我像一个牧人那样跟他们一起忧伤地告别着从前,小心翼翼地谋划着未来。有一天,卓玛说:请给我们想一句广告词吧。我说:爱你就是爱生活。
杨志军中篇小说《卓玛日记》发表于《当代》2025年3期作者简介
杨志军,1955年生于青海。著有长篇小说《藏獒》三部曲及《海底隧道》《雪山大地》等。曾获茅盾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当代》文学奖等。现居青岛。
卓玛日记(节选)
文 | 杨志军
5月9日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店里没有一张纸,我想记下我想说的却只有餐巾纸和卫生纸。这里是省会城市,怎么比草原牧区还要缺乏纸张?又一想,纸张是学生的影子,店里只有员工没有学生,纸张自然就不在啦。
我在餐巾纸上试着写了几个字,就发现原来柔软不是一种屈服而是一种反抗,许多柔软都有不可被强迫的天性,比如水和奶,比如面前的餐巾纸,那种不肯屈就的柔软让我既失望又欢喜。
我只好试着改变自己,不是使劲画而是慢慢地描,奏效了。不禁在心里轻轻叹息: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呢?除了自己。而自己的改变也不是变得跟别人不一样,而是更加适应。常说一个人变啦,其实就是适应啦。我适应了吗,就像面前的餐巾纸?
半个小时后,我发现我已经胡乱写满了整整一张。那是一种边际有两指宽压花的纯白色餐巾纸,四方四正,大小跟我的巴掌差不多。我又拿了一张,开始写我的日记,直到老板多杰来到跟前说:“你干什么呢?叫你几声都不答应。”
这天晚上下班时,我偷偷地拿了一沓餐巾纸。是的,是“偷偷地拿”,不是直接“偷”,我觉得它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
一页低贱而软弱的餐巾纸,就像我;一片飘来城市的故乡草叶,更像我。
5月11日
想家啦。
今天是我来西宁的第十七天,冷雨在风中斜洒。这样的月份,这样的雨,到了阿多岗日草原就是雪。阿尼(爷爷)会在雪中吹响右旋海螺,告诉远方的牲畜和放牧的阿爸,别迷失了方向啊,家在这边。阿伊(奶奶)会佝偻着身子,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摇着小经筒专注地祈福,直到完全融入四周的皓白。在她的感觉里,雪永远是一个人的两张面孔:这边是微笑,那边是狂怒。阿妈会把晾晒在草地上的曲拉(牛奶蛋白,也叫奶渣)收进帐房,尽量多地从牛粪墙上取一些干牛粪,倒进炉灶边的燃料仓,再把奶桶提到远离炉灶的地方,用一块干净氆氇苫上——很快阿爸就会回家,炉火会生得很旺,来不及打酥油的牛奶,可不要因为太热而变坏了呀。还要看看水的储存,如果不够两天的饮用,她会冒雪去河边背水,万一大雪封堵,又高又陡的河崖就下不去啦。
“阿妈啦,进去吧,你都快冻成冰疙瘩啦。”阿妈弯着腰忙这忙那时,不会忘了把阿伊拽进帐房。雪还下着,五月的雪,断断续续的,不到六月不会消停。
为什么阿伊是佝偻的?为什么阿妈的脊背是过早弯曲的?我不想重复她们,只想挺挺地挺挺地活着,一辈子都这样,时时刻刻都这样:挺直腰板,挺直脊梁,挺直脖子,挺直头颅。可是我想家,一想家我的头颅就会低伏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久久不起。想家的凄凉就像躲不掉的天,天的下面是酸楚,是我离不开的地。我的天地怎么是这样的呀?繁华和喧闹是我的沙漠,我被自己丢弃在这里,像一只无家可归却又不习惯流浪的狗,不为人知地想念着——远方的家乡、过往的一切。
我想阿多岗日草原的每一朵雪花,它们就算消融了也会变成水汽滋润到我脸上;我想五月的破土而出里那些最小的芽苗和最大的喜悦——我们跟冬虫夏草的约定是那样牢靠,彼此从来不会错过;我想一地的云生毛茛又会把金黄泛滥到雪水河那头,流水割不断的灿烂里,有我从小到大的向往:那边是什么?云雾后面是什么?大山挡住的是什么?我想流石滩上的雪兔子今年会是白花多还是紫花多?又有几棵会在棉毛被里结出种子来啦,有了种子它们就会死掉。雪兔子妈妈呀,有了孩子就会死掉。我想夏窝子对面的草冈上,果日家族的成员不会又被狼吃掉了一只吧?它们是旱獭,我们叫哈拉。我想藏獒索加又要望着食盆发呆啦:少了的骨头什么时候出现?走了的人什么时候回来?每天每天我都会把阿妈分配给我的肉拿一半给它,它有自己的份额,但是它更喜欢我给它的肉。我想我家的牛羊不是牛羊,是亲朋好友的部落,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为它们操劳,它们让我们有吃有喝。我想我挤过奶的三头牦母牛比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温柔体贴,它们甚至知道家里的酥油没有啦,酸奶吃完啦,所以在打酥油或酿酸奶的这一天,奶就特别多。我想我家的大白马益西是如何地懂事,阿吾(哥哥)南木加死去的那些日子,它脱尽了浑身的毛,包括迎风飘舞的银色长鬃,嘶鸣着,日夜不息,让我第一次听到了马哭的声音。
5月13日
昨天是双日,我照例没记什么。
阿尼说双日里做的事结果都不好,这是一个阿卡(修行者)告诉他的秘密,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只是悄悄告诉了我,希望我也不要泄露给别人。但我还是告诉了阿爸和阿妈。他们严肃地点着头,事情却照做不误,不管单日还是双日。渐渐我理解了阿尼,他不是保密,而是不想说。太阳不会等到单日照耀,季节不会等到单日流转,牧草不会等到单日生长、开花、结籽,牲畜也不会等到单日再去吃草、排粪和养育后代。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没有人在乎一种神秘、遥远而虚无的结果。
但是我不一样,一个身心悬在半空里的人,每天都在寻找依靠,这时候想念和阿尼的话同时出现了。我要听话,听阿尼的话,是想念,也是依靠。
昨天和今天的客人都不多,比起门外雪豹街的人来人往和左邻右舍的宾客盈门,我们“岗什卡雪峰”像是被长河波浪排挤在干河滩上,店里冷清,心里寂寥,连我这个初来乍到对经商开店毫无知识的人也有些着急:一天的收入恐怕不够支出吧?我们的工资、房租费、水电费从哪里出?听说还有税,好几种呢。
岗什卡雪峰是一家藏餐店,有包间,有大堂,主要经营藏式火锅,另外还有咖喱牛肉饭、人参果米饭、藏式牛肉饼、手撕牦牛肉、奶豆腐、生牛肉酱、酸奶、青稞酒和白酒,酥油茶是赠送的,一桌一壶,喝完了再要,就得掏钱了,一壶三十元。
刚来那天,老板多杰问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指哪里?是西宁还是岗什卡雪峰?看来尕桑没告诉他我离家出走的原因。他看我一脸懵懂,又问:“是家里不好,还是个人不好?”这句话我理解了,“不好”指有难处。我说:“都不好。”却没说为什么。他也不追问,又说:“我们这里不缺人,但是尕桑的话我不能不听,你看你想干什么?”我赶紧摇头,城里的活哪里有我挑的份?“打杂怎么样?哪里忙哪里闲,你自己看着办。住的地方嘛,我让达娃想办法,你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跟她说。”“噢呀。”我答应着,就见一个眉眼俏丽、打扮时髦的姑娘走过来,翻起好看的双眼皮,瞅一眼我身边的铺盖和手提包,把我从头看到脚,“就是你啊?”
我很快就知道,达娃住了两天医院才回来,身体有些虚弱。我问她什么病?她无精打采地说:“妇科病。”又格外叮嘱一句,“我的病你可不能得。”
两天后我就发现,我成了岗什卡雪峰最忙的人。拖地,抹桌,帮厨,端菜,洗碗,除了不能顶替上灶台的大厨和二厨,我什么都干。
然而,就算我是最忙的人,也还有不少空闲,因为长河波浪的排挤,因为干河滩上的冷清。空闲时,我就坐在吧台后面收银员兼会计诺布的椅子上发呆,或者写日记。诺布一有空闲就会去厨房跟大厨才让聊天,举动透明得就像水晶:他们恋爱啦。
我一直不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想问问达娃,又不敢,害怕人家会说:能让你待着就不错啦,你还想着挣多挣少?但是挣多挣少的事我不能不想,我得活着。早晨离开出租屋时,达娃掐着指头说:“后天上午才开会。”又告诉我,开会时老板要讲话,讲完话发工资,每个月都这样。我期待着后天,期待着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我还想知道,打碎了酒杯怎么办?会不会在工资里扣除?上个星期二,我一边抹桌子,一边把一只玻璃酒杯放进了达娃托起的盘子,不知为什么,盘子突然倾斜,酒杯滑下来碎裂在我的脚下。达娃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吓得一阵哆嗦,“是我打碎的吗?”达娃撇了一下鲜红的嘴唇,瞪起一双大眼睛说:“不是你是谁?”
5月15日
今天我起得很早,等我洗了脸梳了头要去上班时,达娃还在拉呼。又一次想:反差怎么这么大呀,她的白天和晚上?似乎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不应该和放肆的呼噜联系起来。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美丽是为了掩饰缺憾,很多时候缺憾越多的人越美丽,越需要用美丽孤注一掷。这么想着,我就略微愉快了些,对坐在被窝里一边揉眼睛一边看手机的巴姆说:“我先走啦。”“又不会给你提前发工资,你急什么?”巴姆眼睛没有离开手机,腿伸出被子挡了我一下。我没有理睬。
我们三个人的出租屋深藏在二十二座大厦的祁连山花园,出了花园走一站路就是约古宗列金源广场,绕过广场再走一站就是雪豹街,岗什卡雪峰在雪豹街的中心地带。天天走来走去,让我意识到我学过的汉语许多都要翻新了,花园没有花,广场没有场,都是一层层往天上摞的,雪豹是跑在梦里的,雪峰是立在招牌上的。达娃的一句话让我信服:“城市是个骗子。”仿佛叫什么就是什么的日子从此结束了。
早晨的阳光像是给西宁的凹凸蒙了一层金箔,光从地上升起,裁剪着楼厦的模样。凉凉的风穿街而过,开拓着城市的四通八达,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目标,所以就横七竖八地有了路。地球之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踩踏,意义却只有一个:往前走。所有的方向都是方向,重要的是你在什么地方,有定位才有远方。
我来到岗什卡雪峰门口。守店的旦增听到敲击后打着哈欠开了门。“还没睡醒啊?”“在西宁我就没睡醒过。”旦增说着过去推开了厨房的门,“你来得太早啦,酥油茶还没烧好。”每天我都会在店里吃早餐,有现成的酥油茶和糌粑,不像达娃和巴姆,她们有时会去别处解馋。达娃爱吃牛肉面,巴姆爱吃羊杂碎。
我喝了半碗剩在暖壶里的昨天的酥油茶,吃了几口糌粑,就开始拖地和抹桌,然后把门玻璃和窗玻璃齐齐擦了一遍。店里顿时亮堂了许多。我喜欢亮堂,草原是亮堂的家,更多的阳光会在那里聚会。而牧人和牧草一样,有了亮堂才会千姿百态。
有人推门进来,看到里面如此寂静,迷茫地问:“有早餐吗?”没得到回答就出去了,摇摇头,像是说:藏餐居然没早餐?我脸上也挂起了问号:藏餐的早餐有什么?我们是牧人,牧人的早餐除了酥油茶和糌粑,再没有别的啦。
上午九点,老板多杰推门进来,把手里的黑色提包放到靠近吧台的桌子上,坐下来大声说:“开会啦。”我放下正在淘洗的人参果,从厨房出来,吃惊地看到,店里的人都已经到齐。大堂有十二张桌子,靠前的四张桌子上都坐着人。我赶快走到后面,坐下又起来,紧着往厨房走。我并没有想到阿妈,却瞬间有了阿妈的样子,因为我是阿妈的女儿,有遗传,有模仿,更有教养。我的老家,阿多冈日草原,黑牛毛的帐房里,只要有人坐下,所有的阿妈都会先把酥油茶捧到跟前。我提着一壶酥油茶,拿着一摞茶碗,来到大家面前,发现他们都诧异地望着我,才意识到这事很可能做得不对,我不是岗什卡雪峰的主人,更不是大家的阿妈。
达娃不满意地说:“开会怎么能喝茶?”又讨好地望望老板多杰。收银员诺布说:“拿来了就喝呗。”大厨才让既认真又夸张地说:“要不要我再去煮一锅手抓?”大家笑了。巴姆说:“隔壁店里开会,连白开水都不让喝。”老板多杰说:“我们是藏族人。”旦增仰靠到椅背上,双手勾着后脑勺,无精打采地说:“那就倒吧,愣着干什么?”我赶紧给每个人倒茶。达娃起来帮我,小声说:“我早晨没吃饭,你去把糌粑也拿来。”我没有听她的,倒酥油茶是刚刚卡码,卡码就是度,是法律,一过就不好。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尽管我没有开过会。
老板多杰像一个高寒带的牧人那样享受着滚烫,吸溜着喝了一口酥油茶,才开始讲话:“是不是我把新年忘啦?今天的玻璃怎么擦得这么亮?地面和桌面也跟以前不一样,干净得没说头。人活脸树活皮,饭店活的是门面。天一脏太阳就不出来啦,草一黄牛羊就不爱吃啦,连哈拉都知道早晨起来对着太阳洗个脸。店名叫岗什卡雪峰,就是高大纯洁,雪白雪白的样子嘛。有了雪山,还要加上蓝天,蓝天就是我们的服务,酥油茶敬上,笑脸给上,香香的火锅端上,客人不多了你问着我来。今天的好事谁干的谁举手。”他扫视着大家,立刻又说:“没人举手吗?那我就一个一个表扬。”他从大厨才让说起,依次是收银员诺布、二厨旦增、服务员达娃和巴姆,最后提到了我:“卓玛好不好,大家都是有眼睛的,我说了不算。天上的鹰很少有声音,地上的鼠兔就会吱哇吱哇叫,最后呢,鹰把鼠兔吃掉啦。有的云彩,从来就是不吭不哈的,就知道下,没完没了,能把草原下成海;有的云彩,就知道噼里啪啦响雷,转头一看,蓝底子已经出来啦。”
多杰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但他的汉话就像长辈们说的那样,带着浓浓的草原味。而我们几个说的基本都是普通话,因为大家都是上过学的。
老板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拍了拍面前的黑包,“好好看,你们的蓝天白云、太阳月亮就在我的这个里头。”说着嘿嘿一笑,以为别人也会笑。但就连最幽默的大厨才让也没有跟上老板的节奏。好像大家都有点紧张,都知道太阳的照耀里,总是有温暖也有威胁。
发工资了,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我望着“卓玛”就像望着一头陌生的牦牛:你是谁家的呀,怎么走到我跟前来啦?我四个指头在下,大拇指在上,捏着一个装钱的信封,期待一个声音告诉我:卓玛和钱是什么关系?如果我叫另外一个名字,比如卓嘎,是不是也会有今天的样子?第一次挣到钱的日子里,我望着钱就像钱望着我,木木的,不带任何表情。两头互相不认识的牦牛,在一片荒凉的草原上,交换着诧异的目光:得冒(你好),得冒。
决定来西宁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必须为养活自己而挣钱。现在钱来啦,活着的希望来啦,我却不知道是卓玛在挣钱,还是我在挣钱。很多人都叫卓玛,但“我”只有一个,一个在宠爱中没有发愁过吃喝的牧人的女儿和高中语文课代表。
5月17日
拿到工资的感觉里少许有些悲哀。悲哀是因为想念,我怎么总是放不下已经扑过去的浪花呢?不知道前面是什么的人,才会频繁地回头看。人的大部分行路,不是因为前面的吸引,而是后面的催促。前面是从后面长出来的,它的土壤在心里,喜欢与人同行。就像人必须有家的陪伴,家摇摆不定时,眼睛就会模糊不清,路也就不知道伸向何方了。
我家有一百多头牦牛、两百多只羊,有冬窝子的人舍、牛舍、羊舍和干草房,有夏窝子的黑牛毛帐房和白帆布帐房,有大白马益西可以代步,藏獒索加可以放牧。我家的草场是平均十亩为一个羊单位的优质草场,除了放牧,还可以采挖冬虫夏草,用不着担忧子女的生活用度。
我家有喜欢把我揣在皮袍胸兜里走路骑马的阿尼,上了学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和阿尼多么像两只袋鼠啊,阿多冈日草原上原来也有活蹦乱跳的袋鼠;有天天在我脸上抹酥油的阿伊,那是吉祥的陪伴,她希望云彩一样多的吉祥堆积在我身上;有只要我一生病,就会放生一只羊的阿爸,放生就是不宰杀,不卖钱,不鞭打,好好伺候着,养老送终,我家的放生羊比谁家都多;有我几乎没见过睡觉的阿妈,因为她没有一天不是比我睡得晚,又比我起得早,她默默地给我生活,给我家,给我人的模样,就像草原的天,要晴有晴,要雨有雨。
还有我的阿吾南木加,他就像一座行动的玻璃房,罩着我,让一枝他喜欢的乳白香青,始终没有担忧过旷野的风雨、山顶的寒冷。
阿吾不让我去夏窝子放牧,因为那儿太高,不怀好意的紫外线会烙红我的脸颊;不让我骑马走远路,担心我还没有长结实的腿,被隆起的马肚子写成括号;不让我背水拾牛粪,生怕腰身从此耷拉成狼尾巴草,而失去山的挺拔。“家里有我就行啦,背水拾牛粪的事就不要想啦,好好学习的要咧。”“可是,阿吾啦,草原上的男人是不拾牛粪不背水的。”“这个怕没有,我替我家的女人干活,笑话我的人,老鹰会啄瞎他的眼睛。再说啦,等我娶了老婆我就不干女人的活啦。”“要是草原上的姑娘都像我,你就娶不到老婆啦。”阿吾嘿嘿一笑,自豪地说:“放心吧,不会的,就算姑娘们都像我家的卓玛,还得有跟我家一样的阿尼、阿伊、阿爸、阿妈。他们的心明得跟月亮一样,月亮只有一个,能照亮谁就是谁的,有些人的心是永远照不亮的。”这时候阿妈来了,生气地说:“以后不要动我的水桶和背斗,这些活不是你们干的。”阿吾说:“我们家的月亮啊,大白天也会升起来。”
可是阿妈啦,水桶压弯了你的腰,背斗压弯了你的脊梁,你已经变形啦,已经失去一个正常女人的健康啦。
在我很小的时候,阿尼就说:“我们家的女娃娃一定要念书,只要我不死,就得让她念书。”阿爸说:“这个是对的,上了学才有出息嘛,以后就可以做公家人当干部啦。”等我上了学,阿尼又总是捧着我,连什么时候转场也要听我的,“到底今天走还是雪停了再走,听念书的卓玛怎么说。”不识字的他无以复加地崇拜着文字,也崇拜着识文断字的孙女,就像草原人永远分不清经文和念经的阿卡到底哪个更重要。阿爸也总是点着头,期待地望着小小年纪的女儿,好像她是家里的干部。阿伊和阿妈不会说什么,但她们明白:卓玛将来不能再做牧人的老婆,牧人的老婆太苦太累啦。孩子要幸福,不苦不累还能有吃有喝就是幸福。
而我心里满满的都是疑惑:我前世积了什么德,让我成了一个为幸福而生的女人?幸福是什么?满足所有欲望而让自己称心如意是不是幸福?花是幸福的,它的盛开是为了求爱,它知道求爱之后便是衰败,是结籽,是传宗接代。花从来不会有鲜艳到天长地久的期待。我家的牛是幸福的,它们在牧场的阳坡上饕餮鲜嫩的藏草和羊草,在阴坡上饱餐可口的邦扎草和水稗草,雪水河淙淙流过,全世界的纯净汇聚在这里,最终成了它们酣畅淋漓的一泡尿。牛没有明天更美好的想法,因为它有记忆,更有预感,它知道明天一定是大雪纷飞的冬天,是雪灾肆虐的日子。雪灾是可怕的,人会死,长毛披纷的牛羊也会死。这么一想,我就万分沮丧,欲望不受控制的人啊,不会有真正的幸福。
但是我的阿吾、亲爱的南木加,以无比肯定的口气说:“没有幸福,人还有什么活头嘛,我的幸福就是我的妹妹卓玛将来比谁都好。”意思是他要用放牧扛起这个家,而妹妹只管去上学念书,出人头地,带给他自豪就可以啦。我的从小不爱读书只爱在草原上疯野的阿吾,以自己的定位铺垫了我的前程。他身体强壮,力气大得能抱起一头半大牦牛,准备好了要为这个家奉献已有和将有的一切。他浑身都是热爱,头发上飘扬着勤劳,眼神里含满了对风雨、牧草和牲畜的虔诚,连不断迈进的脚指头都带着微笑,却没有得到生活的拥抱。他打马而去,再也没有回来。他和太阳一起出发,留下牧人的苦累和苦累中的期待,无可挽回地夕阳西下了。
5月19日
天空一片灰白,看不到一丝晴朗,却没有下雨的迹象。城市的烟雾就像马路上的尘埃,能制造眼睛的迷茫。不像在草原,即便乌云翻滚,我也能用眼睛很快调动出地的秀绿、水的清澈和所有的干净。阿尼说,眼睛干净的人,看什么都是好的。
可我看到的怎么就不好呢?在城市,我的眼睛不干净啦。
昨天,达娃又一次问我:“给你发了多少工资?”看我不吭声,又说:“那就是心里有鬼。”她那湖光山色一样的眼睛里,隐露的愤怒就像凸起的不毛之岛。这又何必呢?不想说的原因是不想形成比较,她和我都明白:我不如她。但她也许会认为,沉默就是伤害,一个不如她的菜鸟是不能拒绝回答的。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一千五百元。”“什么?”她的一声尖叫几乎掀掉出租屋的房顶。我吃惊地瞪着她:有病啊?“你怎么可以跟我一样?一个打杂的,都没有干满一个月,我是正儿八经的服务员,客人都是冲我来的,我……”她咽下了自鸣得意的“漂亮”,又说:“你打碎的酒杯怎么没让你赔?你跟老板什么关系?”我硬邦邦地顶了她一句:“你想知道吗?不告诉你。”再也不想跟达娃说话了,就像牛羊面对一朵带刺的悬钩子花,总要绕开了吃草。巴姆悄悄说:“肯定是你不对,保什么密啊!”
不是保密,是不想惹是生非。但是非是个看不见的哈拉洞,走着走着就陷进去了。草原上到处都是哈拉洞,没有躲过的,只有踏平的。大白马益西从来不躲,好像它的四个蹄子生来就是为了破坏穴居动物的安逸。只要它跑起来,哈拉们就会钻出洞穴,远远地排成一排,唧唧呜呜地诅咒。大白马益西在乎过吗?骑手的需要才是它的需要,驰骋啊,只为了征服越来越开阔的空间,只为了捞起不断掉下去的太阳。遗憾的是,突然有一天,骑手不见啦,失去了被宠爱被信任被鞭策的它,再也没有踏平哈拉洞的勇气啦。就像我,一个脱离了家的支撑的流浪妹,每一步都踩在水上,担心被急流冲走。寄人篱下的时候,我看到需要仰视的眼色跟草原的星星一样多。
很快我就发现,我并没有疏远达娃的资格,疏远不疏远由人家来决定。在达娃不理我的同时,大厨才让和收银员诺布也都扭过了脸去,两个人在恋爱的瞬间,没有忘记丢几个白眼给角落。角落里有我,我正在水池前刷洗餐具。这本来是诺布、达娃、巴姆和我四个人的活,但我来以后渐渐就变成我一个人的事。我并不计较,客人不多,没多少用过的餐具,计较的是我干了活还要受奚落。诺布说:“你能不能干快点?”他们的窃窃私语被碗碟的碰撞和流水的哗啦声盖住了,在他们听不清对方说什么时,才让也烦躁起来,“又没见下雨,怎么发大水啦?”我知道他们是在赶我出去,就嘟哝一句:“等一会儿,我还没干完呢。”诺布吼起来,“不用你干啦。”才让拉她一把说:“你怎么敢跟卓玛计较,人家是什么人?我们走。”达娃进来了,夸张地哼哼了几声说:“什么东西嘛,专门给人找别扭。”我低着头,使劲甩干手上的水,出去了,顺手拉了一下厨房门,咣的一声响,几乎把门玻璃震碎。是风在推搡,不是我发脾气,但我已经说不清楚啦。
二厨旦增住在店里,几乎每天都会烧好早餐用的酥油茶。但是今天上班时他告诉我:“你以后还是出去吃早饭吧。”“为什么?我吃不起。”“那就别指望我啦,烧酥油茶是女人的事。”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老板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训了我一顿:“我们这个店,大家都是老牦牛,牛力气要咧,牛脾气不能要。进一个人不是往河里扔一块石头,溅起水浪的必要没有嘛。”我一脸疑惑地瞪着他:你指的是我吗?他又说:“卓玛你给别人道个歉的要咧。俗话说骨头是喂狗的,牛肉是人吃的。什么东西都是软一点好,酥油是软的,酸奶是软的,奶皮子是软的,糌粑是软的,曲拉虽说硬一点,奶子一泡就软啦。”
一个人的排挤变成了所有人的围攻,我心里凉凉的,又恨恨的。从小到大,没有谁能让我学会咬着牙忍让,就连吃羊吃得脸上淌血的狼我也敢甩着乌朵(抛石器)驱赶。但河流不是挖出来的,雪山不是染出来的,天一下就什么都有啦。阿尼说:看着太阳照耀,你自己也会烫起来。人生的真谛从来都不是漫长的教诲,而是瞬间的感悟。饥饿的狼埋伏了半个月终于叼走了一只失群羊羔的举动里有忍耐,阿伊和阿妈虽然弯曲却从来不会折断不会失去柔韧的腰身里有忍耐。忍耐的种子埋入体内的时间有长有短,却一次也不会错过长出来的机会。我不说话,继续在地上拖出了沉默的亮光,在桌上抹出了隐忍的干净,在玻璃上擦出了克制的亮堂。岗什卡雪峰一如既往地雪白着,似乎那就是我,我来了,我要耸立。
在给一桌顾客端送牦牛舌和羊心切片时,添加牦牛骨汤的巴姆说:“恭喜啊,你还有机会伺候客人。”我哼一声,没有理她。她又说:“达娃说要开除你。”“她想开除就能开除啊?店又不是她的。”“那不一定,说不定很快她就是老板娘啦。”我愣住了,怎么没看出这一层来?怪不得别人都在看达娃的脸色。“你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最好请大家一顿,让达娃心里也舒服些。”“不。”我就像冰崩一样干干脆脆地说,“是她先让我不舒服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像雪山草原教会的那样做人:可以沉默,却不能软弱。“再说我也请不起,工资里头七百元是住宿费,剩下的只有八百元,我自己还要买日用品,还要攒钱买手机,除非有十元一桌的饭。”“那就买一包好一点的卫生巾送给她,她来啦。”“不。”我把羊心倒进沸腾的火锅,用公筷狠狠捣了几下。
5月21日
我扫地,抹桌,擦玻璃,帮厨,给客人递送吃喝,做一切我该做的和我能做的。尽管达娃并不承认岗什卡雪峰干净明亮之后,客人比过去多了,但我相信大家心里有数:厨房里明显忙了一些,才让和诺布上班时的恋爱会谈少了许多,旦增闭目养神的时间缩短了,巴姆说她现在给手机一天充一次电就够啦。达娃嘟噜着脸,不时地拍拍腿,好像她是个最不经跑前跑后的人。老板多杰负责进货,他不会不明白食材消耗量的增加。我不主动跟店里人搭讪,就像今天,我没说一句话。
店里的人也没有谁跟我说话,大家都看着老板多杰的态度,因为现在的酥油茶是我烧的。我不是在烧开的奶茶里加酥油,让它浮在面上,而是使劲搅拌着让酥油乳化,这是阿妈教给我的。火锅是牦牛骨汤的,还有许多肥牛肥羊,满锅都是脂肪和蛋白,再让茶水漂起一层黄灿灿的酥油即乳脂肪,想喝的人就不多啦。乳化的好处是,既看不见酥油,又能成倍增加酥油的香味,还能去掉汉族人不适应的腥腻味。再放几块柴达木的青盐和香而微麻的循化花椒,就是酥油茶和青海熬茶的混合了。店里的人都喝了许多,但就是不评价。唯一的安慰是,除了午餐和晚餐赠送给每桌的,还卖出去五壶,这在过去是少有的。老板不表态,大家只好看达娃怎么说。当最后一桌客人散去,大家准备关门歇息时,达娃忍不住说了一句:“今天的酥油茶难喝死啦。”大家嗯嗯啊啊的,不知道什么意思。我看了一眼老板多杰,他还是不说话,躲开我的眼光,拿出手机朝吧台走去。
当“尕桑”的名字从吧台那边飞过来时,我摸了摸我的耳朵,心说它就像我的听诊器,听到的永远都是不想听到的。老板是尕桑的朋友,他说尕桑的话他不能不听。但是现在,恐怕他只能不听了:对不起,你介绍来的人我不能留啦。
天是晴朗的,是墨蓝色的夜晴。星星黯淡着,残月如梦,头顶的俯瞰就像暗地里的笑脸,有些冷酷和超然。地上的心情一如既往地繁复着,光店门上的灯光就有几十种。每天每天,当我从岗什卡雪峰走回祁连山花园的出租屋时,心里总会升起一盏灯,那是陪伴我长大的酥油灯,不刺眼,不辉煌,适度地明亮着,在雪豹街上闪闪烁烁,在约古宗列金源广场迎风颤抖,在二十二座大厦之间猎猎地飘扬而过。一个人心里不一定有灯,却一定要为点亮而活着,或者说只要点亮就是灯。不停地熄火,不断地点亮,风走过,既可以吹旺,也可以吹灭,却永远无法阻止你的点亮。不管那些阴暗的存在了,我只需点亮了做人,并抱着酥油灯进入夜晚,就像很快便会忘记人的呵斥和狼的追踪的牛羊,静静地反刍睡眠。
尕桑来找我的那天下午,雨就像牦牛甩过来的尾巴抽打着脸。我们朝操场边的主席台跑去,那儿有钢架撑起的白色阳棚,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蓑羽鹤。她边跑边说,脚下是一阵急促的噼啪声,声音如同面前的雨水,沉甸甸地砸在地上,转眼就汪成一片了。“已经说好啦,我和拉珍都去。扎曲旦巴林指定了规范师,她把进门的日期定在了下个月十五,我来给你说一声。”她把我拉到蓑羽鹤的翅膀底下,抹去脸上的水珠又说,“拉珍要拉上一头带牛犊的牦母牛做进门礼,我想拉一只羊,我阿爸不给。”“羊我可以给你,但不是大羊,大羊我阿吾舍不得。”“大小没关系,反正能长大。不过晚上牧归时怎么办?你阿爸数羊数得比谁都准。”“我给我阿吾说,让他赖给藏獒索加。”“那你阿爸就不会给索加丢骨头啦。”“阿吾会说索加赶走了三只狼,没防顾背后还有一只。”“噢呀,我就没有这么好的阿吾。那我走啦,明天来学校抱羊。”“你再想想,将来后悔怎么办?”“后悔了再说。”
就这么决定啦,尕桑和拉珍要去扎曲旦巴林修行啦。人生的路,都是在别无选择中做出的选择。
拉珍是家里让去的,阿爸有大骨节病,阿妈有包虫病,觉得家里有一个虔诚念经的子女他们的身体就会好起来。她有两个阿吾,小阿吾过继给了不能生养的叔叔一家,大阿吾要经营草场,放牧牛羊,能出家的就只能是她了。拉珍是我们三个里头学习最好,也最想离开草原的,但是现在她只能面对现实了,比起阿爸阿妈的身体,她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太不应该啦,我们班的学霸,考上大学的概率百分之百。
尕桑的选择倒是跟自己有关,初中二年级时她就说:“我要么出去,要么出家,奖励我一千头牦牛,我也不当牧人的老婆。你看我阿妈,才四十多岁,就老成猴子啦!草原上不公平,女人可以替男人放牧和纺线,男人却不能替女人背水、挤奶、打酥油、熬曲拉、拾牛粪、扫羊粪、烧茶做饭、传宗接代,我才不干呢。”我说:“你不想过牧人的生活,也没有阿爸阿妈一样的虔诚,你是想躺平不干。”“那又怎么样,躺平不干的又不是我一个。”她的阿爸阿妈没想到,吃辛吃苦养大的女儿,好心好意供帮着上完了初中的女儿,带给他们的却是落空。
尕桑走了,校园里没有一个人,雨还在下,操场上红色的塑胶跑道就像一个启示:人生没有直线,它是无数个圆的叠加,所有的终点都会回到起点。
我想象尕桑在雨中呼哧呼哧跋涉的情形,她家离县城不远,一座平顶的山是家里的全部草场,草长得特别好,尤其是蓄水量很足的阴坡,一个羊单位的面积只有五亩地,阳坡的牧草差一点,长出的冬虫夏草却又粗又大,是我们村乃至整个阿多冈日草原品相最好卖得最贵的。不知道她去了牧场的帐房,还是去了定居点的房屋?但不管去哪里,她都躲不过阿妈的哭泣和阿爸的愤怒。作为牧人,他们信仰别人信仰的一切,甚至做好了磕着等身长头朝拜冈仁波齐和圣城拉萨的准备,但要让一个女儿用一生的寂寞去换取精神的安妥,他们还是意有不舍,心有不甘。
我想象着她阿吾和阿佳(姐姐)的不知所措。阿佳正准备嫁人,她会说:“你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一样,找一个富足的人家,嫁一个疼你爱你的丈夫?”“哪个丈夫是疼爱老婆的?他们就知道去城里胡乱花钱,花完了再回来,什么也不给家里买。”尕桑说的是她阿爸,阿爸曾经的样子伤透了阿妈的心,也给了女儿一个决不做牧人老婆的理由。她曾说:“女人最倒霉的,就是嫁一个我阿爸那样的男人。”我打她一下,“你怎么这样说你阿爸?”“我都敢当着他的面说。”“肯定气成牛肚子了吧?小心打掉你的门牙。”“阿爸还笑呢,喝醉的人,哪里分得清话轻话重。”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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