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二十七,刚在县城买了套小房,月供压得我喘不过气。家里有块宅基地,是祖上留下的,虽然不大,但在我们村那个位置,值个十来万是有的。我打算卖了它,好缓解一下手头的紧张。
这事儿得从十五年前说起。
那年我二十七,刚在县城买了套小房,月供压得我喘不过气。家里有块宅基地,是祖上留下的,虽然不大,但在我们村那个位置,值个十来万是有的。我打算卖了它,好缓解一下手头的紧张。
那天回老家,雨下得不大不小。村口的水泥路面上有几处坑洼,积了水,路边杨树上几只麻雀抖着翅膀,水珠溅到我裤腿上。一路上碰见几个村里人,都说好久不见,问我在城里混得咋样。我笑笑没多说。
到家时,发现父亲和小舅子坐在堂屋里喝茶,桌上的茶叶罐是我上次带回来的,盖子早就不见了,用个塑料袋扎着口。父亲穿着那件发白的灰布衬衫,肘部磨得发亮。小舅子看见我进门,站起来打招呼。我们俩关系还行,虽说是舅舅,其实他比我还小两岁。
“回来啦,吃了没?”父亲问。
我摇摇头,放下包,从冰箱里拿了个苹果。冰箱门上贴着我小时候的照片,都泛黄了,边上还有个褪色的奥特曼贴纸。
“有事跟你说。”父亲清了清嗓子。
我咬了口苹果,看着他。
“那块宅基地,我给你小舅了。”
苹果差点从我手里滑落。
“给他了?什么意思?”
“就是过户给他了,手续都办好了。”父亲的目光躲闪着。
我把苹果重重地放在桌上,汁水溅到了茶碗边。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那是我们家的地!”
父亲低着头,手指在茶碗边缘来回摩挲。桌角边放着个收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上面积了层灰。
“你小舅家困难,他爹走得早,四个姐妹就他一个男丁,家里没块地建房子,你姥姥跟我提了好几次…”
我没等他说完,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给就给?我缺钱你不知道吗?我刚买房子,欠了一屁股债!”
小舅子有些尴尬地站起来:“大侄子,要不这样…”
“不用说了!”我大声打断他,“我爸把咱家祖产送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父亲脸色变得难看,他很少见我这么激动。
“你小点声!”他说,“这事我做主了。”
“做主?你凭什么做主?那也有我的份!”
院子里,母亲从地里回来,手里提着几根刚拔的葱,听见争吵声站在门口,脸上沾着泥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出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拎起背包就走。父亲在身后喊:“你去哪?”
“我不回来了!你们爱给谁给谁!”
离开时,我甚至没看母亲一眼。后来回想起来,她眼里有泪光。
接下来的三年,我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偶尔母亲会打电话来,问我过得怎么样,我简单应付几句就挂了。每次她想提到父亲,我就找借口结束通话。心里的那股火,怎么都压不下去。
那时我在县城一家建材店做销售,后来跟老板学了些门道,自己单干了。生意虽不大,但也算有模有样。每个月月供还完,还能剩点钱。
第四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你爸住院了。”她说。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什么病?”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依稀能听见医院的广播声。
“肝癌,晚期了。”
我手里的香烟烫到了手指,也没感觉到疼。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县医院。病房里,父亲躺在床上,比我记忆中瘦了一大圈。他见我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我按住了肩膀。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矿泉水,瓶身已经瘪了一半,旁边是几个药瓶,没盖好的盖子歪在一边。窗台上放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橘子。
父亲嘴唇干裂,说话有气无力:“来啦…”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母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手里捏着一张化验单,指甲缝里还有泥土——她一定是从地里直接赶来的。
“医生说…可能就这几个月了。”她轻声说。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床边的暖气片上晾着条毛巾,已经半干了。病房里有股浓重的药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隔壁床的老人在看手机视频,声音放得很大,是个跳广场舞的。
“地的事,你还生气吗?”父亲突然问道。
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提这干嘛。”
他摇摇头:“我得跟你说清楚…”
话没说完,护士推着药车进来了,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父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不到一个月,人就消瘦如柴。我请了长假,天天守在医院。那段日子,小舅子也经常来,带些水果和热菜。每次见到我,他都有些局促,欲言又止。
一天下午,父亲睡着了,我和小舅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
“其实…那块地,我没要。”他低声说。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就是手续上写着我的名,但实际上…”
他话没说完,一辆送饭的推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实际上那块地已经卖了。”他说。
我猛地站起来:“卖了?谁卖的?”
“你爸。他让我挂名,然后卖给了开发商。”
我靠在墙上,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
“钱呢?”
小舅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很小的存折,递给我。
“都在这里,一分没动。你爸说,等你气消了,再给你。”
我打开看了看,上面的数字让我愣住了——二十三万。比我预想的多了一倍还多。
“怎么会这么多?”
“你爸眼光好啊。”小舅子苦笑着,“他知道那块地不久就会被规划成商业区,所以一直没动,等价格上去了才卖。”
我站在走廊的窗前,外面正下着小雨,打在窗台的仙人掌上。那是护士小王的植物,有好几个月没人管了,却依然倔强地活着,甚至还开了一朵小花。
“他早就知道他病了,对吧?”我问。
小舅子点点头:“检查出来有两年了。一直瞒着你们,怕你们担心。”
我捏着存折的手开始颤抖。
“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你脾气倔,他怕你不要。再说…他也怕自己走了,钱会被别人占了去,这样过户给我,再卖掉,钱就安全了。”
我想起那天父亲躲闪的眼神,和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
走廊尽头的输液室门开了,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拐杖底部套了个网球,随着他的步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父亲走得很安详,走之前,他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却只能用眼神表达。我俯下身,听见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别怪我…”
当晚,我一个人在父亲的柜子里翻找着。找到了一个旧铁盒,里面是些零碎的东西: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一枚已经发黑的硬币,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我打开纸条,上面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这个老头子插不上手。但我还是想帮他最后一把。这钱留给他,不够买房子,但总能帮上忙。我这辈子没出息,给不了他什么,就这点心意吧。”
纸条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后来加上去的:“希望他别恨我太久。”
那一刻,我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十年过去了。
我现在县城开了家不小的建材市场,也算小有成就。母亲跟我住在一起,每天早上还坚持去小区门口的菜市场转悠,说是怕生活没了烟火气。
那天是父亲的忌日,我和母亲去了墓地。扫完墓回来的路上,路过那块曾经的宅基地。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繁华的商业区,高楼林立,地面价值翻了十几倍。
“你爸就是有远见。”母亲感叹道,目光落在一栋玻璃幕墙的写字楼上,那里曾经是我们家的菜园子,种过茄子和辣椒。
我点点头,想起当年那个雨天,我愤怒离家的情景。如果当时父亲告诉我实情,我可能会拒绝他的安排,执意要自己卖地。以我当年的眼光,绝对不会等到最好的时机。
回家路上,我们路过一家早点铺,老板正在擀面皮,面粉扬起的白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母亲停下脚步,说想吃碗热干面。
“你还记得吗?”她坐下来,轻声问我,“你小时候,你爸总是早上五点起来,排队给你买这家的热干面,然后赶在七点前送到学校,就为了让你多睡会儿。”
我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面条,突然记起那个味道——童年的味道。
“他这人啊,就是不会说话。”母亲继续说,“有什么事憋在心里,怕说出来你不高兴。所以宁愿你恨他,也要帮你做他认为对的事。”
店里放着的收音机正播着一首老歌,歌词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
“他不是不会说,是不敢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怕我拒绝,更怕我心疼他的病。”
母亲的眼圈红了,她迅速低下头,搅动着面条。
碗里的辣油在热汤中晕开,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我拿起筷子,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先喝一口汤。
“妈,我想明白了。”我说,“爸爸他…从来没有不信任我,他只是太爱我了,爱到宁愿被我误会。”
母亲只是点点头,嘴角有了一丝我很久没见过的笑意。
面馆的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桌上的塑料纸巾盒反射出微弱的光。
回头望去,那个曾经的宅基地已经看不见了,被新的高楼挡住了视线。但在我心里,那片土地永远留着父亲的影子——倔强、沉默,却深情无比。
像那个下雨天他站在院子里目送我离去的背影,纹丝不动,却已经替我筹划好了未来。
最近,我在建材市场的一角开了家小面馆,就叫”父亲的热干面”。招牌是用父亲留下的那块木板做的,上面还有他当年刻下的一个小太阳。
每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我就会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能把日子过明白,就是最大的本事。”
现在我终于懂了,所谓的”明白”,不仅是看得清,更是放得下。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为他铺好前行的路。即使这条路会让他暂时恨你,也在所不惜。
那块宅基地,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课。十五年过去了,我才真正毕业。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