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我守着生产队的瓜棚,半夜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张陌生女孩的脸在月光下显现。
瓜棚之夜
那年夏天,我守着生产队的瓜棚,半夜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张陌生女孩的脸在月光下显现。
她低声说:"同志,我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你能帮我吗?"
我一时愣住,不知她这话何意。
我叫周明志,1968年从北京下放到东北小镇。
那年我二十岁,已在生产队摸爬滚打两年,从最初的水土不服到如今能扛起一袋百来斤的化肥,手上的老茧已经厚得能夹住一根火柴了。
刚下乡那会儿,我还是个白面书生,插秧时腰酸背痛,拉粪车时被同村的社员笑话"城里娃,连个粪车都拉不动"。
好在我勤快肯干,队长渐渐对我有了好印象,今年夏天终于从插秧、拉粪等杂活中脱身,得了个守瓜棚的轻差事。
七月的东北夜晚,虽没有北京那么闷热,却也有着自己的燥热。
蝉鸣如织,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仿佛要把白天积攒的热气全部发泄出来。
我躺在瓜棚里的草席上,手边放着从北京带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虽然已经翻了无数遍,书页都泛黄了,但在这荒芜的乡下,它成了我精神的寄托。
晚上八点熄灯号一响,整个生产队便陷入了沉寂,只有瓜地里时而传来的瓜皮绷裂声,这是西瓜熟透的声音,也是我们守瓜人最熟悉的声音。
说起守瓜,可不是件容易事。
那些年,生产队的西瓜是要上交公社的,每年能分到的寥寥无几,所以偷瓜的事常有发生。
我这个北京知青,就成了守瓜的最佳人选——城里来的,文化人,肯定不会像本地社员那样趁机多吃几个。
瓜棚搭得很简陋,几根竹竿,上面铺着茅草,一块草席,一个枕头,再加上一盏煤油灯,就是我的"豪华套房"了。
夜深人静时,月光如水,洒在成片的西瓜上,像是给每一个瓜都披上了一层银纱。
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那个身影悄然出现。
起初我以为是偷瓜的,正要起身喝止,却发现是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我叫李巧云,邻村的。"她小声说道,眼神里透着焦虑与坚定。
月光下,我看清了她的样貌。她穿着褪色的蓝布衫,扎着两条辫子,辫子上缠着红头绳,虽是村姑打扮,却有种不属于这片黄土地的气质。
"你大半夜来瓜棚干啥?要吃瓜直说就是,不用这么神神秘秘的。"我试探着问。
巧云摇摇头,眼圈有些发红:"不是吃瓜的事,是..."
她咬着嘴唇,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我递给她一个西瓜:"先吃点瓜解解渴,有什么事慢慢说。"
那个夏天的西瓜特别甜,大概是老天爷赏脸,雨水充足,阳光也足。
巧云接过西瓜,却没急着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草席上。
"周同志,我听说你是北京来的知青,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被她这一声"周同志"叫得有些不自在,在北京那会儿,同学们都叫我"小周"或者"明志",下乡后才被称作"周知青"或"周同志"。
"什么忙你说说看,只要我能办到的。"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看她这么诚恳,我也不好拒绝。
"我爹娘已给我定了亲,对象是大队长的远房侄子,姓张,今年秋后就要办喜事。"巧云说这话时,眼里满是不甘。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所谓的"把生米煮成熟饭"是这个意思。
"你不愿意这门亲事?"我问道。
巧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比我大十岁,早年丧妻,还带着个三岁的闺女。最主要的是..."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最主要的是我有自己的梦想,不想这么早就嫁人。"
"梦想?"我有些好奇。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这个偏远的东北小村庄,梦想似乎是个奢侈品。
巧云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会唱歌,会跳舞。知青同志,我看过你们演出,我也想去县城文工团。"
说罢,她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红旗歌谱》,那是她的宝贝。
"这是我攒了半年工分换来的,从供销社买的,一直藏在草垛里,不敢让家里人看见。"
我点起煤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稚嫩却坚毅的脸上。
"你会唱什么歌?"我问道。
巧云深吸一口气,轻声唱起了《咱们的领袖毛泽东》,嗓音清亮,不施粉黛的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光彩。
说实话,我听过不少人唱这首歌,但巧云的演绎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高亢,而是发自内心的敬仰。
唱完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唱得不好,你别见笑。"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我由衷地说。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不少老茧,这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印记。
"你平时也要下地干活吧?还能抽空练歌?"
巧云点点头:"我娘说,姑娘家的命就是嫁人生子,劳作是本分。可我在广播里听说,现在女同志能顶半边天。"
巧云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倔强的光。
我默默听着,想起了北京的同学们,他们如今各奔东西。
有人通过各种关系回了城,有人在乡下扎了根,还有人去了更远的地方寻找出路。
而我,只是偶尔写写小诗,在荒凉的瓜田里听青蛙鸣叫,守着一地的西瓜发呆。
"你真的想去文工团?"我问道。
巧云用力点头:"想,做梦都想。我知道自己底子薄,没文化,但我愿意从头学起。"
我想起了自己刚下乡时的理想和抱负,那时候也是满腔热血,觉得自己能改变这片土地。
两年过去,热血慢慢凉了,抱负也渐渐被现实磨平了棱角。
但看着巧云炙热的眼神,我似乎又找回了一些久违的感动。
我们聊了很多,从巧云的家庭说到村里的变化,又说到外面的大世界。
"我爹说,女娃子读书无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巧云说这话时,语气中有一丝无奈。
我安慰她:"现在不同了,女同志和男同志一样能干大事。"
巧云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在北京时,见过不少厉害的女同志,有当工程师的,有当医生的,甚至有当飞行员的。"
我看着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县城文工团最近在招人,我认识他们团里的王老师,或许..."
巧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周同志,你真的认识文工团的人?"
我点点头:"去年慰问演出时认识的,他们团长夸我们生产队的西瓜好吃,我们就成了朋友。"
巧云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那...那你能帮我引荐一下吗?"
我正要回答,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喊声。
"巧云!李巧云!"是邻村的人在找她。
巧云瑟缩在瓜秧下,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恳求。
天已经快亮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我看看巧云,又看看远处逐渐清晰的人影,突然明白,这一刻的选择或许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我想起了那个雪天里帮我缝补棉衣的大娘说过的话:"人这辈子啊,总要对得起良心。做人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糊涂,该明白的时候得明白。"
我心里有了决定。
"县城文工团下月来招人,听说缺个女高音,我认识他们团里的老师。"我从挎包里找出纸笔,"这是地址,到时你就说是我介绍的,记得带上你的歌谱。"
她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眼里满是感激。
"周同志,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笑了笑:"别谢我,自己好好干,别给我丢脸就行。"
我们约定,我帮她引开找她的人,她趁机回村收拾行李,然后去县城找文工团。
"喂,有人吗?看见我们村的李巧云没有?"几个壮实的汉子走近瓜棚,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应该是巧云的父亲。
我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走出瓜棚:"什么事啊?扰人清梦。"
"对不住,对不住,我闺女昨晚没回家,我们寻她一宿了,看看她是不是在这儿?"巧云父亲的语气中带着焦急。
我摇摇头:"没见着啊,我昨晚守瓜到现在,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那奇了怪了,她能去哪儿呢?"
我故作思考状:"要不你们往西边找找?我昨晚听见西边好像有人走过。"
巧云父亲信以为真:"多谢啊,小同志,我们这就去西边找找。"
他们匆匆离去后,我回到瓜棚,巧云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吃了一半的西瓜,和一张纸条:"谢谢你,周同志,我一定会成功的。"
那个夏天很快过去了,秋收后我帮着生产队打完场,晒完谷子,就回北京过春节了。
回城后,我渐渐淡忘了那个瓜棚之夜,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倔强的姑娘,不知她是否实现了梦想。
时光飞逝,转眼十年过去。
我已经从知青变成了县里供销社的一名会计,娶了媳妇,生了娃,过上了平凡但安稳的生活。
那年初秋,县里举办丰收文艺汇演,各公社都派出了自己的文艺队,县里还特地请来了一支小型乐团助兴。
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坐在台下观看演出。
当主持人宣布下一个节目是由省文工团带来的《丰收锣鼓》时,我的目光被舞台中央那个领唱的女声吸引了。
她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妆容精致,但那双眼睛,那个笑容,却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李巧云。
她的歌声依旧清亮,但比起十年前,多了几分历练和成熟。
演出结束后,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后台见她,没想到她主动来找我。
"周同志,好久不见。"她笑着向我走来,已是文工团的副团长。
十年的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细纹,但她的眼神依旧明亮如初。
"巧云,你..."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时常想起那晚的瓜棚。"她微笑着,眼角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精神更加熠熠生辉,"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我介绍了站在一旁的妻子和儿子:"这是我爱人小李,这是我儿子小虎。"
巧云亲切地和他们打招呼,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给小虎:"这是给小朋友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小虎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巧的八音盒,上面雕刻着西瓜的图案。
"谢谢阿姨!"小虎高兴地说。
巧云看着我,眼里满是感激:"那天之后,我回家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趁着全家人下地干活的时候,偷偷去了县城。"
"文工团的王老师很喜欢我的嗓音,但他们要求会识谱,我只好从最基础的开始学。"
"那段日子真不容易,白天排练,晚上学习,有时候饿得头晕眼花,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我看着她,不由得感叹命运的神奇:"你现在是副团长了?"
巧云点点头:"去年提的。我们团现在常年在全省巡演,这次特地回来看看。"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父母...他们还好吗?"
巧云的眼神暗了一下:"刚开始他们很生气,找到县城来要带我回去。但王老师帮我说情,加上文工团的待遇比生产队好,他们也就不再反对了。"
"后来,我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家,过年过节也回去看看。去年我爹生病,是我把他送到省城医院治好的。现在他们见了我的同事,都骄傲地说'这是我闺女'。"
听到这里,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你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巧云看了看手表:"不好意思,我得回团里了,晚上还有彩排。"
她递给我一张票:"下月我们去省城演出,希望你能来。这是三张票,带上嫂子和小侄子一起。"
我接过票,心中默念:人生啊,总有那么一两个夜晚,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回家的路上,妻子好奇地问:"那个巧云姐,你们以前认识?"
我点点头,讲述了那个瓜棚之夜的故事。
妻子听完,若有所思:"你做了一件好事,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我摇摇头:"不是我改变了她的命运,是她自己的勇气和坚持。我只是恰好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了手而已。"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迹,打开一看,是巧云写来的。
"明志同志:昨日匆匆,有许多话未能说尽。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见过了许多人和事,但从未忘记那个给了我勇气的瓜棚夜晚。"
"人生在世,聚少离多,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愿意帮助你的人,是一种幸运。我常想,如果那晚不是你守瓜,而是别人,我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
"文工团这些年也有起伏,最困难的时候,我们甚至要自己种菜养活自己。但每当我想起你在瓜棚里对我说的话,我就又有了继续下去的力量。"
"感谢你当年的鼓励和帮助,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下月的演出,盼你们一家务必前来,我会为你们预留最好的座位。"
"李巧云 1978年9月"
读完信,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十年前的那个选择,在我看来只是举手之劳,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想想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由无数这样的选择组成的呢?
我小心地将信折好,放进抽屉里,准备找时间给巧云回一封信。
或许,我会告诉她,那个夏夜不仅改变了她的人生,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
因为她的坚持和成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不是才华,不是机遇,而是那份不顾一切追求梦想的勇气。
就像瓜棚外的那片西瓜地,每一颗种子都在努力破土而出,迎接阳光,最终结出甜美的果实。
那年的瓜棚之夜,成了我记忆中最鲜活的一页,时常在梦中重现,提醒我生活中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成为改变命运的契机。
来源:江南慕雨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