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夫人把我们几个大丫鬟叫到跟前,语气平静却透着威严:“你们都长大了,是时候有个去处了。”
十七岁那年
老夫人把我们几个大丫鬟叫到跟前,语气平静却透着威严:“你们都长大了,是时候有个去处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要么去伺候各房的爷们儿,做个妾;要么嫁给外院的管事,做他们的妻。”
我们四个人站在那里,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不安。
三个姐妹很快都选择了做妾,她们互相安慰着,觉得这是最稳妥的路。
秋霜却犹豫了,她看向我,眼神里满是迷茫:“阿瑶,你怎么选?”
我低下头,默默地想着,良久才抬起头,轻声说:“我选管事。”
秋霜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大家都选妾,你却……”
我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秋霜,我不想我的孩子以后再做丫鬟了。”
她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阿瑶,你这是在赌未来啊。”
我笑了笑,语气却很坚定:“我知道,可我更不想让孩子重蹈我们的覆辙。”
秋霜沉默了,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决心。
老夫人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好,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去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心里却充满了未知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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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后半生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日头高高挂着,照得人眼花。
陶妈妈和煦地对我们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老夫人仁厚,让你们自己决定,今晚都好好想一想,明日来告诉我结果。”
她的话音刚落,我们四个小姑娘都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对视。
春露作为年纪最大的姐姐,等陶妈妈离开后才开口:“现在不是矜持的时候,我们四个一起长大,情谊比亲姐妹还厚,互相通个气吧!别往后不小心做了仇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们每一个人,因为她早就有了去处。
我们四个都是老夫人院里的大丫鬟,老夫人是林府最大的长辈,我们的去处自然不会差。按从前几位姐姐的例子,本该是配个前院的管事,再回后院做个管事妈妈。但那得等到二十岁往后。
这次轮到我们,是因为老夫人的三个儿子:两个亲生的,一个庶子。府里的家业自然由长子承担,老侯爷在边疆驻守,大爷是世子,就是府里的顶梁柱。可大爷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儿子。
大夫人是个善妒且家世显赫的人,前头生过一个女儿,老夫人便一直忍着。忍了六年,大夫人再没怀过孕,老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决定往大爷房里塞人。但只给大爷塞人,就是在打大夫人的脸,等于指着她骂不能生。所以老夫人决定每房都指一个,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四个。
老夫人是个心软的长辈,做妾和配管事两条路都让我们选。左右院里多的是丫鬟,若我们不愿,总能凑够三个愿意做姨娘的。
春露率先开口:“我看大爷房里不错,他到底是长子,以后的日子肯定好过。”
夏荷笑了笑:“我看三爷挺好,老夫人疼小儿子,我也能得着好。”
秋霜撇撇嘴:“我不想做妾,生个孩子都不能叫我娘,没意思,我要选个管事。”
我则讷讷道:“我瞧着二夫人和气,我想进二爷的院子。”
二爷是府里唯一的庶子。春露不放心地确认:“冬雪妹妹,你当真吗?”
我点点头,娘早就教过我,做姨娘的,夫人的性情比夫君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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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头来,事情还是出了差错。
春露欢欢喜喜绣她的鸳鸯被时,突然被人冲进来塞住嘴绑了出去。
大大的厅堂里,她惨白着脸跪在那儿,大夫人甩出几个肚兜,对老夫人说:“还请母亲做主,这个丫头虽是您院里的,却是个不干净的。她跟马厩的董癞子私通,这些肚兜就是证据,万不能配给大爷。”
老夫人的面色沉了下来,小辈这么骂长辈的丫鬟,这是在向老夫人叫嚣,不满她给大爷纳妾的安排。
可不等老夫人开口,大夫人又笑眯眯地说:“但您院里的,除了她都是好的。媳妇儿瞧着夏荷就很好,不如母亲换个人,把夏荷指给大爷,也好让大爷早日开枝散叶。”
原来不是不让大爷纳妾,只是不让他纳那个合心意的妾。
我一个丫鬟能看懂的事,老夫人自然更能看懂。她沉痛地看着春露,可只一瞬就收敛道:“老大房里的事终究是你做主。既如此,就换成夏荷吧!来人啊!把春丫头拉出去,跟马厩那个一起赶出府。”
从头到尾,春露嘴里的布都没取下来过。她惶恐地进来,绝望地出去,主人们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因为在老夫人心里,她冤不冤枉不重要,儿子房里的安宁才更重要。
这一场别人的祸事里,冷汗淋漓的却是我这个旁观者。我捏紧了帕子,再一次在心里起誓,我再也不要生下一个跟我们一样的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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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荷哭了一整晚,她跟春露一个屋,感情最是要好。
她掏出大半金银塞进春露的行李,哑着声对我说:“我顶了她的缺,她一定不想见我。冬雪,你把包裹拿给她吧!跟她说出去了也要好好过。”
可冷风如刀的傍晚,大夫人的嬷嬷就那么守着,把包裹里我们塞的钱都搜刮了个干净。
我只能拽着春露的手,用袖子遮掩着递过去一角银子,最后说一句:“春露姐,多保重。”
她拼命甩脱那些人抱了我,在我耳边轻而又轻地说:“帮帮我,帮我去找大爷,让他来救我。”
她说的时候,董癞子就在旁边,咧着一嘴黄牙,觊觎地看着她。大夫人的嬷嬷把春露姐的卖身契给了他,他从此就是春露姐的男人。
我知道我不该管。可我们七岁来院里,一起度过十年光阴,那些互相庇护的往事冲散了我的理智。我守了三日,终于守到大爷。
就在我们院子外,就在他曾跟春露耳语过的廊桥下,他拦住夏荷,捏了一下她的手,笑着说:“好丫头,这副耳坠子给你,等进了院子,爷再好好疼你。”
一句话没说,我转了身。是我痴了,只是个小玩意儿,谁会在意它叫春露还是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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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霜是最早走的,她被指给了柳管事。
我跟夏荷抬了姨娘,只是穿身粉色衣裳,摆个简单的酒席,爷们儿是不可能出现的,可她却有完整的婚礼。
柳管事三代都在侯府,他爹也是得用的管事,早在外面置了屋子。我跟夏荷拿出毕生功力,给她绣了件龙凤呈祥的婚服。吹吹打打的唢呐声里,她进了那顶我注定上不了的花轿。
最后一刻,她拉着我的手落泪道:“自从你说你要当姨娘,我本打算这辈子再不跟你交心了,可不问这句我又不甘心。明明你从前跟我一样不屑争抢,怎么事到临头犯糊涂?做妾能得什么好?你看看春露姐。”
我擦干她的泪,笑了笑:“乖,新娘子要高高兴兴的,以后再同你讲。”
可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是为了孩子,那是在往她心上扎钉子。
她素来傲气,老夫人院子里也平和,春露姐是最惨烈的一遭了,但我七岁就见过。
那年老夫人要人,进她院子的本不该是我,是她陪嫁丫鬟的小女儿,可大少爷看上小姑娘的姐姐做通房,她姐姐惧怕未来大夫人的名声不从,就那么全家被整治得发卖了出去。
从小陪着老夫人长大的丫鬟啊,跪下来求了又求,不及大少爷装病一场。
这些本不该小孩子知道的事,娘却把我搂在怀里,细细地讲给我听。她说:“小雪啊!哪怕现在你听不懂,也要记着,主子们的情分就那么一点,你要低着头做事,千万别扎进他们眼里,不然料理我们,一句话的事。”
后来她去世了,她教的道理我却牢牢记着,我不争不抢,恨不得别人看不见我。
可我不愿再生一个跟我一样战战兢兢的小奴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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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二爷那天,是二夫人先见了我。
圆圆的脸蛋,很和气地对我说:“咱院子小,难为你是老夫人院里出来的还肯来,放宽心,以后就是一家人。”
我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忍不住抬头看她。
你看,她也是姨娘生的庶女,可她如今是官宦人家的正头娘子,等往后分了家,她还会成为老夫人那样的老太君。
她可以,我的女儿就可以。
我恭敬地伏在地上磕头:“谢谢夫人,往后奴婢一定一切都听您的。”
她扶起我:“都是一家人,就别自称奴婢了,往后我就叫你小雪。”
跟我娘称呼我一样,我突然有点莫名的心安。
见完夫人,就是长长的等待。
二爷一直到天黑透才进了我的屋子,憨厚的脸庞依旧憨厚,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钗道:“阿沅说你不能上花轿是一辈子的委屈,叫我送件东西哄哄你,我也不懂这些,你看看喜不喜欢?”
接过钗,我真心实意地欢喜道:“谢谢爷,妾喜欢,很喜欢。”
怎么能不喜欢呢?会叫主君送东西给妾的主母,这么敬重主母的主君,我费尽心思挑的人,真的没有挑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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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妾的日子各不相同。
我在二爷院子里依旧悄无声息地生活,他每月来两次,每次来都带着温和,却也只来两次。
白日里,除了给夫人请安,我都安静地在房间里绣花,偶尔也会假装路过花园,看小姐咯咯咯地撒欢。
夫人生了一儿一女,有慧小姐才两岁多,正是可爱的年纪。
但夏荷的妾却做得很高调。
大夫人仿佛要打那些说她善妒人的脸,金银珠宝,各色补品,不要钱一样往夏荷房里送。
大爷瞧着她的贤良劲,也放开了手脚折腾,一月有一半要宿在夏荷房里,这跟从前大不一样的景象,热闹得府里人人都在传。
她光景好,但能说话的人还是少,便有时来我这里坐坐,每次来,都带好东西,我推拒也要留下。
就是说的话越来越让人担心。
她问我:“冬雪,你后悔选了二爷吗?咱们都是同样的丫鬟,如今我的日子却比你好这么多。”
说这话时,她脸上带着隐秘的骄傲,好似自己做成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我还记得春露姐凄惨的样子,不安地劝她:“你收敛些,大夫人毕竟是夫人。”
她摸着肚子,把头微微昂起:“那又怎样?我肚子里说不定就是大爷头一个儿子,做了长子,后头的福气谁也说不准。”
原来她怀孕了,若大夫人真的再不能生,的确是天大的福气。
可福气也要有命去享。
我又一次多管闲事道:“夏荷姐,你听我一声劝!我们做了妾,生的孩子就由不得自己,别生不该有的心思。想想春露姐,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姐妹。”
提起春露姐,她的脸颤了颤,嘴上虽然仍硬道:“她总要顾忌着孩子将来恨她,她不敢的。”
可回去后,传到我耳朵里的风声却是她对大夫人更恭谨了。
大夫人也给她做足了面子,逢人就夸她好,说只要她生下儿子,就把卖身契还她,再去官府把她抬成贵妾。
贵妾跟丫鬟抬的姨娘不一样,那是好人家的闺女才有的待遇,即便做了妾,也能被当成半个人,主母都发卖不了。
我算着日子替她高兴,没想到临她生产,还有更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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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叫了我去,春露也跪在里面。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对我们说:“这胎对大爷很重要,听说春露在外面也学了些接生手段,你们是夏荷的好姐妹,便由你们陪着她在屋里生产吧。”
我低头应是,等到无人处,惊喜地打量着春露姐。我搜遍全身,只恨自己只带了银耳环这点值钱东西,忙摘了塞给她:“春露姐,这是我仅有的一点心意,你拿着。”
她却不收,摇头道:“你也听大夫人说了,我做了稳婆,日子不愁过。董癞子对我不差,我如今收心跟他好好过,你看,连府里都肯请我,你就别操心了。”
我沉浸在姐妹团聚的那份情里,没看见夏荷瞧见春露姐的慌张,也没注意到春露姐那一瞬的恨意。
等产后那碗补药喂进夏荷的嘴里,等她口吐鲜血,止都止不住,我才知道发生了多荒唐的事。
春露姐指着夏荷,癫狂地骂道:“娼妇!叫你跟我抢大爷,叫你偷我的肚兜去大夫人那儿冤枉我!今日该生孩子的本来是我,你才该跟董癞子过!”
她撸起袖子,满臂都是伤痕,又哭又笑着:“我给他的酒里也下了药,你们去地下做对鬼夫妻吧!才配得上你们一起合谋算计我。”
那些疯言疯语里,我拼拼凑凑着知道,董癞子天天打她,她本已认命,可有一天那个混蛋喝醉酒说胡话,她才知道那些肚兜是夏荷偷出去的。
夏荷吐着血,也哭了,我便知道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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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春露姐一样恨,可我还是舍不得她死。我拼了命地叫,四处找人,可那些人就像抱着孩子消失了。
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夏荷叫住我,连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别……别找了,你还不懂吗?是夫人……夫人要我死,她怕孩子将来恨她,她得找人替她背这个锅。”
她复杂地看着春露姐,像辩解又像忏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既然要做妾,自然求最好的去处。夫人来找我,说她绝不会让春露姐进院子,我不干,她就找别人干。
大爷没有儿子,若我生了,将来他可能就是整个侯府的当家人,我心动啊,我怎么能不心动?
可夫人明明答应我,她会给春露姐找个好管事,从董癞子出现开始,我就知道我会遭报应!好冬雪,姐姐求你最后一回,我活不成了,你把春露送出去吧!再晚,她、她也活不成了。”
七八月的暖阳天,我浑身冰凉地拽着春露姐往外走。我知道,我叫了十年的另一个姐姐,在我身后的屋子里等着咽气,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踏出门槛那步,传来她最后一声喊叫,她在喊:“春露姐,我还清了。我的儿,娘看不见你长大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身边疯疯癫癫的人愣住了,抓住我的手用力得真疼,可我只能推着她往外走,往活路走。
没有人会比我们这些丫鬟更熟府里的小路。趁着没人,我拖她到小门,摘下银耳环扔给她,用力把她推出去:“春露姐,忘了吧,恨也好,疼也好,我跟她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不敢看她的眼,只敢胡乱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像熬干了最后一滴心头血,扑通一声,栽倒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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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一切尘埃落定。
秋霜满眼是泪地坐在我床边:“若知道这是最后一面,我心里就是再别扭也会去。好好的四个姐妹,怎么就只剩了我们俩。”
大夫人为了把春露名正言顺地叫进府,说是姐妹陪着生夏荷更安心,也是叫了秋霜的。可秋霜自我们都选做妾起,就自动疏远了我们,这次也找了理由推脱。
我低下头,问道:“府里现在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时院里接生的人全都作证,听见是夏荷先诬陷春露,才惹得春露报复。大夫人说大爷的孩子不能有这么不堪的生母,老夫人便做主,那个孩子从族谱上起就是大夫人生的,从此府里没有过夏荷,也没有过春露。谁再提,就直接打死。”
说完,她的泪掉得更凶了,往门口觑一眼没人,才小声咬牙道:“两个没出息的窝里横,临死都不知道该拖谁走,偏叫那个始作俑者还好好坐在高堂上。”
她从来都是这么聪慧敢说的性子,我却惊得去捂她的嘴:“无凭无据的事,你别胡说!”
大夫人早就做足了对夏荷好的姿态,再加上夏荷栽赃春露那一出,即便是那个孩子长大后听见什么风声去查,也没有人会怀疑大夫人才是布局的那个人。
夏荷从前说得对,大夫人怕孩子恨她,可这份怕没有叫她放过夏荷,反而把事做得更缜密,从一开始让夏荷去偷春露姐的肚兜,她就算好了要用这个把柄要夏荷的命。
否则那碗药怎么会等孩子生完了才有机会出现?否则当时院里的人怎么时机那么好,听完春露姐的控诉,等我找人求救却都不见了?
越想越怕,我盯着秋霜的眼嘱咐道:“记住了,刚刚那句话你没说过,从此有人试探地问你夏荷,你就往死里骂,骂她祸害了春露,小霜,是夏荷先做错了,你如今有了儿子,你想连累他吗?”
大夫人不能凭着怀疑就杀人,人死多了也是把柄、是蹊跷,只要外人以为我们也恨夏荷,那就能平安。
秋霜苦涩地笑了笑:“这有什么难?我本来就恨她,恨她脑子发昏,恨她背信弃义,恨她害苦了春露姐,可人真奇怪,她真死了,我的心又这么疼。”
到底我们都不是春露姐,没真的受过那些磋磨,总还留着一点无用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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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霜擦了擦眼泪,故意大声地嘟囔着走了出去。
“哼,吓傻了就对了!谁让你们这么欺负人!”她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我的狼狈和对夏荷的恨意。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清楚,这事儿还没完。春露姐逃走了,大夫人肯定不会放过我。
果然,二夫人叹息着走了进来,语气里带着无奈:“本来你有孕是件高兴的事,可现在府里乱糟糟的,也不能替你庆祝。”
我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好在老夫人体恤,不准那些人再来问你,免得你想起血腥场面再影响了胎儿。”她继续说道。
我愣住了,原来大夫刚刚来给我诊过脉,我竟也有孕了。
“真的吗?”我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二夫人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温柔:“嗯,是个好消息。”
我被这消息砸晕在当场,好一会儿,才郑重地给夫人行礼道:“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
二夫人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我也是为人母的,能体会你的难处。”
我心里清楚,一定是二夫人当着人前提出要给我养胎,老夫人才顺势准的。她最怕别人说她刻薄庶子,面上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二夫人不似大夫人那般敲锣打鼓,她只是默默免了我的晨昏定省,还给我加了菜的份例。
“这些小事,却很适合你养胎。”她轻声说道。
我点了点头,心里满是感激。我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当心,也比任何人都避着大夫人院里的人。
怀到六七个月,有经验的稳婆却说我该多走动,这样好生养,我才往花园多去了几趟。
“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稳婆当时是这么叮嘱我的。
去多了,难免碰上在那里玩的孩子。
大夫人抱着那个叫呈远的孩子,慈眉善目地逗弄着,事事妥帖,连手累了换给别人抱都舍不得。
我避在角落,默默地想,好歹夏荷有一件事心想事成了,她的儿子会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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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这是能在花园碰见最大的事了。
可临生产前,我越发睡不着,晚上偶尔也忍不住一个人去逛逛。
这一逛,就逛到有慧小姐偷偷在爬树摘桃子。
“慧姐,你下来,太危险了!”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焦急。
白日里我就听见她要上去,二夫人不许,她竟晚上一个人溜出来。
那么高的树,才三岁多的小娃娃摇摇晃晃地站在上面,我怕惊着她不敢喊,可梭巡遍园子,也看不见一个下人。
根本不容我思考,她那么直直地掉下来,我就那么下意识垫上去。
“啊——”我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我几乎失去意识。
小孩子终于知道怕,哇哇哭起来,才引来守夜的人救命。
染红的水一盆一盆端出去,二夫人把参片塞进我嘴里,握紧了我的手给我打气:“大夫说要不是你接的那一下,慧姐的腿就跛了,好小雪,只要你活下来,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血肉剥离身体的感觉叫我以为我快死了,我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二夫人。
“夫人,我不为自己求,能碰见你跟爷已经是我的福气,我只求您一件事,无论今天我能不能活,求您,把这个孩子记在您名下吧!”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二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握住我的手:“好,我答应你。”
看见夫人点头的一瞬,我的身体好似又有了力气,用力那么一挣,有婴儿呱呱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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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有慧小姐的排行,二爷给孩子取名有仪。
大夫说我伤了根本,恐怕不会再有下一个,我有些失落,不能再给她生个弟弟庇护她。
“大夫真的这么说?”我小声问二夫人。
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遗憾:“是啊,不过有仪已经很可爱了。”
可因祸得福,夫人待她更加上心,呈山少爷和有慧小姐也爱逗弄她。
她养在夫人屋里,我克制着不去看她,跟我这个亲生母亲接触越少,她的将来才能越好。
三个月大,夫人带着她一起来看我,不赞同地对我说:“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敢亲近,你是不放心我这个主母吗?”
我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夫人,我只是不想让她因为我受委屈。”
“你如今当了娘也该懂,那晚你救了有慧,就是救了我。”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跟夫君都是庶出,我们懂姨娘的苦,你不必做成这样。”
我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感激:“谢谢您,夫人。”
我自然知道,当初我选二爷,就是图他们这份懂,所以定会善待庶子女,可我也知道,他们是真的恩爱夫妻,本不该有我。
夫人待我诚,我鼓起勇气问道:“看了三爷院里的情况,您真的没怕过,也没怨过我吗?”
从前大夫人不让大爷纳妾,二爷是自己不愿,三爷年纪小刚成亲,跟三夫人正是如胶似漆,三个院里都没外人。
老夫人塞人那一出,本以为大爷会最荒唐,可到最后,却是三爷尝到了甜头,一房一房往院子里纳人,三夫人没有大夫人的泼辣和家世,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吞。
她笑了笑:“做女人哪有不怕的?可再怕我也知道,能安我心的不是你,是我丈夫,他若想要,有没有你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愧疚少了一点,可我仍问道:“夫人,请您恕我僭越,你做姑娘时,羡慕过您的嫡姐吗?羡慕她有个出高门的母亲,不用听那些不中听的话。”
二夫人看着我,良久才叹了口气。
“我懂了,你怕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主母,而是你自己这个丫鬟出身的身份,会让我的有仪为你伤心。”她轻声说道。
羁绊越少,她为我伤的心就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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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不用再给我孩子傍身,来我房里便只需要聊天,我跟他们夫妻渐渐处成了亲人。
“小雪,今天有仪又闹着要见你,我让她过会儿再过来。”二夫人笑着跟我说。
“她还小,不懂事。”我轻声回应,心里却满是温柔。
有仪小的时候真可爱,她以为我是夫人的妹妹,每次避不开相见的时候,都甜甜地叫我“姨姨”。
“姨姨,你今天做的口巾真好看!”一岁的时候,她把口水吐得到处都是,我给她做口巾。
“姨姨,你看我爬得多高!”三岁的时候,她跟有慧小姐一样调皮,我悄悄缀在后面,连一眼都不敢错过。
“姨姨,有慧欺负我!”四岁的时候,她跟有慧小姐拌嘴在院子里哭,我不敢现身哄她,只能摘了多多的花瓣,让小丫鬟全撒在她头上,她由哭转笑,就像笑在了我心上。
“姨姨,这个字我写得好不好?”六岁识字,七岁见女先生,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满心欢喜地帮她记着,我的有仪,跟有慧小姐长得一样好呢!
可八岁,她闯进我的小屋,红着眼问我:“雪姨娘,她们说你才是我亲娘,这是真的吗?”
有小丫鬟跟在她身后追进来,哭得凄惨道:“小姐,我胡说的,你别问了,让夫人知道,我就要被打死了。”
“你别胡说!”我慌得手脚都在抖,强装镇定地摇头,“三小姐您别拿我开玩笑了,您养在夫人院里,如何会是我生的?”
可我的桌上还放着绣桃花的帕子,那是她最爱的花样。
她气鼓鼓地瞪着我,再不说话,抓上那条帕子就跑了,我想追,却腿软得一步都挪不动。
还是夫人派人给我送的信,说有慧小姐正在劝她,只是那个小丫鬟,她怎么也不同意处罚或送走。
“小雪,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夫人的声音里满是安抚。
我揪心地等着,怕她闹,怕有心人传,怕我出身的印子打在她身上。
还好还好,最后是风平浪静地过去。
可我不敢再频繁地躲在暗处看她,日子一下,变得真难熬。
生辰那天,夫人为我置了桌酒席,她跟二爷要出府应酬不能来,伺候我的小丫鬟陪我喝了几杯,就醉酒被我打发回去睡了。
“姨娘,我给你送寿礼来了。”有仪就是这时候进来的,手上拿着一个卷轴,小脸依旧气鼓鼓的,走到我旁边,打开那个卷轴说:“先生最近在教我们写寿字,母亲说做人要勤俭。既写了,就送给你吧!”
她装作不在意,眼神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期待,期待我高兴。
其实根本不用这幅字,从她进屋那刻起,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夫人把她教得真好,好到连我这样的亲娘她也认。
我忍不住抱紧她,她小声在我耳边抽泣道:“阿姐说你都是为了我好,只要在外人眼里我是跟着母亲长大的,哪怕知道我的身世,我的将来也比在你身边长大好。所以,我不能叫你娘吗?”
她的话让我的心都跳了一下,我担忧地拉开她上下打量:“怎么了,夫人对你不好吗?这不可能,她那么好的人。”
她低下头:“母亲当然好,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可我知道我跟阿姐不一样,她看我们的眼神不同就是不同。
“就像现在,就是你看我的这个眼神,你认不认,我都知道你是我娘。
“娘,我懂事的,我不当着人,你让我偷偷叫行不行?”
14
没有母亲可以执拗过孩子,从此每年生辰,都是我最盼望的日子。
但有仪十岁这年,秋霜罕见地来寻我。
这些年我们心里都希望对方好,面上却很少走动。
“小雪,你帮帮我,浩儿读书那么好,我不忍心他做一辈子下人。”她几乎是跪下来求我。
当初我不想钉在她心上的钉子,迟了十几年,还是自己钉了上去。
她的儿子柳浩七岁去族学上工,五年下来,竟把少爷们都背不下的书全背会了。
“我们本来没有痴心妄想他做读书人,可他每回见着书的眼神都亮得让我心酸,族学有位好心的先生悄悄告诉他,若他学下去,若他能去应考,将来中举的希望比府里所有少爷都大。”她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爹那里能走的门路都走过了,可到哪儿得到的都是一句‘这府里,从不准人赎身’。”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绝望。
秋霜抬头看我,像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雪,你在内宅,求你了!你帮我这一回!”
侯府最大的政敌就是几十年前从府里赎身出去的,从此,下人们除非被发卖去更惨的地方,绝不可能赎出府,所以当年我才毫不犹豫地选了做妾。
我懂她为母之心,可我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妾,如何帮得了她?
“我……我只是一个妾,能有什么办法?”我无奈地摇头。
她看懂了我的为难,急急解释道:“我不要你帮别的,只求你想想办法,让老夫人这个月去长宁寺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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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长宁寺上香?这能有什么用?”我不解地问。
秋霜凑近我,低声说道:“京郊最近来了伙劫富济贫的义匪,我男人柳管事因缘际会帮过两个,可以让他们假装抢劫,而秋霜则想办法跟老夫人去上香,到时候伺机救了老夫人。”
“为什么要选长宁寺?”我皱眉问道。
“长宁寺上香的人不算少,众目睽睽之下,她会求老夫人让她家赎身,为了侯府的声誉,老夫人一定会答应。”她解释道。
“奴才救主是本分,万一老夫人不在人前问你要什么赏呢?”我不赞同道。
她笑了笑:“若我拿命救她呢?”
我惊得站起,决绝道:“害你命的事,我绝不会帮。”
她扯住我的衣袖:“好妹妹,换了是你女儿,你肯不肯?”
又软了语调说:“你放心,就是场面看着吓人些,我不会真死的,找你帮忙的事,我连浩儿他爹都没告诉,我拿浩儿发誓,如果事败,绝不牵累你。”
我看着有仪送我的寿字,咬咬牙应下了,秋霜说得对,若为有仪,我也能豁出命。
16
从小在深宅里看着,阴谋诡计没做过也学了三分。
“这宅子里的勾心斗角,真是让人防不胜防。”我低声自语,心里满是无奈。
呈远少爷爱穿薄衣在花园里跑,这么些年,大房还是只有他一个,他是老夫人和大夫人共同的眼珠子。
“少爷真是娇贵,这么冷的天还到处乱跑。”我身边的丫鬟小声抱怨着。
我觑着他快风寒的时机,在他常跑的路上扔了张夏荷从前最爱的荷花帕子,跟着他的丫鬟自会捡去给大夫人。
“这帕子看着眼熟,好像是夏荷的。”大夫人接过帕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隔日他病倒,好几天都不见好,大夫人心虚,吓得慌了神。
“少爷这是怎么了?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大夫人急得团团转。
二夫人如拉家常般道:“阿弥陀佛,小孩子病了最麻烦,就怕是吓的,就像我家有仪前两天,还好我去长宁寺给她祈了个福。”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大夫人一下动了念,下午就去了老夫人院里。
“娘,要不我也去长宁寺给呈远祈福?”她试探着问老夫人。
后来的事我只能靠听说。
听说那天的匪徒只有两人却凶悍异常,是前院的柳管事冒死救主,被砍得浑身是血,才救了老夫人。
“柳管事真是个勇士,居然敢跟匪徒拼命。”府里的下人们都传开了。
他临过去前,用最后一口气求老夫人:“奴才是侯府养的,本不该提要求,可我爹说我家祖籍在雁城,他想落叶归根,求您成全,让我们一家赎身,让我尽这最后一份孝。”
他凄惨又骇人地躺在佛门之地,打的还是孝子的名号,京城人人都知道老夫人慈善,她怎么能不允?
自然是只能允的。
17
为了避嫌,秋霜要离开前才来见我最后一面。
她满脸都是幸福道:“那个冤家,非说女子在悍匪手上救人不可信,把我关在家里,硬是自己顶了上去,还好菩萨保佑,命捡回来了,只是瘸了一条腿。”
“只瘸了一条腿,已经很幸运了。”我由衷地感叹。
她说得很真心,最坏打算是要丢命的,只一条腿,很值了。
“更何况,柳管事真的爱我。”她的眼里满是柔情。
她塞给我一个银坠子:“你见谅,家里的钱都给了那两个义士逃命,这个坠子留给你做个念想,小雪,谢谢你,今生即便不得见,我也会永远在庙里为你供一盏平安灯的。”
“小霜,你要多保重。”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舍地说。
她眼里有不舍,更多的却是对将来的憧憬,我送走了最后一个姐妹,但好在,这个是笑着走的。
她走之后,我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但或许豁出男人的命给家人脱籍这种事,在老夫人心里太不可能,府里一个生疑的人都没有。
没过多久,就更顾不上了,因为老侯爷去世了。
“老侯爷病死在边关,棺木运回来,府里挂了很久的白幡。”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议论。
再然后,大爷继承爵位,真正成了侯府的主人。
起初对我们院子毫无影响,二爷本就是府里的透明人,老夫人还在,他也提不了分家。
“咱们的日子应该还能照旧。”二夫人安慰我道。
可后来,一年、两年,二爷却越来越焦躁。
“这日子没法过了,大房那边越来越不像话。”二爷忍不住抱怨。
到最后,索性连我也不瞒着了,夫人难得惊慌地对我说:“这可如何是好!夫君说大哥在朝堂上越发荒唐,连结党的事都敢干,我们是武将人家,不中立就是在寻死。
“为了活命,夫君决定要跟大房分家了,小雪,你也要先准备着。”
朝堂和分家这样的大事,哪一件我也帮不上忙,我能做的就是更低调,用我的眼睛帮夫人盯着院子里。
“我只能尽力而为。”我轻声回应,心里满是无奈。
想在老夫人手里分家太难了,二爷又是庶子,没有族老会帮忙,他只能豁出脸皮和涵养去闹,还没闹出结果,抄家的圣旨先来了。
18
谋逆的罪名,大爷直接被砍了头,府里超过十二岁的男丁要充军。
“呈山少爷也被拉走了?”二夫人几乎崩溃,声音里带着哭腔。
有儿子的女人眼睛全都要哭出血,呈山少爷被拉走的时候,二夫人差点一头撞死。
“夫人,您可千万不能出事啊!”我紧紧扶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可有慧小姐是个刚十六的少女,需要娘保护,夫人才苟且着活了下来。
到这时我才知道,做下人的没尊严,比起做阶下囚,不值一提。
“这里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我低声自语,心里满是绝望。
那些肮脏的眼睛每晚都在女牢里巡视来巡视去,三夫人是最先受不住的,带着两个女儿悬了梁。
“三夫人走了……”女牢里一片死寂,大家都被吓坏了。
这一死就像开了头,老夫人的话打在每一房的脊梁上:“我老了,你们还年轻,侯府的名节不能丢,有老三媳妇做榜样,你们也赶紧去吧。”
“娘,您不能这么想啊!”大夫人哭着跪在老夫人面前。
我把有仪抱在怀里,紧紧捂住她的耳朵,真到绝境才明白,什么小姐丫鬟,我只要她活着。
不止我,余下的都想活,老夫人见没有人动,竟想亲自动手,到底曾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大家只躲不敢还手。
却是大夫人第一个反抗,就那么用力一推,老夫人成了最先走的那一个。
“娘!”大夫人惊恐地喊了一声,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血沿着墙壁流下来,吓呆了大夫人,也吓哭了所有的孩子。
吵吵嚷嚷的声响里,狱卒见怪不怪地进来,一床白布把人裹了出去。
风光了一辈子的老人家,到最后,竟是这么潦草的死法。
压抑的哭声持续了一夜,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大家全都在等,等有没有人来赎我们。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赎我们。”大夫人低声说道,眼神里满是绝望。
大昭开国时帝后同立,那位皇后体恤女子,就算犯官家女眷,只要不涉事,七天内有人肯出钱赎,就能当良民赎出去。
我跟二夫人所有的希望,就是她的父亲。
“父亲一定会来赎我们的。”二夫人轻声安慰自己,也安慰着我。
可等了五天,就连大夫人那所谓了不起的娘家,也没来一个人。
“看来我们只能去教坊司了。”大夫人颓丧地说道,眼泪止不住地流。
可真正绝望的是我们。
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不入教坊司,只是罚去做苦役,我跟二夫人如何都可以,有慧有仪却还是花一样的年纪。
熬到最后一天,我们掐紧了手不让自己掉眼泪,想着怎么劝她们,去那样的环境也要活下去。
“不能再拖了,我们得想个办法。”二夫人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可开口前,有狱卒进来了,二夫人希冀地看着他,他却朝我道:“你叫冬雪?有人来赎你们母女,跟我出去吧!”
满屋子的人都抬头看我,二夫人嘴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说,又把头低下去。
那一条短短的路,我抓着有仪,感觉走了一辈子,走到门口,有阳光照耀,是秋霜站在那里。
“小雪,你们受苦了。”秋霜快步走过来,把暖和的冬衣披在我身上,搓着我的手说:“赎人要二百两一个,我们变卖家财赶过来多花了几天,还好赶上了,走,马车就在外面,我们回家。”
二百两一个人,那该是他们夫妻所有的积蓄了。
我把有仪推过去,跪下就给她磕了三个头:“小霜,多谢你,是你我就放心了。这两个孩子,从此拜托
19
做苦役的地方不算远,半个月的路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熬出头。”我低声抱怨着,心里满是无奈。
二夫人没做那些大喊着谢我的姿态,只是最累的活总要从我手里抢。
“让我来吧,你身子骨弱。”她总是这样,默默地帮我分担。
可我们心里有盼头,竟也没有被累垮。
慢慢习惯今天挖沟,明天开渠的第三个月,我们遇见了一个故人。
“春露姐?”我惊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在这里还能遇到旧相识。
春露姐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沧桑:“当年董癞子死了,侯府也没报官,我就成了自由身,漂泊到这里。”
我们四个,她是厨房里手艺最好的,如今在流放营找了个做饭的活计。
“你们过得怎么样?”她低声问,眼神里满是关切。
“还凑合,就是苦了些。”我叹了口气。
旁的没有,只两三日就偷偷在我碗底放个鸡蛋。
“这是给你的,补补身子。”她低声叮嘱,眼神里满是温柔。
大夫却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就连每日的饭食,都一定要跟我和二夫人换着吃。
“我不能被毒死,我要等我儿子回来,充军也是能戴罪立功的,我的远儿那么厉害,他一定行。”她疯疯癫癫地说着,眼神里满是执念。
“远儿一定会回来的。”二夫人安慰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大夫别的或许不好,但对呈远那孩子是真上心,一点也不让他沾染大爷的习气。
“府里孩子多,爵位只有一个,为了出路,有人学文有人学武,他却是文武双全的。”二夫人感慨道。
一番话,勾得二夫人也起了念想,她省了那天的饭食供给月亮娘娘,求天上的神仙保佑二爷和呈山少爷也能戴罪立功。
“菩萨保佑,让他们平安回来吧。”二夫人低声祈祷着。
春露知道了,不屑地嗤了一声:“她现在这个样子,比死更能惩罚她,我才不做多余的事。”
20
赚钱不是件容易事,入了罪籍的人赎钱要双倍,我跟夫人两个人就是八百两,秋霜家里还要供着她儿子念书。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忍不住叹气。
我本以为,这辈子出去是遥遥无期了,可第一年有慧塞钱进来看我们,就说她们已经攒了一百多两。
“姨娘,你们等着,明年我们必定先赎一个出去。”她摸着我跟她娘粗糙的手,眼里发狠道。
“仪妹妹是个能干的,她才十三岁,就比我会看脸色做生意,早知道你们这么苦,我要脸皮做什么?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如她懂事。”有慧的声音里满是愧疚。
第二年,她们果然凑够了四百两,可我跟夫人谁都不肯先走,这种鬼地方,放谁一个人熬着我们都不放心。
“我们不能分开,要走一起走。”我紧紧握住夫人的手,声音里带着坚定。
有慧沉默着回去了,没几日,有仪却寄信来,她写着:
【母亲、娘在上:不回来便不回来,你们的两个女儿都不是孬种。就明年,一定接你们回家团圆。】
“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我看得欢喜,夫人却叹息道:“孬种这样的词,从前她哪里会说,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
在这声叹息里,我仿佛看见我熟悉的那个端庄的有仪就这么走远了,生活好似还了我一个坚韧的女儿。
21
三年,不止她们在努力,就连远方的战场都传回好消息,二爷带着呈山和呈远回来了。
“我们戴罪立功,不仅脱了罪籍,还带回一个可以脱籍的名额。”呈山少爷看着我,抱歉地说:“姨娘,对不起,我先赎我娘出去,我跟爹一定努力攒钱,尽快来赎你。”
“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能熬得住。”我安慰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有仪从旁边笑眯眯地蹿出来:“哈哈,大哥,上当了吧!叫你看不起我跟姐姐,还怕我们养不活自己,就不告诉你,我们凑够了八百两呢!”
这两个小妮子,攒够了钱竟有心思跟父兄开玩笑,瞒了他们一路。
“你们这些小鬼头,真是让人又气又笑。”二爷无奈地摇头,眼神里满是宠溺。
我跟夫人终于敢笑着笑着就哭出来,我们这一家子,好像变了,又好像都没有变。
一片久别重逢的欢愉里,呈远突然跪下,扑通磕头道:“二叔,侄子想跟您求这个名额,我知道这值四百两银子,今后我一定双倍,不,百倍地还您。”
他磕得一下重过一下,夫人一下软了心肠:“远儿,起来吧,都是自己人,还说什么银子。”
二爷懂了夫人的意思,淡淡地点了点头。
可我们四处望去,差役收了孝敬去找人,竟还没找到大夫人。
“大夫人呢?怎么还没找到?”二夫人焦急地问着。
远远地,我看见春露姐站在那里,心就漏跳了片刻。
“春露姐,你看见大夫人了吗?”我快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还不等我过去,营地后方就乱起来。
“娘!”呈远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便看见大夫人吐着血倒在地上,她气若游丝地喊着:“远儿,我的远儿,你、你要好好……”
“娘,你别说话,我在这儿。”呈远哭着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流。
时光匆匆十数载,老天爷真爱开玩笑。今天,仿佛又成了夏荷走的那一天。
22
罪奴的生死不会有人主持公道,人有亲疏远近,我也做不到为了大夫人去攀咬春露姐。
“春露姐,将来可有什么打算?”我低声问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她沉默半晌,才怅然道:“我在她最满怀希望的时候结果了她,了了恨,照顾你三年,也还了恩,下半生,大概是找个善堂,安我自己的心吧。”
“你要去哪里,要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低声说道,眼神里满是关切。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只想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
没问是哪里,想来,她大概不愿再见我们这些旧人。
大夫人的墓地是秋霜帮忙找的,旁边还有一座孤坟。
“远少爷,这是我从前的小姐妹,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去世了,也无后人祭拜,若方便,你给大夫人上香时,还请顺手给她一炷。”秋霜低声说道。
不过一炷香,呈远这样的好孩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我会的。”
等他走了,秋霜才絮絮叨叨道:“府里倒了,不用再怕大夫人,我就去荒地把她的坟迁了过来。
“上一辈的恩怨没必要叫小辈知道,但她拼了性命为那个孩子谋前程,总还有资格吃他一炷香。”
两个仇人死后做邻居,也不知会不会在地下打起来。但或许为了呈远,她们也能一起跪在菩萨跟前祈福。
23
旁人家的事都料理干净了,轮到自家却犯了难。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二爷皱着眉,看着我们这些留在原地的女眷。
二爷跟呈山的前程在边关,他们还要再回去,可两个姑娘却不肯。
“我不去边关,我要留在这里。”有慧羞答答地低头,任由秋霜夸赞她有多好,多适合做儿媳。
“有慧这孩子,懂事又能干,真是个好儿媳。”秋霜笑得合不拢嘴。
她向来爱读书,跟柳浩这个钻到书眼里的就是一路人,这几年,早就托付了一颗芳心。
“柳浩是个好孩子,有慧跟着他,我也放心。”二夫人虽舍不得,但女儿大了总归要嫁人,考察几日,对着柳浩的人品和才情又笑出了声。
只有我生的这个最麻烦,她不嫁人,可她也不要跟着父兄走。
“娘,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她小小年纪,却一脸坚定。
小小的一个人,把我带到一处宅子前,骄傲地对我说:“娘,这是我赚钱买的院子,以后我还会赚更多更多的钱,你跟我过吧,我养你,我要天天都叫你娘。”
我踌躇在原地:“女儿家离开父亲怎么行?往后论婚嫁,谁给你做主?”
她响亮道:“我自己给自己做主,我要立女户,我要招夫婿,我要做一家之主!”
“从小我就在想,您宁愿不认我也要让我做嫡女是为什么?后来我想通了,是为了让我活得好。”她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坚定。
秋霜撇撇嘴:“我不想做妾,生个孩子都不能叫我娘,没意思,我要选个管事。”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做家主,祸福都由我自己担着,再不掐在别人手里。”她的声音越说越激昂,浑身都是光彩,那些话离经叛道,我谨小慎微地活着,本该拉住她,告诉她这不对。
可我说不出口。
我曾以为侯府就是一辈子,为了她,我做妾,我不敢当她娘,我只想给她铺一条康庄大道,成为下一个夫人。
“娘,您说呢?”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
但侯府倒了,不管我做得多好,它因为别人倒了。
“娘,您答应我吧。”她拉着我的手,轻轻摇晃。
就像有仪说的,只要是依附别人,当丫鬟还是当小姐,人生都一样由不得自己。
人都说父母教子,这一刻,我却觉得是我女儿教了我。
我笑着回道:“好,娘听你的,我女儿这么有出息,一定能把娘养得很好。”
她冲过来抱住我,哭道:“谢谢您,我多怕您不应,阿娘,你为我活了半辈子,以后想想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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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二爷理解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爹,您听我说。”有仪拉着二爷的手,认真地说道。
有仪说了很多圣人的话,带着她父亲走她做生意的地方,一遍遍讲她的谋划。
“我只是想证明,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天地。”她认真地看着二爷,眼神里满是坚定。
这时候我又觉得,我为她筹谋的十几年,那些所学,终究没有白费。
“爹,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娘的。”有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唯一伤心的就是跟夫人分开,她肯定是要跟夫君和儿子走的。
但很奇怪,我们没有哭,夫人甚至还红着脸跟我嘀咕:“有仪跟老爷要了放妾书,你这是以后还打算再嫁?”
我的脸也红了,可我没有回避,勇敢道:“谁知道呢?我女儿让我跟着她重活一次,那我就当自己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试试看。”
试试看不做丫鬟,不做妾,也不只做母亲的陈冬雪,会把自己活成什么样。
来源:小涵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