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公交车就已经在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这是我嫁出去后第三十七次回娘家,算起来也是第三十七个年头了。窗外灰蒙蒙的,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嘴里叼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天还没亮,公交车就已经在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这是我嫁出去后第三十七次回娘家,算起来也是第三十七个年头了。窗外灰蒙蒙的,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嘴里叼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的膝盖疼得厉害,坐久了就会。
“到了没有啊?”身旁的老伴问我,他眼镜上全是雾气,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三次问了。我没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去年回来时,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不知道今年还在不在。
“听说那个刘家的小子考上北大了?”老伴擦着眼镜,又问。
“是啊,他爷爷高兴得不行,天天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处给人看,那纸都捏皱了。”我仰起头,看着车顶那个摇晃的吊环。
其实我知道老伴打破沉默只是不想让我太紧张。昨天接到侄子电话说父亲病了,咳嗽得厉害,还说胸口疼。87岁的人了,一咳嗽我就害怕。
车在土路上颠簸,那声音让我想起父亲老旧的缝纫机。他是村里唯一会做衣服的男人,那是个连棉布都紧张的年代,用缝纫机踩出来的”哒哒”声在夜里特别清脆。那时候的月光很亮,他给我做过一条蓝格子裙子,我穿着去上学,被同学羡慕了很久。
“翠花姐!”有人叫我,我抬头一看,是村里的刘大娘,她大概六十几岁,提着个菜篮子。我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被叫”翠花姐”,总觉得怪怪的。
“哎呦,你可回来了。你爹这两天好多了,能下地走动了。”刘大娘凑过来,冲着车窗说,声音大得很。
我点点头:“谢谢您照顾我爹。”
“哪里哪里,你爹人好着呢,帮了我家不少忙。前几天还给我孙子辅导功课呢。”刘大娘笑起来,露出两颗金牙。那是她五年前镶的,她逢人就说这牙咬东西特别有劲。
下了车,空气里有股熟悉的味道,是晒谷子的味道混合着柴火烟。这个季节,天气干燥,家家户户都在晒粮食。远处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几乎和三十年前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了。
村里的路窄了,两旁都是新修的房子,有的贴了瓷砖,有的刷着鹅黄色的涂料,看起来很是热闹。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这里全是低矮的土房子,下雨天到处是泥浆。
“这是你家啊?”老伴问我,他来过,但每次都认不得路。
我点点头。父亲的房子在村子最东头,两层小楼,砖红色的外墙,窗户上贴着已经发黄的福字。那是我三年前回来贴的,想不到还没换。院子里晒着几条毛巾和一件褪了色的蓝格子衬衫,那是我十年前给父亲买的,布料已经薄得能看到光。
“爹!”我站在院子里喊。
没人应。
我有点慌,推开门就往里冲。屋里空荡荡的,饭桌上放着半碗冷掉的粥和一小碟咸菜,旁边是一只破了口的搪瓷杯,里面泡着几粒枸杞。
“爹!”我又喊了一声,这次带着哭腔。
“来了来了,在后院呢。”父亲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沙哑但中气十足。
我这才松了口气,放下背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后院。父亲戴着顶草帽,正弯腰在菜地里摘黄瓜,身旁放着个破塑料盆,里面已经装了七八根。
“你咋来了?”他抬起头,眯着眼看我,脸上的皱纹像是挤在一起。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他更瘦小了。
“侄子说你病了,我就来看看。”我说。
“哪有那么严重,就是咳嗽了几天。这不,都好了。”父亲直起腰,拍了拍身上的土,“刚摘的黄瓜,你尝尝,可甜了。”
我接过黄瓜,没急着吃,只是看着他。父亲的手全是老茧和黑斑,指甲缝里还有泥土。这双手抚养我长大,教我认字,给我缝衣服,这么多年了,它们越来越干枯,但仍然有力。
“走,进屋。我给你做饭。”我拉着父亲的胳膊往屋里走。老伴已经把行李放好了,正在厨房张罗着。
父亲家的厨房还是老样子,灶台上放着一口大铁锅,锅沿都磨得发亮了。墙上挂着各种调料和干货,有我上次带来的香菇和木耳,还有父亲自己晒的辣椒。
“我来做饭,你们坐着。”我把老伴赶出厨房,系上围裙。这条围裙是我嫁出去时母亲给的,上头绣着一对蝴蝶,我一直留着,每次回来都会带上。
水缸里的水很凉,我舀了一瓢,洗了几个土豆和青椒。刀切在砧板上的声音很清脆,这把刀我记得,是父亲结婚时带过来的,刀柄上刻着一朵不太明显的梅花。
“你们这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父亲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对老伴说,“大棋,咱下盘棋吧。”
老伴答应着,两个老人就在八仙桌上摆起了棋盘。这盘棋也是老物件了,象棋子都磨得发亮,有几个还裂了缝,用胶水粘过。
“将军!”不一会儿就听到父亲得意的声音。我笑了笑,父亲从来下棋都很认真,能赢了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中午的饭很简单,土豆炖排骨,清炒空心菜,还有父亲爱吃的醋溜白菜。父亲吃得很香,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你做的饭还是这么好吃。”父亲说着,又夹了一筷子排骨。
我心里暖暖的。这么多年了,父亲从来不会忘记夸我。小时候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他都能说像真的一样;长大一点,学着做饭,糊了的米饭他也吃得津津有味,说比饭店的还香。
“最近村里怎么样?”我问。
“挺好的,现在路通了,电视也通了,日子越过越好了。”父亲说,“前两天还去县城体检了,医生说我身体好着呢,能活到一百岁。”
我点点头,却不知怎么的想哭。父亲老了,真的老了。那天侄子电话里说父亲咳血了,我一夜没睡,只想着赶紧回来看看。但现在父亲好像又挺精神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侄子小题大做,还是父亲在强撑。
吃完饭,父亲说要午睡一会儿。我收拾好碗筷,就去他房间看看。父亲的房间很简单,一张木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老花镜和几本破旧的书,都是些农业技术和中医书籍。
父亲已经睡着了,呼吸有点沉,眉头微皱。我轻轻坐在床边,看着他枕头下露出一角的本子。好奇心驱使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女儿出嫁日记”,日期是三十年前。我的心猛地一颤。
“今天翠花出嫁了,天气不错,阳光很好。她穿着红色的嫁衣,像朵盛开的花…”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很认真。
我继续往下翻,每一页都是关于我的记录:
“翠花来信了,说她在新家过得不错,婆婆对她挺好。她不会骗我,肯定是真的好。”
“翠花说她怀孕了,我要当爷爷了。想去看看她,但路程太远,怕添麻烦。”
“翠花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听说很壮实。真想抱抱他。”
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我赶紧用袖子擦掉,生怕弄花了字迹。
继续往后翻,每一年我回家的日子,都有详细记录:
“翠花今天回来了,带着孩子,真高兴。孩子都会叫爷爷了,就是有点怕生。”
“翠花说工作忙,以后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回来。我懂,大城市生活不容易。”
“去县城体检,医生说有点肺气肿,不是什么大毛病。没告诉翠花,她那么忙,别添心事了。”
有一段时间的记录少了很多,那是我工作最忙的几年,回家确实少了。但后来的记录又多了起来:
“翠花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她打电话告诉我,声音里都是笑意。我也高兴,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今天是翠花的生日,给她打了电话。她说过两天要回来看我,但我知道她很忙,回不回来都行,我理解。”
最后几页的字迹变得颤抖,但仍然工整:
“腿脚不好了,走不动远路,但院子里的菜还是自己种。翠花喜欢吃我种的黄瓜。”
“今天咳血了,有点吓人。侄子想告诉翠花,我不让。她那么忙,别为我操心了。”
“做了个梦,梦见翠花小时候,穿着我给她做的蓝格子裙子,在院子里转圈,笑得那么开心。醒来发现枕头湿了。”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三天前:
“侄子说翠花要回来了,我很高兴。把她小时候爱吃的菜都种上了,希望她能多住几天。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但不想让她担心。只要看到她,我就满足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模糊了双眼。轻轻把日记本放回原处,我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阳光照在地上,前些天下过雨,土壤还有点湿润,院角有几株月季,开着红色的花,那是我小时候最爱的。
我在父亲最喜欢的那把竹椅上坐下,望着远处的山。这里的山,一年四季都是不一样的景色。春天绿油油的,夏天浓密深沉,秋天五彩斑斓,冬天银装素裹。这是父亲每天看的风景,而我已经错过了三十年。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回头,看见父亲站在那里,眼神中带着一丝尴尬和忐忑。
“你…看了?”他指了指房间的方向。
我点点头,强忍着泪水。
父亲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写着玩的。”
我握住他粗糙的手:“爹,我以后会常回来的。”
他摇摇头:“你有你的生活,回来看看就好,别为我操心。”
天色渐晚,远处的山变成了深蓝色的剪影。村里炊烟袅袅,有人在放着收音机,传来断断续续的戏曲声。父亲哼着调子,眼睛看着远方。
“爹,我给你唱首歌吧。”我突然说。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啊。”
我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小时候他教我的那首歌:“小河淌水,阿哥挑水…”声音在黄昏的院子里回荡。
老伴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扰。邻居家的狗叫了几声,又安静下来。一切都那么静谧,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唱完歌,我对父亲说:“爹,我想多住几天。”
父亲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收敛了情绪:“你不忙吗?”
“不忙,我请了两周假。”我笑着说,“我们一起收菜,一起做饭,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天晚上,我做了许多菜,有父亲爱吃的红烧肉,有我小时候爱吃的鱼香肉丝,还有老伴喜欢的清蒸鲫鱼。我们三个人围在小桌旁,有说有笑。饭后,父亲拿出一瓶陈年老酒,是他自己酿的,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这酒我藏了二十年了,一直想等个好日子喝。”父亲说着,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们碰杯,酒香四溢。父亲一口喝干,脸上泛起红晕,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起干了许多事情。我帮父亲修缮了房屋漏水的地方,换了几扇老旧的窗户,还在院子里种下了几棵他喜欢的花。老伴则帮着整理了菜园,做了一个更结实的菜架,说是让黄瓜藤能爬得更高。
父亲每天都很开心,精神也好了许多。那本日记本,我再也没有提起,但我知道他每晚还在写着什么。有时候深夜醒来,能听到笔尖在纸上沙沙的声音,还有父亲偶尔的叹息。
临走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洒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上,树干上的皱纹像极了父亲脸上的。它还在那里,比我记忆中更加苍老但也更加强壮。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父亲送我们到村口,问。
“快了,我想过年就回来。”我说,“到时候带上孙子一起。”
父亲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
上车前,我紧紧地抱了抱父亲。他比我矮了半个头,身体瘦弱但很温暖。
“爹,我爱你。”我在他耳边说。
父亲僵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我的背:“傻孩子,爹也爱你。”
这句话,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听到。
公交车启动了,我透过窗户看着渐渐远去的父亲。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单薄。直到看不见了,我才收回目光。
回去的路上,我决定了一件事。我要在城里给父亲租一套房子,离我家近一点的。虽然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但我想试一试。
如果他不愿意,那我就多回来看看。不是每年一次,而是每个月,甚至更多。
那本日记,还有很多空白的页面等着被填满。而这一次,我希望能和父亲一起写下去。
不是”女儿出嫁日记”,而是”父女团聚日记”。
回到家,我开始计划下一次回去的行程。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轻轻的声音,仿佛父亲的叹息,又仿佛是他欢笑的回响。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电话打得更勤了,有时候只是问一句”今天吃什么了”,有时候聊很久,说说各自的日常。父亲的声音越来越有精神,咳嗽也少了。
有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是父亲寄来的。打开一看,是那本日记的复印件,整整三十年的记录。最后一页上写着:
“女儿看了我的日记,她哭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但她说要常回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更希望她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本日记我复印了一份给她,也许她会想看看这三十年我都在想什么。其实无非就是惦记,每天都在惦记。”
我抚摸着这些字迹,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有些爱,不善言辞,却用行动诉说了一生。
就像那本破旧的日记本,记录着一个父亲三十年来对女儿绵长的思念。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