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转正了,转正了!我终于转正了!"父亲王建国手捧那张公文,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杨树叶。
春天终于来了
"转正了,转正了!我终于转正了!"父亲王建国手捧那张公文,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杨树叶。
那一刻,我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景象——我那倔强的父亲,那个在乡下小学教了二十五年书的民办教师,竟然流下了眼泪。
他将那纸薄薄的文件紧贴胸口,像是怕它会突然消失。
那泪水无声地滑落,却沉重如石,凝聚着二十五年的辛酸与期盼。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对我们家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霖。
记得那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忽然听见大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
"娃他爸回来了!"母亲张秀兰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擀面杖。
父亲进门时就像一阵风,脸上的笑容比那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秀兰,娃儿,我转正了!"他挥舞着手中的文件,声音都变了调。
母亲愣在那里,擀面杖掉在了地上,面粉随之扬起一小片白雾。
"真的?这回是真的?"母亲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激动地把那张公文递到母亲手上,"你看,镇上盖了章的,这回是板上钉钉了!"
母亲接过那张纸,手有些颤抖,目光在文件上来回扫视,突然转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
父亲从背后抱住了母亲,就在我家那间土墙泥瓦的厨房里,两个年过半百的人紧紧相拥,默默落泪。
"熬出头了,咱们终于熬出头了。"父亲低声说道。
那一刻,二十五年的辛酸与期盼,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父亲是七十年代初响应国家号召当上的民办教师。
那时候,国家刚刚从"文革"动荡中缓过神来,乡村教育百废待兴。
城里的知识青年纷纷返城,农村学校教师奇缺,县里招收了一批高中毕业生当民办教师。
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十八岁的父亲,背着一个帆布书包,穿着一双补了又补的解放鞋,走上了邻村小学的三尺讲台。
"那会儿啊,根本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能教书是件光荣的事。"父亲后来常这么跟我说。
可这份崇高的责任,却不能换来相应的地位和薪酬。
每月十几块钱的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五口。
我们家的条件比起村里其他人家算是差的,住的是土坯房,家里除了几件旧家具,就只有父亲那一摞摞的教案和书籍。
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家里的煤炭不够了,父亲硬是跑了十里地去煤场背煤。
回来时,他的头发、眉毛上都结了霜,但他脸上却带着笑,"不碍事,能给你们烧上炉子就行。"
母亲张秀兰心疼他,常常劝道:"建国啊,你这么个大老爷们,一个月才挣那么点钱,还不够买盐的。"
"咱换个活路吧,听说县砖厂在招工人,一个月能挣四十多呢!"
每次听到这话,父亲就皱起眉头,固执地摇头:"我走了,谁来教村里的孩子们?"
"再说了,我这辈子就认准了教书这条路,半道上换跑道,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母亲无奈,只好自己多操持些家务,还在生产队里多干些活儿,挣工分贴补家用。
记得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日子,母亲还去邻村帮人纳鞋底,一双能挣五毛钱。
深夜里,煤油灯下,母亲纳鞋底的身影瘦小而坚韧。
那是一九八六年,父亲被评为县优秀教师。
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这下日子要好转了。
母亲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还炒了两个荤菜,说是要庆祝一下。
可当父亲满心欢喜地捧着证书回家,却发现那上面的奖金只有公办教师的一半。
"民办教师就是民办教师,再优秀也比不上人家体制内的。"父亲苦笑着说。
他将证书小心翼翼地装进塑料袋,放进抽屉最里层,再也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
那顿庆祝的晚饭,我们吃得很沉默。
母亲一边给父亲夹菜,一边红着眼圈说:"没事,咱不图那个。"
父亲点点头,笑着说:"能教好书就行,这不比啥都强。"
可我分明看到,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握成了拳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家的土坯房年久失修,墙角处开始渗水。
每逢下雨天,家里都要摆上几个盆子接雨水。
父亲说等他转正了,一定要把房子重新修一修。
母亲摇摇头说:"你那转正的事,还是别指望了。"
父亲不语,只是在雨夜里搬动着接水的盆子,眼神里却透着执着的光。
我曾在深夜看见父亲伏案批改作业,破旧的"红灯牌"收音机里传来教育改革的新闻。
他停下笔,怔怔地听着,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是希望,也是煎熬。
"新华社消息,国家计划逐步解决民办教师问题..."收音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父亲却听得十分认真。
每当这时,他就会放下手中的红笔,调高音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然后,他会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旧笔记本,记下这些信息,仿佛在记录自己命运可能的转机。
八十年代末,村里来了个大喜讯——第一批民办教师转正名额下来了!
父亲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反复检查自己的资历和条件。
"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教学成绩也不错,县里还评过优秀,这次应该有希望。"他自言自语道。
母亲也跟着高兴起来,"那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这可是咱家的大事啊!"
可惜,名额有限,父亲落选了。
校长老李来家里通知这个消息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
"建国啊,这次名额太少,县里优先考虑了一些老资格的和有特殊贡献的,你...你再等等吧。"老李拍着父亲的肩膀,满是歉意。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我明白,这是规矩。"
他继续劈着柴,力道却重了几分,噼啪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老李走后,母亲红了眼眶,"这官老爷们,就知道糊弄人!"
父亲却安慰她,"别这么说,政策是好的,只是名额有限。来日方长,咱们再等等。"
九十年代初第二批名额下来时,父亲的名字再次落选了。
这一次,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好教案,第二天照常起早贪黑地去学校教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我知道,他每晚睡前都要翻看那个装满各种证书和表扬信的旧文件袋,有时还轻声念叨着里面的日期和内容。
那个文件袋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却被父亲视若珍宝。
"咱们当民办教师的,就像是二等公民。"隔壁学校的李叔叔来家里串门时愤愤地说。
他和父亲是同一批当上民办教师的,这些年来,两人经常在一起交流教学经验,也会时不时地谈起转正的话题。
父亲却只是笑笑:"教育不分一等二等,孩子们的未来也不分。"
李叔叔摇头叹气,"可咱们的日子不一样啊!你看公办老师,不仅工资高,还有医疗保险,将来还有退休金,咱们呢?"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去工厂当工人了。"
父亲倒了杯热茶递给李叔叔,"别想那么多,教书育人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再说了,咱们这一代民办教师,不就是为了农村教育撑起一片天吗?总有一天,国家会记得咱们的贡献的。"
李叔叔喝了口茶,苦笑道:"但愿吧,但愿咱们有生之年能等到那一天。"
父亲点点头,眼神坚定,"一定会的。"
一九九五年冬天,年过五旬的父亲又一次填写了转正申请表。
那一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原本挺拔的身姿也微微有些佝偻,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母亲站在一旁,看着父亲认真填表的样子,忍不住劝他:"别再抱希望了,都这么多年了。"
父亲抬起头,轻声说:"最后一次。"
他写完申请表,郑重其事地装进一个干净的信封,然后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山峦,眼里有说不尽的沧桑与坚守。
我和母亲都知道,如果这次再不成功,父亲恐怕就真的要放弃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再等下去,可能就要等到退休了。
但父亲似乎很平静,他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尽心尽力地教好每一堂课。
他常对学生们说:"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千真万确。"
他自己,何尝不是在期盼知识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个冬天格外漫长,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我家的土坯房墙角又开始漏风了,父亲找来稻草和泥巴堵住了裂缝。
那个冬天,父亲的咳嗽比往年都要厉害,他却从不耽误一天课。
有时半夜咳得厉害,他就坐在门口,怕吵醒家人。
母亲给他熬了一冬天的梨汤,也不见好转。
"等开春了,咱去县医院看看。"母亲心疼地说。
父亲摆摆手,"不碍事,小毛病罢了,开春自然就好了。"
他不说,但我们都明白,小小的乡村医疗所看不了大病,而县医院的费用,对我们家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终于熬到了一九九六年春天,万物复苏,大地回春。
父亲的咳嗽也渐渐好转,脸色也红润了些。
二月底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家里的老式座机突然响了起来。
那是我家唯一值钱的电器,还是前几年父亲攒了很久的钱买的,说是方便学校联系。
父亲急忙接起电话,"喂,我是王建国。"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父亲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紧紧抓住话筒,声音颤抖,"真的吗?不会弄错吧?"
挂了电话,父亲呆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谁打来的?出啥事了?"母亲担忧地问。
"镇上...镇上让我去一趟,说是...说是要谈转正的事。"父亲的声音还在发颤。
那天,父亲换上了他最好的那套衣服——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那是他结婚时穿的,虽然已经有些旧了,但被母亲洗得干干净净,烫得平平整整。
临出门前,他对着家里仅有的那面小镜子反复整理着自己的仪容,生怕有一丝不妥。
"我这一去,可能要晚些回来。"父亲交代道。
母亲点点头,塞给他一个纸包,"中午饭我给你包好了,记得吃。"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拐弯处,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中午过去了,下午也过去了,眼看天色渐晚,父亲还没回来。
母亲坐立不安,不停地往村口张望。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坚定。
父亲出现在了村口,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十岁。
"转正了!真的转正了!"他老远就喊了起来,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母亲冲出家门,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当真的?官老爷们没骗你?"
父亲激动地点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公文,"你看,这是正式文件,有县教育局的公章呢!"
那一晚,我们家灯火通明,邻居们闻讯赶来道贺。
李叔叔拎了瓶二锅头,一进门就给父亲倒了一杯,"建国,恭喜啊!你这一转正,就扬眉吐气了!"
父亲端起酒杯,手还在微微发抖,"谢谢,谢谢大家这么多年的支持。"
他一口气干了杯中酒,脸上泛起红晕,眼里闪烁着泪光。
那晚上,父亲喝得有些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醉酒。
他拉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辛酸,"秀兰,苦了你了,这么多年跟着我受苦受累..."
母亲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傻子,咱们是一家人,同甘共苦不是应该的吗?"
父亲转过头,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歉疚,"儿子,爸没本事,让你跟着吃苦了..."
我握住父亲粗糙的手,这双手写下过无数粉笔字,批改过无数作业,却始终没能给家人带来富足的生活。
"爸,您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哽咽着说。
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墙角,从那个旧文件袋中取出他所有的证书和表扬信,一张张地摊在桌上。
"看,这就是我这辈子的全部家当。"他醉醺醺地说,"不值几个钱,但我挺自豪的。"
那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哭了,那是喜极而泣,也是对过往艰辛的告别。
转正之后,父亲的工资一下子涨了好几倍,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转起来。
我们把那间漏风漏雨的土坯房拆了,盖起了砖瓦房,母亲也买了一台小小的彩电,院子里还种上了几棵果树。
最让父亲高兴的是,他终于可以骄傲地站在人前,不再有任何自卑和尴尬。
他常说:"现在我是真正的人民教师了。"
在父亲的鼓励下,我考上了师范学院,决定继承他的事业,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当我把录取通知书给他看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在村里走路都带风。
"看到没有,我儿子要当大学生了,将来是要当老师的!"他逢人就这么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父亲退休后的那天,学校组织了一个简朴而隆重的欢送会。
台下坐满了他曾经教过的学生,从七十年代的到九十年代的,老老少少几百人。
当校长宣布父亲为"园丁奖"获得者时,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父亲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他的声音颤抖着。
一九七八年的学生现在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八十年代的学生成了乡镇企业家,九十年代的学生有的考入了大学,成为了新时代的建设者。
他们纷纷上台,向父亲献花,讲述着父亲对他们的影响。
"王老师,当年要不是您资助我的学费,我根本考不上高中,更别说现在当医生了。"
"王老师,是您教会我做人的道理,这比任何知识都重要。"
"王老师,我至今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听着这些话,父亲的眼泪止不住地流,那是幸福的泪水,是成就感的泪水。
回家的路上,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秀兰,值了,这辈子值了。"
母亲点点头,眼里满是幸福的光芒。
如今,每当春天来临,我都会想起那个早晨,父亲紧贴胸口的那纸文件,和他那无声的泪水。
"咱老百姓啊,就像这小草一样,再难的冬天也能熬过去,只要坚持住,春天总会来的。"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有些等待,值得用半生去坚守;有些春天,即使迟来,也依然美丽。
就像父亲那二十五年的执着,最终等来了属于他的春天。
他用平凡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坚守,什么是尊严,也让我明白了,人这一生,不在于名利大小,而在于心灵的富足与精神的高尚。
每次想起父亲,我都会想起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教书育人,平凡而伟大。"
这句朴实无华的话,却是他一生的写照。
来源:JulieJohnson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