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一直渴望成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边缘,让我这人类的污秽在虚空与寂静中被洗去,像一只狐狸在超尘灵性的冰冷的水中洗去自己的臭味。”
《小孩与鹰》
“我一直渴望成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边缘,让我这人类的污秽在虚空与寂静中被洗去,像一只狐狸在超尘灵性的冰冷的水中洗去自己的臭味。”
作为观鸟界的文学大师,J.A.贝克可谓一个传奇。
他自幼高度近视,患有严重类风湿性关节炎,一生不曾真正走出过出生地埃塞克斯。疾病困囿之下,他被翱翔天际的游隼深深吸引。为此,他踏上追鹰的旅途,隐姓埋名,自我放逐人世之外整整10年,日复一日地搜寻、观察这些鸟儿,记录下超过1600页的笔记。
这些笔记经过反复修改、提炼,最终浓缩成一本时间跨度仅半年的日记,成就了自然文学中堪称典范的作品,《游隼》——这也是贝克一生仅有的两本著作之一。
在《游隼》中,我们可以领略到贝克超凡的感受力和写作才能。他是最好的观察家,也是诗人。他把游隼停驻的这片冬天乡野上的每一种声音、每一抹色彩,乃至密度不一的空气质感带还给我们。
阅读他的文字,我们仿佛能感受到游隼的心跳和血液流动,感受到飞翔的速度。逐渐,我们忘却现实桎梏种种,逐渐,我们作为人类的意识消融,成为飞鸟,飞向自然的无限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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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鸟类的喜爱开始得很晚。多年来,我仅仅把它们看作余光里的一阵震颤。它们感受苦难与喜悦的方式如此简单,我们永远无法体会。它们的生活如此热烈而旺盛,我们的心脏永远承受不起。它们奔向湮没。它们在我们还未长成之前就已老去。
我搜寻的第一只鸟是一只夜鹰,它曾在这一带的河谷筑巢。它的歌声像一注美酒从高处落下,坠入深沉而回音隆隆的桶中。这歌声是有气味的,仿佛一缕酒香,飘入安静的天空。在日光下,它显得有些稀薄、干涩,但黄昏会带给它柔和的滋养,造就醇香的佳酿。如果歌曲是有味道的,这一首便是挤碎了的葡萄、杏仁和黑森林的味道。这歌声满溢出来,却一滴未消失,而是洋溢于整片树林。然后停止了。出人意料地,陡然停止了。但我双耳仿佛仍能听见它,那经久不息然而正在消逝中的余音,在树木间逐渐枯竭,被风吹散。这深深的沉寂。
在初升的星辰与日暮的余晖中,夜鹰欢快地飞过。它滑行,展翅,舞蹈,弹跳。它轻盈地,安静地飞过。在图片里,它看上去总有些愁眉紧锁、意志消沉,带着一丝悲凉的氛围,就像会在黎明时死去,如幽灵般令人不安。但生活中的它绝不是那副模样。在黄昏的光线里,你只能看清它的形状与它飞翔的姿态,那是不可触摸的轻盈与愉悦,优美、敏捷,像一只燕子。
薄暮时分,雀鹰总会来到我身边,像一些明明就要说出口却再也记不得的话语。它们那窄小的脑袋总是茫然地瞪着我——在我的睡梦里。我追逐了它们很多个夏天,但它们的数量太少了,又是如此小心翼翼,很难被找到,更难以观察。
它们过着一种游走不定的逃亡者的生活。在所有那些杂草丛生的被忽视的地方,一代又一代雀鹰脆弱而纤细的骨骼正逐渐沉寂,成为深山野林里的腐殖土。它们是美丽的原始生灵,被流放驱逐的一支族群,一旦消亡,再无处可寻。
《迁徙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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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让自己沉浸在夏日树林那些带着麝香味的繁茂里了,太多鸟儿在那里死去。秋天的到来开启了我追鹰的旅途,春天为其画上句号,而冬天在其间闪烁,有如猎户座的弧形。
十二月的一天,我在河口附近遇见了我的第一只游隼。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太阳从笼罩水面的白雾里透出了一点红光,田野上有白霜闪烁,船只也被封冻,只剩河水轻轻拍打着河岸。我沿着高高的河堤向海边走去。太阳升起后,又钻进了一片灿烂夺目的薄雾之中,硬得噼啪响的白色草地也逐渐变得松软、潮湿。阴影处的霜冻一整日都未化去,但阳光很暖和,无风。
我在河堤脚下休息,看着滨鹬在潮汐线上捕食。突然,它们朝上游飞去,同时有数百只小雀鸟从我头顶扑腾而过,在一大片翅膀绝望的扑棱声中仓皇而逃。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而我不该错过。我爬上河堤,看见斜坡内侧,低矮的山楂树林里挤满了田鸫。它们尖利的鸟喙全都朝向东北,在惊慌中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叫嚷着。
我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一只隼正朝我飞来,然后猛地一个右转,向内陆飞去。它像是只红隼,但体形更大,颜色更黄,有着像子弹头一样的头部和更加修长的羽翼,对飞行也更有热情,好似乐在其中。我一直未见它滑翔,直到它看见一群椋鸟在麦茬地里觅食——带着一股横扫一切的气势,它俯冲直下,没入腾起的椋鸟之中。一分钟后,它从我头顶疾速掠过,一口气冲入了阳光弥漫的薄雾。它飞得比刚才更高了,像一枚掷出的飞镖,掠过天空,直冲向前;刀锋般刚锐的翅膀向后收拢、轻弹,好似一只沙锥。
这便是我的第一只游隼。自那以后,我虽又见过许多,但没有一只能超越它的速度,它热烈如火焰的生命力。整整十年,我将我所有的冬日都用于寻找这漂泊不定的光芒,寻找游隼掠过天空时生命迸发出的霎时热情。整整十年,我永远在抬头观望,等待那击破云层的铁锚、那穿破长空的弓弩再次出现。
《野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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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鹰,我的双眼竟也贪得无厌起来。这双眼睛迷恋上了它们,带着一种一见如故的狂喜,就像鹰的眼睛在世间游荡,终于发现诱人的食物——鸥或鸽子时——瞳孔会迅速扩张一样。
要让一只游隼认得你、接受你,你必须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以同样的方式移动,按照相同的步骤行事。和其他鸟类一样,它们害怕所有不可预测的事物。每天,选择同一个时间走进、走出同一片田野,用你如鹰一般固定不变的一套行为礼节去安抚它,缓和它鹰的野性。
做好伪装——遮盖住眼睛的光芒,掩藏好白色颤抖的双手,包裹上棱角分明、一目了然的脸,想象自己是一棵静止不动的树。游隼从不害怕任何它从远处就能看清的东西。所以,用坚定、沉稳的步伐穿过空旷地带,慢慢靠近它。让你的身形在它眼中逐渐变大,不要突然变换姿势。
永远不要试图藏起来,除非你可以藏得完全隐蔽。独自行动。避开鬼鬼祟祟、行为古怪的人,躲开农场上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睛。学会害怕。理解和分担恐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纽带。猎人必须成为他所追捕的猎物。这说的是,你现在就必须感受到一支箭砰地射入一棵树时那份强烈的战栗。而昨日是模糊的、黑白的。一星期前你还未诞生。坚持,忍耐,跟随,观察。
《小孩与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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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追寻着鹰,视觉也变得敏锐。鸟在飞行,大地在它身后奔流不息,仿佛是从它眼中奔涌而出,倾泻为一片片色彩鲜明的三角洲。这双眼能看穿事物表面的糟粕,像一柄锋利的斧头直砍树木的心脏。它对地点也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像拥有另一只于黑暗中发光的羽翼。
每个方位都有它的色彩和意义。南方是一片明亮但闭塞的土地,模糊不清,闷热窒息;西方树木繁茂,用肉质形容,那儿就是英格兰最棒的牛侧身,是天堂般的腰腿肉;北方广袤、荒凉,通向空无之境;东方连空气都是兴奋的,是光明的召唤,是忽然降落在海面上的骤雨。而时间是以血液之钟来计量的。
当你发现鹰,靠近它、追逐它时,心脏便会狂奔,时间迅速前移;而当你静止不动,陷入等待时,脉搏也安静下来,时间缓慢行进。总是如此,追逐着鹰,你便进入了一种咄咄逼人、直指内心的时间,像一根紧绷的弹簧。
你憎恶太阳的移动,憎恶这坚定不移的光线的更迭,这增长的饥饿感,这叫人发狂的心跳的节拍。当你说着“十点”“三点”,你所指的并非镇上那种灰暗、干瘪的时间,而是记忆里那一次特定的光线的爆发或衰退,在独一无二的那一天、那一个地点、那一个时刻,一段对追鹰者来说有如剧烈燃烧的镁那般鲜活的记忆。
追鹰的人,在迈出大门的瞬间就能知晓风的方向,察觉出空气的重量。内心深处,他似乎已经预见了鹰的这一天,亦如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碰撞出的火花。时间和天气的指标杆束缚着鹰,也束缚着追鹰的人。但一旦发现鹰,追鹰者便能欣然接受这之前所有的枯燥、痛苦,所有的等待、搜寻。顷刻间,一切都变得光彩熠熠,就像一座废墟神殿里倒塌的圆柱,遽然重获了它古典时代的显赫荣光。
我会坦诚呈现捕杀的血腥。那些鹰的辩护者们总是对此不置可否、含糊带过。事实上,同是肉食动物的人类一点儿也不比它们高级。同情被害者总是容易,而“捕食者”一词是被过分地滥用了。所有鸟类在它们生命的某些阶段都会以活生生的血肉为食。想想那些冷眼旁观的欧歌鸫,它们就是草地上轻快跳跃着的食肉动物,是蠕虫的刺客,蜗牛的杀手。我们不应只同情它们的歌声,而忘记维系这歌声的,正是杀害。
《小孩与鹰》
在这一个冬天的日记里,我尝试将一切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保存下来:鸟,观测者,以及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我描述的每一件事都发生在观测当下,但我并不认为忠实的观察和记录就足够了。观测者的情感与行为也同样是重要的数据,我必如实记载。
整整十年,我追寻着游隼。我的确是为它着了魔。于我,它曾是圣杯一样的存在。现在它离去了。我漫长的追逐结束了。没剩下几只游隼了,将来只会更少。它们或许是无法存活了。许多是仰面朝天死去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抓住天空,在最后的抽搐中凋零,燃烧殆尽……因为那些龌龊、阴毒的农药。
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我想重温这飞鸟无与伦比的美丽,还有这片它曾经停留生活过的土地,一片于我而言如此慷慨、斑斓,与非洲相比也丝毫不逊色的土地。这是一个垂死的世界,就像火星,但依然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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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理想国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