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有个张叔,六十出头的年纪,膝下只有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十年前他突然犯了倔,把自家两亩水田改种了梨树。当时村里人都说他傻,水田好好的,年年有收成,改种果树得等好几年才能挂果。更何况我们这边土地少,种粮吃粮,把水田改种果树在老一辈人眼里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
我们村有个张叔,六十出头的年纪,膝下只有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十年前他突然犯了倔,把自家两亩水田改种了梨树。当时村里人都说他傻,水田好好的,年年有收成,改种果树得等好几年才能挂果。更何况我们这边土地少,种粮吃粮,把水田改种果树在老一辈人眼里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
“张老三,你莫是脑子糊涂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头围着张叔直摇头。
张叔抽着烟,烟灰掉在磨得发亮的裤子上,也不拍,笑着说:“你们懂啥子嘛,这可是我托了远房亲戚从国外带回来的品种,以后能卖大价钱哦。”
老汉们哄堂大笑。
“哦哟,还国外?你莫不是又被人骗了?”二队的李大爷拄着拐杖说。他腿脚不好,拐杖顶端包着一块黑乎乎的胶布,走路时咚咚作响。
“骗不骗,看了就晓得嘛。”张叔不辩解,弹了弹烟灰,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田地。春天的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脸,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映着微光,像是笃定,又像是犹豫。这神情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我和张叔家是隔壁,从小就看着他种田。他手艺好,日子精细,田里不见一根杂草,路过都要停下来夸一句。那年他把田改种了梨树,我还帮着挖了几个坑。幼苗很小,像竹竿一样细,很难想象能长成参天大树。
“这梨树啥时候能结果啊?”我好奇地问。
“快的三五年,慢的七八年。”张叔一边填土一边说。他手上全是泥巴,脖子上的汗水混着泥土成了一道道泥痕。
“那么久啊,你都六十多了,等得到吗?”我半开玩笑地说。
张叔停下手里的活儿,扶了扶腰直起身来,望着那一排排树苗,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人这辈子,总要为明天种点什么。种下了,就有盼头,日子才有味道。”
这话后来我想了很久。
梨树种下第三年,老支书得了重病。送他去县医院的路上,急救车半路抛锚,他老伴在路边哭,说家里没钱了。张叔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五千块钱塞到她手里。那是他卖了一头肥猪的钱,原本打算给树施肥用的。
“树长得慢点没关系,人命要紧。”张叔这样说。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梨树年年长高,却始终不见一个果子。村里人的嘲笑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同情和可惜。张叔却像没事人一样,照样每天早出晚归,给梨树浇水施肥、修剪枝条。
过年时,他儿子打电话回来,问梨树结果没有。
“快了快了,树苗长势好着呢。”张叔用旧毛巾擦着听筒,生怕把电话弄湿了。其实那年冬天特别干,风一刮就是漫天黄土,哪来的湿气。
“爸,你年纪大了,别忙活了,我在县城买了套小房子,你过来住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不了不了,我这把老骨头,城里住不惯。等梨树结了果,你回来看看。”张叔说着,眼睛看向窗外的梨树林。
五年过去,梨树依然没有结果。张叔的头发白了大半,走路也不像从前那么硬朗了。他从供销社买回一本破旧的果树栽培手册,戴着老花镜一页页地看,嘴里念念有词。
“说不定是土壤不对…”他自言自语。
那年夏天,村里通了自来水。张叔花了大价钱在果园里拉了水管,说要给梨树”洗澡”。他背着喷雾器,一树一树地喷,午后的阳光把水雾照得像金子一样闪亮。他喷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靠在树干上喘气。
“张叔,你累不累啊?”我路过时问他。
“不累不累,这梨树啊,和自家娃娃一样,得用心伺候。”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
村里的留守老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许多房子常年锁着门。张叔的老伴去世后,他就一个人住。夜晚从他家门前经过,总能闻到一股酒味。我有时会去陪他喝两杯,他总是喝到半醉,便开始讲那些梨树的好处。
“这梨树啊,不是普通的梨,是国外的品种,叫…叫什么来着…”他努力回忆着,却总也想不起来那个拗口的名字。
“结了果就知道了。”每次他都这么说。
第七年,村里通了网。我教张叔用智能手机查资料,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他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梨树不结果怎么办”,然后凑近屏幕,眯着眼睛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专家说可能是缺少授粉树,要种不同品种的梨树在旁边。”张叔念道。
于是他又从集市上买回几棵不同品种的梨树苗,种在原来的梨树旁边。他种树的时候,邻居家的狗趴在一旁看,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像是在鼓励他。那年夏天下了场大雨,冲垮了半个果园的围墙,新种的几棵树苗被淹死了两棵。张叔望着那些倒在泥水里的树苗,罕见地骂了一句脏话。
第八年,村里人几乎忘记了张叔的梨树。年轻人在镇上的煤矿找到了工作,村子有了点生气。张叔的梨树长得越来越高,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张叔,这树长这么大,咋还不结果呢?”有人问。
“可能还不到时候。”张叔说,声音比往年低了许多。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骗了。晚上,他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望着满天星斗,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手抚摸着老黄狗的脑袋,那是村里唯一陪他说话的伙伴了。
第九年,张叔生了场大病,整整一个月没能去照看梨树。他躺在床上,总念叨着”梨树怕是白种了”。等他好些能下地了,就撑着拐杖去果园看树。那段时间下了场冰雹,有几棵树的枝条断了,他心疼地抚摸着那些伤痕,像抚摸自己的皱纹。
“张叔,您干脆把树砍了吧,种点别的。”我劝他。
“再等等,再等等。”他摇着头,固执得像块石头。
村支书找他谈过几次,说村里要发展旅游,他那块地方位置好,想收回来建农家乐。张叔拒绝了,支书骂他不识抬举。张叔只是笑笑,不吭声。
第十年春天,村里来了个城里人,说是要找张叔。那人开着辆黑色小轿车,车上有层薄薄的土,很明显开了不少山路。他戴着副眼镜,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
“请问张德福在哪?”他问村口乘凉的几个老人。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指了指梨树林的方向。那天太阳正毒,光秃秃的柏油路晒得发烫,空气中有种即将燃烧的味道。
我正好路过张叔家,看见那个陌生人站在梨树林里,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记着什么,不时抬头看看树。张叔在一旁,腰弯得厉害,一只手扶着根拐杖。我走近了才发现,那个陌生人居然是县农业局的专家。
“张叔,这是咋回事啊?”我好奇地问。
张叔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小刘啊,这位是县农业局的王专家,是来看我这梨树的。”
王专家看了一会儿树,又翻开本子确认了什么,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和张叔都吓了一跳。
“老人家,您真是了不起!”王专家声音都有点颤抖,“这不是普通的梨树,是’金玉满堂’,一种极其珍贵的梨树品种!它的果实含有特殊营养成分,现在全省可能都找不出第二片这样的果园!”
张叔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这…这品种很值钱吗?”我忍不住问。
“值钱?”王专家激动地站起来,“这简直是无价之宝!每亩产值可能高达百万!这种梨树结果周期长,但一旦结果,品质极佳,市场价值极高!”
原来张叔种的真是宝贝,只是我们都不识货。那天晚上,村里人都来张叔家喝酒,张叔笑得合不拢嘴,说梨树今年肯定能结果。
“我就知道这树不一般,”张叔端着酒杯,手微微发抖,“我侄子从国外回来,说这是他们那边最名贵的梨树。我当时也没太在意,就种下了。”
后来我听说,那些梨树其实是张叔儿子专门从国外引进的名贵品种,花费了不少钱和心思。只是他怕老父亲不接受,就谎称是远房亲戚带回来的。张叔儿子在国外留学时了解到这种梨树的价值,特意买了树苗寄回国内,想给父亲创造一份财富。
那天晚上喝完酒,我送张叔回家。月光下,他忽然对我说:“小刘啊,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梨不一般。”
“啊?那您为啥不早说?”我惊讶地问。
“说了有啥用?”张叔笑了笑,“人家不信,还要说我吹牛。与其解释,不如等着瞧。”
月光映照着他的脸,忽然我明白了这十年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他是在等一个证明,一个让所有人都闭嘴的证明。
转眼又到梨花盛开的季节,张叔的果园白花灿烂,像铺了一层雪。我去看他,发现他正坐在树下,面前摆着个旧收音机,里面放着戏曲。他的老花镜挂在胸前,手里拿着个红薯,一边削一边吃。
“张叔,听说县里要派人来学习你的种植经验?”我问。
“是啊,”他点点头,“还说要拍电视呢。”
他指了指几棵树:“你看,这些树今年开的花比往年多,说不定能结果了。”
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也不拍,任凭白花点缀着他褪色的蓝布衣服。
“要是结了果,您第一个给谁尝啊?”我笑着问。
“还用说,”他咧嘴笑了,“当然是我儿子。这小子出国这么多年,就寄回来这么几棵树,其实心里还是惦记着家的。”
他咬了一口红薯,目光投向远方。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些梨树不只是梨树,它们是连接父子的纽带,是乡愁的寄托,是一个老人对未来的坚守。
“张叔,您说这梨真值那么多钱吗?”
“值不值钱我不在乎,”他摇摇头,“我就想着,等树结了果,全村人都能来尝尝,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夏去秋来,张叔的梨树终于结出了第一批果实。不多,一棵树上只有三四个,却个个饱满圆润,皮薄如纸,金黄透亮。村里人都去看了那”宝贝”,有人甚至从县城专程赶来。
县电视台来做了专题报道,张叔站在梨树下,腼腆地接受采访。他没穿新衣服,就是平常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根圆珠笔,那是他外出时的”装备”。
“张大爷,您坚持种了十年才见果,有没有想过放弃?”记者问。
张叔挠挠头,看了看梨树,又看了看远处的村庄,缓缓地说:“种地的人,哪有不等的道理。种下了,就得等,再难也得等。这和养儿养女一样,总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我站在一旁,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那天,张叔摘下一个梨,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说要寄给儿子。他没选最大的那个,而是选了形状最周正的一个。他说这不图啥,就是想让儿子尝尝家乡的味道。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张叔的梨果然名不虚传,县里组织专家来考察,评估价值超过千万。村里人都夸张叔有远见,张叔只是笑笑,说这都是运气。
不过我知道,那不是运气,而是一个老人对土地、对生活的那份执着和热爱。他用十年时间,证明了自己的选择,也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上了一课。
每次想起张叔种梨的故事,我就会想起他说过的话:“人这辈子,总要为明天种点什么。”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种下的是普通的种子还是价值连城的宝藏。但无论如何,只要心怀希望地种下,耐心地等待,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去年冬天,张叔把大部分果园的经营权转给了村集体,只留了几棵树在自家院子里。他说自己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但也舍不得全给别人。那几棵树就像他的孩子,他要亲自看着它们长大、结果。
现在张叔的儿子回国了,在县城开了家农产品公司,专门销售优质果品。他们把”金玉满堂”梨打造成了县里的名片,每年秋天都有不少城里人开车来采购。
张叔依然每天去果园转悠,给树浇水、剪枝。他说这些树认识他,少了他可不行。我们都笑他迷信,他也不恼,只是摸着那些粗壮的树干,像抚摸老朋友一样。
有时我会想,那十年对于张叔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对未来的投资?是对土地的热爱?还是对儿子的一种等待?
我想,也许都是吧。就像那梨树,扎根于此,却向着更远的地方生长。
种梨的张叔,等来了十年后的丰收。而我们每个人,不也都在等待着自己种下的那棵梨树开花结果吗?
来源:信息智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