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天空灰蒙蒙的,空气里飘着不知道是雾还是雨的东西,粘在脸上凉丝丝的。我刚从工地上下班,浑身是土,手上还有几处被钢筋划破的伤口,裹着发黄的创可贴。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天下午,天空灰蒙蒙的,空气里飘着不知道是雾还是雨的东西,粘在脸上凉丝丝的。我刚从工地上下班,浑身是土,手上还有几处被钢筋划破的伤口,裹着发黄的创可贴。
楼下小卖部的收音机放着不知道哪个台的戏曲,音量开得很大,跑调的唱腔在楼道里回荡。老板娘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剥蒜,见我回来,冲我挤眉弄眼:“你妹夫又来了,等你好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半个月里小舅子第三次找上门了。
进门前,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屋里电视声音很大,是姐姐爱看的那个相亲节目。她这些年跟着我妹夫吃了不少苦,难得看个电视解闷。
门一推开,姐姐猛地关掉电视,眼睛红红的。妹夫大勇坐在我的旧沙发上,手里转着茶杯,杯子是单位发的那种印着”安全生产”的搪瓷杯,边缘已经有些掉瓷。
“哥,你回来了。”大勇站起身,一脸谄媚的笑。他今年三十出头,比我小八岁,脸上却有种四十多岁男人的沧桑。
“吃了没?”我换鞋的功夫,故意没看他。
“吃了吃了。”大勇搓着手,眼睛飘忽不定,看向厨房。
姐姐站在厨房门口,身上套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她比我大两岁,这些年却像老了十岁。
“有事就说吧。”我坐下,摸出烟,没递给他。
大勇来回搓手,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到处乱窜:“哥,就是那个事…你看…”
“钱的事?”
“嗯…”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三个月前,大勇突然找到我,说有个工程急需周转,借我15万。那时我刚拿到一笔赔偿金,原本打算给姐姐买套小房子。姐姐一辈子没享过福,跟着大勇这些年,住的是农村老家那栋随时可能漏雨的土坯房。
姐姐不同意,但大勇跪下来,眼泪鼻涕一把抹:“这次真的是机会,做成了咱们一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我答应了。
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
“哥,再给我半年时间。”大勇的眼睛躲躲闪闪,“工程出了点问题,但马上就能解决。”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邻居王嫂扯着嗓子骂街,好像是她家的花盆又被楼上的水浇了。
我点上烟,没吭声。
姐姐忽然开口:“大勇,把实话告诉我哥吧。”
大勇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什么实话?”我看向姐姐。
姐姐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没什么工程,钱都进了赌场。”
我手里的烟灰掉在了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对大勇动了手。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我听见姐姐在屋里收拾东西的声音。
“我跟他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姐姐拖着个破旧的行李箱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等他把欠你的钱都还上,我再回来。”
我知道姐姐的性格,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你还是把房子买了吧。”临走前,姐姐硬塞给我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是她这些年省下的一点积蓄,“别管我们了。”
袋子有点沉,系口的地方打了好几个死结。
我没能留住姐姐。看着他们走远,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为了让我上学,自己偷偷辍学去砖窑打工的事。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电视里播着春晚重播,小品演员的笑声让人心烦。酒喝到一半,电突然断了。我摸黑找蜡烛,踢翻了茶几上的烟灰缸。
说来也怪,那天之后,大勇和姐姐像人间蒸发一样,连个电话都没有。老家那边打听,说是看见他们收拾东西去了南方。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三年。
我用那笔钱在县城买了套小两居,房子不大但朝阳,阳台能晒到太阳。我时常想,如果姐姐在这里,一定会很喜欢这个阳台。
日子一天天过,我几乎要忘了这件事,直到去年冬天接到村支书的电话。
“老家要拆迁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兴奋,“你赶紧回来办手续,你家那宅基地值不少钱呢!”
老家那栋房子是爷爷留下的,按理说我和姐姐都有份。可姐姐人都找不到,我只好自己回去。
村里变了样,许多房子已经拆了,空地上竖着”某某华府”的广告牌。记忆中坑坑洼洼的土路也铺上了水泥。
老房子还在,但破败得厉害。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门口那棵老槐树死了,光秃秃的枝干像是在伸手求救。
开锁时手有点抖。三年没人住,门锁都锈住了,用钥匙捅了好几下才打开。
屋内的气味让我皱眉——霉味、灰尘、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窗户上的报纸已经发黄脱落,地上全是鸟粪和碎树叶。
老房子的构造我很熟悉,两间正房一间厨房,还有个小地下室。小时候,地下室是我和姐姐的”秘密基地”,后来家里拿来存萝卜白菜过冬。
推开地下室的门,一股异味扑面而来。地下室很暗,我打开手机电筒四处照射。
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木箱,上面落满灰尘,好像很久没人动过。
箱子不大,抱起来有些沉。我把它搬到院子里,阳光下才看清,这是爷爷留下的那个老樟木箱,上面雕着几朵简单的云纹。
箱子上了锁,但锁头很旧,轻轻一掰就开了。
掀开盖子的一刻,我愣住了。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钱。
全是百元大钞,捆得整整齐齐,每一捆都用报纸包着,上面工整地写着日期。最早的一捆是三年前,最近的一捆只有一个月前。
我颤抖着手,一捆一捆地数。十五万,一分不少。旁边还有一个鼓鼓的信封。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叠汇款单和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姐姐和大勇,背景是各种工地和工厂。有张照片上,姐姐站在流水线旁,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大勇的照片则多是在建筑工地上,脸和身上沾满水泥灰。
汇款单上的金额从几百到几千不等,收款人写的是我的名字,但地址是老家的地址。
最下面还有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明显是大勇写的:
“姐夫,这里还有3万,算是这些年的利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姐。当初借钱真是去赌了,输得一干二净。你姐知道后,二话不说拉着我南下打工。这些年,我们在广东辗转了好几个工厂,一分钱都没敢多花,就想把欠你的钱还上。”
“你姐身体不好,去年查出有肺病,可她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担心。前段时间她咳得厉害,医生说可能是尘肺,建议她别再在工厂干了。我们准备等这笔钱还清,就回来找你。”
“姐夫,等我把你姐的病养好了,一定登门赔罪。”
我手里的信纸被泪水打湿,字迹晕开。天上忽然下起雨来,雨滴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的。
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杨师傅吗?”一个陌生女声。
“我是。”
“这里是广州市第二人民医院,您的联系方式是杨丽芳患者提供的。她现在住院,情况不太好,需要家属……”
我没等她说完,就冲出了院子,雨水模糊了视线。
在去广州的火车上,我一夜没合眼。车厢里人不多,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老太太靠在老头肩上睡着了,老头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武侠小说,戴着老花镜看得入神。
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田野和村庄,偶尔有灯光闪过。我看着窗户上自己憔悴的倒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姐姐领着我去赶集,我走累了,她就背着我一路小跑。
广州的天气闷热潮湿,医院的走廊上挤满了人。找到姐姐的病房时,大勇正坐在床边,握着姐姐的手发呆。
姐姐瘦了好多,脸色灰白,插着氧气管。见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眼泪就落下来。
“哥…”
大勇看见我,像触电一样弹起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姐夫,对不起…”
护士闻声赶来,让我们不要吵到其他病人。
姐姐的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三年在纺织厂的工作,让她的肺部受到了严重损伤。医生说需要做手术,但不确定效果如何。
那天晚上,大勇带我去他们租住的地方。一个狭小的地下室,不到十平米,一张床,一个小桌子,桌上放着半碗剩饭和几个发皱的土豆。墙角有个小冰箱,门上贴着姐姐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和病床上的人判若两人。
冰箱上放着一本账本,我随手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天的收入和支出。支出那栏几乎都是固定的数字:房租、水电、伙食费,每月还有一笔”还债”的支出,金额从最初的几百到后来的几千不等。
“这几年,姐姐一直让我记账,说一定要把钱还给你。”大勇的眼睛红红的,“她说只要把这笔债还清,我们就能重新开始。”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里面全是各种药品。“姐姐去年就开始咳嗽,我让她去医院,她说等把钱还清再说。”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你们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姐姐说,欠债还钱,不能张嘴就要宽限。她说一定要让你看到我们的诚意…”大勇的声音哽咽了。
我想起了那个地下室里的樟木箱,想起那些整整齐齐码放的钱,和上面工整的日期标记。姐姐是想等还清了钱,再光明正大地来见我啊。
第二天一早,我拿出了那笔拆迁款。土地改革给每户分了地,我家那块地因为位置好,赔了近五十万。这笔钱本来准备用来扩建县城的小房子,现在看来有了更重要的用途。
医院的特护病房很贵,但比普通病房安静得多。姐姐转院后,精神好了不少。
“哥,别花那么多钱,普通病房就行。”姐姐的声音很虚弱。
“钱是挣来花的。”我假装生气,“你要是不好好养病,我就把钱都扔水里去。”
姐姐被逗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保护我的大姐。
窗外,广州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姐姐的脸上,给她惨白的脸色增添了一丝血色。
说起来也巧,隔壁床是个来自云南的小伙子,也是尘肺。他和大勇年纪相仿,却乐观得多。每天嘻嘻哈哈,还教会了大勇几句云南话。
“大嫂,我听说杭州有个专门治尘肺的医院,技术很好。”小伙子有天悄悄告诉我,“我表哥就是在那治好的。”
我立刻联系了杭州的医院,专家看了姐姐的片子,说情况不算太糟,如果及时治疗,还是有希望恢复的。
一个月后,姐姐出院了。我们没有回县城,而是直接去了杭州。
杭州的秋天格外美,西湖边的桂花香气扑鼻。姐姐坐在轮椅上,看着湖面出神。
“大勇,你过来。”我突然对妹夫说。
大勇忐忑地走过来,可能以为我又要训他。
我从包里拿出一沓房产证和存折,塞到他手里:“这是县城那套房子,还有一部分拆迁款。姐姐身体好了,你们就搬过去住吧。”
大勇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哥…”姐姐的眼圈红了。
“行了,别哭了。”我摸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她摸我的头一样,“一家人,说这些干嘛。”
西湖的风很轻柔,吹散了姐姐眼角的泪水。湖对岸,断桥上人来人往,有人在拍婚纱照,白色的婚纱在风中飘动,像一朵盛开的花。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地下室里的樟木箱,和那些整整齐齐码放的钱。人这一辈子,债有很多种,有些用钱就能还清,有些却怎么也还不完。
今年春节,我们一家人聚在了县城的新房子里。姐姐的身体好多了,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大勇在建筑公司找了份工作,工资不高但稳定。
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在柜子深处发现了那个红色塑料袋,里面是姐姐三年前留给我的那点积蓄。袋子的结还是那么紧,好像系着的不是钱,而是一段解不开的亲情。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新安装的防盗窗。路边的梨树开了花,白花花一片,像是飘落的雪。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老房子,地下室里亮着灯,姐姐在里面等我。醒来时,枕头是湿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还钱,而是理解和原谅。有些伤害,需要时间才能愈合;有些爱,需要经历才能看清。
就像那个地下室里藏着的不只是钱,还有愧疚、努力、希望,和永远也割舍不断的亲情。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