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的看守所门口没什么人,倒是对面新开了家奶茶店,招牌亮得刺眼。想起六年前送他进来时,那里还是个卖煎饼的小摊,老板娘总爱念叨她儿子考上了北京什么学校。这些年,县城变了不少。
我去接妹夫出狱那天,乌云压城,闷热得厉害。
县城的看守所门口没什么人,倒是对面新开了家奶茶店,招牌亮得刺眼。想起六年前送他进来时,那里还是个卖煎饼的小摊,老板娘总爱念叨她儿子考上了北京什么学校。这些年,县城变了不少。
小区门口的杂货店改成了便利店,菜市场拆了建了购物广场,我住了十几年的单位宿舍也换了新电梯。只是我这个人,好像和六年前一样,还是那个整天忙着送水的老陈。
说起来,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把妹妹拉扯大,算是对得起去世的父母。妹妹小我十岁,我娶媳妇时她才上初中。结婚那天,她偷偷塞给我一个纸折的心形,说是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给我买的领带。那条深蓝色的领带我一直留着,虽然从来没系过几次。
等水站的活不忙了,我就来接他。
“陈哥!”
远远地,我看见阿明站在门口,个子瘦高,和六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眼神也沉了不少。
“吃了没?”我问他。
“吃了吃了。”他笑得有点局促,“嫂子还好吗?”
“挺好,忙着带孙子。”
我没告诉他妹妹已经离婚三年了,带着孩子回了乡下老家。
路上气氛有点尴尬,我开着送水的三轮车,后面放着几箱没送完的水。他坐在副驾驶,手里抱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进去时的那些东西——一部老式手机,一个钱包,还有一串钥匙。看守所的规矩,这些东西进去时上交,出来时归还。
“去我那歇几天吧,看看以后想干什么。”我打破沉默。
“不了陈哥,我想…”
“行了,先回去再说。你妹现在不在县城。”
听我这么说,他沉默了。三轮车发出嗡嗡的噪音,穿过新修的柏油马路,拐进了老城区。
我住的小区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门口的保安亭换了新人,不认识阿明,多看了他几眼。电梯里贴着送葬和开锁的小广告,有人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了几个不雅的图案。
“你先洗个澡吧,我去做点饭。”我打开家门,把钥匙扔在鞋柜上。
阿明站在玄关处,好像有些犹豫要不要进来。我这套房子不大,六十多平,两室一厅,他和妹妹结婚时住过一段日子。后来他们搬出去了,说是要自己创业做点事业,不能总靠着我。
那时候阿明刚从广东打工回来,说是学了不少经验,想开个小工厂做塑料包装。妹妹对他特别信任,整天在我耳边念叨阿明多有本事,将来肯定能成大事。我那时候刚接手送水站,攒了二十多万,他们结婚时我给了五万,算是启动资金。
后来他说资金不够,又找我借了十五万。其实那是我所有的积蓄,包括准备给父母养老的钱。但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我还是全给了。
我媳妇当时就不乐意了,说我太惯着妹妹。我俩为这事还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结婚十年来第一次正经吵架。
“你就惯着她吧,看看将来谁照顾你老了。”媳妇甩下这句话,回娘家住了一个星期。
谁知道半年后工厂就黄了,阿明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债竟铤而走险做起了非法勾当,最后锒铛入狱。
妹妹哭得几乎晕过去,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劝她先回老家,有个亲戚的厂子缺人手,可以去那里做点事。其实就是去车间做普工,一个月四千多。她咬着牙答应了,带着孩子回了老家,这一走就是几年。
我盛了两碗面,摆在桌上,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半瓶二锅头。
阿明洗完澡出来,换了我给他准备的旧衣服,看着明显大了一号。他坐下来,有些局促地拿起筷子。
“吃吧,我这手艺不好,就是方便面放了点青菜。”
他却忽然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陈哥,这是我这些年写的日记,你看看吧。”
我有点诧异,“什么日记?”
“就是我欠你的债,这里面都记着呢。”
我皱了皱眉,“什么债不债的,都是一家人。”
“不,陈哥,你看完就明白了。”
我随手翻开,发现里面不只是文字,还有些简单的图表和计算。第一页写着”欠陈哥20万本金,年息按银行5%计”,后面是每个月的复利计算和总额。到最后一页,已经变成了30多万。
“这是干什么?”我有点不高兴,“我从来没说要你还,更没提过利息。”
阿明脸色有些发白,“陈哥,不只是钱的事。我在里面有时间想了很多。你送我进去那天,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
我愣了一下,想不起来自己说过什么。那天雨很大,我穿着雨衣,看着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我好像是骂了他几句,具体说了什么真记不清了。
“你说,‘我不怪你害了自己,我怪你害了我妹妹和孩子’。”
我沉默了。那确实是我说的话。
“陈哥,我这些年每天都在想怎么弥补。我在里面学了电工,还自学了电脑维修。”他声音低沉,“我知道我亏欠你们太多,但我想重新开始。”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电风扇的嗡嗡声和楼下大爷遛狗时的吆喝声。阿明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注意到他指甲剪得很短,一丝不苟。
“吃面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给他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们很少喝酒,即使在他和妹妹结婚那天,我们也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杯。那时候妹妹穿着白色的婚纱,笑得像个小姑娘。谁能想到几年后的今天,我们会这样面对面。
“明天我带你去水站看看,正好缺个人手修理送水的电动车。”我喝了口酒,辛辣感让我皱了皱眉。
“陈哥…”
“先别急着还债,日子还长着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看着那本日记本。里面不仅有欠债计算,还有他这六年的想法和计划。从最初的绝望到后来慢慢平静,再到开始学习新技能。最让我意外的是,他还画了很多电路图和维修笔记,密密麻麻的,看得出用了不少心思。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发现阿明已经做好了早饭——两碗稀饭,一盘咸菜,还煎了两个鸡蛋。
“我跟水站老板打过招呼了,你今天就去上班。”我喝了口稀饭,味道比我自己做的好多了。
“谢谢陈哥。”
“先干着,看你表现。要是做得好,明年可以考虑让你接手一部分业务。”
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我…我想问问小芳和孩子…”
我叹了口气,“过两天我带你去看看他们。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你得有心理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阿明在水站干得很卖力。平时负责修理三轮车和送水,有时候也帮忙送水。因为懂技术,不少电器坏了他都能修。同行的老王家的冰箱坏了,他去帮忙修好了,老王非要塞给他两百块,被他坚决推辞了。
一个月后,我们去乡下看妹妹和外甥。开了三个小时的车,路上阿明一直很紧张,手里攥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他这个月省下来的工资买的项链,虽然不贵,但很用心。
妹妹住在亲戚家旁边的小院子里,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晒了一些辣椒和豆角。听到动静,妹妹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阿明时愣住了。
“小芳…”阿明的声音有些发抖。
妹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先是惊讶,然后是慌乱,最后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平静。
“你回来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外甥已经六岁多了,刚上小学一年级,长得很像阿明,瘦瘦高高的。阿明蹲下来,想摸摸孩子的头,但孩子躲到了妹妹身后。
“爸爸…”妹妹轻声对孩子说,“这是你爸爸。”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阿明,没有说话。
那天我们在妹妹家吃了饭,她做了几个家常菜,还蒸了阿明爱吃的南瓜饼。吃完饭,我找借口出去溜达,让他们单独聊聊。
回来时,看见阿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那个项链盒子,一个人发呆。妹妹在厨房洗碗,脸上带着泪痕。
“她还在生气?”回去的路上,我问他。
“不,她说她原谅我了,但是…”
“但是什么?”
“她说她这些年过得还行,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阿明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田野,“她说给我时间证明自己。”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个月后,妹妹带着孩子回了县城,住在我家。阿明主动搬去了水站后面的小房间。这期间,他已经从修理工变成了送水站的技术主管,负责维护和改进设备。他设计了一种新型的水泵,让送水的三轮车能爬坡更省力,这让我们的送水范围扩大了不少。
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发现妹妹坐在客厅沙发上,若有所思。
“怎么了?”我问她。
“哥,我今天去看阿明了。”
“噢,”我装作不在意,“然后呢?”
“他住的地方真简陋,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她停顿了一下,“而且我发现他在偷偷学习,桌子上全是电路图和书本。”
我笑了笑,“是啊,他现在很用功。”
“他真的变了吗,哥?”妹妹抬头看我,眼里有疑惑,也有期待。
我坐到她旁边,“人都会变的,关键看他能坚持多久。”
“孩子很想爸爸,今天放学回来问我,为什么爸爸不跟我们住在一起。”
我拍拍她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我去水站时特意绕到后面的小房间看了看。房间不大,只有十来平,阿明把它收拾得很整齐。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桌上放着几本电工书籍和笔记本。墙上贴着一张日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计划和注意事项。我注意到日历旁边还贴着一张我外甥的照片,是上学时拍的。
那张照片有点发黄,好像是从什么地方剪下来的。
阿明从水站回来,看见我在他房间,有些惊讶。
“陈哥,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是过来看看。”我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这是从哪来的?”
“小芳去年春节寄来的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他犹豫了一下,“陈哥,我想问你个事…”
“你说。”
“我想在县城租个小门面,开个电器维修店。技术我在里面学得差不多了,只是启动资金…”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不是要你投资,”他赶紧解释,“我想问问能不能做你们水站的兼职,下午去送水,上午开店。等攒够了钱,我再全职做店里的事。”
我沉思了一会儿,“行,我支持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先把家搬回去。小芳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孩子也需要父亲。”
他愣了一下,眼睛有些发红,“她…她同意了?”
“我不知道,但你应该去问问她,而不是问我。”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看见阿明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提着两袋水果。妹妹正在厨房做饭,香味飘了出来。
“陈哥,我…”阿明有些局促。
我没说话,直接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爸爸!”外甥听到声音,从房间跑出来,直接扑向了阿明。阿明蹲下来,一把抱住孩子,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妹妹从厨房探出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明,轻声说:“饭马上就好,今天有你爱吃的红烧排骨。”
我笑了笑,转身出门,说是忘了买酱油。
其实家里的酱油还有大半瓶,但我想给他们一家三口一点空间。走到小区门口,我在便利店买了瓶啤酒,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慢慢喝着。
天已经黑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晚的星星特别亮。
想起了那个雨天,我送阿明进看守所时,心里的愤怒和绝望。那时候感觉天都塌了,妹妹的婚姻完了,我的积蓄没了,一家人的希望好像都破灭了。
谁能想到六年后的今天,我们又重新坐在一起吃饭。
生活就是这样,永远有你意想不到的转折。
两周后,阿明开始在县城西边租了个小门面,上午修电器,下午送水。晚上回家陪孩子写作业,周末带全家去附近的小河边钓鱼。
去年冬天,他的小店生意越来越好,已经不用去送水了。他给我还了两万块钱,说是第一笔还款。我推辞不掉,只好收下了。
“陈哥,我会慢慢还完的。”阿明认真地说。
“钱不急,”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把日子过好,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前几天,我收到了妹妹的信息,说她和阿明准备再办一次婚礼,补办六年前没来得及好好庆祝的仪式,问我能不能帮忙张罗。
我回复说:“当然可以,这次我一定系上那条你送的蓝领带。”
昨天整理衣柜,我找出了那条尘封多年的领带。虽然有些旧了,但依然是那么深蓝,像是夜空的颜色,也像是历经风雨后依然澄澈的海。
我想,这就是生活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什么永远的绝境。只要心中还有爱和希望,就永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就像阿明的那本日记,记录的不只是债务,更是一个人重获新生的过程。那些密密麻麻的计算和笔记,是他用来偿还的不只是金钱,还有信任、亲情,和对未来的承诺。
等妹妹他们的婚礼结束,我打算把水站交给阿明管理,自己去南方看看。这些年一直在县城转悠,也该出去走走了。
人这辈子,总要给自己一次重新出发的机会。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