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缩在小卖部的雨棚下,看着雨水顺着铁皮屋檐往下流,冲刷着对面的那座老房子。小李买下那座房子也快两个月了,整条街就他一个人还信这房子值钱。
昨个傍晚,老街口终于下了今年第一场雨。
我正缩在小卖部的雨棚下,看着雨水顺着铁皮屋檐往下流,冲刷着对面的那座老房子。小李买下那座房子也快两个月了,整条街就他一个人还信这房子值钱。
刘嫂的烧饼摊就支在我旁边,铁板上煎着油酥饼,滋啦滋啦地响。
“这不是小李吗?淋成这样,快进来歇歇。”
我看着那个湿漉漉的年轻人跑过来,一脚踩进水坑,溅了我一腿的泥水。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眼睛里却藏着比我们这帮五十岁的老家伙还重的心事。
“大爷,刘婶,”小李气喘吁吁地挤到雨棚下,头发上的水珠滴在水泥地上,“给我来个烧饼,谢谢。”
他的手指黑黝黝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那双手在城里打工的时候是抱着电脑的,回到县城却成了满手老茧。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在那栋废弃的老房子里挖挖刨刨,我们这些老街坊都笑话他傻。
“小李啊,你那老房子还弄呢?”刘嫂递给他一个烧饼,上面的芝麻被捏掉了一半,看来是从早上剩下的。
小李点点头,接过烧饼却没马上吃,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什么东西。
“你这是捡了啥宝贝了?”我凑近看。
那是本发黄的账簿,封面破旧,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日记”二字。
“在房子的地基下面挖出来的,”小李终于咬了一口烧饼,油渗进了他手指的裂口,他皱了皱眉,“好像是原房主的。”
刘嫂停下了翻烧饼的手,“你说老何家的东西?”
小李点点头。
大概是市场上卖得不错,刘嫂今天穿了件艳红色的羽绒马甲,和她说话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在和一只大公鸡交谈。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那房子都空了二十年了,老何一家早搬走了,听说去了省城。”
“我知道,我就是冲着这个才买的,”小李又咬了一大口烧饼,狼吞虎咽地咽下去,像是好几天没吃饭一样,“老何家的房子是这条街上最老的,起码有八十年了,听说还是民国时期盖的。”
我呵呵笑了两声,“就那破房子,砌墙的砖头都能掰开了,拆了重建差不多。”
小李摇头,“大爷,您不知道,像这种老房子,如果修缮得好,能卖不少钱。我在城里当设计师的时候,有富人就专门找这种老建筑,复古,懂吗?”
我不懂,但我假装懂了,点点头。
“对了,账簿上面写了什么?”刘嫂好奇地问。
小李低头翻开账簿,“都是些日常开销,米面油盐的钱…不过,”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有些奇怪的记录。”
“什么记录?”我和刘嫂异口同声。
“比如这里,”小李指着一页泛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字和文字,“多收七十三,放后院第二个缸。”
我正想说话,雨突然下大了。雨滴砸在铁皮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李缩了缩脖子,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
“行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吃完赶紧回去吧,别淋感冒了。”刘嫂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
小李点点头,把账簿小心地塞回兜里,扯过塑料袋罩在头上就往雨里冲。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不知怎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第二天早上,我刚推开小卖部的卷帘门,就发现街尾停了两辆警车。
几个穿制服的人站在小李那栋破房子前面,还有两个穿便衣的,正在和小李说着什么。小李脸色苍白,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怎么回事啊?”王大妈拎着菜篮子过来,咂咂嘴。
我摇摇头,“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
王大妈撇撇嘴,“肯定是那破房子有问题。我就说嘛,好好的房子谁会扔着二十年不管?”
我心里一紧,想起小李昨天给我们看的那本账簿。
半晌,那几个穿制服的人进了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小李被带上了警车,他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害怕,又像是如释重负。
车子开走后,围观的街坊邻居三三两两散去,只有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栋老房子。雨后的阳光照在破败的砖墙和木门上,我突然注意到,门框上方刻着一朵莲花的图案,风吹日晒了几十年,已经快看不出来了。
我摸出手机,拨了李嫂的电话。李嫂是小李他妈,住在镇上,自从小李他爸去世后,她跟着二婚的老伴过活,很少来县城这边。
“喂,李嫂啊,你儿子刚才被警察带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李嫂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我知道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加困惑。推开小卖部的门,发现里面落了不少灰,只是我以前从没注意。老旧的冰柜里贴着褪色的可乐广告,上面的明星已经过气多年。屋檐下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废旧电池,一直忘了拿去回收点。
中午时分,街上炸开了锅。赵婶在小店门口喊我,“老张,听说没?小李那房子地基底下挖出了一具尸骨!”
“你胡说什么呢?”我吓了一跳。
赵婶瞪大眼睛,“我侄子在派出所上班,刚才值班回来的,亲口告诉我的!”
我有些站不稳,扶着门框坐下。
“还有啊,”赵婶压低声音,“听说那账簿上记的都是…”
她没说完,因为刘嫂从她烧饼摊的方向走了过来,赵婶立刻闭上了嘴。
刘嫂今天没穿那件红色羽绒马甲,换成了一件褪色的蓝布外套,头发也没精心打理,扎了个马虎的丸子头。她看起来老了十岁。
“刘嫂,你知道小李家那房子的事吗?”我试探着问。
刘嫂的手微微发抖,眼神飘忽不定,“我…我怎么会知道?老何家早搬走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警察说那房子底下挖出了尸骨啊!”赵婶忍不住插嘴。
刘嫂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攥紧了拳头,“胡说!那…那怎么可能…”
我和赵婶对视一眼,心里各自嘀咕着什么。
刘嫂慌慌张张地往回走,丢下一句话,“今天身体不舒服,烧饼摊不开了。”
看着刘嫂的背影,赵婶凑过来,“老张,我跟你说,我觉得她肯定知道些什么。”
我点点头,但没吱声。街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
下午,小李回来了。
他站在那栋老房子前面,看起来比出去时更加消瘦。我连忙关了小卖部的门,走过去。
“没事吧?”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小李接过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来一夜没睡。
“大爷,你知道吗,这房子下面埋了一个人。”
我点点头,“街上都传开了。”
小李苦笑,“不止是尸骨,还有那个账簿…警察说那是个账房记的账,记录的都是人口买卖的价格。”
“人口买卖?”我倒吸一口冷气。
“嗯,民国末期到解放初期,这一带有人贩子组织,专门拐卖妇女和儿童。”小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尸骨应该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可能是反抗没成功…死了。”
我皱起眉头,“这…这怎么会…那老何家…”
“警察说老何家很可能就是接手了人贩子的房子,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地下埋了什么。”小李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不过有人说,当年老何媳妇来历不明,是不是被卖过来的,没人知道。”
我们沉默地站在那栋老房子前面。突然,我看到刘嫂蹒跚地从巷子那头走过来,步履艰难,像是背负着整个世界。
“小李…”她的声音嘶哑。
小李抬头,眼神冷峻,“刘婶。”
“那个…那本账簿…”刘嫂的手紧紧绞着衣角。
“警察拿走了,在查。”小李平静地说。
刘嫂突然崩溃地哭出声来,“我奶奶,她…她就是被卖到这里的!我小时候她告诉过我,她是从南方被骗过来的,卖给了我爷爷…”
小李愣住了,我也呆了。
“后来老何家搬走,这房子一直空着,大家都说是凶宅,没人敢买。”刘嫂抹着眼泪,“我奶奶临死前一直念叨着,说那房子下面埋着一个和她一起被拐来的姑娘,死在了半路上…”
小李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所以,您知道这房子的秘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刘嫂摇头,“谁信啊?都当是老人家的胡话。再说,这房子二十年没人住了,谁会去挖地基呢?我以为这秘密会被永远埋在地底下…”
就在这时,警车的声音从街头传来。三辆车停在了老房子前,走下来几个穿制服的,还有几个便衣。
“刘兰芝?”一个中年警官走到刘嫂面前。
刘嫂浑身一颤,“是…是我。”
“根据我们的调查,这本账簿上的笔迹和你家祖传的几份文书笔迹高度吻合,”警官严肃地说,“你爷爷张守仁是不是当年的账房先生?”
刘嫂的脸色一下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差点摔倒。
“我们需要你协助调查。”警官做了个手势,两个警察上前扶住刘嫂。
小李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这怎么可能…刘婶不是说她奶奶是被拐来的吗?”他小声问我。
我摇摇头,自己也一头雾水。
刘嫂被带上警车前,突然回头看着我们,眼泪横流,“我奶奶确实是被拐来的…但后来,她嫁给了账房先生…我爷爷…”
警车开走了,街上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刘嫂早就知道地下埋着尸体;有人说她是怕家族丑闻曝光才隐瞒真相;还有人说她奶奶可能就是共犯…
真相究竟是什么,没人说得清。
一周后,官方通报出来了。经过DNA比对,地下的尸骨确实是一名年轻女性,死亡时间约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根据账簿记载和刘嫂的证词,确认了当年确实存在一个人口贩卖组织,而刘嫂的爷爷张守仁就是其中一员,负责记账。他与被拐来的女子(刘嫂的奶奶)结婚后,逐渐淡出了组织。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老何家后来买下这房子时,可能真的不知道地基下埋着什么。而当年的人贩子头目,竟然是已经去世多年的镇里大医院的一位老院长,当地的知名人士。
小李被邀请协助调查,他那副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建筑系毕业生腔调,反而让警方特别信任。我有时候路过那栋老房子,还能看到他在里面忙碌。
一天下午,小李突然来找我。
“大爷,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警方发现这张照片是埋在地下那个姑娘的,能不能帮我贴在街道告示板上,说不定能找到她的家人。”
我接过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旧式的衣服,怯生生地对着镜头笑。照片背面写着”柳家坝 桂莲 1948”。
“行啊,我这就去贴。”我收好照片。
小李犹豫了一下,“大爷,我想把这房子修好,然后…然后捐给警方,做一个防拐卖宣传教育基地。您觉得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好啊!”
他点点头,又补充道,“只是我手头钱不太够,可能要分期慢慢修…网上有些人知道这事后,说要捐款帮忙,但我觉得,这事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需要帮忙就说,街坊邻居的力量也不小。”
傍晚时分,我把那张照片贴在了街口的告示板上。夕阳的余晖照在照片上,那个叫桂莲的姑娘笑得天真烂漫,仿佛对未来充满希望。
“七十多年了啊…”我喃喃自语。
远处,小李正站在那栋老房子前,量着门框的尺寸。他要换掉那扇破旧的木门,但决定保留上方刻着莲花的门楣。
“这花挺漂亮的,有些年头了。”他跟我解释,“我打算重新描一下,让它更清晰些。”
我点点头。那朵莲花,在风雨中坚持了几十年,模糊却依然顽强地存在着,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者。
傍晚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我走回小卖部,推开门,看到柜台上放着一包泛黄的红双喜,不知道是谁落下的。包装上的”1998年”字样已经褪色,那是上个世纪生产的香烟了。
我摇摇头,把烟放进抽屉。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尘封多年,却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提醒你过去的故事从未真正远去。
小卖部的电视里,新闻正在播放一则打拐的专题报道。我转大了音量,希望更多人能听到。
街对面,小李把梯子搭在门框上,小心翼翼地描绘着那朵莲花的轮廓。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本账簿上记录的罪恶,那些被埋葬的秘密,那个年轻姑娘的笑容,都成了这条街的一部分。有些故事永远讲不完,就像有些伤口永远愈合不了。但至少,真相不再被掩埋。
小李说得对,这事,确实不简单。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