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因为对象ju先生的工作调动,我和猫仔也跟随外派,从法国巴黎搬到美国堪萨斯城生活。为此我们和猫仔都收获了新证件,我和ju领了结婚证,猫仔办了护照。不过因为巴黎到堪萨斯城没有直达飞机,为了减少猫仔经历起飞降落的次数,最后猫仔的路线是从巴黎飞芝加哥,然后坐汽车从芝加
01
22年7月。我从下午四点就开始等一通电话,一通来自货车司机的电话。他从芝加哥开车8小时到堪萨斯城,来派送我的猫仔。
因为对象ju先生的工作调动,我和猫仔也跟随外派,从法国巴黎搬到美国堪萨斯城生活。为此我们和猫仔都收获了新证件,我和ju领了结婚证,猫仔办了护照。不过因为巴黎到堪萨斯城没有直达飞机,为了减少猫仔经历起飞降落的次数,最后猫仔的路线是从巴黎飞芝加哥,然后坐汽车从芝加哥到堪萨斯城。这样一来,猫仔就不和我们同行了,只能托运,今天才到。
我一下午在临时公寓狭小的空间里坐立不安,想象它正在一点点靠近我,但怎么还没来电话呢?是不是我手机坏了。直到六点ju下班回家,猫仔还杳无音信。刚吃完饭,八点左右,突然座机响了,临时公寓的大堂说有人找我们。我立马冲出房门,ju被我甩在身后负责锁门,我迫不及待地坐电梯去大堂。电梯到了一楼,门还没打开,我就听到了猫仔高亢的哀嚎。
负责运送他的工作人员当即就说:“哦,估计它的主人到了。”它异常兴奋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哀嚎的声音一遍比一遍大,像是在控诉我们让它经历了如此不公的遭遇。
签字验收后,我们拖着巨大的宠物运输箱回到临时公寓,沉,但心里安稳。到家打开笼子门,就闻到了浓郁的味道,经历八小时的颠簸,小家伙真是吓“尿”了。我们等它胆小地匍匐出运输箱,趁它躲起来之前,一把抓住它,想清理一下。但是它非常不开心,只让我们简单擦了两下就挣脱逃走了。它在屋里绕圈跑,继续着它的控诉。正当我们准备熄灯睡觉,暗想恐怕这一夜就要在它的控诉中睡去时,猫仔渐渐安静下来。通过味道,我闻到它就在我的正下方。隔着床,我听到它的喘气声逐渐平稳。
第二天,猫仔一早就把自己清理得干干净净,我在半梦半醒间感到它正缩成一团紧贴着我的腿熟睡着。我挪动一下,它就像磁铁被吸引一样,也跟着挪动一下,再次紧贴着我,然后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之后一周的时间,不管我在哪里它都要靠在我身边。
这毛茸茸的一团贴着我,让我觉得很踏实。与它分开的这一周,正是我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独自面对心魔的一周。因为看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我感觉像在一个黑洞里被打倒在地。我的自我认知濒临倾覆的时候,和猫仔相依为命,它的温度,销蚀了那个正在吞噬我的黑洞。
02
回到21年9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上班,接到ju先生的电话,问我,“Kansas City怎么样?”什么就怎么样?我都没听清地名是哪里。在我的一头问号中,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ju的公司打算把他外派到美国2-5年。十年前的我,可能会觉得去名不见经传的堪萨斯城生活很酷,会暗自期待书写自己的西部探险。但是现在30岁的自己,除了好奇和惊喜,更会有很多实际的考量。
那时正是我事业发展的一个关键点。我大学毕业,创业四年后终止,转换身份变为打工人,从junior做起,是希望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个跳板,回到职场。我们外派的节点,正好是我在职场中将要起跳的时候,很多机会向我抛出橄榄枝。如果我决定随行外派,那就得辞职,并且拒绝所有的橄榄枝,在美国重新开始,可以说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除了中断事业的发展曲线,离开熟悉的社交圈,外派的决定,无疑还代表着自己一点一点搭建起的生活都拆了,再去另一个地方重建。可朋友和工作,哪有那么好找。外派真的值得吗?
比起我,脑子里装着一个个由“不确定性”生发出的平行宇宙,ju先生大脑里的景象实在简单得多:堪萨斯城 = 他期待的工作 + 光看视频就已经让他流口水的当地特色BBQ。ju先生的态度很明确:他对外派的机会很感兴趣;但是,接受的前提是我也愿意和他一起去。用他的话说,“外派成功的定义,是我们两个人都能像花儿一样绽放地生活。”
他为了探究“两个人都像花儿一样绽放”到底有没有可能,还特意上网买了几本关于外派的书,其中对我们帮助最大一本的是一位外派人员的妻子根据自己的经历和调查采访写的经验总结(《Cheri,on s’expatrie !》)。
我在书中读到,上一代人的外派生活,女人大多都不工作,只是承担家务,所以外派家庭的困难大多就是如何在新的语言和文化环境中维持日常生活。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女性参加工作,衍生出很多新的情况,比如女性被外派男性跟随,或者随同外派的女性也希望在新的国家继续自己的事业,这对于双方都有事业心的家庭是非常大的挑战,所以外派这个机会在现代年轻人眼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是,这本书很难得的把夫妇二人作为外派的主角,而不是一个人或者是一家人。对于一对couple而言,好的外派经历需要平衡两人的感情、各自的职业发展,还有在新国家的生活这三个要素。
书中举出的一个个具体事例,帮我放松了一些内心的担忧,也让ju先生更理解了我当时的顾虑和纠结。书中还列举了一系列关键问题清单作为参考,无论处在哪个人生阶段的夫妻俩,都可以通过这些问题判断外派是不是值得。在一个初秋的傍晚,我们在家附近的咖啡馆,就着夕阳、酒和小菜,像做游戏一样,将书中的这些问题逐条讨论、通过,原本隐藏在各自心中的焦虑,也在那天轻松的氛围中得到和缓。
在做决定之前,ju先生的公司还为我们安排了一次实地考察,以便他和美国的团队相互了解,也让我们有机会更真实地通过堪萨斯城的BBQ感受中西部“大城市”淳朴的民风。如果说巴黎的天空时常被阳光和云朵的游戏染成少女的心思,堪萨斯的天空就蓝得像直男的内心一样不转弯。小酒小菜到这里也变成了两个人吃一份都吃不完的烤肉。虽然我喜欢巴黎,但是我也对这里的生活好奇。
考察结束之前,我们在堪萨斯城小得像个火车站的飞机场和父母视频通话,迫不及待分享这一路的感受。当我说觉得堪萨斯城还不错之后,突然莫名地流泪。我意识到,当我的内心向堪萨斯城靠近一步,我们就离巴黎更远了一步,离我过去十多年构建起来的生活远了一步。我后知后觉地看到自己的恐慌和不舍,原来过去十多年在法国所经历的“适应“过程,正是把自己的衣食住行思维爱好一点一点和这个原本陌生的国家挂上钩的过程。
就在我们感觉外派这个挑战可以一试、等待offer的时候,突然一切都停滞了。美国公司那边有新的人事变动,ju先生的调动暂时不在他们优先考虑的事项中。也就是说,有可能我们就不去了。我突然有一种困惑,之前我所有的心路历程是不是给自己加戏了?从一开始的惊愕,到后来的好奇,再到实地考察中对美国生活的期待和对法国生活的不舍,这都算是什么呢?
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外派人员”和“外派家属”的角色差异。这两个角色中,一个更主动,听起来就像是主角;另一个更被动,听起来就像是配角。哪怕我们经历同样的事情,“外派家属”总有一种附属感。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猫仔慵懒的躺在沙发上睡觉,睡梦中腿还抽了一下,它是不是已经梦到它在美国的生活?它会喜欢那个新生活吗?混合着之前预料到的外派对职业发展的影响,以及对新环境未知的恐惧,我的不安在暗中重燃。
在和公司一轮又一轮的沟通中,ju对外派的热情也从原来的“堪萨斯城我来了!”变成“这烤肉也不是非吃不可”。我则在“去与不去我都觉得不够圆满”的患得患失,和“去与不去我又能决定什么”的被动逃避中翻来覆去。我们的情绪像一根橡皮筋经历了无数次拉伸收缩,就在要崩断的时候,2022年2月末,ju终于接到了正式的offer。我俩还是在那个讨论要不要外派的咖啡馆,一起看着冬末傍晚路上来回的车灯像流星一样划过玻璃窗,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一个新的春天,这半年的思虑纠结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变成一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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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ju先生和公司商定的入职日期是5月底。我觉得这个目标完全不现实,因为外派准备的一系列行政手续还有搬家,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想法有分歧,但我们还是尽量同步动作,像马戏团小猛兽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跳火圈。3月开始,在工作之余,先结个婚,再签个证,然后考个驾照,准备搬家卷铺盖出发。
首先是结婚,这是为了尽快办签证。ju早在21年就已经向我求婚,我想着结婚怎么也得等国内解封再说,就没有特别当回事儿。那时我对两个人关系的期待,是两个人一起成长、探索世界,这是一个变化的过程,我还是我、你还是你;而婚姻总像是一个全家福的相框,不论外界怎么变化,人都固定在里面,只能一起调整,从此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我从来没有憧憬过盛大的婚礼,或者自己穿着蛋糕一样的婚纱,那些对我而言负担大于幸福。
那么结婚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何办一场让我们都可心可意的婚礼?我们想要什么样的婚姻生活?如果不是为了签证,我还可以逃避一段时间不去思考这些问题。
不过也恰恰因为签证紧迫,我们可以抛弃常规。法国大多数可以用作婚礼场地的城堡庄园都要提前一年预定,不用考虑了;定制的结婚礼服试衣加修改至少要六个月,省得麻烦了;市政厅婚礼礼堂只能容纳30人,那就只能缩小邀请范围……如果说一开始大家都是第一次结婚,我和ju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这一个个具体的问题,恰恰帮我们指路,在做减法的过程中更贴近内心期待的轻盈自由。
结婚当天,我穿着白色连体裤,在我俩相遇、生活的街区,和最亲近的家人朋友一起记录下那一刻,简单但是特别满足,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父母不能来到现场。
我们结婚后十天就去递签,希望尽快出签,五月底出发。可事与愿违,我因为工程师学校学的是机械自动化专业,所以需要额外的背景调查,提交过去15年的旅行记录及家庭住址,还有毕业论文及导师简历等等一系列信息,而且出签时间未知,这一下所有计划全乱套了。而且碰巧我们面签的签证官当天心情格外糟糕,态度傲慢强势,把F-word当作标点符号用。折腾了一上午,中午从大使馆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差点瘫软在地上。我经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呀?好像我迫切地求着他允许我去美国一样。在我这个要即将远行但又不想离开的人眼里,所有的意外都会让我更加觉得前路风雨飘摇,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
04
我们两个的签证是绑在一起的,所以连带着ju也走不了。签证遥遥无期,出发的时间就一直定不下来。我以此为借口拒绝收拾行李,每天都出门和朋友看展看话剧下馆子,他看到我对巴黎生活的不舍也不再催促。他有空就在网上看堪萨斯城的租房讯息,我可以感受到他对开始新篇章的热望。
其实我对签证下来的心态就像对大姨妈一样,即使并不期待,但是该来的时候迟迟不来身体心情也并不舒爽。看着搬家、运输猫仔、找房、找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因为签证而卡住,每天和不同中介商量对策的邮件堆满一屏,我内心也开始接受推进才是唯一的方向。
一起面对繁琐的准备工作时,两个人的心态差异更加明显。语言课这个事情,简直是我们处境最好的缩影。在四个月的外派准备期中,公司找了一家外包公司,给外派人员和家属进行语言培训。培训公司让我们先做一个测验,测试我们的水平。
“收到邮件了吗?B公司会负责咱们的语言课,需要先做个评级测试。咱俩今天晚上做吧,你别抄我答案哦!”ju说的时候像个中学生一样。
“你不一定比我级别高,我还真不至于要抄你的。”我的回击好像也没比他成熟多少。
第二天白天结果出来,我们俩处于相同的水平,都是10级中的8级。
“看吧,我就说你的没什么好抄的。那之后咱们是不是可以一起上课了?”我收到邮件后,第一时间给他发短信。
“你看第二封邮件了吗?公司外派团队说我会继续学习,但是你就不需要了。”
”为什么?”
“我也觉得很奇怪,公司说只支持5级以下的配偶的课程。”他短暂地沉默,像是在找一些理由,去解释这种不平等的情况,“我也觉得很奇怪。你先别着急,咱俩晚上喝一杯一起聊聊?”
又是那个我们决定是不是要外派的小咖啡馆,我们面对面坐着。
ju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晃了晃我的手。
“我不太理解,而且觉得很沮丧。为了外派,我辞掉法国的工作,去美国重新找。明明我工作的领域需要更高的语言能力,为什么给我的支持却吝啬的可怜?”我努力控制住心里无限膨胀的臆想和情绪,去一字一句地组织起事实,“我辞职所造成的损失,精神层面有我独自承受的压力,经济层面还有我们需要一起面对的家庭收入减少。如果之前许诺的所有给我的支持都是空头支票,那么我觉得我们的外派能否成功,是需要重新衡量的。”
“这一件事也不能说明所有的事,你先别想太多。”ju试图安慰我。
“好,但是所有为我争取更多工作机会的事情,我都会非常严肃认真地对待。如果你们公司每件事都拉垮,那你就不得不每天都面对一个认真较劲的我了。”
我夸张开玩笑背后心里的不安溢于言表,ju看透一切,握了握我的手。
回到家,他把我的问题整理成邮件,发送给负责外派的同事。出乎意料的是,同事很快就回复,她也觉得这个规定其实并不妥,因为现在愿意外派的家庭减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配偶需要工作,所以她也正在思考要不要改变规定,希望从我开始做一个尝试。他晚上回到家,激动地带给我这个消息,我俩击掌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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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件又一件这样的事情,我以为我感受到伴侣的支持,会更安心地面对未知,但是并没有。凡事都有正反面,我渐渐发现,ju先生共情投入地有点过了:当朋友们说起来我去美国找工作时,他表现得无比悲观。人家说美国工作好找,他马上说经济形势不景气;人家说我的能力没问题的,他会抢着说咨询行业对英语要求特别高;总之大家说一些祝福,让我放宽心的时候,他总会跳出来说一个反驳的理由。这让我非常沮丧,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在心里对我没有信心。随着出发临近,莫名的小争吵越来越频繁,我有时候在家里一看他就烦,甚至会躲着他,还不如和猫仔在一起安静地各自安好。
其实ju先生说的所有话,正是我心里恐惧的。一直以来,我和他妈妈都在强调,为了支持他外派我付出了多少,所以他确实把我所有的困难都放在心上,也深深担心着我的担心,焦虑着我的焦虑,所以在大家聊天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替我回答所有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让我觉得如果这是一出戏,他把我的角色也演了。那么,他说了我的台词,我该怎么办,难道要说他的台词,来安慰他吗?
于是我们又约在家门口的咖啡喝一杯。我坦诚地对ju说出我的感受:我的前途,由我自己担心就够了,请给我多一点空间;我也明白,自己对外派的恐惧和焦虑,给他带来了过多的压力;但我还告诉他,既然我选择了去美国,我会用所有的努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希望你能对我有信心,即使未来的生活看起来没有一条明确的道路,但是我会走出我的路。”
说出这段话时我眼里噙满了泪。这些话说得很艰难,但却释放了我心里积压很久的压力。他听着的时候,一直耸着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下来。他很意外我看到了他的压力,其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是在我说的过程中,他逐渐感到如释重负。他也告诉我,在他心里,他从不曾对我没信心;只是他觉得,我都是为了支持他的外派机会,才不得不去经历这些困难。这样的想法也让他有很重的负担。
“其实,你可以退后一步,像猫仔一样,只是默默地陪伴我就够了。”
两个人的关系,真的很微妙。话一说开,我们两个都愿意换一套剧本,找回自己本来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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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6月末,使馆通知我们签证下来了,我们马上约搬家公司。暑假是外派搬家高峰,给我们的选择是要么第二天上午上门搬家,要么就得等两个月。ju先生实在是迫不及待开始新工作,而且我们已经定了7月1号的机票,于是就赶早不赶晚吧。当天紧赶慢赶,把行李分为随身携带的、空运的、海运的,然后填保险估值单。第二天,搬家公司三下五除二,两个小时不到,满满当当的公寓就变得空荡荡的。但是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我反而觉得喘不上气。离开的感觉越来越真切,我只是觉得说不上来的恍惚。
第二天中午,我自己在家做午饭。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明明要做饭,但却坐在沙发上开始看已经看了无数遍的《老友记》。等闻到烟味的时候,我冲去厨房,被眼前的景象吓出一身冷汗:熊熊烈火,真真切切的在电热灶上燃烧,冒着阵阵黑烟。电热灶旁边的白色冰箱已经被烧黑。我当时觉得灵魂已经出窍,我像是被莫名程序控制一样接了一锅水,浇灭,再用湿毛巾把剩下的火扑灭。
等意识重新控制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才明白之前我已经打开了电热灶,但是没有放任何东西在上面加热;碰巧有一个塑料饭盒盖子从旁边的碗架上支出来,电热灶融化了塑料饭盒盖,并点燃了它。
看着无比混乱的厨房,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颤抖地给ju先生发短信,“我差点儿把厨房点着了,但我保证一会儿一定清洗干净。”羞耻,愧疚,恐惧,自责,像蜘蛛一样爬满我的身体,打字的手都是麻的。他立马回消息,“你还好吗?吓坏了吧?”然后一个视频电话拨进来。
视频通话中,ju的脸像阳光驱散蜘蛛一样,赶走了我的负面情绪。也是那一刻才发现,我心里藏着那么多对自己的不喜欢。如果我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对待自己,看到她是多么舍不得她的好朋友们,看到她对突如其来的搬家其实有些应激,看到她通过签证的事感受到新国家的不友好,看到她非常担心之后不能顺利找到工作,看到她害怕丢失了独立丢失了自己……如果我看到这个朋友,因为离开过去十年建立起来的滋养体系,而有种像新生儿离开母体般的恐惧,我一定会充满理解地走过去抱抱她。
但我没有看到当时的自己,在我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值得这样爱的人。
07
但厨房的悲剧还在上演。时间回到22年7月,我们搬到堪萨斯城的第三天。中午,我想顺手烙个简单的圆白菜饼,结果一晃神,烙饼外面已经糊得像包公黑黢黢,但是中间还是奶油小生软塌塌。这放在从前的我身上,也许会理智地判断,是因为炉子不一样,所以火候没掌握好。但对于刚刚搬到美国的我,一个辞职放下自己在法国的大好前程、随行外派前途未卜的人来说,内心溢出的挫败和委屈,切断了理智的通路,眼泪在我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流了出来。
不只是做饭,所有生活中意想不到的细节都在增加我的挫败和委屈,哭好像不再是一个动词,而是一种状态;有时眼泪挂在脸上,有时眼泪流在心里。住的地方网不好,在线上办理社保卡总是被迫重新提交表格,两天了都搞不定,我哭;想开通手机电话号码,但是没有银行信息办不了电话,可是没有电话号码银行没法开户,怎么打破这个循环,我哭;上网投简历找工作,本地求职导师觉得没有硬伤的简历投出后半小时内就收到拒信,我哭。一件件没有什么难度的小事,我竟然一个都搞不定。
这时候,如果有家人朋友的陪伴,情绪也可以被化解。但是他们太远了,不管是在中国还是法国,都要30到40小时的路程。每次和家人朋友打视频电话,我一看到他们的脸,眼泪就往上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情绪,只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感受:我想和他们在一起,但是我不能。
到这里的第五天,恰逢周杰伦新歌《最伟大的作品》MV上线,简直就像巴黎旅游宣传片一样,记录着曾经日常生活的场景。莎玛丽丹百货,翻修后重新开业的那几周,几乎所有朋友都去那里打卡看别具一格的装修设计,周末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褒贬不一各抒己见。蓝色列车餐厅,就在巴黎里昂火车站,我们每次回ju爸妈家或者假期去南法就从那里出发,连带着好像每次靠近那个火车站心里就像有只小兔子一样欢欣。傍晚人来人往的圆亭咖啡馆的氛围,好像和每一场同事朋友下班后一起喝一杯的氛围摇曳亲切。我一边看一边哭。不到一周的时间,曾经的我和这一刻的我像是处在两个平行世界里。
巴黎那个世界的自己,在过去的12年像小蚂蚁一样,通过朋友、工作、爱好,一点点为自己搭建了层层叠叠的支撑,构筑了一个让我觉得安心的环境和一个自己满意的身份标签,在不知不觉中掩盖了那些我不接纳自己的时刻。然而堪萨斯城的自己,离开朋友,没了工作,甚至没有银行账户,没有联络方式,婚姻成了我在这里唯一的原因,丈夫成了我和这个社会唯一的接口,内心的失落感像雪崩一样。撕掉所有标签,我到底是谁?我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种迷失感像是脱轨的火车一样失控,带着强烈的能量驶向未知的黑夜。
就像赌徒越输越赌,我越是觉得自己失败,越想证明自己赢一回。
晚上我做好晚饭,等ju回家。我能感觉到这两天他回家以后一直躲着我,不想和我说话。等待间,我意外地发现,猫仔的费洛蒙散发器被ju拔了。兽医在我们出发前特意叮嘱我,我家这只胆小如鼠的猫仔长途旅行后会处于非常高压紧张的应激状态,在它到来之前,要在家中提前安装费洛蒙散发器,可以让猫仔到了美国的新家后,第一时间感到安抚,更容易适应新环境。之前我已经发现,有时ju会因为妨碍他早上洗漱的流程,而拔掉散发器,所以已经特地和他说了一次。但是他怎么又拔了呢?
我艰难维系的最后一丝理智的通路也被切断。ju一到家,我就一连珠炮地质问他,我和猫仔为了他的外派,承受了这么多委屈,他为什么不能为我们做出一些牺牲?但是早晨5点去上班、晚上六点半才到家的ju疲惫不堪,没有接我的茬,而是躲进了卫生间。他的逃避像是冰冷的手掌,再次把我推到越来越深的挫败感中。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时,我坐在沙发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画画的纸上。
但这一次,ju的反应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他远远地站在卫生间的门口,说:“明天我就和公司申请结束外派吧。”
“为什么?”
“我回去问是不是要赔偿公司已经支付的费用,但是先争取给你定周六的机票回巴黎,至少让你先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说结束就结束?”
“Jia,我没法看着你变成这样的状态,我没想到这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冲击。钱可以赔,工作可以换,外派就到此为止吧。”
他接下来说的,是他一直以来强调的原则,外派不能以牺牲我为代价。从一开始,我们就明确,对于我们而言这次外派中两个人的开心与否是同等重要的。
但是这在那时的我听来,等于又失败了一次。而且从他的口中说出,我觉得他认为我不行。“不,我要继续外派,我一定能行,我只是需要时间度过这个阶段。”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
回过头来看,可能在当时的他眼中,我完全失控的状态像是一个瘾君子在毒瘾发作时,需要服用更大剂量一样荒唐且恐怖。我自己明明已经坍塌,我们的关系也接近坍塌,但还是不愿意回头。我如同灾后废墟一样的内心世界要怎么重建?
08
ju说这次太难了,即使他尽所有的努力,仍然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帮我灾后重建。我需要向除了他以外的人倾诉。
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感应,一个大学时的好朋友突然给我发信息:“亲亲亲亲!你要搬到美国来啦?”见字如面,她连珠炮一样问我搬到哪里、安顿得如何,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都好像可以听得到她高亢的声音。4年前,她也随丈夫从法国外派到美国西雅图。我去看她时,她已经找到了一份钱多事少、可以居家办公的工作,非常享受。她一看到我们已经到了美国,就马上联系我。
“我们已经到了,还在一点点适应,情绪起起伏伏。”我字斟句酌,并不想硬撑粉饰太平,但是也怕全盘托出我的崩溃会吓到她。她可能感受到了我的局促,马上讲出她的故事的全部。
我去西雅图时看到的,是她花了一年半的时间重建起来的生活。乐观如她,第一年艰辛的重建过程,也是非常灰暗。她用一如既往的夸张的方式告诉我,“在外派一开始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开心,怎么开心怎么来。如果花钱可以让自己开心,就去大笔大笔花钱。自己是第一位的,有了开心的自己,才有生产力。”
对哦,一直以来,我开心与否,总是决定于自己对别人是否有用、是否符合别人的期待。从小到大“乖小孩”或者“好孩子”像是一个魔咒一样规训着我。现在,我的处境不再有什么规则,别人的期待也变得空洞虚无,我自己的开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从最简单的“这一秒想做什么”开始,拿出手机,打开youtube,一个一个播放视频。有的时候是综艺,看着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完成任务做饭生活,感觉自己好像也多出了一群朋友。有的时候是偶像剧,虽然嘲笑那些悬浮失真的桥段,但也能看到主创人员努力传达的爱与和平的内核,那些热血片段也唤醒我的多巴胺。有的时候是明星八卦,现在的自媒体博主真得很不容易,对明星的品头论足都会有艺术、历史、财经等方方面面的专业解读,重燃了我的好奇心。视频看累了,就去逗逗猫仔,做下一件脑子里闪过的事情。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读完很多一直惦记着的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悉达多》,让自己沉浸在那个世界里,忘了吃饭也没关系。
慢慢地,我重新找到了做饭的动力,而且成果都被旋风般扫光。眼泪好像也淡出了我的生活;我除了搞定了社保卡、电话,甚至还完成了之前一直没时间学的网课。ju先生下班的状态也恢复到原来迫不及待冲进家门的感觉。当我放下“这事对我是否有用”这把戒尺,让开心作为生活的罗盘,一切在慢慢改变,每当我单纯地享受这一刻时,我感觉自己活得像猫仔一样纯粹,开心了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开心了就利刃出鞘挠你一下,它的开心从来不是掺杂讨好。
在一个个“无用”的日子里,我的内心在慢慢重建。
那次天崩地裂的对峙过后,我们好像也一下看到了之前因为在新环境中因为自顾不暇而忽略的对方。他意识到,当他在新工作和新同事们一起,被那些艰难但令人兴奋的挑战吸引着向前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寻找着融入这个国家的入口,面对着自己的存在危机。我也发现,我可以从容地呆在家、顺从身体的规律倒时差,但是以前坐惯了办公室的ju,已经在工厂车间开始每天12小时超强度工作,在一件件具体的小事中摸索怎么适应新的工作环境。
我们之间新生出一种小心翼翼,话变少了,更多是在观察。即使一起外派,我们的经历感受也完全不同。我不想多说话,因为一说就容易自证“我已经好多了”。他也不想多说话,除了劳累,也是不想掉入安慰鼓励我的循环。给对方递一杯茶,挠挠对方的头发,这些小动作表达着对彼此的在意。猫仔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微妙的距离感,两人一猫之间,在重新建立一种平衡。
09
2022年11月末,搬家将近五个月后,我们已经从临时公寓搬了我们自己租的房子,去宜家置办好了家具。我们也收到了通过海运寄来的锅碗瓢盆还有一个个装饰摆件。我也找到了工作,钟意的行业钟意的职位。
感恩节假期临近,ju决定请假一周,来趟公路旅行,放松一下。我们决定来堪萨斯城时,有一个心愿就是探访美国腹地,去那些少有人去的地方。真是假到用时方恨少,请了一周假,满打满算加上前后两个周末也才9天。相比较法国——开车11小时就从东北方的里尔到西南边的佩皮尼昂纵穿法国了,美国实在大得多,最近的大城市芝加哥开车也要8小时,这在当地人看来却是一个非常短的距离。所以我们决定去芝加哥看我们的老朋友,往返穿过爱荷华、伊利诺伊走走停停。
我们一驶出堪萨斯城,视线中一片旷野里时常只有我们行驶的公路,公路上时常只有我们一辆车。在空旷之中行驶,脑和心都会放空,人变得专注又延展。
ju先生开车,我除了看外面的风景,陪他聊天,白天的时候还会织织毛衣,简单又有节奏。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如此长时间专注地度过二人世界。说来也奇怪,仔细想想,一直以来我们都是白天各自上班,即使假期也会穿插着别的家人朋友的见面,就是每天在城市里走,身边也充满了人。这次,在见到朋友之前的5天时间里,不管是在车里还是在酒店,都是仅我们俩而已。我在出发前总开玩笑,也许我俩会因为什么事情打一架,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或者他把我扔在路上。
好在都没有,俩人在一块就有说不完的废话,从来到美国以后各自的变化这种认真的讨论,到“路边的巨型充气火鸡如果变成活的会先吃掉我还是他”这样的插科打诨;从点亮各自青春的流行歌曲,聊到学外语的时候会唱的第一首歌儿。准备外派以来,我们聊的话题都有很强的意义感或者是实用性,夸张一点说,简直像开会。但是这五天,我们只是说些消散在空旷里的无稽之谈,那种简单轻松的感觉,甚至像是高中生在谈恋爱。
我们到锡达拉皮兹(Cedar Rapids)那天,入住酒店的时候有点晚,我们放下行李后就出去吃饭了。等回来开门的时候,门只能推开五厘米。定睛一看,是我们关门时的震动,把房间里的防盗门扣给扣上了。我们先是一愣,不知道亲历这种小概率乌龙事件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抱怨过后,我们下楼找前台联系专业工人用工具开锁。等待开锁的时候,我们坐在酒店没有一个人的咖啡厅,无所事事地喝一杯。偶然对视的时候,ju突然做了一个鬼脸,这一下戳破了刚刚的无奈和一天的疲惫,我俩相对着爆发出像气球爆炸般巨大地笑声。我突然想起在巴黎的家边那个我们经常去喝一杯、聊东聊西的咖啡馆,在新的生活里,我们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用放纵的大笑,去面对生活的狼狈。
从这次旅程开始,我们喜欢上了这样的公路旅行。一路上,慢慢放下所有社会附加在我们身上的压力,回归到两个简单又混乱的生命体,一起看沿途的风景,看对方,看自己的模样。一辆行驶的车,就像两个人一起生活的切片;无论在哪里,我们好像总能找回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
后记
2025年5月
已经搬回法国6个月的我们,本以为有了之前外派的经验,这次撤回会更顺利平稳。但是那只是一个美好的设想。新的困难,新的问题,又让我们吵吵闹闹冷战和好。就像在公路旅行一样,一直在路上。
写作手记
写下这个故事,好像站在第三个人的角度看着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又穿过我,那份压在心头的情绪重量也随之消散。
报名三明治6月非虚构短故事!
时间
费用
来源:中国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