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看着他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看着他勤政爱民让四海升平,我该欣慰的。
我从未懊悔过雪夜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看着他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看着他勤政爱民让四海升平,我该欣慰的。
可此刻掐着指尖的却是锥心刺骨的悔——悔当初为何不趁早抽身,平白蹉跎了这些年岁。
绣着缠枝莲的绣鞋堪堪要跨过那道朱红门槛,身后忽地炸开郭公公急促的呼喊:"云姑姑且慢!"
我扶着门框的指尖微顿,终究是收了脚步转过身来。
"倒真有桩事要劳烦公公。"我望着他鬓边新添的白发,忽然笑了一下:"不过这话,不是说给圣上听的。"
郭公公忙不迭点头如捣蒜:"姑姑但说无妨,老奴定当转达。"
"三花那老猫我实在带不出宫了。"我望着檐角将熄的宫灯,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自打上次跑丢瘸了腿,整日就蜷在琼华宫角落里,连桂花香都勾不动它了。"
喉间泛起苦涩,我咽了咽才继续道:"那宫殿早晚要住新主子的,劳您给它寻个清净去处吧。它这把年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郭公公嘴唇翕动着,半天才挤出一句:"姑姑真是慈悲心肠。"
我望着这个陪李承烨从冷宫走到金銮殿的老太监,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这宫里像您这般记挂旧情的人,可不多见了。"
绣鞋终究还是落在了宫墙外的青石板上。
郭公公却像影子般跟了出来,往我手心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陛下早有交代,若姑姑执意出宫,便将这个给您。"
我掂了掂里头银票的份量,忽地轻笑出声。当年那个饿得眼冒金星还要分我半块饼的少年,终究是学会了用银子丈量情分。
十二岁那年他攥着沾满雪水的饼子,说什么都不肯往嘴里送:"阿姊,你前日还说饿得心慌。"
后来我们蜷在破庙里分食那半块饼时,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一百两银子能买多少这样的饼子?"
我望着他眼底跳跃的火光,随口答道:"能买下带院子的宅子,再养两只小羊羔呢。"
"那往后我若惹阿姊生气,便赔你一百两可好?"他眼睛亮得吓人:"阿姊可不能不要我。"
原来那时他就想好了要拿银子买断我们的情分。
我摩挲着荷包上熟悉的龙涎香,忽然想起他登基那日。金丝龙袍加身的人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说这是为我着想的恩典。
他哪里知道,最痛的不是他娶了旁人,而是他登基之后,口口声声怕我恃宠生娇,说是为我长久打算,逼我跪着接受所有安排,还要我把这当成恩典。
他根本不必这样的。说到底,我也就是个宫女。
他唤我阿姊,我便守着这份亲缘就好。
他唤我云儿,我便在方寸之地默默守望。
既不奢望独占天家恩宠,亦不愿与旁人共侍一夫。
甘心做个无名无分的宫婢。
可他终究不懂我。
那便罢了。
我默默接过郭公公递来的银两。
朔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身上,旧伤处针扎似的疼。
疼得我弯下腰,眼眶不受控地泛起潮意。
郭德海误以为我是因不舍而哽咽:"云姑姑若改主意,老奴即刻回禀圣上。"
我攥紧银袋子摇头:"湖州那户人家催得紧,再耽搁不得。"
老太监瞪圆了眼:"你在江南竟有婚约?"
"自是有的。"
朱红宫门吱呀作响,青布马车静静候在甬道尽头。
积雪压着车篷,宛如宣纸上晕开的墨团。
拉车的红棕马打了个响鼻,抖落满身霜花,倒像水墨画里走出的活物。
"云姑姑且留步!"郭德海追出两步,终究只是甩了甩拂尘,"当年若非姑姑相救……罢了,若遇着难处,托人捎句话便是。"
我福身告退,任由车帘隔绝那道灼灼目光。
车帘掀起的瞬间,药香混着梅气扑面而来。
驾车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眉眼清俊如竹。
他利落地接过包袱,温热掌心托着我肘间:"当心脚下。"
"启程吧。"我轻声道。
马蹄声踏碎宫墙阴影,惊起枯枝上的寒鸦。
那些漆黑羽翼掠过车顶,带着凄厉的啼鸣飞向天际,恍若前尘旧梦。
御书房内。
新帝李承烨从噩梦中惊坐而起。
又梦到母妃悬梁那夜了。
八岁稚子蜷缩在冷宫角落,看着生母的绣鞋在梁间摇晃。
掌事太监日日逼他磕头讨饭,疫病来时更是弃如敝履。
是琼华宫那位仙子般的姐姐救了他。
她说自己叫苏云儿。
他永远记得她咽着口水把米粥全喂给自己,记得她掌心温热抚过他额头的触感。
"阿姊,你会抛下我吗?"幼童攥着破衣角惴惴不安。
"别怕,我就在这里。"烛火在她眸中跳跃,"你唤一声,我必应你。"
此后十五载春秋,从冷宫到东宫再到金銮殿,她始终如影随形。好像他一睁眼就会看见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噩梦了。他不会再因噩梦哭喊,却还是一身冷汗。
“阿姊?”他脱口而出。四周一片寂寥。他莫名觉得心刺痛了一下。
案上灯火明灭。立后的诏书摆在那里。他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天下初定,军权仍在赵家。前殿后宫皆说赵婉容端肃得体堪掌凤印。
可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在那里写上赵婉容三个字。
该是另外三个字吗?
他只需抬眸便能望见琼华宫的飞檐挑破风雪帷幕。
那是他不惜违背祖制命人修缮的宫室,檐角比中宫的凤栖殿还要高出三尺。
御史台的谏言奏折如雪片般堆积在案头,他皆以朱笔压下不予理会。
犹记得困顿岁月里,他捧着清粥暗自发誓要予她世间至珍,而今这份执念仍未更改分毫。
可她呢?
赵贵妃曾言她恃宠而骄。
细想竟有几分道理。
昔年那个七窍玲珑的女子,最擅揣度人心,为他跪过佛堂求过恩典服过软语,如今却似换了魂魄。
先是与贵妃当庭争执,继而气得太后昏厥当场。
众人手忙脚乱救治时,她却冷眼旁观:"太后眼皮未颤分毫,臂膀僵直如木,分明是假作昏厥。"
他何尝不知?
赵家女执掌凤印,自是要为侄女撑腰作势。
当年这位太后能将先帝宠妃制成人彘,如今自然也能借题发挥。
只是此刻尚非撕破颜面之时。
她怎就不懂暂避锋芒的道理?
太后本欲罚她去皇陵守孝,是他用两个实权职位换得折中——佛堂抄经两个时辰。
谁料她再踏入御书房时,只肯垂首称"陛下"。
他往日总爱缠她唤那旧时昵称。
行七,这个唯有生母唤过的乳名,在她红唇轻启时才有了温度。
可自那日之后,她再未吐露过半分温存。
昨日司礼监呈上出宫名册,他原不必过目。
冥冥中却鬼使神差地翻开,果见"苏氏云儿"四字赫然在列。
掌印太监说是她执意请离。
他默然良久,终是暗叹:这般僵持终非长久之计。
犹记饥寒交迫时,她从野犬口中夺下半块饼子递来的模样。
那时他便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君临天下。
再不要她为自己受半分磋磨。
他原想与她剖白心迹:虽无后位,然若诞下龙子,必立为储君。
甚至打算此后独宠她一人,免教亲子再尝冷暖。
可当他满心炽热召她前来,换来的却是疏离的俯身礼。
那些未曾出口的情愫,忽然就梗在喉间。
偏巧赵贵妃捧着糕点闯入,二人又为支断簪起了龃龉。
贵妃哭闹不休,坚称那是御赐信物,定要罚跪四个时辰。
她竟一反常态,垂首认罚。
他莫名怒火中烧。
是气她不问簪子来历?
还是气她淡忘了往日情分?
又或是恼她这般漠然姿态?
本欲当场呵退二人,转念却想:四个时辰后天将破晓。
以她娇躯跪至天明,定会错过出宫时辰。
既能全了赵家颜面,又可留她在宫中。
只是这漫天风雪着实可恼,三月春寒竟似严冬。
李承烨望着殿外雪幕中单薄身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四个时辰……他分不清是何处传来钝痛。
"云儿,再忍忍……待到云开月明时……"
他不敢深想这般强留是否太过残忍。
只能赌她如往昔般心软回转。
可当晨钟响起,那抹素色身影竟强撑着起身,一瘸一拐消失在宫道尽头。
他忽然忆起生母自尽前那日,也是这般万念俱灰的决绝。
喉间泛起腥甜,急召郭公公:"赐她的盘缠,可收下了?"
"回陛下,苏姑娘收下了。"
他长舒一口闷气。
接纳了便算是宽宥。
不是抛却不要。
如此倒也妥帖。
她离宫避开赵氏漩涡,至少能暂避锋芒。
可今儿这鹅毛大雪,她素来畏寒得紧。
若真冻出病来,可叫人如何安心?
这心思像团乱麻,左扯右拽都理不清,末了只化作一句赌气的埋怨。
"宫外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巴巴地往外跑作甚!"
郭公公后颈沁出细密汗珠。
但凡沾上这位主,圣上便褪去九五之尊的威仪,倒似个患得患失的毛头小子。
天子抿了抿唇,终是启齿问道:"可瞧见往哪去了?"
"回陛下,云姑姑乘着马车往城门方向去,奴才听着……像是往湖州方向。"
话音未落,李承烨踉跄着扶住朱红廊柱。
"你再说一遍?"
车轮碾过青石板,转过两道巷口。
再往前便是平康坊的喧嚣地界。
我纵身跃下马车。
那辆青帷油壁车辘辘远去,碾碎一地残雪。
日头破云而出。
雪霁天晴,倒像是好兆头。
青楼楚馆仍带着宿醉的慵懒,市井烟火已袅袅升上半城。
平康坊照旧人声鼎沸。
我寻到熟悉的馎饦摊子,炭火正烧得旺。
关西口音的摊主一见有客,吆喝声都亮堂三分。
要了碗胡辣汤饼,配着新烤的馕。
偷偷多撒两勺胡椒。
两口热汤下肚,辛辣气直冲天灵盖,呛得我泪如雨下。
"小娘子莫哭。"摊主递来粗布帕子,"喝碗热汤,再大的愁怨都化了。"
我含泪轻笑。
他早认不出当年落魄模样,却还是这般良善。
那年与李承烨躲在此处避祸,我高烧不退。
他硬是给人扛了一天麻包,换来碗热汤饼。
胡椒不要钱似的撒,怀里揣着滚烫的馕,小跑着寻来。
胸口烫得通红,还咧嘴笑:"云儿快吃,凉了就坨了。"
那夜我梦魇缠身,梦见他坠下万丈深渊。
惊醒时正对上他惺忪睡眼,泪珠簌簌滚落。
少年慌了神,指节发颤地拭泪:"谁惹阿姊伤心?我剁了他!"
最是年少赤诚心,偏叫人信了那海誓山盟。
逃亡岁月尽是风霜,唯藏身此处时,尚存几分暖意。
若时光停驻此刻,该有多好。
可这世间好物,终究如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想到此处,口中汤饼竟比苦胆还涩。
罢了,这般也好。
没有真心实意的假意,如何能骗过暗处眼睛?
我本就是湖州籍贯,寻个同乡接应再合理不过。
只是这马车去的方向,偏不是湖州。
既是要走,便走得彻底些。
让他寻不见踪迹才好。
琼华宫中。
李承烨独立桂树下。
初栽时不过三尺幼树,如今已亭亭如盖。
积雪压枝,风过簌簌落满襟袖。
三花猫蜷在树根打盹。
往日这时候,总有温软手掌将它抱进暖阁,轻声嗔怪:"小懒猫。"
他总会厚着脸皮贴上去。
"云儿怎么对狸奴比对我还上心?"
她总归是脸颊泛红地嗔笑:"你竟与畜·生争风吃醋!"
这念头在他心里翻涌过千百回——若能化作她怀中那团雪球该多好,日日蜷在她心口窝。
记得初遇时她确是这般待他的。
待他病体渐愈,那抹温香软玉便再不肯施舍半分。
她素来见不得弱小受苦。
可造化弄人,偏生他不能示弱。
唯有铸成铜墙铁壁,方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就像此刻她执意离宫,只当是寻常赌气出走。
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箭早已悬于顶。
他独倚回廊,夜风卷着残叶掠过玉带钩。
"陛下,暗桩都清干净了。"影卫如鬼魅般现身。
"她去了何处?"
"平康坊。"
"做何消遣?"
"用了碗热汤饼。"
话音未落,影卫忽觉脊背发凉。
"继续说!"李承烨攥紧廊柱,指节泛起青白。
"云姑姑她……在街市上泣不成声。"
心口像被利刃绞着,他踉跄扶住朱漆栏杆。她定是忆起旧时在教坊的苦楚,忆起那些相依为命的光景。
平康坊……她终究还是记挂着过往。
"云儿怎会弃我而去?"他喃喃自语,恍若溺水者攥住浮萍,"湖州那桩婚事,必是诓骗我的障眼法。"
怀中三花猫懒懒翻了个身,他有一搭没一搭顺着毛:"可知为何唤你三花?阿姊是长姐,我排第二,你这小东西最会撒娇耍赖,整日赖着阿姊撒娇。"
往日总嫌这畜·生分宠,而今却觉亲切。
"待阿姊归来,我们三人……"喉头忽地哽住,他慌忙转了话头:"她用完膳又作何消遣?"
影卫垂首:"在兰舍赁了间厢房,逛遍东市西市,最后买了支竹簪。"
"竹簪?"李承烨瞳孔骤缩。
他亲赠的羊脂玉簪呢?这节骨眼上买劳什子竹簪!
腿伤未愈,她怎敢徒步跋涉?明知拖不得,偏要这般作践身子!
往日情状闪电般掠过——"平康坊三教九流混杂,便是官家鹰犬也寻不到此处。"她曾倚着斑驳墙垣轻笑,"若有一日厌了红尘,便在此处当个卖花娘可好?"
冷汗浸透中衣,他猛然惊觉:这哪里是闲逛,分明是金蝉脱壳之计!
"备马!"嘶吼声惊飞檐下宿鸟。
"陛下三思!"影卫以剑拄地,"赵将军已在御书房候了两个时辰,此时离宫……"
李承烨攥紧拳头,指缝渗出血丝。
世人皆道他坐拥四海,可这锦绣河山从来不是他一人的天下。就像此刻,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却不得不在家国与私情间煎熬。
"她莫不是真要舍我而去?"喉间泛起铁锈味,"即便不要我,怎连性命都弃如敝履?再遇刺客,你当那三脚猫功夫抵得住夺命剑?"
影卫握紧剑柄,字字如钉:“陛下,留得青山在啊!”
胸中气血翻涌,他被庞大的恐慌笼罩着。
太懂她的倔强脾性了。
看似绵软如柳絮,内里却似淬火钢。他最惧的,是青山依旧苍翠,却再无人凭栏相望!
怎料李承烨竟遣了影卫盯梢。
这些年陪他颠沛流离,早将危机意识刻进骨血。何况他调教暗卫从不避讳于我。连影卫疗伤的药膏都是我亲手调制的。
这般明晃晃的尾随,当我是瞎子不成?这疯子莫不是失了智?朝堂此刻何等凶险?
血雨腥风,杀机暗涌。纵使他不惜命,总该为黎民苍生考量!
皇权更迭的戏码再度上演,遭殃的终究是布衣黔首。原想暂歇驿馆,待腿疾缓和再行启程。
可自打瞥见那抹黑影,我便断然决定即刻抽身。只是天地茫茫,何处才是归途?
穿越者本无根可系,谈何叶落归根?罢了,且行且看罢。
为甩开尾巴,马车里施针封了痛觉。此刻旧疾复发,倒也算不得什么。区区腿疼,忍得!
初入平康坊时是娇怯少女,再出城门已成跛足少年郎。接应之人立在城郊城隍庙前,青衫被夜风鼓起。
怎会是崔世元?湖州杏林崔氏二公子。湖州乃苏云儿故土,我承继着她的记忆残片。
筹谋出宫那日,便托了位湖州籍的掌事姑姑寻个同乡医者。这方天地,我拿不出金银财帛作交易。
他既应下未婚夫婿的名分,我便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如此两清,最是妥当。
那日车驾中,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犹在眼前。偏生我眼尖瞥见跟踪者,仓促跳下马车。
原以为他早返湖州去了。谁料竟在此处守候。
马车帘幕微动,他躬身长揖。"苏姑娘,唐突了,又见故人。"
淡淡药香随夜风沁入鼻端。
"在下听闻姑娘精于疫病防治,斗胆恳请援手江南。"这般急切,偏又克己复礼。
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言辞间尽是恳切。这才是医者本心啊。
霎时忆起前世疫情肆虐时,多少同仁拼却性命仍束手无策。
那种锥心之痛,至今想起仍觉窒息。那便去江南走一遭罢。
"崔郎中言重了。"我轻摆素手。
"岂不闻假凤虚凰终须散?"他白玉般的面庞腾起红云。
"敢问江南现下光景?"
崔世元长叹:"十户空九,满目荒凉。"
我眉心微蹙。自穿来那日便知,这时代瘴疠横行如家常便饭。
每三五年便要卷土重来。当年用青蒿法救下宫闱众人,太医院也得了方子。
怎的江南道又沦为疫区?莫非病邪生了变数?
"敢问郎中,如今施的是何方子?"
"黄花蒿煎水,日服三次。"
我以手扶额。果然还是错传了方子。
世人总觉煎煮方显药效。可青蒿素遇热即分解,这般熬煮岂不白费?
"黄花蒿无错,错在炮制。"我指尖轻叩案几。
"需取鲜蒿一握,清水二升浸渍,绞取汁液顿服。"
"青蒿煮水,南辕北辙啊。"
崔世元望着漫山青翠的黄花蒿,不禁长叹一声:"苍天果真慈悲为怀,竟给江南留了生机。往年此时蒿芽才冒尖,如今竟已枝叶繁茂,漫山遍野的生机竟比往年更盛三分。"
我闻言心头微震。这异常蓬勃的春意,莫非真有天意眷顾?江南今春反常的暖意尚在其次,冥冥中那股熟悉的牵引感再度浮现——难道真是系统力量悄然复苏?
正思忖间,车外陡然炸开小厮撕心裂肺的恸哭:"二郎君!老太君和老爷就吊着最后一口气等您回去啊!"
崔家竟也遭了瘟疫。崔世元空有满腹医理却从未真正临症施治,只怕来不及挽回双亲性命。我当即调转马头,与他策马狂奔直奔湖州。
整座城池笼罩着死寂阴云。崔家二老唇色发紫,浑身战栗着陷入半昏迷状态。崔世元望着至亲,眼眶瞬间赤红:"我救得了满城百姓,为何救不了自家血脉?"
这声悲鸣如重锤砸在我心口。何尝不是如此?我不仅没能自保,还累及母亲遭劫。但此刻容不得半分颓丧,生死博弈已在血泪中展开。
我强忍着反复发作的腿伤——那封闭针的痛楚此刻竟反噬得愈发凶猛,将浸渍绞汁的古法倾囊相授。看着一户户紧闭的朱门重新敞开,看着绝望眼眸里跃动的星火,残破身躯竟迸发出奇异力量。
崔世元始终与我并肩作战。越来越多的医者加入这场战役,湖州城渐渐从瘟疫魔爪中挣脱。百姓们跪地叩谢:"崔家恩同再造!该当立生祠供奉!"
"此乃顾郎中妙手回春。"崔世元拱手推辞,与我早有约定——以我母姓示人,免得被李承烨察觉踪迹。
"定是观音座下药王菩萨显灵!"百姓的传颂如春风野火,顾药神的名号迅速传遍江南。
离开湖州那日,我与崔世元策马奔向苏杭。作为疫病核心区,沿途景象令人肝胆俱裂。往日锦绣江南已成荒芜之地,草席卷尸随处可见,野狗刨尸引来乌鸦争食,活脱脱人间炼狱。
我片刻不敢停歇,恍惚又见前世急诊室彻夜不灭的无影灯,听见救护车呼啸划破长夜的嘶鸣。生与死的较量,从来容不得半点喘息。
"阿姊当真不要我了?"熟悉的声音让我猛然驻足。抬眼便见李承烨泫然欲泣的模样,转瞬又扬起得意笑颜:"瘟疫指路,我自然能找到你。"
我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陛下可知此举何等荒唐?若染病殒命,江山社稷该如何?"
"怎会荒唐?"他理直气壮挺直腰板,"朕带太医院精锐南下,正是为解万民倒悬。再说……"声音忽然低软下去,"阿姊怎不问问我病得重不重?"
望着他泛红的眼角,我无奈抚额。
好吧,你的天下,你的百姓,你喜欢就好。
我拂袖而去。
身后忽地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李承烨直挺挺栽倒在地。
暗卫如鬼魅般掠出阴影。
"苏姑姑,圣上为寻您踪迹,连月来风餐露宿昼夜奔袭,专往疫疠横行之处闯。
陛下确是染了时疫,却执意不肯宣召太医。
说这条命原就是姑姑给的,非得您亲自治病才肯服药。"
我心尖猛地揪作一团。
方才他强打精神与我周旋,我竟未察觉半分异样。
若当真是疫病复发可就棘手了——三年前他患疟疾时,全靠黄花蒿汁续命。
如今旧疾再犯,只怕体内已生抗药性,寻常方子哪还能奏效?
我急奔至山崖边,专挑最鲜嫩的蒿尖采摘。回程路上将青石臼擦得锃亮,细细将蒿叶碾成翠色药泥。
这捣药的力道最是讲究,既不能使蛮力破坏药性,又得将纤维尽数捣烂,更要命的是绝不能让石臼升温。待得满手青汁地喂他服下,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高热反而愈演愈烈,烧得他唇瓣都泛起皲裂的血丝。
一咬牙,我从贴身里衣掏出那个宝贝似的青瓷瓶。
里头盛着我在深宫夜夜捣鼓出的青蒿结晶,纯度几何连我自己都拿不准——说是救命的良药,或许更似穿肠毒药。
他烧得迷迷糊糊,仍记得攥紧我袖口:"阿姊,这黑乎乎的是甚?"
我硬着心肠道:"穿肠毒!"
这倒是实话。
他竟乖乖咽了,喉结随着药汁滚动两下。
我瞪大眼睛:"毒药你也敢吞?"
"阿姊给的……"他蜷在我膝头,烧得泛红的眼尾洇出水光,"你说要在江南置宅院等我的……阿姊从不说谎……"
往日他闹腾时总爱追着喊"云儿",此刻虚弱起来,倒又变回当年那个从狗洞爬进来,蜷在桂花树下等我的小七。
我鬼使神差地抬手轻拍他后背:"好,等你好了……"
他忽然将面颊贴上我掌心,睫毛剧烈颤动:"别抛下我……"
泪珠顺着他眼角滑落,洇湿了我裙裾。
方才还闹腾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乖顺得像只收起利爪的猫儿。
我却吓得肝胆俱裂——这般人事不省的模样,竟与前世实验室里那些濒死的实验体重叠。
整夜我都守在榻前,盯着他起伏的胸膛不敢合眼。
直到晨光熹微,他终于掀开沉重的眼皮。温热掌心抚上我眼下乌青:"谁又惹我们阿姊掉金豆子了?"
我慌忙别过脸:"胡说什么!我是琢磨出新药方高兴的。"
"是是是,阿姊说甚么都对。"他哑着嗓子笑起来,倒真像足了当年那个追在药箱后头的小尾巴。
正说着,崔世元风风火火闯进来:"顾神医大喜!江南疫疠有救了!百姓们说要给您立生祠呢!"
我连连摆手:"不过是取天地之精华补人身之亏损,实乃天道轮回,岂敢贪功?"
话未说完,这些日子强压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前世今生的无力感在胸腔横冲直撞——那些在ICU外守候的日夜,那些无力回天的病例,此刻尽数化作滔天巨浪。
眼前蓦地一黑。
恍惚间有道声音在耳畔炸响:“苏云儿,你终于自我觉醒,成为一个真正的医者了。
医者仁心,但行好事, 莫问前程。你的任务完成了, 可以回家了。
你的妈妈在那里等你呢!”
“回家……妈妈……”这两个词在心底炸开, 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坚强。
期盼,不舍, 委屈, 欣喜……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向我涌了过来。
我身子一歪就晕死过去了。
“喂, 喂, 你要不要告别一下再走?”系统好言相问。
告别吗?
我最后凝视着这个承载半生的尘世。
原来仓促的离别,竟是这般蚀骨灼心。
周遭时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连风声都凝固成冰。
唯有李承烨是跳动的活火。
他蜷在雕花床榻前,肩膀微微抽搐。
说真的,这孩子哭起来真不体面,泪痕把妆容都冲花了。
"别哭了好不好?"我在心里无声叹息。
"阿姊,都是我害了你……"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哽咽,"若我不来寻你,你何须这般劳心劳力……阿姊,莫要丢下小七可好?你说过天上地下,总要带着我的……"
指尖无意识蜷缩,多想像幼时那样揉揉他发顶。
可这次,终究要食言了。
我要去的地方既非九霄云殿,亦非黄泉彼岸。
喉头像堵着团棉花,肢体也似灌了铅。
"宿主,他执念太深了。"系统开始催促,"精神力纠缠太紧,我无法剥离你们。必须让他主动放手,否则时空通道就要关闭了。"
我在意识深处反复默念:"小七,放手吧……"
"我不放!"他突然抬头,发冠歪斜着晃动,"你答应过此生不离不弃!你说我们三个要永远在一起的!三花还在桂树下等着呢!"
是啊,我的小七和三花。
放弃他们,像从心口剜肉般疼。
我也曾幻想过青砖小院,鸡犬相闻。
你挑水来我浇园,再养只橘猫晒太阳。
可小七,你该明白的,执念若成枷锁,终会化作噬人的恶鬼。
我不愿你我之间滋生怨怼。
更何况,你是九五之尊。
你的天下苍生,岂能困于儿女情长?
“小七, 我也想妈妈了。”"我努力勾起嘴角。
他瞳孔剧烈震颤,攥着我衣袖的手渐渐松脱。
他最懂我的,懂我对异世亲人的牵挂。
最后关头,终究舍不得我为难。
有温热液体砸在颈侧,一滴,两滴,三滴……
寒意顺着脊椎蔓延,恍惚又见初遇那年的雪。
那时我总爱念叨:"飞光飞光,劝君更尽一杯酒……"
自打遇见他,再没完整背完这首诗。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遇见他,便全忘了。
琼华宫的桂树,开了又落。
他常伫立树下,衣袂被风掀起时,会慌乱回眸:"是阿姊回来了吗?今年花开得极好,你看见了么?"
记得那些寒冬腊月,他们总是一起盼着春暖花开,盼着新桂酿酒。
年年春日花似锦。
只是再无人嗔一声“小懒猫。”
也再无人红着脸笑问:“你还能和一只猫比?”
统提示音突然尖锐响起,时空裂隙即将闭合。
我最后望向那个蜷缩的背影,他正用袖子胡乱擦脸,却不知泪水早已浸透明黄龙纹。
这大概就是永别了。
我的小皇帝,从今往后,你要做个好君主。
莫再让三花蹲在宫墙头,守着永远不会开启的院门。
来源:爱读书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