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来,哥哥一朝金榜题名,爹按捺不住心中的希望,追问:“儿子,你现在出息了,我那个孙子,能把姓氏改回咱们田家吗?”
我哥十八岁那年,被命运推着,入了赘给了我嫂子。
嫂子曾给出承诺:只要生下一个孩子,就准许我哥继续读书深造。
后来,哥哥一朝金榜题名,爹按捺不住心中的希望,追问:“儿子,你现在出息了,我那个孙子,能把姓氏改回咱们田家吗?”
哥成亲那天,娘亲沉着脸,坐在正堂上座,脸上的愁容比喜气浓重百倍。
哥哥进城苦读五年,不仅耗尽了家中积蓄,连个最低等的秀才功名也没能捞到。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爹在外受伤,伤势沉重,急需巨额药费救治。
当时,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
第一条路,是眼睁睁看着爹爹撒手人寰;
第二条路,是卖掉年仅十二岁的我。而且,寻常卖做婢女的钱根本不够,我必须得被卖去烟花柳巷。
最后一条路,也是唯一的生路,就是让哥哥去当赘婿。
就在那一天,牙婆和我的嫂子几乎是同时踏进了家门。
牙婆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脸,笑得合不拢嘴,声音尖细:“姐姐尽管放心,你这闺女去了我那儿,保准是吃香喝辣,一辈子享尽富贵,不必发愁。”
而我的嫂子,她却是板着一张脸进来,“啪”地一声将一张契书扔在桌上:“您瞧瞧这份入赘文书,一旦签下,田盛便是我冯家的人。只要我冯家有一口肉吃,就绝不会断了你们一碗汤水。”
她们两人都是听闻我家急需用钱,不请自来的访客。
结果,那个笑嘻嘻的牙婆被轰了出去,反倒是那位板着脸的嫂子留了下来,吃了顿饭。
那顿饭,娘亲宰杀了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鸡腿夹给了客人,而那只带着飞翔寓意的鸡翅膀,则夹给了我哥。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旁人家,翅膀都是留给即将出嫁的女儿,寓意着远走高飞。儿子变“女儿”,即便是大喜的日子,娘亲也高兴不起来。
我偷偷问哥:“哥,要是把我卖了,是不是情况会比现在好一些?”
他猛地敲了一下我的头,语气坚定:“卖了你?那不如咱们全家一起吊死在房梁上,一了百了!”
他心里其实充满了挫败感,他本可以考中的,偏偏应考那天腹痛难忍,卷子上几乎没写几个字。倘若顺利考中,多的是人愿意借钱给家中救急。
可他表面上依旧笑着,装作一个真心实意迎娶新妇的新郎。他戳了戳我的脸颊,柔声道:“小满乖,你也笑一笑,你嫂子又不是强抢民男,她是真金白银花了那么多钱,咱们理应念着人家的好。”
他敢戳我的脸,却不敢触碰娘亲那张拉得老长的脸。娘亲的表情,引得那些宾客在下面偷偷发笑。
“我就说‘冯要钱’怎么能找到如此俊俏的郎君当赘婿,敢情是终于舍得大出血,花大价钱买来的呀。”
“你看看人家老娘那张脸,啧啧啧,真是作孽啊。”
“可不是嘛,要我娶了一个整日里在男人堆里进进出出的媳妇儿,我也笑不出来。”
嫂子是蓉城赫赫有名的女富商,从父母留下的一个小豆腐摊起步,一步步做成了今天的大商行。在这世道,做生意的人大多是男子,她自然少不了与人打交道。即使娘亲再不喜欢这门婚事,也只能说一句“实属无奈”。
那些嘀嘀咕咕的,都是嫂子的亲戚。当初嫂子父母亡故,他们尽情欺负她;后来嫂子发了财,他们又过来占便宜。占不着,就给她起了个浑名,叫“冯要钱”,说她贪财无情。
娘亲招手让我过去,压低声音道:“瞧见那几个吃得满嘴流油,还在编排你嫂子的人了吗?去,把厨房里那个苦得要命的瓜,碾成汁,全都拌进她们的饭菜里,让她们尝尝欺负咱们家人的滋味。”
吩咐完,我听到她轻轻地叹息自语:“唉,都是可怜人,钱都收了,我这是在摆什么架子呢。”
接着,她一转头,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脸。
哥哥是入赘,嫂子不必在婚房等待,两人是一同出来敬酒的。在娘亲笑起来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嫂子也笑了。那笑容不像她对别人敬酒时的敷衍假笑,而更像是我对娘亲撒娇时露出的那种纯粹的笑。
她一笑,当真是风华绝代,好看极了。
我并非有意偷听哥哥和嫂子的洞房花烛夜。
嫂子家中没有长辈,前期筹备又不尽心,婚礼流程有些混乱。婚床上只撒了莲子,却没有花生。我发现后,便想着偷偷扔点花生上去。
可等我折返回去,房门已经紧闭。
门内的烛光忽闪,我看不清哥哥的神情,只听到他声音里的窘迫与紧张:“你、你别害怕,蜡烛会慢慢变暗,我也会温柔一些的。”
嫂子却推开了他,语气带着一丝豪迈:“傻子!洞房的蜡烛越亮越好,你赶紧拿剪子去剪剪烛芯!不够亮,岂不是白费了你这张俊俏脸庞?”
都说新嫁娘害羞,可在我们家,害羞的那个人似乎另有其人。
嫂子接下来的话语更是大胆露骨。哥哥似乎被她压在了身下,她斗志昂扬地说:“田小郎,我不管你是为了银钱还是为了恩情,进了我冯家的门,就必须努力让我怀上孩子。今夜是第一次,你可要让我好好瞧瞧你的‘本事’!”
我还在纳闷田小郎是谁,突然想起,嫂子比我哥大了三岁,称呼他一声“小郎”,也是情理之中的。至于接下来那“本事”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一个路过的丫鬟红着脸,把我牵走了。
我也不敢问娘亲,她和嫂子之间还是存在着一丝别扭与隔阂。
嫂子将我们一家安排住在最大的院子,可娘亲偏要带着我和爹窝在小偏院里。嫂子派来的丫鬟小厮,娘也直说受不起。就连一日三餐,她都只打发我出去跟哥嫂吃,自己则在小偏院里喝清粥。
哥哥和嫂子差一点就要天天站在院子外面请她了,可她始终不为所动。
我问娘亲是何缘由,她叹了口气:“这些都是人家姑娘的产业,哪有体面人家让儿媳妇养活一大家子的?我吃得越多,你哥在人家面前的腰杆子就越直不起来。”
我非常喜欢嫂子。她不把我当作小丫头,见我喜欢数铜钱,就把我安排在账房里数个痛快,还让账房娘子出题来考我。
她教诲我:“学吧,能学多少就学多少。这世上,只有学到手的本事,才永远不会离你而去。”
于是我瞒着娘亲,偷偷把娘亲的心思告诉了嫂子。
她摸着我那稍微长胖了一些的小脸蛋,问道:“红烧肉好吃吗?”
我猛地点头:“好吃的!”
“那嫂子把小厨房搬到你们院子里,让田婶天天烧给你吃,好不好?”
嫂子说这话时,笑得很是狡黠。很快,我就明白了她在笑什么。
肉是什么?肉是这天底下最霸道的美味。
在那个小小的偏院里,三层五花的肉块,被铁锅熬得滋滋作响,加上冰糖、倒入酱油,再放上几颗五香八角。那香味,连睡着的猪都要流口水,何况是没睡着的娘亲。
第一顿,她囫囵喝完稀粥就逃回了房间;第二顿,粥还没进嘴,她就开始不停地吞咽口水;等到第三顿,我悄悄塞了一块大肉进她嘴里,“咕咚”一声,她顺着口水咽了下去,再就着两口大白饭,嘿,吃得比谁都香。
只要吃了第一口,就会习惯第二口。再矫情,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告诉娘亲,多设一个小厨房,就要多请人手。她一听,便老老实实地坐到了跟嫂子同桌吃饭的饭桌上。
然而,院子我们是没法搬的。
因为爹爹,他还不知道,在他这段时日的迷糊中,他引以为傲的好儿子已经入了赘。
大夫说爹当初从山坡上摔下,脑中有淤血,需要一直用药吊着。即使如此,他每天清醒的时间也很短,除非我们舍得用猛烈的刺激唤醒他。可刺激的结果,是人彻底康复,还是直接撒手人寰,那就不好说了。
娘亲不敢冒这个险,她宁愿爹爹在清醒时能陪她说说话,也不要再也见不到他。
她骗爹爹说,哥哥遇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好同窗,这是人家家里的偏院,借给我们住,方便看大夫。至于哥哥,他还在书院里用功读书,所以回来得少。
爹问治病的钱从何而来,娘亲拿出了一张欠条:“还是盛哥那个同窗借的,人家相信咱们儿子以后能飞黄腾达,想提前结个善缘。”
谎话编得滴水不漏,我爹便也信了。
可我毕竟只是个孩子,担心自己演不好,不敢待在院子里,于是整天跟着嫂子跑前跑后。
这么一跟,我发现我哥和嫂子还挺般配。
哥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娘亲从小没惯着他,什么活都使唤他干。有了我之后,爹娘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他给我扎辫子、洗尿布,甚至我磨坏的那些破裤子,他也帮我缝补过。
而嫂子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在商行里管着百十号人,说一不二,大家见到她连脸皮都会忍不住绷紧,特别威风。
我好几次看到,哥哥望着嫂子发号施令的背影,眼睛里亮得不像话,那眼神里有欣赏,更有沉醉。
可她在家里却很迷糊,到了晚饭时分,她连自己午饭吃了没吃都记不清。
娘亲刚愿意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还好好陪了几顿。可半个月后,就经常见不到她的人影了。
有一次半夜,嫂子胃痛得在床上翻滚打转。哥不敢惊动娘亲,叫我去陪着,自己驾着马车就把大夫请了过来。
那天晚上,哥哥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听大夫说,嫂子这根本就是老毛病了,他已经开过很多药,再三嘱咐嫂子按时吃饭,可嫂子一次也没做到,总是反反复复地发作。
给嫂子喂药时,哥哥沉着脸,语气带着责备:“苦死你活该!叫你钻到钱眼里,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惜!这下可知道要好好吃饭了?”
嫂子在哥哥面前一贯是强势的,这次也不例外。她虚弱得满脸是汗,还是把眼睛一瞪,强撑道:“赚钱当然要钻到钱眼里!就像你读书就得扑在书本上,不然财神爷又不是我家亲戚,凭什么让我发财?”
可也许是哥哥难得凶她一次,也许是哥哥虽然凶她,但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满满的担忧。说到最后,她又拉着哥哥的手,软下了语调:“好嘛好嘛,是我的错。大不了以后你来管我吃饭,我家小郎,不是最会磨人了吗?”
我在旁边听着,明明什么也没做,脸颊却烧得通红。再看我哥的脸,感觉比我的还要红。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还在房里。两人立刻板起了脸,异口同声地把我赶了出去。
哥哥得了嫂子“管她吃饭”的话,就像得了御赐的命令,一到做饭的点就往厨房跑。
做饭的手艺他肯定不如厨娘拿手,但他翻阅典籍,找了许多养胃的方子,喋喋不休地教给厨房的田婶她们做。他烦得,婶子们见了他就忍不住往耳朵里塞棉花。
但这么做的效果不错。嫂子从前吃一顿落一顿,现在起码吃两顿才会落一顿。
可我娘亲不乐意了。她一拍哥哥的后脑勺,责问道:“天天追着媳妇儿跑,你的书不念了?”
她将哥推出厨房,嗔怪道:“真是生了个冤孽!入赘给人家了还不让我安生!你去读你的书,她去做她的生意,家里就我是个闲人,我来操心吃饭的事情行不行?”
她既不想哥哥在这些家事里打转,又担心嫂子的胃再出问题,于是接替了哥哥,拎着饭盒,一日三餐追在嫂子身后喂食。
说实话,这比哥哥还管用。嫂子跟哥哥会发小脾气,可对着娘亲,却温柔得像水一样,娘亲说什么她都应。
哥哥回来拜托娘亲,一定要坚持喂下去。他说:“软玉十二岁就失去了父母双亲,她对长辈最为敬重。您在婚礼上帮她说话,她都记着,她把您当作半个娘亲,您说的话比我好使多了。”
若说娘亲从前对嫂子是三分心疼,经过这一回,就涨到了八分。
连吃饭都管了,穿衣、洒扫、逢年过节这些,可不就是顺带手的事情?等娘亲忙得连睡觉都打呼噜的时候,她才皱着眉头问我:“小满啊,你说娘是不是被你哥那对黑心肝的夫妻给坑了?我忙得脚不沾地,反倒是让他们成了甩手掌柜。”
想了想,她又释然了:“算了算了,你嫂子是真不容易。家里和商行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全靠她精打细算,顾不过来家里也是应当的。没事的时候,你也去多帮帮她。”
我嘿嘿笑着不说话。忙点也好,虽然心操得多了点,但爹爹昏睡的时候,娘亲再也没时间对着他叹气了。
我本以为哥哥会专心念书,尽快考个功名回来,到时候爹爹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
可我耳朵太灵敏,在书房外面,又偷听到一件让人不太高兴的事情。
哥哥和嫂子似乎在商量今年的科考。嫂子声音略带决绝地说:“成亲前我就跟你约定好的,只要我一天没生出孩子,你就一天不能参加科考!明天我就跟娘亲说,你今年不考了。”
哥低低地“嗯”了一声,回道:“还是我去说吧,就说我还没准备好。做儿子的,她还能打两下出出气。你去说,对你们俩都不好。”
嫂子没有说话。只是从那天起,她罕见地每天都早早回家,吃了晚饭就拉着哥哥往房里钻。这让娘亲一时生气哥哥不争气,一时又高兴他们夫妻感情和睦。
如果没有书房那一出,我也会觉得他们感情好。可现在,我闹不明白了。
我问哥哥:“哥,你现在,喜欢嫂子吗?”
哥哥轻轻地叹了口气:“小满,爹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我无用得只能选择卖掉自己。而你嫂子呢?她十二岁就敢跟上门闹事的亲戚拼命,敢扛着岳父的白色丧幡,从街头喊到街尾,说她就是冯家的传承,敢签下契书说她这一辈子只赘不嫁。她从那些想要吃人的宗族手里,护住了她爹最后一点心血。”
“她就像一棵东西南北风都压不倒的竹子。这么坚韧的人,有谁会不喜欢呢?”
哥哥的回答,表达了深深的喜欢。我不再追问,只能天天在心里默默祈祷:送子娘娘啊,快点让我嫂子怀孕吧!
就这么祈祷了半年。有一天,嫂子在饭桌上对着一道鲫鱼汤,“哇”的一声就开始呕吐。呕着呕着,她和娘亲突然都笑了。再叫大夫来一搭脉,果然是有了身孕。
那一年,是我见到嫂子以来,她最看重自己身体的一年。大夫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连两桩大生意,为了腹中的孩子,她都忍痛放弃了。她捧着肚子对着月亮喃喃自语的样子,一看就是爱极了这个孩子。
我听到她昂着头在说:“爹、娘,我做到了。我没有让冯家断了香火,我也没有辜负你们传给我的手艺和摊子。”
我从府里爱八卦的婶子们嘴里大概知道,她有很相爱、很疼她的爹娘。她娘生她差点丢了性命,她爹就想方设法不再让她娘怀孕。
她叫软玉,因为她家最珍贵的就是养家的那一板板豆腐,那些读书人都把豆腐称作“软玉”。她爹觉得真好听,便欢欢喜喜地取来给她做了名字。
可只有女娃娃的家,总是会被人奚落。她从小就跟她爹发了誓,她不嫁人,她要把人赘回家,让她的孩子都姓冯。
现在,她终于要有第一个姓冯的孩子了。
生产那天,我们提前请了城里最好的两个稳婆,就连扎针的大夫,也备得妥妥当当。可全家人还是煎熬了一夜。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娘亲连煎药的手都在颤抖。哥哥根本顾不上什么产房不能进的规矩,他守在床边,死死握住嫂子的手,生怕一放开,人就真的没有了。
我跪在院子里,一遍遍地求菩萨,求嫂子的爹娘。这么努力生活的嫂子,就该活得长长久久啊。
孩子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把脉的老大夫脸色凝重。他把哥哥叫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哥哥红了眼眶,焦急地扯住他的胳膊,直到老大夫再三点头,他才放松下来。
他深深地望着嫂子躺着的房间,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收敛表情,又走了进去。
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全家都疼到了眼珠子里。
名字是嫂子取的,叫冯平安,寓意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小名是我娘取的,叫小老虎,希望她强壮有力,只有她挠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
至于我哥,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取名字这事儿,倒是用不上他。
平安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年,我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和嫂子。那些药材和补品,即便是娘亲,也只能在旁边打下手。
嫂子躺了小半年,铺子的生意丢了好几笔。她实在着急,偷偷地往外跑。哥哥跟她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还是嫂子赢了。哥哥只能抱着孩子追在后面,等她太累了,再把她拉回家休息。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读书考试,自然是没人提起的。
直到平安满一岁,能够跌跌撞撞走路时,哥哥才重新开始发愤图强。
这一次,他不用为束脩和笔墨发愁,不用担心爹爹的病情,他踏踏实实地往返于学馆和书房,埋头苦读。先中了秀才,又赶上了三年一次的举人考试。
娘亲把城里大大小小的庙宇全都拜了个遍,头磕得虔诚。就在金桂飘香的时节,一阵响亮的锣鼓声在家门口敲响。
那些报喜的差人,声音又响又亮地高喊着:“报!贺喜福寿巷冯家,田盛田老爷,高中乡试第三名!报!贺喜福寿巷冯家,田盛田老爷,高中乡试第三名!报!贺喜福寿巷冯家,田盛田老爷,高中乡试第三名!”
他们喊到第三遍,娘亲和嫂子才欢喜地反应过来。嫂子把早就准备好的喜钱,一箩筐一箩筐地拿出来撒,半个巷子的人都涌过来道喜。
家里准备了十二响的爆竹,从下午放到晚上。不停有人上门讨要糕点和粽子沾喜气,这是蓉城的风俗。娘亲陪着婶子们在厨房,眉开眼笑地蒸了一笼又一笼。
太热闹了,热闹得我们都忘了,爹爹偶尔是会醒来的。
他听着外面震天响的声音,问是不是又过年了。守着他的大叔一时高兴,忘记了爹爹不能受刺激的医嘱,笑着恭喜他儿子高中。
等我们赶到时,他早已经吐了一大口血,昏迷过去。
也许是家里的坏运气都走光了。娘亲心惊胆战地等着,等来的却是大夫的好消息。他说爹爹脑子里那块淤血散了,好好休养,说不定能完全康复。
这比哥哥高中还让娘亲欢喜。她照顾爹爹的脸,比外头的太阳还要晴朗。
可爹爹对家里的状况,仍有些迷糊。
嫂子和平安,他都是第一次见到。他只觉得自己睡了一段时间,就有人帮他把儿媳妇娶回来,连孙女都有了。他吃药锻炼的劲头都足了,就想着能早点有力气陪孙女玩。
所以,没有人敢告诉他,他孙女姓冯不姓田。
娘亲本打算等爹爹身体再好一点,就带他回村里。入赘终究是不光彩的事情,我们没通知亲戚和乡亲。那里离城里远,不容易穿帮,能瞒一时是一时。
但有些人,却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了。
有媒婆打着拿糕点粽子的幌子,东钻西钻,钻到了我爹的跟前。她笑得见牙不见缝,谄媚道:“大老爷,给您道喜了!您儿子如今可是举人老爷,再当一个赘婿,多让人笑话啊!我这里有好多好人家,都想把闺女嫁给您儿子呢,您要不要先瞧瞧?”
她没说谎。这两天只要出门,就有人在我跟娘亲面前念叨这种小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嫂子要等到生了孩子才准哥哥去科考。原来中举以后,哪怕他已经成亲了,也会被很多人惦记。
我娘亲冲进院子看到这一幕,抬手就要挠花媒婆的脸。可爹爹却脸色煞白地抓住她的手,追问着:“孩子他娘,这人说的是真的?咱儿子给人入赘了?我那么好的儿子,是别人家的了?”
娘亲怕爹爹当场气厥过去,手一松,那媒婆就溜走了。溜走之前,还扔下一本册子,叮嘱道:“大老爷,您看看,这册子上可都是好人家,您想好了,再来找我啊!”
娘亲要去扔了那册子,爹爹却一把抢了过去。还好,脑子里的淤血散了就是散了,爹爹虽然受了刺激,人还是清醒的,力气也养回来了。
他抱着那本册子,气急败坏道:“去!去把那个不孝子给我叫回来!我没点头,谁给他的胆子,断我老田家的香火?!”
娘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着头,过了好半晌才回答:“胆子,是我给的。不服气,你打死我啊。”
她哭了,哭得不管不顾,像是要把这些年里,怕爹爹死去的恐慌、让哥哥入赘的内疚,全都哭出来。
她这一哭,爹爹立刻慌了神,声音矮得不能再矮地哄着。娘亲委屈得直捶他的胸口:“你这个丧良心的!留我一个女人家,我当时能怎么办啊?”
有了娘亲的哭闹,爹爹暂时收敛了脾气。可等到娘亲熟睡后,他悄悄把我叫了出来。
他语重心长地问我:“小满啊,你是爹爹贴心的小棉袄,你老实跟爹说说,你嫂子的人品究竟怎么样?”
我眼珠一转,立刻开口夸赞:“爹,您是不知道我嫂子有多能干!她经营着好大一个商行,每年赚到的银钱比咱们村山头上结的果子还要多得多!多亏了她,您的伤病才得以治愈,哥哥买书上学也有了钱,就连我和娘亲都被养得白胖了不少。”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这治病成亲,到底是花了多少银子呀?”
我伸出五根手指,估算着说:“至少得有五百两。要不是嫂子,我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的银子呢。”
我想着,自己报出了这么大一个数字,又细数了家里受嫂子恩惠的地方,爹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应该就不会再起别的心思了。
但他眨巴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那、那你哥以后做了官,双倍把钱还给她,咱们能把你哥赎回来吗?”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丫头了,我掰着指头算给他听:“先不说举人现在还做不了官,就算哥哥明年考中进士,要外放做官也得等到后年。一个县令一年俸禄才一百二十两,一千两银子,我哥就算不吃不喝,也得攒上八九年!您是想让他贪污老百姓的钱来还债吗?”
爹爹吓了一跳,连忙“呸呸呸”地啐了几声:“你别胡说!他要是敢贪老百姓的钱,我这个做老子的第一个抽死他!”
眼看着这条路也行不通,他每日的饭量又少了下去。
院子里的动静,娘亲没让哥哥嫂子知道。她拉着我的手说:“闺女,别觉得你爹心坏,他知道过河拆桥不地道,他心里头也煎熬得很。可这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事情,它没那么容易想开啊。”
我好奇地问道:“娘,那您想通了吗?”
她撇撇嘴,小声嘀咕:“以前是没想通,可喂了你嫂子三年的饭,现在想通了。反正我喜欢这个儿媳妇,再说了,我又不是姓田,肯定比你爹容易接受得多。”
她提防着爹爹听见,说得极小声。我不禁想,哥哥当初让娘亲去管嫂子的饮食起居,是不是打的就是她心软的主意?喂着喂着,可不就把嫂子当成了半个亲闺女。
但爹爹对香火的执念,显然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没安稳两天,在一个寻常的晚上,他吃着饭,就对嫂子开口了:
“儿媳妇,老头子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田盛现在大小也是个举人老爷,‘入赘’的名头不好听。我们回老家再补办一场婚礼,就当是我们老田家娶了你。你放心,平安继续跟你姓,就连第一个男孩,也让你姓冯,等生第二个,再姓回田,行不行?”
这可能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折中之法。他看着嫂子的眼神,带着羞愧,又充满了期待,羞愧自家出尔反尔,又期待嫂子能答应他。
哥哥震惊于爹爹已经知道了真相,刚要开口阻止,嫂子却拦住了他。她笑盈盈地回答:“爹,当初白纸黑字说好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我是商人,最不能做的就是撕毁约定,我只能忤逆您这一回了。”
爹爹没跟嫂子长时间相处过,他以为哪怕嫂子拒绝,也会委婉一些。但我们跟嫂子相处三年,早就知道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说好了是入赘,就一辈子都是入赘。
爹爹茫然地看着娘亲,希望娘能帮他搭腔说话。可娘亲只是端着饭碗,既不帮着他,也不帮着嫂子。
事情还没完。嫂子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生孩子太耗费精力,我做生意繁忙,已经和夫君商量过,有平安这一个孩子就足够了。”
这下连娘亲都震惊了:“你们不生了?不再追个男娃娃了?”
哥哥平静地点点头:“不生了,有平安就很好。”
爹爹不能对嫂子发作,哥哥一说话,他立马摔了筷子:“老子把你辛辛苦苦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家里的?”
嫂子说完想说的话,便不再开口,低头听训。我没忍住,脱口而出:“起码哥哥留住了您的性命!”
话一出口,娘亲重重地打了我一下,训斥道:“吃你的饭!小孩子家家的别乱插话!”
紧接着,她又去安慰爹爹:“您闺女您还不知道嘛,说话不过脑子,她不是那个意思。做儿女的听我们两句骂是应该的,您接着骂,盛哥不敢回嘴的。”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爹爹的背脊一下子就垮了下去,他红着眼眶,喃喃自语:“原来都是为了我这个老东西,是我亲手断了我老田家的根啊。”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爹爹或许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活下来,可没有人点破,他还能自欺欺人。现在被我戳破,他心里那股对自己的怨恨和自责彻底爆发了出来。
他一路念叨着这句话,往小院走去。娘亲跟在后面,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那几天,家里连走路都是静悄悄的。娘亲寸步不离地跟着爹爹,哄着他开心。可哄人是很累的,她半夜睡得太沉,等她发现时,爹爹已经悬挂在了房梁上。
娘亲吓得拼了命地去搬,幸好绳子不结实,爹爹被活生生扯了下来。她瘫坐在地上,才敢哭着大喊:“盛哥、小满,快来看看你爹啊!”
我是最先赶到的,把爹爹扶到床上,也同娘亲一样吓得瘫软无力。丫鬟们把哥哥嫂子叫来,哥哥直接在床前跪下了,他低声哀求:“爹,求您了。”
爹爹只是把脸避开,眼神恳切地看着嫂子,沙哑地请求:“儿媳妇,你就当是成全我这个老东西,给我们田家生个孩子吧。”
嫂子紧紧地拽住了手里的帕子。良久,才艰难地应道:“好,我会让您如愿的。”
我以为嫂子说的“如愿”,是指再生一个孩子。可等到爹爹脖子上的伤养好,嫂子递过来的,却是一封冰冷的和离书。
她语气平静,毫无波澜:“我理解您的坚持,可我也有我的底线。这三年我过得很好,谢谢你们了。田盛离开了我冯家的门,该给的补偿我不会少。您为他另寻一位妻子,续您田家的香火吧。”
我爹懵了,我们全家都懵了。
哥哥强硬地拖住了她的手,往外拽去。娘亲顾忌着爹爹,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跟上去。我悄悄地缀在后面,想着要是他们吵架了就劝两句。可哥哥一开口,就给了我一个巨大的震撼。
他愤怒地质问嫂子:“冯软玉!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我爹寻死根本就是演戏!我娘还活着,我要当官,他舍不得让我背上不孝的罪名,更不可能舍得娘。只要我们先哄着,日子久了,他总会明白你的好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我?”
嫂子也反过来质问他:“那你呢?你敢告诉爹娘真相吗?莫说我的确早就下定决心只生平安一个。就算我心软了,想给你田家生一个,你敢告诉你爹,其实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吗?”
哥哥慌了神:“你是如何知道的?赵大夫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嫂子面上露出了些许动容:“那是我常请的大夫,他突然叫我要好好待你,我能察觉不出异常吗?田盛,你真的很好,可正因为你太好,我才不要你在我跟父母之间做选择。你有福气,公公婆婆都好好地在你身边,所以你敢赌。可我不敢,万一下一次,公公不是在演戏呢?回去吧,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反正换作是我,如果父母健在,我永远不会选择你。”
我有些生哥哥的气,他竟然怀疑爹爹演戏。可我更心疼嫂子,原来生平安那一晚,她伤得那样重。
我犹犹豫豫地回到小院,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爹娘。我杵在门口,正好看见娘亲拿出了爹爹那晚自尽用的绳子。
她把绳子的一头对着爹爹,说道:“那晚我真被你吓坏了。可第二天我就在想,我还在世,你怎么敢去死?我拿着这截绳子看啊看,就看到了这道被剪刀剪过的痕迹。再一想,那晚我能醒来,分明是有人推了我一把。”
“你才是我过了一辈子的人。既然你连这种妇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都使出来了,那我就只能站在你这一边。只是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哪怕儿媳妇要和离,我们全家都要变成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也要坚持这么干吗?”
爹爹没有回答,他的脸皱得比老树皮还要拧巴。可哥哥先做出了选择,他签下了那份和离书,迅速带着我们搬了家,在嫂子家隔壁租了一间屋子。
他对爹爹说:“从前是儿子不孝。但平安即使不姓田,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租在这里,既与冯家脱离了关系,又方便我们照看她。至于其他的事情,全部凭爹娘做主,再娶一个你们喜欢的儿媳妇回来吧。”
爹爹喃喃道:“我只是想让她再生一个孩子,怎么就闹到了这一步?”
哥哥苦笑道:“如果我没有中举,您还会提出这个要求吗?有负于人,我们就得认下这个后果。”
哥哥松了口,爹爹却并没有采取行动。他在新家设了一个小小的祠堂,一会儿跪在牌位前念念有词:“爹,爷爷,我不能对不起你们,我一定会狠下心的。”一会儿,又站在嫂子家门口,唉声叹气:“我的平安啊,我的乖孙女可怎么办呀?”
他虽然不行动,城里的媒婆却全都动了起来。
在蓉城,年纪轻轻的秀才都不多,更不要说年轻的举人。哪怕我哥成过一次亲,也还是香饽饽。
这回爹爹不积极,娘亲倒是拉着他到处相看。
那些姑娘,其实都是很好的人家,养在深闺,人比花娇,也很有教养。
可爹爹却一个个挑刺:“这个看着没你嫂子伶俐;这个太瘦了,不像你嫂子有福气;这个就更不行了,不像你嫂子会赚钱,还这么能花。”
我傻眼了,爹爹这到底是想要新儿媳妇,还是根本不想要?我本来打算使坏搅黄这些相看,可现在,根本不用我出手了。
娘亲把我拉到一边,点了点我的头:“傻丫头,还不明白吗?这都是你哥哥嫂嫂的计策。你爹这个人,别看闹得凶,真让他做坏人他是做不到的。你嫂子直接和离成全他,就是让他真真切切地尝尝做坏人的滋味。多来几次,他也就放下那些执念了。”
“这两个小兔崽子,定了这么好的计策也不跟我商量!我要是看不穿,他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看着娘亲信心满满的样子,我有点迷惑。如果真是计策,他们那天怎么吵得那么凶?
我想去问嫂子,等到了商行,却发现店里有一个很俊俏的男人,正跟她谈笑风生。
店里的伙计低声议论着:“东家真是厉害,前脚刚走了一个举人夫君,这边媒婆就给她介绍了一个秀才,看着也很俊呢。”
这场景,吓得我转身就想回家叫哥哥来。刚走到门口,就被嫂子堵住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乖小满,要不要听嫂子给你讲个故事?”
在嫂子的故事里,她简直就像一个处心积虑想要吃掉哥哥的千年精怪。
她说她第一次见到哥哥,就是在她这个铺子里。当时哥哥穿着一件短了一截的儒衫,明明处境非常窘迫,想找个活计维持生计。
可他站在那里,却一点也不自卑,身姿挺拔,昂首阔步,像一棵迟早会长成参天大树的幼苗。
嫂子骄傲地说:“我找夫君,就三条标准:第一家贫,第二重诺,第三,便是长得好看。你哥哪方面都符合我的要求,我一眼就瞧中了他。”
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时候,那是哥哥来城里念书的第三年,家里经济已经非常吃紧,哥哥到处找活,想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挠了挠头:“穷和脸是容易看出来,可‘重诺’是怎么一眼瞧出来的呢?”
嫂子一昂首,反问道:“瞧你说的,拥有那样一张脸,他能是坏人吗?”
哦,原来只是纯粹看脸啊。
但笑完,她又皱起眉头:“唉,可惜一打听,人是好人,就是也太好了。他的读书成绩,考上是迟早的事情,那肯定就不能入赘我家了。我答应我爹的事情,决不能食言。”
我追问道:“那嫂子,如果我家没出事,你原本就不打算找我哥了?”
“那可不能!我在书院外偷偷瞧了他两年,他就是世上顶好的男人。龙生龙,凤生凤,我要生孩子,就得给她找个最好的爹。”
“我本来想,你哥如果实在入赘不了,我就先骗他跟我好,偷他的种生个孩子,再放他走。可谁知道你家正好出了事,我们商人无利不起早,那不得趁火打个劫?”
她说得坦荡无比,我却吓得语无伦次:“那可是未婚先孕啊!要被戳脊梁骨的!天下女子都怕的事情,你难道不怕吗?”
嫂子笑了:“可我不是天下女子。我十二岁就自己讨生活,早就看透了那套吃人的狗屁规矩,我只要自己活得快活!”
“只是小满,有一件事嫂子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当初去你家的那个老女人,是我让她去的。”
她温声地跟我解释,她再怎么喜欢哥哥,有些事也得弄清楚,比如我爹娘的性情和人品。
她找那个老女人上门,如果娘亲最后选择卖掉我,她就不会把娘亲接进府,只会给出刚刚够用的钱,找人看住他们。
我被这个消息打懵了,有些不高兴地嘟囔:“哼,我娘要是真卖了我,那我哥也就不用入赘了,哪还用你想这么多?”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就算你娘不好,我确信你哥也绝不会卖你。再说了,如果我真瞎了眼,那我就把你买回家,绝不会叫你真的去那些地方。”
提起我家,嫂子的眼里简直像掺了蜜:“可我赌赢了。你跟娘亲真好,是比起你哥也不遑多让的好!我终于知道,他的好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对我家这么满意,我又想起娘亲说的那个计策,试探地问:“那你不是真的想和离,就是故意诈我爹爹的?”
她一点也不含糊地承认:“娘那么爱的男人,我不相信是个真狠心肠的。不闹这一出,爹肯定三不五时就要提。闹过了,他才能真的死心。”
我有些替我爹糟心,我嫂子,可真像只千年的狐狸。
她看懂了我的面色,嘿嘿笑道:“我就坑公公这一回。我可是很护短的,当初给你哥下泻药,害得他秀才试没考中的那个书生,我瞒着你哥,把他修理得可惨了!”
我从来不知道,哥哥那时没考上,还有这个缘由。
嫂嫂她,的确是厉害。
都问到这儿了,索性我把最后一个疑惑也问了:“既然不想和离,那那天在院子里,你怎么跟我哥吵得好像真要散一样?”
嫂子惊诧道:“那天你听见了?”
见我点头,她终于不再是骄傲,而是低低地说:“因为我想给你哥一个机会,一个后悔的机会。”
“这一场姻缘,是我算计来的。从前我知道他是个守诺的君子,所以他不会离开我。可现在我更贪心了,我想他不止是为了承诺,我要确认,他是从心里不愿失去我。”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飘过。哥哥咬牙切齿地现身:“谁要你这见鬼的机会?真爱我,就该死死地抓住我,不给别人留一丝机会!就像我这样,听见那个什么鬼秀才,哪怕知道是假的,也会立刻跑过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似乎成了我哥跟嫂子情趣的一部分。
我哥早就知道嫂子在给他机会,可他气愤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气嫂子竟然真的能容忍他选择别人。
我哥的感情,听起来有点像生病了,是想要嫂子紧紧缠住他,一点缝隙都不留的那种病。可他跟嫂子都乐在其中,好像也不关我们这些外人什么事。
而我嫂子,在我进门的那一刻就让人故意去我哥面前说,她也要相看新人了。她赌我哥会来,她给我讲的“故事”,就是拿我当传声筒,感动门外那个傻子的。
不过相看新人这个招数,我哥看得穿,我爹却是看不穿的。
嫂子给了很多媒人银钱,嘱咐她们在我爹面前假装不经意地漏口风,就说她要给平安找后爹了。
爹爹本来就有点扛不住良心的指责,一听到这消息,两天都没撑住,就拉着娘亲跑回去看平安。
看见平安虎头虎脑的样子,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哭着说:“我们平安可不能没有爹!儿媳妇,先前是我老糊涂了,以后我再也不提了,你跟田盛,你们两个好好过!”
他或许对嫂子还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平安这个活生生在眼前的孙女,肯定要比那个虚无缥缈、不知在哪儿的孙子重要得多。
至于嫂子再不能生这件事情,她跟哥哥都给我下了禁口令。她严肃地警告我:“小满,我不要别人知道这件事,不要平安听见任何一句,她娘因为她再也不能生这种话。你若泄漏出去,嫂子会恨你的!”
我想嫂子曾经一定被类似的话深深伤害过,我也爱平安,我永远不会说。
我们回家了,嫂子也趁机派人四处说,冯家要买下隔壁的宅子,哥哥只是先去“暖居”。有热心人再问,铺里的伙计就顺道把哥哥入赘的原因,和哪怕中举了也不反悔的举动都宣扬出去。
大昭最重视孝道和承诺,哥哥都做到了。起码在明面上,没人敢再嘲笑他入赘。至于私底下,谁管呢?反正也碍不着我们吃饭睡觉。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着。有一天,嫂子叫我去帮她收货,在回来的巷子里,我捡到一个受伤的小男孩。
他太惨了,我就用裙子挡着,帮他逃过了追踪他的人。
真巧,没过多久,他又躲到商行的巷子里。我也挨过饿,那种滋味很难受,我就偷偷给他送馒头。
送了好些天,嫂子才笑着问我:“怎么样?他长得俊不俊?”
我茫然道:“我就喂个饭,我哪知道他俊不俊?”
嫂嫂“啧啧”了两声:“我家小姑子,这是还没开窍啊。老实跟你说吧,这是嫂子给你找来的。”
“他姓沈名临砚,本也是好人家的公子,可他爹是个王八蛋,害死了他娘跟外祖,他最恨的就是‘沈’这个姓。你说等他长大了,入赘给你,生个姓田的孩子,了却公公的心愿,是不是很好?”
其实爹娘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可想了想就算了。娘说我哥这种情况太少,肯入赘的都不是什么好男人,还是我的幸福更重要。
但嫂子,却好像要亲手给我打造一个,不,甚至是好几个像哥哥一样的人选。
她摸摸我的头说:“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给你讲我跟你哥的故事吗?不止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小满,人活一世,机会得自己去争取,不要被那些庸人的嘴给框住了。”
“你今年十五,他今年十三,咱们先养几年。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嫂子再给你换。可有一点,你不准学盲婚哑嫁那一套,那是要坑自己一辈子的。”
嫂子说完,就去忙自己的事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漫天金光的傍晚,我拿着一个馒头,慢慢地在一个男孩面前蹲下,轻声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跟我回家啊?”
来源:勇往直前的奶茶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