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杯壁上挂着一层褐色的垢。旁边是吃了一半的面包,干硬得像块石头。
我关掉最后一个代码窗口。
屏幕的光瞬间熄灭,只剩下一张疲惫的、我自己的脸。
像个陌生人。
凌晨三点,整层写字楼只有我这一个格子间还亮着灯,像一座孤岛。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杯壁上挂着一层褐色的垢。旁边是吃了一半的面包,干硬得像块石头。
我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吧”一声脆响,仿佛在抗议我这种不要命的用法。
但我不在乎。
我打开了“启明星”项目的演示界面。
幽蓝色的背景上,一颗数据构成的星星缓缓旋转,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这是我的孩子。
一个能真正实现“因材施教”的AI教育模型。
我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一行一行代码喂养出来的。
它能分析学生的学习习惯、思维路径、知识盲区,然后为他们生成独一无二的学习方案。
不是那种粗暴的题海战术,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点对点的引导。
我滑动着鼠标,看着那些流畅的数据流和精准的分析图表,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像暖流一样包裹了我。
这玩意儿能改变很多事。
至少,能让那些曾经像我一样,因为跟不上老师的节奏而苦苦挣扎的孩子,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双迷茫的眼睛,因为“启明星”而重新亮起光芒。
我这是在拯救世界。
一个很小的、但真实存在的世界。
我笑了。
疲惫,但心满意足。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把一份厚厚的项目报告放在了王总的桌上。
“王总,‘启明星’的核心算法模型,完成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藏不住那点骄傲。
王总,我们部门的总监,一个四十多岁、发际线已经退守到半山腰的男人。
他抬起眼皮,从一堆报销单里瞥了一眼我的报告。
“哦,这么快?”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我今天天气怎么样。
“主要是昨晚有个关键节点突破了。”我说。
“行,知道了。放那儿吧。”
他指了指桌角,那里已经堆了半米高的文件。
我的心,凉了半截。
这就完了?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没有“小陈你辛苦了”的慰问,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份凝聚了我一年半心血的报告。
我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还有事?”王总头也不抬地问。
“没……没了。”
我转身走出他那间玻璃办公室,感觉自己像个上门推销被拒之门外的业务员。
我的工位就在玻璃墙外。
我能看见王总拿起我的报告,随意翻了两页,然后……然后就接了个电话。
他对着电话那头笑逐颜开,手舞足蹈,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玻璃上。
我的报告被他随手压在了一堆发票下面。
像一张用过的餐巾纸。
坐在对面的李伟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又吃闭门羹了?”
李伟是我同期进公司的,一个务实到有点愤世嫉俗的家伙。
我没说话,一屁股坐下来,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我就说你别那么上头。”李伟继续说,“对老王来说,你写的是代码,还是PPT,没区别。只要能让他给上面交差就行。”
“这不一样。”我反驳道,“‘启明星’是有价值的。”
“价值?”李伟嗤笑一声,“小陈,咱俩打个赌。这玩意的价值,最后就看能变现多少。你信不信?”
“俗。”我吐出这个字。
“对,我俗。我得还房贷,得给孩子报辅导班,我俗得理直气壮。”李伟把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以为你在搞艺术,其实你就是在搬砖。只不过我们搬的是水泥,你搬的是0和1。”
我不想跟他争。
道不同。
我打开项目后台,看着那些漂亮的数据曲线,心里那点不快又被抚平了。
他不懂。
他们都不懂。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的。
一周后,王总突然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小陈啊,坐,坐。”
他甚至亲自给我倒了杯水。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心里警铃大作。
“你的那个‘启明星’,我仔细看了,非常好!非常有前瞻性!”
他把我的那份报告摆在桌子正中央,上面还用红笔画了几个圈。
我怀疑他一个字都没看,那几个圈画得莫名其妙,正好圈在了页眉和页脚上。
“所以……”我试探着问。
“所以,集团高层很感兴趣。下周三,你准备一下,给几位副总做个汇报。”
我的心“咚”地一下,差点跳出嗓子眼。
机会来了!
“真的吗王总?”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总拍着胸脯,“好好准备,PPT做得漂亮点,把我们的优势、技术壁垒、商业前景,都讲清楚。”
他特意在“商业前景”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我当时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只觉得,我的“启明星”终于要被看到了。
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了不眠不休的准备工作。
我把算法的每一个细节都拆解开,试图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讲明白它的精妙之处。
我做了上百个模拟案例,来展示它“因材施教”的神奇效果。
李伟看我天天熬到半夜,摇着头说:“兄弟,你方向错了。”
“什么意思?”
“你给老板们讲傅里叶变换,讲神经网络,他们听得懂吗?他们只想听三件事:这个东西能赚多少钱?多久能赚到钱?需要再投多少钱?”
“他们会懂的。”我固执地说,“只要我讲清楚了。”
李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我桌上放了一瓶红牛。
汇报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
走进那间能俯瞰整个城市天际线的顶层会议室时,我手心全是汗。
几位西装革履的副总坐在长条会议桌的另一头,表情严肃,像是在审判什么。
王总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用手肘碰我,示意我放松。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PPT。
“各位领导好,我今天汇报的项目,叫做‘启明星’……”
我从项目的初心讲起,讲教育的困境,讲我的理想。
我看到对面一个副总开始低头看手机。
我心里一慌,赶紧跳到技术核心部分。
我讲卷积神经网络,讲强化学习,讲我们如何构建了一个动态的知识图谱。
我讲得口干舌燥,激情澎湃。
对面另一个副总开始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
只有坐在中间的,被称为“张总”的男人,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像个在菜市场声嘶力竭推销自己种的有机蔬菜的农民,而周围的人只想买便宜的大白菜。
王总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我如梦初醒,赶紧翻到李伟帮我加上的那几页。
“商业前景”。
“预计上线第一年,付费用户可达五十万,营收……ARPU值……”
我念着这些冰冷的词汇,感觉像在背叛自己的孩子。
但奇迹发生了。
那几个低头看手机、交头接耳的副总,都抬起了头,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这个用户画像的精准度能到多少?”一个副总突然发问。
“理论上可以达到95%以上。”我回答。
“也就是说,我们能非常清楚地知道,每个学生缺什么、要什么、甚至他父母愿意为什么样的课程付钱?”另一个副总追问。
“是的,数据维度越丰富,画像就越精准。”
会议室里的气氛突然热烈起来。
他们开始讨论这套用户画像系统可以用在哪些地方。
“如果我们把它卖给那些K12机构呢?他们肯定抢着要!”
“卖?格局小了!我们自己做精准推送!卖课!卖教辅!甚至可以和留学机构合作!”
“这个数据太值钱了!这简直就是个金矿啊!”
我愣住了。
他们在说什么?
这不是我的“启明星”。
我的“启明星”是用来帮助学生的,不是用来分析他们、然后把他们卖给出价最高的商家的。
“各位领导,”我忍不住打断他们,“‘启明星’的核心价值在于‘教育’,而不是‘营销’。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如何优化学习路径上,而不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总一声响亮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小陈的意思是,我们技术基础非常扎实,完全可以支撑起各位领导提出的宏伟商业构想!”他抢过话头,满脸堆笑。
坐在中间的张总,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这时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
“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
他顿了顿,说:“但理想不能当饭吃。公司是商业机构,不是慈善组织。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和盈利。”
“你的技术很好,但你的想法太天真。”
他站起身,总结道:“这个项目,方向可以,但需要‘优化’一下。把重点放在用户数据价值的深度挖掘上。王总,你带团队,一个月内,给我拿出一个新的方案。”
说完,他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王总。
还有一室的寂静。
我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浇了一盆冰水。
“听到了吗?”王总的脸拉得老长,刚才的谄媚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月,新方案。别再跟我扯那些什么狗屁理想,我要的是能直接变现的东西!”
他把一沓文件狠狠摔在桌上。
“你要是搞不出来,或者还抱着你那点可笑的清高不放,就趁早滚蛋!”
我回到工位,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李伟递过来一杯水。
“想开点。”
“这不对。”我喃喃自语,“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不重要。”李伟说,“重要的是,老板想要什么。”
“那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抬起头,眼睛发红。
“意义就是,你的银行卡余额每个月会多一笔数字,让你能继续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李伟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那天晚上,我没有加班。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每一盏灯都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我路过一所中学,看到晚自习的教室灯火通明。
我想起我的高中时代,想起那些解不出的数学题,和永远也背不完的英语单词。
想起我当初为什么会爱上编程。
因为我觉得,那是唯一一个只要你逻辑正确,就一定能得到正确结果的世界。
纯粹,公平。
不像现在。
我回到家,打开电脑,看着“启明星”的界面。
那颗星星还在缓缓旋转,那么纯洁,那么安静。
我突然觉得它很可怜。
它即将被改造成一个我不认识的、甚至是我鄙视的怪物。
而我,是它的父亲,却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活在巨大的精神分裂里。
白天,我按照王总的要求,带领团队修改“启明星”的架构。
我们把那些精心设计的、引导学生思考的模块一个个砍掉。
换上的是赤裸裸的用户行为追踪、消费倾向分析、付费意愿评估。
我的同事们,那些和我一起熬过无数个夜晚的兄弟们,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们只是沉默地执行命令,敲击着键盘,像一群没有感情的机器。
偶尔有人会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一眼,然后迅速移开。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可能就是那个“认清现实”的失败者。
王总每天都会来我这里转一圈,像个监工。
“进度怎么样了?”
“这个推送算法不够直接!我要的是用户点开APP三秒钟之内,就能看到他最可能花钱的课程!”
“别跟我谈什么用户体验,我只要转化率!”
我麻木地点头,说“好的,王总”,“马上改,王总”。
每一次妥协,都像是在自己心上割一刀。
晚上,我回到家,会打开“启明星”的原始版本备份。
我看着那个纯净的、为了“教育”而生的模型,一遍又一遍地优化那些已经被废弃的算法。
就好像一个偷偷祭奠自己夭折孩子的父亲。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我,眼神黯淡,面容憔悴,像个三十五岁的,而不是二十五岁。
李伟有次在茶水间碰到我,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我说。
“你没必要这样。”他说,“一份工作而已。你把自己耗死在这里,公司不会给你立个功德碑的。”
“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那套拯救世界的大道理。”李伟叹了口气,“但我懂,人得先活着。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像活着,像在奔丧。”
我没理他。
他说的对。
我就是在给我死去的理想奔丧。
新方案的汇报前一天晚上,我们又加班到了深夜。
王总意气风发地在会议室里进行着最后的演练。
PPT上充满了各种刺眼的商业词汇:“流量变现”、“用户漏斗”、“付费转化”、“数据闭环”。
“启明星”这个名字还在,但它的灵魂已经死了。
它变成了一个精准的、高效的、冷酷的营销机器。
王总很满意。
“非常好!这次保证让张总他们眼前一亮!”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陈,这次你功劳最大。项目奖金下来,少不了你的。”
我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突然觉得,够了。
真的够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所有人都已经走了。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
我打开我的邮箱。
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
然后,我开始打字。
我没有写给王总,也没有写给张总。
我把收件人设置成了公司全员。
标题是:再见,“启明星”。
我写得很长。
我写了“启明星”最初的构想,写了我们团队为此付出的努力。
我剖析了现在的方案,是如何一步步背离初衷,如何把一个教育产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业工具。
我写道:“技术本身没有善恶,但使用技术的人有。当我们用最先进的算法,去研究如何掏空一个学生的口袋,而不是如何填满他的脑袋时,我们丢掉的,不仅仅是商业道德,更是作为一名技术人员的初心和尊严。”
“我曾经以为,我们写的代码,可以汇聚成一道光,照亮一些人前行的路。”
“但我现在发现,我们只是在编织一张更精密的网,把人困在消费主义的牢笼里。”
“这个世界可能不需要我来拯救。”
“但我至少,可以选择不参与这场堕落。”
“对不起,这个班,我上不下去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一个背负了太久重担的人,终于把它放下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发送”键。
然后,我关掉电脑,拿起我的水杯和桌上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
走出了这栋我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写字楼。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通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觉得它要把我吞噬了。
也可能,是我终于逃离了它。
第二天,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有同事发来消息,说我“牛逼”。
有同事发来消息,说我“”。
有人佩服我的勇气。
有人嘲笑我的天真。
王总的电话,我一个都没接。
我能想象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了HR的电话。
一个声音甜美但毫无感情的女声。
“陈阳是吗?你昨天发的邮件,公司已经看到了。因为你严重违反了公司的保密协议和行为准则,对公司声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公司决定,即日起与你解除劳动合同。”
“另外,法务部会评估你的行为对公司造成的损失,保留追究你法律责任的权利。”
“好的,知道了。”我平静地回答。
“请你下午两点到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很蓝,云很白。
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壮举”而有任何改变。
下午,我回到公司。
熟悉的办公室,气氛却很诡异。
所有人都在假装忙碌,但眼角的余光都在偷瞄我。
像在参观一个珍稀动物。
王总的办公室门紧闭着。我猜他没脸见我,也可能是不屑于见我。
HR领着我,走流程。
签字,交还工卡,清点个人物品。
一切都高效得不近人情。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纸箱就装完了。
几本专业书,一个颈枕,一个印着“Hello World”的马克杯,还有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我抱着纸箱往外走。
路过李伟的工位时,他叫住了我。
“喂。”
我停下脚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怀里的纸箱上。
“干嘛?”我问。
“拿着吧,省着点花。”他说,“下家找好了吗?”
我摇摇头。
“你啊……”他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胳膊,“以后,对自己好点。”
我点点头。
“谢了。”
我抱着纸箱,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镜面的电梯壁上,映出一个抱着纸箱的、落魄的年轻人。
那就是我。
我以为我能拯救世界。
结果,我连自己的工作都保不住。
我甚至,可能还要背上一笔赔偿。
电梯到了一楼,“叮”的一声。
门开了。
外面是刺眼的阳光和涌动的人潮。
我抱着我的纸箱,站在大厅里,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然后呢?
房租下个月就要交了。
卡里的余额,撑不了多久。
我该去哪里?
我能做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引以为傲的技术,我曾经为之奋斗的理想,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我不是什么英雄。
我只是一个失业的、前途未卜的、普通的年轻人。
就像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个奔波忙碌的螺丝钉一样。
不,我现在连螺丝钉都不是了。
我是一颗被拧花了、被系统毫不留情地剔除出来的、没用的螺丝钉。
我抱着纸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我不知道该去哪。
我不想回家。
那个租来的小单间,此刻只会放大我的孤独和失败。
我走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
要了一杯可乐,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纸箱就放在脚边,像个无声的墓碑,埋葬着我的职业生涯。
我拿出手机,开始刷招聘软件。
“算法工程师”、“数据挖掘专家”、“AI架构师”……
这些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标签,现在看起来却那么刺眼。
我点开一个职位要求。
“具备优秀的商业化思维,能深刻理解业务需求,通过技术手段实现业务增长。”
“熟悉用户画像、精准营销、推荐算法,有相关项目经验者优先。”
“抗压能力强,能接受高强度加班。”
我一连刷了十几条,每一条都大同小异。
世界好像并没有因为我那封悲壮的邮件而有任何改变。
它依然在用它自己的逻辑运转着。
冷酷,而高效。
我突然觉得很滑稽。
我以为我跳出了一个火坑。
其实,我只是站在了一大片火坑的边缘,犹豫着要跳进哪一个而已。
没有一家公司会招聘一个把“理想”写在脸上,还随时可能“背叛”团队的愣头青。
我的那封邮件,在小圈子里可能是一段“佳话”或“笑话”,但在HR的系统里,它就是一个巨大的、红色的、写着“危险”的标签。
我关掉招聘软件,感觉一阵窒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儿子,最近工作忙不忙?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你的儿子,那个全家的骄傲,那个985毕业、在大公司当工程师的儿子,失业了?
因为一个可笑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理想”?
我回了三个字:“挺好的。”
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把脸埋在手掌里。
可乐里的冰块已经化了,气泡也冒完了。
喝起来,又甜又涩,像我此刻的人生。
我在快餐店坐到了天黑。
周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有谈笑风生的学生,有疲惫不堪的上班族,有带着孩子匆匆填饱肚子的父母。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我终于还是得回家。
我抱着那个沉重的纸箱,挤上了晚高峰的地铁。
车厢里全是人,一张张麻木的脸。
我被挤在一个角落,纸箱硌得我生疼。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灯光,突然想起李伟塞给我的那个信封。
我把它拿出来。
有点厚。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沓现金,不厚,但也不薄。
还有一张纸条。
字写得龙飞凤舞,跟他的性格一样。
“别死扛。这世界不欠你什么,你也别总想着欠这世界什么。先照顾好自己。钱算我借你的,以后牛逼了十倍还我。”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了。
这个平时看起来最“俗气”、最“没理想”的人,却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了我最实际的温暖。
我把钱和纸条收好,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
一开门,一股憋闷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把纸箱扔在地上,整个人摔在床上。
我不想动,不想思考,不想面对任何事。
我就这样躺着,从天黑躺到天亮。
第二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房东。
“小陈啊,下个月的房租,你准备一下啊。”
一个五十多岁的本地大妈,烫着一头卷发,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
“哦,好。”我迷迷糊糊地应着。
“还有啊,下个季度开始,房租要涨三百。”
“什么?”我一下子清醒了,“不是说好不涨的吗?”
“哎哟,现在行情就是这样嘛,周围都涨了,我不涨我亏呀。”房东一脸理所当然。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争辩。
“知道了。”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三百块。
不多,但在此刻,它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打开手机银行,看着那个四位数的余额。
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
我必须找工作。
立刻,马上。
我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我重新打开招聘软件。
这一次,我不再看那些光鲜亮丽的大公司。
我开始搜索一些小型的、初创的科技公司。
我想,也许在那样的地方,技术和产品的距离会更近一些,人的声音会更容易被听到一些。
我投了十几份简历。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
石沉大海。
我知道,我的履历上,“上一家公司”那一栏,以及那个无法解释的离职原因,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我的积蓄在一天天减少。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开始降低要求。
不再追求什么“算法核心岗”,一些“数据分析”、“软件开发”的岗位,我也开始投。
终于,我接到了一个面试电话。
一家做在线职业培训的公司。
公司在一个老旧的商住两用楼里,电梯嘎吱作响,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面试我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件印着公司logo的T恤,头发油得能炒菜。
他拿着我的简历,皱着眉头看了很久。
“你……上一家公司,挺有名的啊。怎么出来了?”
来了。
终究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个人发展方向和公司规划不太一致。”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体面、最中性的回答。
“哦……”面试官拖长了声音,显然不信。
“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发全员邮件的?”他突然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八卦的兴奋。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这件事已经传得这么广。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兄弟,你真人啊!”他一拍大腿,“那邮件我看了,写得解气!”
我更尴尬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这么搞,以后不好混啊。太理想主义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该有人说出来。”
“行吧。”他耸耸肩,“我们这儿庙小,养不起你这尊大佛。我们不搞什么改变世界的大事,就是做点课,帮人考个证,混口饭吃。你那些高深的算法,我们这儿也用不上。”
“我什么都能做。”我急切地说,“我可以做后端开发,可以做数据维护,我……”
“兄弟,我懂。”他打断我,“但我们这儿,要的是听话的,能干活的。你这……一看就是个刺头。我怕我这小庙,哪天被你一把火给点了。”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但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走的时候,他甚至还好心提醒我:“以后面试,上一份工作的经历,最好编一编。”
我谢过他,走出了那栋破楼。
站在阳光下,我感到一阵眩晕。
原来,我不仅是个“危险”的标签。
我还是个“笑话”。
接下来的几周,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面试。
有的,一听到我的经历,就客气地请我回去等通知。
有的,对我那段经历很感兴趣,拉着我问东问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还有的,直接对我说:“我们欣赏你的技术,但我们不欣赏你的性格。”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每一次拒绝,都是对我那可怜的自尊心的一次凌迟。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是不是李伟说得对,我就是个不识时务的傻子?
在生存面前,理想是不是真的就是一个屁?
我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
我开始吃最便宜的泡面,不敢开空调,每天在家刷新招聘网站,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我和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个每天响起的、催缴各种费用的电话。
有一次,我接到了一个猎头的电话。
他给我推荐了一个职位。
一家大型电商公司,做风控算法。
薪水很高。
我动心了。
我太需要钱了。
面试很顺利。
我的技术背景和他们的要求非常匹配。
最后一轮,是和部门负责人面谈。
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们这个岗位,主要是通过分析用户行为数据,来识别和阻止‘薅羊毛’的用户。”
“但有时候,界限会很模糊。为了完成KPI,我们可能需要制定更严格的规则,这可能会‘误伤’一部分正常用户,影响他们的体验。如果是你,你怎么平衡?”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仿佛看到了王总,看到了张总,看到了无数个“他们”。
这个问题,是一个陷阱。
也是一个“投名状”。
他想看的,不是我的技术能力,而是我的“立场”。
我沉默了很久。
我想起了“启明星”。
想起了我那封石沉大海的邮件。
想起了李伟塞给我的那个信封。
想起了房东涨租时那理所当然的嘴脸。
想起了我银行卡里那个可怜的余额。
如果我回答“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KPI是第一目标”,我大概率能拿到这个offer。
我能活下去了。
活得还不错。
但那样的话,我之前做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一场行为艺术?
一个自导自演的笑话?
我慢慢地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我说:“我认为,技术是为用户服务的。任何以损害用户利益为代价来换取公司短期利益的行为,长期来看,都是不可持续的。”
“一个优秀的风控系统,应该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而不是一把胡乱挥舞的斧头。‘误伤’不应该成为一个可以被接受的选项。”
我说得很慢,但很清晰。
我说完,对面的男人笑了。
不是嘲笑,也不是欣赏。
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笑。
“陈先生,你是个很优秀的技术人才。”他说,“但可能,不太适合我们这里。”
我走出那家公司的摩天大楼。
天色已经暗了。
我没有感到沮丧。
也没有感到轻松。
就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我好像,终于接受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固执的、天真的、不合时宜的傻子。
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在这个行业里生存了。
我回到家,打开电脑。
没有再看招聘网站。
我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
我想,我需要把这一切都写下来。
不为给谁看,就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开始写,从“启明星”开始,写我的理想,我的挣扎,我的愤怒,我的迷茫。
我写得很快,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找到了出口。
我写了整整一夜。
写完的时候,天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觉得,我好像没那么失败。
我失去了工作,但我没有失去我自己。
这可能,比一份工作更重要。
我把这篇文章,发在了我常去的一个技术论坛上。
没想太多,就是想找个地方,把这些话说出来。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我太累了。
这一觉,我睡得特别沉。
没有焦虑,没有噩梦。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我拿起手机,发现有几百条未读消息。
我点开那个论坛。
我的帖子,被顶到了首页最显眼的位置。
标题被版主标红加粗了。
下面有上千条回复。
“楼主牛逼!说出了我们这些‘码农’不敢说的话!”
“哭了,想起了我第一个被砍掉的项目,当时也觉得是在改变世界。”
“这就是现实。我们都是被大公司异化的螺丝钉。”
“楼主,别灰心!坚持做正确的事,哪怕很难!”
“虽然觉得你有点傻,但还是佩服你。换我,我肯定不敢。”
“已转发朋友圈,让那些产品经理和老板们都看看!”
……
我一条一条地翻看着。
来自天南海北的、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们的ID奇形怪状,头像也五花八门。
但在这一刻,我感觉他们都站在我身边。
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你好,是陈阳吗?”
一个温和的男声。
“我是。”
“你好,我叫周毅。我在论坛上看到了你的帖子,写得很好。”
“谢谢。”
“我是一家做少儿编程教育的初创公司的创始人。我们公司很小,刚起步,也……很穷。”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一直想做一套真正能激发孩子创造力和逻辑思维的教学系统,而不是市面上那种简单的图形化拖拽。但我们技术力量很薄弱。”
“你的那篇帖子,你对技术的理解,对教育的初心,我很认同。”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
“所以,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看看?”
我握着手机,愣住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
很暖。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想起了那栋破旧的商住楼,想起了那些拒绝我的面试官,想起了李伟那句“别死扛”。
去一家小公司,意味着更低的薪水,更不稳定的未来,更多想象不到的困难。
我真的,还要再走一遍这条路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电话那头,我好像听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不用在“理想”和“生存”之间做惨烈切割的可能。
一种我的代码,可以再次被赋予温度的可能。
“喂?你还在听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我深吸一口气。
“在。”
我说。
“你们公司地址在哪?我下午过去。”
来源:职场t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