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里那股来苏水味儿,混着若有若无的死气,钻进鼻孔,黏在喉咙里,怎么也咳不出去。
我爸走的那天,天阴得像一块没拧干的脏抹布。
医院里那股来苏水味儿,混着若有若无的死气,钻进鼻孔,黏在喉咙里,怎么也咳不出去。
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已经脱了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撑着一层蜡黄的皮。
“进儿。”
他叫我,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几乎贴到他干裂的嘴唇上。
“爸,我听着呢。”
他眼睛浑浊,却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我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我妈和我姐在旁边小声地哭,那种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在我心上磨。
“这东西,你收好。”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颤巍巍地塞进我手里。
那是一块玉佩,用红绳穿着,被他的手心捂得温热。玉是好玉,油润,细腻,上面雕着什么复杂的纹路,我一时也看不清。
“爸,这是……”
“别问。”他喘了口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听我说。”
我攥紧了玉佩,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手心传遍全身。
“要是……要是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活不下去的时候……”
他停下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姐赶紧给他拍背。
我妈哭着说:“老陈,别说了,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我爸却摆了摆手,眼睛仍然死死地锁定我。
“去北京。”
“找……找……”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老大。
“找谁?爸!你找谁?”我急了,攥着他的手。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嗬嗬”的声音。
然后,他的头一歪,手一松,那双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
爸没了。
1980年的秋天,我22岁,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葬礼办得很简单。
爸是厂里的老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懇,没得罪过谁,也没跟谁红过脸。来吊唁的,都是厂里的同事和街坊邻居。
大家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
“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
“你爸是个好人。”
我麻木地点头,回礼,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我爸临死前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去北京,找谁?
那个没说出口的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妈哭倒了,我姐也肿着一双核桃眼。家里的天,塌了。
我把那块玉佩贴身收好,不敢让她们看见。
我怕我妈问。
我怕我姐说我爸糊涂了。
更怕的是,我自己也觉得,这像一个临终的胡话,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日子还得过。
我顶了我爸的班,进了轧钢厂,当了一名学徒工。
每天闻着刺鼻的铁锈味,听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汗水把蓝色的工服浸得能拧出水来。
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李,跟我爸生前关系不错。
“小陈,好好干。”他拍着我的肩膀,“你爸是好样的,你不能给他丢脸。”
我嗯了一声,埋头抡起大锤。
我只想用汗水和疲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砸碎,全都忘掉。
北京?
太远了。
像个传说。
我们这个冀北小城,离北京不过几个小时的火车,但感觉像是隔着一个世界。
我们这儿的人,一辈子最大的盼头,就是能在厂里安安稳稳干到退休,孩子能顶班,有口饭吃。
北京,那是报纸上和广播里的地方。天安门,毛主席,还有各种我们听不懂的新名词,“改革开放”。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想守着我妈和我姐,把这个家撑下去。
那块玉佩,被我藏在箱子底的一件旧棉袄里,我几乎要忘了它的存在。
直到“坎儿”真的来了。
第二年春天,厂里开始刮风。
风声很紧。
说是要“减员增效”,打破“大锅饭”。
厂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以前大家上班磨洋工,下班侃大山,现在一个个都跟上了弦的耗子似的,眼神里透着紧张和不安。
谁会被“减”掉?
没人知道。
人心惶惶。
李师傅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根烟。
“小陈,你得有点准备。”他压低了声音,“你年轻,没家室,又是顶班进来的,指标一下来,你这种最危险。”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危险?
我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最后连个正式工的儿子都保不住吗?
这叫什么事儿!
“李师傅,这……这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他叹了口气,“世道变了。现在不讲情面,讲效益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李师傅的话。
如果我被辞了,我们家怎么办?
我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姐还没出嫁。就靠我这点微薄的工资。
要是没了工作,我们娘仨就得喝西北风去。
更要命的是,我们住的这筒子楼,是厂里的房子。没了工作,房子都可能保不住。
我越想越怕,后背全是冷汗。
这,算不算我爸说的“过不去的坎儿”?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摸黑打开箱子,从那件旧棉袄里,把那块玉佩掏了出来。
月光下,玉佩泛着清冷的光。
我这才仔细看上面的花纹,不是龙,不是凤,像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花,又像是什么符号,繁复而古老。
去北京。
找……
这个念头,像一棵被压在石头底下很久的野草,疯狂地冒了出来。
去吗?
就凭着我爸一句没说完的话,一块来路不明的玉?
万一是假的呢?万一我爸就是临终前糊涂了呢?
我把钱、粮票都带走,要是找不到人,我们家这个月就得断顿。
我不敢想。
可是,不去呢?
留在这里,等着被厂里像扔垃圾一样扔出去?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垮掉?
我一夜没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去!
赌一把!
输了,大不了回来,当个临时工,搬砖头,拉板车,怎么也能让我妈和我姐有口饭吃。
赢了呢?
我不知道赢了会怎么样。
但我爸不会害我。
这是我唯一的信念。
我没敢跟我妈和我姐说实话。
我只说厂里派我去北京学习,大概一个星期。
我妈半信半疑,“怎么这么突然?厂里怎么会派你一个学徒工去?”
“新政策,培养年轻人。”我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李师傅推荐的我。”
我姐在旁边撇撇嘴,“哥,你别是骗我们吧?北京可不是随便去的,你身上有钱吗?”
“厂里给出差补助。”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几十块钱,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你们放心吧。”
我妈这才信了,开始絮絮叨叨地给我收拾行李。
“多带件衣服,北京冷。”
“粮票带够了没?”
“出门在外,别跟人吵架。”
我听着,鼻子发酸。
临走前,我姐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十块钱和几张粮票。
“哥,穷家富路。这是我的嫁妆钱,你先拿着。”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在北京机灵点,别被人骗了。”她红着眼圈,“早点回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缸子,还有我妈给我烙的几张大饼。
那块玉佩,被我用一根结实的线绳穿着,贴身挂在脖子上,藏在衬衣里面。
我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泡面味,还有孩子的哭闹声。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七上八下。
我爸到底让我找谁?
地址呢?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我爸根本没说地址!
他只说了“去北京”,然后就……
我的心凉了半截。
诺大的北京城,一千多万人,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这不就是大海捞针吗!
我他妈的,是不是太冲动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真想立刻跳下车,回家去。
可是,回去了又怎么样?
我姐那十块钱,我妈那几张饼,还有她们的期盼……
我不能回去。
我把手伸进衬衣,握住那块冰凉的玉佩。
这是唯一的线索。
也许,我爸觉得,只要我到了北京,拿出这块玉佩,自然就有人认识。
只能这么想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开始回忆我爸临终前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眼神,他的口型……
“找……找……”
他嘴唇动了动,好像发出了一个很轻微的音。
是什么?
“胡……”
“胡同?”
对!好像是这个音!
北京,胡同!
哪个胡同?
北京有多少胡同?成百上千!
线索还是太模糊了。
但我心里,总算有了一点点方向。
不是没头苍蝇了。
火车咣当咣当,开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广播里传来“旅客们,前方到站,北京站”的声音。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北京。
我到了。
走出火车站,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洪流,还有偶尔开过的“大屁股”公交车和伏尔加小轿车。
高大的建筑,比我们县城最高的楼还要高。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混合着煤烟和繁华的味道。
我像个土包子一样,站在广场上,茫然四顾。
接下来该怎么办?
找胡同。
可是从哪儿找起?
我拦住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爷,小心翼翼地问:“大爷,您好,我想打听一下,北京哪个胡同比较有名?”
大爷警惕地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找人?”
“啊,对,找个亲戚。”
“叫什么?住哪个胡同多少号?”
“我……我忘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胡扯,“就记得是个挺有名的胡同。”
大爷撇撇嘴,“北京有名的胡同多了去了。八大胡同算不算有名?”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脸上一热。我知道八大胡同是旧社会的烟花柳巷。
“不是不是,”我赶紧摆手,“就是那种……很古老的,住着老北京人的那种。”
“那多了。东城西城,到处都是。”大爷不耐烦地挥挥手,“自己上别处打听去。”
我碰了一鼻子灰。
看来这么问是不行的。
我找了个地方,啃了张冷饼,喝了口凉水。
脑子冷静下来了。
不能瞎撞。
我得找个地方住下,然后慢慢想办法。
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一个大通铺,十几个人挤一间屋。
老板是个精瘦的男人,收了我一块钱押金,给了我一个床位。
“身份证件拿出来。”
我把厂里开的介绍信递过去。
他扫了一眼,就把我打发了。
我把帆布包放在枕头边,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听着屋里南腔北调的呼噜声,怎么也睡不着。
北京,我该从何处下手?
第二天,我买了一张北京地图。
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名字,我头都大了。
我决定用最笨的办法。
一个一个胡同走,一个一个胡同看。
我从东城开始,骑着租来的破自行车,穿梭在迷宫一样的胡同里。
灰色的砖墙,斑驳的门楼,头顶上乱七八糟的电线,还有院子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
每到一个胡同口,我都会停下来,看看胡同的名字。
史家胡同,内务部街,禄米仓胡同……
这些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这些胡同里游荡。
看见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大爷,我就凑上去,递根烟,套近乎。
“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谁啊?”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就是个老人,以前可能住这块儿。”
“嗨,你这叫我怎么打听?”
“他有个东西,是块玉佩。”我不敢把玉佩拿出来,只能比划着,“上面雕着一种特别的花。”
老大爷们要么摇头,要么把我当成骗子。
“小伙子,别想歪门邪道。好好找份工作干。”
一连三天,我跑了几十条胡同,腿都快断了,一无所获。
带出来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我兜里只剩下不到二十块钱。
旅馆是住不起了。
那天晚上,我被老板赶了出来。
我背着帆布包,站在北京深夜的街头,风一吹,凉飕飕的。
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我是不是错了?
我根本就不该来。
我就是一个傻子,被我爸一个临终的幻想给骗了。
我坐在路边,把头埋在膝盖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好想家。
想我妈,想我姐。
不知坐了多久,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小兄弟,没地方去?”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环卫工衣服的大爷,拿着个大扫帚,正看着我。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
他没多问,转身就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他把我带到胡同深处的一个小院里,院子里有个搭出来的小偏房。
“我叫老张,负责扫这几条街。你今晚就在这儿对付一下吧。”
屋里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但很干净。
“大爷,这……”
“没事儿。出门在外的,谁还没个难处。”他给我倒了杯热水,“看你也不像坏人。遇到什么事了?”
热气熏得我眼睛又是一酸。
我把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当然,我隐瞒了玉佩的贵重,只说是我爸留下的一个念想,一个信物。
老张听完,抽着旱烟,半天没说话。
“大海捞针啊。”他最后说。
“是啊。”我苦笑。
“不过,”他话锋一转,“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我眼睛一亮,“您有办法?”
“北京城里,有种人,叫‘串儿爷’。他们消息灵通,三教九流都认识。你要是能找到他们,兴许有点门路。”
“串儿爷?”
“对。不过这些人,不好找,也不好打交道。”老张看着我,“而且,他们帮忙,是要钱的。”
钱。
我最缺的就是钱。
“大爷,北京哪儿能找活干?什么都行,只要给钱快。”
我不能白住人家的,更不能坐吃山空。
老张想了想,“这样吧。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扫街,我跟段长说说,让你当个临时工。一天能有一块五。”
“真的?太谢谢您了,张大爷!”我激动得差点给他跪下。
一块五!
这可是救命钱!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跟着张大爷起来扫街。
扫帚很重,灰尘呛人。
但我心里却很踏实。
至少,我能在北京活下去了。
我一边扫地,一边继续我的“寻人计划”。
我利用扫街的机会,跟胡同里的各种人打交道。
送煤的,收废品的,卖早点的……
我把我的故事,编成了一个“寻找失散多年的表叔”的版本,讲给他们听。
大多数人听完,都只是同情地摇摇头。
一个星期后,我从一个收废品的老头那里,得到了一个线索。
“你说的那种玉佩,雕着花的,”老头眯着眼睛回忆,“我好像听人说过。”
“谁?”我立刻追问。
“潘家园那边,有个摆摊的,人称‘眼镜’。他专门倒腾这些老物件,眼力毒得很。你去问问他,兴许他知道。”
潘家园!
我心头一震。
我立刻跟张大爷请了半天假,根据收废品老头的指点,坐公交车去了潘家园。
那时候的潘家园,还不是后来的大市场,就是一片自发形成的“鬼市”。
天蒙蒙亮,地上铺着一块布,上面摆着各种真真假假的老物件。
人头攒动,大家都压低了声音说话,透着一股神秘。
我转了好几圈,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叫“眼镜”的摊主。
他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正在跟一个买主讨价还价。
我耐心地等到他忙完,才凑了上去。
“老板,跟您打听个事。”
“眼镜”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审视地看着我。
“说。”
我深吸一口气,把脖子上的玉佩掏了出来,攥在手心里,只露出一点点。
“您见过这样的玉佩吗?”
“眼镜”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玉佩上。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旁边没人的地方。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他的声音又急又低。
我心里一紧,知道找对人了。
“我父亲留给我的。”
“你父亲?他叫什么?”
“陈建国。”我报了我爸的名字。
“眼镜”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没听过。你把玉佩给我仔细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
“小兄弟,你信不过我?”他看出了我的顾虑,“在这潘家园,你要说不认识我‘眼镜’,但你要说不认识这块玉,那说明你不是这行里的人。”
“这玉……很有名?”
“不是有名,”他压低声音,“是‘有讲究’。这叫‘忍冬纹’,但又不是普通的忍冬纹。这是清末民初,京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家徽。”
家徽!
我爸,一个普通的轧钢厂工人,怎么会有大户人家的家徽?
“哪个大户人家?”我急切地问。
“姓陆。”
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爸不姓陈,姓陆?
“眼镜”继续说:“陆家,当年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商贾。绸缎庄,银号,遍布全国。可惜啊,后来……你懂的。”
我当然懂。
天翻地覆,旧时的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那……陆家现在还有人吗?”
“有。但都散了,改名换姓,谁也不敢再提当年的事。”“眼镜”看着我,“你父亲让你来北京找人?”
我点了点头。
“他给你地址了吗?”
我摇了摇头。
“眼镜”叹了口气,“那就难了。”
“不过,”他又说,“拿着这块玉,也许能找到一个人。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谁?”
“一个茶馆的老板,姓秦。以前是陆家的账房先生。陆家倒了之后,他就在后海开了个小茶馆,叫‘静心阁’。他要是还活着,应该认识这块玉。”
静心阁!秦老板!
我终于有了明确的目标!
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地给“眼镜”鞠躬。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眼镜”摆摆手,“我没帮你什么。是你这块玉,帮了你。”
他顿了顿,又告诫我:“小兄弟,人心险恶。这块玉,不到万不得已,别再拿给第二个人看。到了静心阁,你也得先摸摸底,别贸然就把东西亮出来。”
我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
我揣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回到了张大爷的小偏房。
我一夜没睡。
我爸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又越来越清晰。
那个沉默寡言,每天一身油污回家的男人。
那个会在夏天晚上,给我扇扇子,赶蚊子的男人。
那个教我写字,说“人可以穷,但字不能丑”的男人。
他竟然有那样一个显赫的出身。
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在一个小小的轧钢厂里,窝囊一辈子?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二天,我揣着身上仅剩的几块钱,去了后海。
我找到了那家叫“静心阁”的茶馆。
门脸不大,很不起眼,一块褪色的木头招牌,挂在门楣上。
我走了进去。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三四桌客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一个穿着对襟衫,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柜台后面,用一块布慢悠悠地擦着一个紫砂壶。
想必,他就是秦老板了。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花茶。
我不敢贸然上前。
我听着周围的客人聊天,家长里短,国家大事。
秦老板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给客人添水,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坐了一整个下午,把一壶茶喝得淡而无味。
我一直在观察他。
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和蔼,平静。
但我总觉得,他那双眼睛里,藏着很多故事。
天快黑的时候,客人都走光了。
茶馆里只剩下我和秦老板。
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烊。
我站起身,走到柜台前。
“老板,结账。”
“一共两毛。”他头也没抬。
我把钱放在柜台上。
然后,我鼓起勇气,轻声问了一句:“老板,您这儿……认识姓陆的人吗?”
他擦拭紫砂壶的手,停顿了一下。
只有那么一瞬间,快到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
“小伙子,你找谁?”
“我……我找我父亲的一个故人。”
“你父亲?”
“他叫……陆云深。”
我说出了我从“眼镜”那里听来的、陆家当年的一个名字,我想赌一把。
秦老板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放下手里的紫砂壶,一双浑浊但精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再说一遍?”
“陆云深。”
他沉默了。
整个茶馆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
“你有什么证据?”
我深吸一口气,从脖子上,取下了那块玉佩,放在了柜台上。
秦老板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就像被钉住了一样。
他的手,颤抖着,伸向那块玉。
他没有拿起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忍冬纹”。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是它……是它……”他喃喃自语,“二少爷……二少爷的玉佩……”
“二少爷?”
“陆云深,是陆家的二少爷。”秦老板抬起头,泪水已经流了下来,“他……他还好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父亲……上个月,已经过世了。”
秦老板身体一晃,扶住了柜台才站稳。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孩子……苦了你了。”
那天晚上,秦老板没有关门。
他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鸡蛋。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这是我来北京之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秦老板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一边流泪,一边给我讲过去的事。
我爸,陆云深,真的是陆家的二少爷。
陆家在解放前是京城有名的富商。我爷爷陆敬亭思想开明,不仅把生意做得很大,还把我爸和我大伯都送去念新式学堂。
我爸天资聪颖,为人仗义,在京城的朋友圈里很有名。
那块玉佩,是他十八岁生日时,我爷爷送给他的,是陆家子孙的身份象征。
后来,时局动荡,北平和平解放。
陆家作为“大资本家”,成了被清算的对象。
家产被没收,宅子被充公。我爷爷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
我大伯被划为“历史反革命”,送去劳改,后来死在了农场。
我爸当时年轻,靠着几个朋友的掩护,连夜逃出了北京。
他一路南下,改名换姓叫陈建国,最后在我们那个小城的轧钢厂落了脚,娶妻生子,成了一个最普通的工人。
他这一辈子,再也没回过北京,也再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二少爷他……是怕连累你们啊。”秦老板擦着眼泪,“那些年,出身不好,是要命的。”
我听着,心里翻江倒海。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我爸一辈子的沉默和隐忍。
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在深夜里,一个人坐在窗边抽烟。
他不是窝囊,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那……他让我来找您,是为了什么?”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秦老板叹了口气,“二少爷一定是算到了。世道在变,有些事,也许有转机了。”
他看着我,“你现在,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我把厂里要裁员,我们家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秦老板听完,沉默了很久。
“二少爷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陆家倒了之后,他还偷偷塞给我一包金叶子,让我能把这个茶馆开起来,有个活路。”
“这份恩情,我记了一辈子。”
“你放心,”他看着我,眼神坚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秦伯伯,一定给你想办法。”
第二天,秦老板关了茶馆。
他换上了一身体面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带着我,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很深的大杂院。
院子里很乱,但最里面的一间正房,却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头发全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闭着眼睛听收音机里的京剧。
“方老。”秦老板恭敬地叫了一声。
老人睁开眼睛,看到秦老板,笑了。
“老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顿了一下。
“这位是?”
“方老,这是我一个晚辈。”秦老板把我拉上前,“他遇到点难处,想请您帮个忙。”
秦老板把我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当然,他隐去了我爸的真实身份,只说我是他一个故人的儿子,老实本分,但在厂里要被裁员。
方老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我心里很紧张。
这个方老是什么人?他能帮得上我吗?
听完之后,方老看着我,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进。”
“在哪儿个厂子?”
我报了我们厂的名字。
他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事……不好办啊。”他慢悠悠地说,“现在全国都在搞改革,减员增效是大政策,谁也不敢对着干。”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秦老板急了,“方老,您再想想办法。这孩子,不容易……”
方老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急。
他看着我,又问:“小伙子,除了在厂里当工人,你还会干什么?”
我想了想,“我……我字写得还行。我爸从小就逼我练字。”
“哦?”方老来了兴趣,“写几个字我看看。”
秦老板赶紧找来纸笔。
我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写下了我爸教我最多的一首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我写的是楷书,一笔一划,力求工整。
方老戴上老花镜,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了很久。
“这字……有风骨。”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
“有点你父亲当年的影子。”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
但我听见了。
秦老板也听见了。
我们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掀起了巨浪。
他认识我爸!
方老放下我的字,摘下眼镜,叹了口气。
“云深他……还好吗?”
他竟然直呼我爸的名字!
秦老板再也忍不住了,激动地问:“方老,您……您认识二少爷?”
方老看了看秦老板,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何止是认识。”
“当年,要不是他,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原来,这位方老,当年也是京城里的一个热血青年。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当时的政府通缉。是我爸冒着巨大的风险,把他藏在陆家的地窖里,躲过了一劫,还资助他去了延安。
解放后,方老成了我们那个省里的一位领导干部。前几年退下来,才回到北京养老。
只是,他和我爸,从此断了联系。
他也不知道,当年的陆二少爷,就隐姓埋名地生活在他管辖的省份里。
“他……他怎么不来找我啊!”方老捶着自己的腿,老泪纵横,“他但凡来找我,何至于……何至于在轧钢厂里,干一辈子苦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说:“我爸,他怕给您添麻烦。”
“麻烦?!”方老声音都变了,“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啊!”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
过了很久,方老才平复下来。
他擦了擦眼泪,对我说:“孩子,你父亲的恩,我这辈子都报不完。你的事,我管定了。”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几句话。
“喂,我是方正。……对,我有点事。……冀北轧钢厂,有个叫陈进的年轻人。……对,陈旧的陈,进去的进。……这小伙子不错,有文化,脑子活。你们厂里不是缺个管宣传的吗?我看他就挺合适。……嗯,你们研究一下。……好。”
他挂了电话。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他看着我,说:“回去吧。等消息。”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解决了?
我晕晕乎乎地跟着秦老板,走出了那个大杂院。
“秦伯伯,那位方老……他……”
“方老以前是省委的副书记。”秦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感慨万千,“你爸,真是交下了一个好朋友啊。”
我回到张大爷的小偏房,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
这一切,像做梦一样。
一块玉佩,一个临终的嘱托,竟然牵扯出这么多尘封的往事,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三天后,我接到了李师傅从厂里打来的长途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激动得发抖。
“小陈!你小子可以啊!你什么时候认识省里的大领导了?”
“啊?”
“别装了!厂长今天亲自找我谈话,说上面打了招呼,要把你调到厂委宣传科,当干事!还说要重点培养你!”
“宣传科?!”
“对啊!坐办公室,写写画画,不用再下车间了!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好地方!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是方老。
是他那个电话,起了作用。
我的人生,真的被改变了。
我在北京又待了两天。
我去向“眼镜”道了谢,给了他二十块钱,他没要。
他说:“这是缘分,不是买卖。”
我去向张大爷告别,把身上剩下的钱都塞给了他。
他推辞了半天,最后只收了五块钱。
他说:“小兄弟,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咱扫大街的就行。”
最后,我去了秦老板的茶馆。
他给我准备了一桌好菜。
我们爷俩,喝了点酒。
“孩子,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我想……把我妈和我姐,都接到北京来。”我说。
这是我这两天,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爸一辈子没能回来,我想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而且,我也想留在这里。
这个城市,埋藏着我父亲的青春,也开启了我的未来。
秦老板欣慰地点了点头。
“好,好啊。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他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我。
“这是你父亲当年留在我这里的东西,你带回去吧。”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地契,和几根小小的金条。
“这是……陆家在后海的一处老宅子。当年没被查抄,因为记在了我的名下。”秦老板说,“二少爷当年逃走的时候,让我替他保管。他说,万一有一天,陆家还有后人回来,这就是他们的根。”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地契,手抖得厉害。
根。
我爸一辈子都在流浪,但他给我,给这个家,留下了一个根。
一个在北京的根。
临走前,方老又见了我一面。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在北京的住址。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的亲孙子。
“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也要像他一样,堂堂正正地做人,清清白白地做事。”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方爷爷,我记住了。”
我坐上了回程的火车。
同样是绿皮火车,同样是拥挤的车厢。
但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来的时候,我满心迷茫和恐惧。
回去的时候,我揣着一个家族的秘密,一个父亲的过往,和一个崭新的未来。
我握着胸口那块温热的玉佩。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玉。
这是我父亲用一生的隐忍和沉默,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
它告诉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它也指引我,要到哪里去。
火车窗外,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
1981年的春天,真的来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