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卫东的电器修理铺里,空气像是能拧出水。一把半人高的“骆驼”牌落地扇有气无力地转着,送出来的风也是温吞的。铺子不大,沿街的一间门脸,里外堆满了街坊邻居送来续命的旧家电。电饭锅、洗衣机、黑白电视机,像一座座沉默的遗迹,身上都落着一层细密的灰。
01 嗡嗡响的夏天
2015年的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更黏腻。
陈卫东的电器修理铺里,空气像是能拧出水。一把半人高的“骆驼”牌落地扇有气无力地转着,送出来的风也是温吞的。铺子不大,沿街的一间门脸,里外堆满了街坊邻居送来续命的旧家电。电饭锅、洗衣机、黑白电视机,像一座座沉默的遗迹,身上都落着一层细密的灰。
陈卫东坐在小马扎上,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把他花白的头发照得更显萧索。他正低头摆弄一个收音机,手里的烙铁“滋”地一声,冒出一缕青烟,带着松香的苦味。
铺子最里头的角落,靠墙立着一台“雪花”牌单门冰箱。样式老掉牙了,门边泛着黄,可冰箱身上却擦得锃亮,没有一丝油污。这冰箱里常年空着,什么也不放,但电源从没断过。每隔一阵,压缩机就会“咔哒”一声,然后响起一阵沉闷而持久的“嗡——”声。
每当这个声音响起,陈卫东手里的活儿就会慢下来。
就像此刻。
那“嗡嗡”声像一条时间的绳索,把他从这个潮湿的下午,一下子拽回了二十八年前,1987年的那个夏天。
那年的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靛蓝土布,太阳毒得能把石头烤出油。镇子南边那条河,是他们这群半大孩子的乐园。河水清澈,能看见水底搖曳的水草和指甲盖大小的螺蛳。
陈卫东那年十五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水性却出奇的好。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水里憋上小半袋烟的功夫。那天下午,他跟几个小子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短裤,在河里摸鱼。
夏天的河水,底下是凉的,水面被太阳晒得温热。他把身子沉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睛在水面上搜寻着。手在水下的石缝里、水草根底下缓缓地探着。那种触感很奇妙,有时候是滑溜溜的鹅卵石,有时候是粗糙的树根,有时候,指尖会碰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弹动,那是鱼的尾巴。
他摸到一个石凹,觉得里面肯定有货。他屏住呼吸,整个人猫下腰,手臂顺着石壁往下探,一点,一点,再往下……
指尖忽然触到了一样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树根,更不是鱼。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触感,温润、细腻,带着皮肤的弹性和温度。他甚至能感觉到细微的骨骼轮廓,光滑、匀称,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他的脑子“嗡”的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啊——!”
那声音又脆又亮,像一把锥子,猛地扎进夏日午后慵懒的空气里。
他吓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
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看见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站在齐膝深的水里,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是夏晓荷。
镇上中学夏老师家的闺女,十四岁,长得跟画儿上的人一样。皮肤是那种透着光的白,不像他们这群野小子,个个晒得跟泥鳅似的。她平时走路总是挺着背,下巴微微扬着,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鵝。镇上的小子们背后都叫她“白天鹅”,只敢远观,没人敢凑上去搭话。
此刻,这只“白天鹅”正花容失色。她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指着水下的陈卫东,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惊恐和羞愤。
陈卫东这才意识到自己摸到的是什么。
是她的脚。
他的脸“轰”地一下,烧得比头顶的太阳还烫。血液直冲脑门,他想开口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摸鱼。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夏晓荷的惊恐在下一秒变成了愤怒。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那只被他碰过的脚,照着他露在水面上的肩膀,狠狠地踹了过来。
“流氓!”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脚又急又狠。陈卫东被踹得一个趔趄,脑袋“噗通”一声磕在水里的一块石头上,呛了好几口水。他顾不上疼,挣扎着抬起头,却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夏晓荷因为用力过猛,重心不稳,身子向后一仰,也“噗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她根本不会游泳。
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瞬间绽开又迅速凋零的花,在水面上漾开。她胡乱地扑腾着,双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发出“咕嚕咕嚕”的呛水声。那张骄傲的小脸,此刻写满了濒死的恐惧。
周围的小子们都吓傻了。
陈卫东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救她。
他忘了肩膀的疼,忘了额头的血,疯了一样朝她游过去。他从背后揽住她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她往岸边拖。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等把她拖上岸,她已经呛得没了力气,瘫在河边的草地上,浑身湿透,不住地咳嗽,眼泪和着河水一起往下淌。
陈卫東跪在她身边,手足无措。他想帮她拍拍背,手伸到一半,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他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惨白的脸上,看着她还在微微发抖的肩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疼又闷。
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他弄脏了镇上最干净的那只白天鹅。不只是用河里的泥水,更是用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吓和冒犯。
“嗡——”
修理铺里,冰箱压缩机的声音停了。
陈卫东回过神来,手里的烙铁已经凉了。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上的石棉瓦,像谁在低声啜泣。
他放下烙铁,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台“雪花”冰箱前,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门。
二十八年了。
那天下午河边的水草腥甜味,夏晓荷那声尖叫,那一脚的力度,和他额头磕在石头上的闷响,全都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像是用烙铁烫上去的,一辈子也磨不掉。
他欠了她一笔债。一笔从那个夏天开始,就注定还不清的债。
02 看不见的补锅匠
从那天起,陈卫东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件心事。
他不敢再从夏晓荷家门口路过。每次去镇上,宁愿绕远路,从另一条巷子穿过去。他怕看见她,更怕看见她看他时,那种 mezcla 了厌恶和恐惧的眼神。
夏老师找到学校,把他爸叫了去。他爸是镇上水泥厂的工人,一辈子老实巴交。回来后,没骂他,也没打他,只是解下腰上的皮带,对着他抽了一下,然后闷着头喝了一整瓶劣质白酒,末了,红着眼圈说了一句:“以后,做人要规矩。”
陈卫東把头埋在膝盖里,没哭,也没辩解。他知道,这事儿没法辩解。
那次落水后,夏晓荷大病了一场,听说从此就怕水,连洗澡都只敢用盆,再也不敢去河边。
陈卫东心里的愧疚,像水里长出来的青苔,湿漉漉、沉甸甸地糊满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他总觉得要做点什么补偿。可他一个半大孩子,能做什么呢?
他想到了鱼。
他不敢再去那条河,就跑去更远的野塘。那里的鱼不好摸,他就用蚯蚓钓。钓上来的鲫鱼,巴掌大小,他不敢直接送去,就趁着天黑,用一个破篮子装着,悄悄放在夏晓荷家的后门门口,然后像做贼一样跑掉。
第二天,他会偷偷躲在巷子口,看夏家升起的炊烟里,有没有飘出煎鱼的香味。
夏家的后院篱笆坏了一段,风一吹就“吱呀”乱晃。他看见了,就从自家偷了锤子和钉子,还有几根木条,也是趁着夜深人静,叮叮当当地给修好了。他怕被人发现,干得飞快,手上还被木刺扎了好几个口子。
他就这样,成了一个围绕着夏晓荷家,看不见的补锅匠。哪里漏了,他就去补哪里。他用这种笨拙的、沉默的方式,试图填补那个夏天在他心里凿出的那个大洞。
夏晓荷当然不知道这些。在她眼里,陈卫东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与“流氓”和“惊吓”联系在一起的符号。他们的人生,像两条短暂相交后便迅速 diverging 的直线。
初中毕业,夏晓荷成绩优异,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陈卫东成绩平平,读了镇上的职业中学,学电工。
三年后,夏晓荷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成了镇上那几年唯一飞出去的金凤凰。走的那天,镇上好多人都去送。陈卫东也去了,他没敢上前,就远远地站在车站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下。
他看着夏晓荷穿着一条崭新的红裙子,跟父母和同学告别。她还是那么白,那么好看,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她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离家的伤感,唯独没有的,是属于这个小镇的痕迹。
陈卫东心里空落落的。他觉得,那只白天鹅,终究是要飞走的。而他,只是一只匍匐在泥地里的螺蛳,永远只能仰望着她的天空。
夏晓荷上了大学,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她变得更洋气了,烫了头发,说起话来会夹杂一些陈卫东听不懂的词。他们在镇上偶尔碰到,她会对他礼貌性地点点头,眼神客气又疏远,仿佛他只是一个面熟的陌生人。
陈卫东从职中毕业,进了镇上的农机站,后来农机站倒闭,他就自己开了这家电器修理铺。他手艺好,人老实,收费公道,街坊邻居有什么电器坏了都愿意找他。日子就像铺子门口那条河,不急不缓地流着。
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见了两个,都觉得“不是那个意思”。姑娘们觉得他太闷,像个葫芦,锯嘴都掏不出一个字来。久而久之,也没人再张罗了。他妈为此没少唉声叹气,直到去世,也没能闭上眼。
陈卫东不辩解,他知道自己的心结在哪里。那台“雪花”冰箱,就是那个心结的物证。
那是夏晓荷上大二那年暑假,她家的冰箱坏了,嗡嗡响个不停,就是不制冷。夏老师请了好几个师傅来看,都说压缩机不行了,得换,要不少钱。夏家条件不算富裕,夏老师犹豫了。
陈卫東知道了,晚上自己提着工具箱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大光明地踏进夏家的门。
夏老师看见他,有点意外,但还是客气地让他进了屋。夏晓荷也在家,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别过头,进了自己房间。
陈卫东的心“怦怦”直跳。他蹲在冰箱前,打开后盖,仔细检查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摆弄工具的细碎声响。他能感觉到,夏晓荷房间的门开了一道缝,有一道目光正从门缝里投过来。
他的脸又开始发烫,手心里全是汗。
他发现只是启动器的一个小零件烧了。他从工具包里找出备用的换上,又仔细清理了积尘,调整了氟利昂的压力。忙活了快一个小时,他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夏老师说:“好了。”
他插上电,冰箱“咔哒”一声,发出了那阵熟悉的、沉稳的“嗡嗡”声。
夏老师过意不去,非要给钱。陈卫东死活不要,脸涨得通红,摆着手说:“夏老师,我……我就是练练手。”说完,就逃也似的走了。
后来,他听说夏晓荷毕业后留在了南京,找了份好工作,然后嫁了人。丈夫叫张勇,是自己开公司的,很有钱。
陈卫东听到消息时,正在给一台“燕舞”牌收录机换皮带。他手一抖,皮带没套准,弹了回来,打在手背上,生疼。
他想,这样也好。白天鹅就该配一个能让她继续飞翔的人。
再后来,夏晓荷结婚那天,他托一个去南京的同乡,带去了一份贺礼。是一盏台灯,灯座是他用一块上好的榉木自己车出来的,灯罩是米白色的,光透出来,很柔和。
他没留名,只在包装盒的卡片上写了五个字:祝好,一老同学。
他不知道夏晓荷收到没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猜到是他。他只是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从那以后,他就彻底成了一个修理匠。修别人的家电,也修自己心里那个补不上的洞。他守着这个小铺子,守着镇上日复一日的平淡,就像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他看着夏晓荷的父母相继老去、过世,看着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看着她从一个骄傲的少女,变成一个妆容精致却眼带疲惫的中年女人。
他觉得,他和她的人生,可能真的就这么过去了。他会在这间铺子里慢慢老死,而她,会在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大城市里,过着他想象不出的生活。
他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03 白天鹅折翼
直到2015年的这个梅雨季,夏晓荷回来了。
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狼狈不堪。
她是一个人回来的,没开车,坐的长途大巴。下车的时候,镇上的人几乎没认出她来。原来那个总是把腰杆挺得笔直的白天鵝,此刻却弓着背,脸色蜡黄,眼窩深陷。曾经精心打理的卷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了几根刺眼的白发。
她拖着一个行李箱,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脚步虚浮,像是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
关于她的传闻,很快就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传开了。版本很多,但核心内容都差不多。
“听说了吗?夏家那闺女,在外面混不下去了。”
“她男人在外面有人了,跟她离了,公司也破产了,房子车子都没了。”
“可不是嘛,欠了一屁股债,这次回来是卖老房子的。”
这些话,都是从邻居王婶的嘴里,传到陈卫东耳朵里的。王婶就住陈卫东铺子隔壁,是个热心肠,也是个藏不住话的。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压低声音跟陈卫东说:“哎,卫东,你说这人的命啊,真是说不准。当年晓荷走的时候多风光啊,谁能想到会这样呢?”
陈卫东沉默地听着,手里的螺丝刀一下一下,机械地拧着一颗螺丝。每听到一句关于夏晓荷的落魄,他的心就像被那螺丝刀的尖头戳一下,钝钝地疼。
王婶叹了口气:“她也是个要强的。回来这么多天,门都不怎么出。我去看她,给她送了点自家种的菜,她就站在门口,客客气气地谢我,人瘦得脱了形,还硬撐着那个架子。我让她来我家吃饭,她也不肯。唉,这孩子,从小就傲。”
是啊,她从小就傲。陈卫东想。就像一只真正的白天鹅,哪怕羽毛被污水打湿,也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不敢去看她。他怕自己的出现,会像一把盐,撒在她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他只能从王婶的零星描述里,拼凑出她现在的样子。
夏晓荷回到那栋早已人去楼空的老屋。那是她父亲单位分的房子,一个带小院的两层小楼。父母去世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只有她每年清明会回来住两天。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她没有开灯,就在客厅中央站了很久。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的尘埃。
这里曾是她的城堡,是她所有骄傲的起点。她的父亲曾在这张书桌前教她读诗,她的母亲曾在这个厨房里为她炖鸡汤。墙上还挂着她小时候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
而现在,她像一个战败的士兵,逃回了最初的堡垒,却发现堡垒也早已荒芜。
她在屋子里游荡,像一个幽魂。她拉开白布,看着那些熟悉的旧物,每一件都像一根针,扎着她的回忆。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厨房角落里那台“雪花”冰箱上。
冰箱门上,那个她小时候贴上去的小鸭子贴纸,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但轮廓还在。她记得,当年陈卫东来修冰箱时,她就躲在门后,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满头大汗地蹲在那里。他修好冰箱时,脸上露出的那种靦腆又relief的笑容,她其实一直记得。
她也记得,大学毕业结婚时,收到过一盏没有署名的台灯。那台灯的木质底座,打磨得异常光滑,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她当时就隐约猜到是谁,但她没有说破,也没有去问。她把那盏灯放在了储藏室,一次也没用过。
她的人生,本该是一路向上的。她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嫁给一个能干的丈夫。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这个小镇,摆脱了那些灰暗的、让她不快的记忆。
可现实却给了她最响亮的一记耳光。张勇的背叛,公司的倒闭,债主的逼迫……一夜之间,她从云端跌落泥潭。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她站在这栋老屋里, cảm thấy 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这栋房子,必须卖掉。这是她唯一的退路,也是她最后的筹码。
她开始清理屋子里的旧物。那些承载着太多回忆的东西,现在看来都格外刺眼。她找来了收废品的,把那些还能用的旧家具、旧电器,一股脑地处理掉。
收废品的老头指着那台“雪f花”冰箱,问:“这个也要?”
夏晓荷看着那只褪色的小鸭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但那犹豫只持续了一秒钟,就被一种决绝所取代。
她需要钱,更需要和过去做一次彻底的了断。她觉得,自己这半生的不幸,仿佛都是从某个节点开始的。那个节点,就是1987年的那个夏天。那个让她对水产生恐惧,让她觉得脚下永远不踏实的夏天。
“要。”她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所有东西,都拿走。”
她轉过身,不再看那台冰箱被两个工人费力地抬上三轮车。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后悔。
04 那只小鸭子
收废品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地驶出巷子口,正好路过陈卫东的修理铺。
陈卫东一眼就看到了车上那台“雪花”冰箱。
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认识那台冰箱,就像认识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他认识那个被岁月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鸭子贴纸。
他扔下手里的活儿,追了出去。
“师傅,等一下!”
他拦住三轮车,指着那台冰箱,声音有些发颤:“这……这冰箱,卖吗?”
收废品的老头打量了他一眼:“你也要?这是刚从夏老师家收来的。你要是想要,给个实在价就拉走。”
陈卫东几乎没有犹豫。他从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几张钞票,又回铺子里拿了些钱,塞到老头手里。价钱比他预想的要高,老头看出他想要,就地起价。但陈卫d东没还价,他只想快点把冰箱弄回来。
他一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冰箱搬回自己的铺子。他找来抹布,沾了水,仔仔细细地把冰箱从里到外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到那只小鸭子贴纸时,他的动作格外轻柔,生怕把它给擦掉了。
他把冰箱放在角落里,插上电源。
“咔哒”一声,然后是那阵熟悉的“嗡嗡”声。
陈卫东靠在冰箱上,闭上眼睛,仿佛只有听着这个声音,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才能落回原地。
他知道夏晓荷为什么要卖掉它。她是在告别,在切割。她想把所有跟这个小镇有关的、跟过去有关的东西,都扔掉。
可他不想让她扔。
他蹲下身,看着那只小鸭子。记忆的闸门又一次被打开。
他想起那天去她家修冰箱,他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夏晓荷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不干胶贴纸。那时候她还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脸上带着点婴儿肥。她走到冰箱前,踮起脚,把那张小鸭子贴纸端端正正地贴在门上,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好看吧?我爸从南京给我带回来的。”
那时候的她,骄傲,又有点孩子气。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渡上了一层金边。
陈卫东当时没敢说话,只是嘿嘿地傻笑。
那个画面,像一张底片,在他的脑海里存放了很多年。
如今,照片里的人已经满身风霜,而他,也从一个脸红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人。
没过两天,王婶又来了。这次,她脸上的表情更凝重了。
“卫东,晓荷要把房子卖了!中介都找好了,就在门口挂了牌子。”
陈卫东的心“咯噔”一下。
“她这是真没办法了。”王婶叹着气,“听中介说,她要价不高,就想尽快出手。她说她要回南京,哪怕租房子住,也不想待在这儿了。”
不想待在这儿了……
陈卫東的手攥紧了。他能想象得到,这个小镇对夏晓荷来说意味着什么。这里有她辉煌的过去,更有她此刻狼狈的现在。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每一道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是对她自尊心的凌迟。
他理解她想逃。
可是,这栋房子……
这是夏老师和师母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根。卖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卖给一个陌生人,人家推倒了重建,或者把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砍了……陈卫東不敢想下去。
那棵桂花树,是夏晓荷出生那年,夏老师亲手栽下的。
他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铺子里的生意也顾不上了,整个人像丢了魂。他好几次走到夏家老屋的巷子口,看着那块刺眼的中介挂牌,想走进去,跟她说“别卖”,可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
他能以什么身份去劝她?一个“流氓”?一个她避之不及的“老同学”?
他的劝说,在她看来,也许只会是又一次的羞辱。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铺子里冰箱的嗡嗡声,翻来覆覆去。他这辈子,没为什么事这么纠结过。
他想到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花销不大,修家电的收入虽然不多,但也攒下了十几万。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破土而出。
买下来。
他自己把房子买下来。
这样,房子就还在。她什么时候想回来了,这里还是她的家。他可以替她守着,替她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替她给房子通风除尘。他甚至可以不告诉她,就讓她以为房子卖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外地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太疯狂了。他那点积蓄,离房子的售价还差一大截。
可是,这个念头一旦生了根,就再也按不下去了。它像藤蔓一样,迅速缠满了他的心脏。
他想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眼神里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找到了镇上那个放贷的“黑哥”,那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打交道的人。他抵押了自己的修理铺,又签了几张利息高得吓人的借据,凑够了剩下的钱。
他拿着那笔沉甸甸的钱,找到了挂牌的中介。他只有一个要求:匿名购买,不要让房主知道买家是谁。
中介看他拿的是现金,也没多问,爽快地答应了。
办手续的那天,陈卫东没去。他让中介全权代理。他坐在自己的铺子里,听着冰箱的嗡嗡声,心里 strangely 平静。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赌徒,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心安”。
他不知道夏晓荷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样最好。他想。
他只是在还债。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偿还二十八年前,那个夏天的债。
05 梅雨季的爆发
签合同那天,雨下得特别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房产中介的玻璃窗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像要把玻璃砸碎。
夏晓荷坐在桌子前,脸色苍白。她面前摆着一沓厚厚的文件。中介小哥满脸堆笑地把一支笔递给她:“夏姐,您看,要是没问题,就在这里签字。买家那边已经全权委托我们了,钱也一次性付清了,就等您签字过户。”
夏晓荷拿起笔,指尖有些发抖。
签了字,这栋承载了她前半生所有回忆的房子,就再也跟她没关系了。她将彻底成为一个没有根的人。
心口一阵绞痛。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落笔,目光无意中瞥到了合同最后一页,买受人委托代理那一栏。
代理人签的是中介的名字,但在下面“被代理人(买受人)”的签名处,虽然中介试图用其他文件遮挡,但还是露出了一个签名的一角。
那个签名,龙飞凤舞,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笨拙。
夏晓荷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这辈子都不会认错那个签名。
那是陈卫东的名字。
有一年同学录,他给她写留言,就是这个签名。他想学别人写得潇洒一点,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骨子里的工整,显得不伦不类。
是他?
买房子的人,是他?
夏晓荷的脑子“轰”的一声,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所有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
羞辱。
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羞辱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他是什么意思?
趁人之危?抄底?还是想看她这个落魄的白天鹅,是如何低下高贵的头颅,接受他“施舍”的?
他是不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等了二十八年,就为了看她最狼狈的笑话?
“夏姐?夏姐?”中介小哥看她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
夏晓荷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向后翻倒,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房产证和合同,看也不看中介一眼,转身就冲进了雨里。
雨水瞬间淋透了她的衣服,冰冷的雨水贴在皮肤上,却浇不灭她心里的那团火。她疯了一样,朝着陈卫東的修理铺跑去。
她要问个清楚。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他陈卫东,到底安的什么心!
她冲到修理铺门口时,像一头发怒的母狮。
陈卫東正坐在门口,给一个电水壶换发热丝。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浑身湿透、双眼通红的夏晓荷,愣住了。
“你……”他刚说出一个字。
夏晓荷已经冲到他面前,把手里那沓被雨水浸湿的文件,狠狠地甩在了他脸上。
“陈卫东!你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尖利、嘶哑,划破了雨幕,周围的邻居都探出了头。
纸张散落一地,濕漉漉地贴在泥水里。房产证鲜红的封皮,像一滩刺眼的血。
陈卫東被打懵了。他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是不是觉得我活该?是不是觉得我今天这样,你特别痛快?”夏晓荷的眼泪混着雨水,从脸上滚落,“你买我的房子?你是想告诉我,我夏晓荷现在就只配让你这种人来可怜吗?”
她的目光在铺子里扫了一圈,然后,她看到了角落里那台“雪花”冰箱。
那台她亲手卖掉的冰箱,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插着电,发出“嗡嗡”的声响。门上那只褪色的小鸭子,像一只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夏晓荷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你还把它买回来!”她指着冰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在收集我的失败吗?陈卫东!你是不是觉得,当年我踹你那一脚,踹得太值了?让你记恨了我一辈子,就等着今天来报复我?”
“我告诉你!”她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把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恐惧,和这些年所有的不幸,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语言,砸向面前这个男人。
“我这辈子所有倒霉事,都是从你摸到我脚那天开始的!你满意了吗?你现在看到我一无所有,家破人亡,你是不是终于满意了!”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和夏晓荷 heartbreaking 的哭喊声。
王婶想上来劝,被夏晓荷一把推开。
陈卫東就那么站着,任凭雨水打湿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的脸上一片死灰,嘴唇发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看着她那张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的脸,心脏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扎了进去。
他想解释。
他想说,不是的,晓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帮你守着这个家。
我只是不想让你连个根都没有。
我只是……想还债。
可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水泥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这辈子都是这样,会做,不会说。在这样激烈的情绪面前,他所有的语言功能都失灵了。
他只能那么站着,像一个木桩,默默地承受着她所有的指控和怨恨。
那眼神,是夏晓荷从未见过的。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让她看不懂的哀伤。
06 还不完的债
夏晓荷跑了。
她像逃离一个瘟疫现场一样,从人群中冲了出去,消失在雨巷的尽头。
陈卫东还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流过他滿是褶子的脸颊。他没有去捡地上的房产证,也没有理会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
王婶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捡起泥水里的房产证,用衣角擦了擦,塞到陈卫东手里,叹了口气:“卫东,你这是何苦?”
陈卫东没有回答。他缓缓地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把那些湿透的合同纸张捡起来,抱在怀里,默默地走回了他的铺子。
那天晚上,夏晓荷没有回老屋。她一个人在镇上的小旅馆里,枯坐了一夜。
白天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陈卫东那张灰败的脸,和他最后那个哀伤的眼神,像烙印一样,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发泄完了,心里却并没有感到痛快,反而是一种更深的空虚和惶恐。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王婶找来了。
她没有骂夏晓荷,只是把一个布包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折叠起来的纸。
“晓荷,你看看这个吧。”
夏晓荷疑惑地打开,是几张借据。上面的借款人是陈卫东,收款人是镇上那个臭名昭著的放贷人“黑哥”。借款金额触目惊心,利息高得吓人。抵押物那一栏,赫然写着:城南路12号电器修理铺。
“他为了买你的房子,把自己的铺子都押上去了。”王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敲在夏晓荷的心上。“他自己那点积蓄根本不够。这些钱,他可能到死都还不完。”
夏晓荷的手开始发抖。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喃喃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为什么?”王婶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晓荷啊,你这些年都在外面,镇上的事你不知道。有些事,卫东不说,不代表他没做。”
“你还记得你爸妈冬天腿脚不好,每年冬天谁给他们送去的电热毯吗?你爸总以为是单位发的福利,其实是卫東托人送的,他怕你们知道了不要。”
“你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有一年遭了虫害,快死了。是卫東半夜三更偷偷跑过去,一点一点上的药,才救活的。”
“还有你家那台冰箱……你卖掉的第二天,他就从废品站给赎回来了。他说,那是你们家的东西,不能流落在外面。”
王婶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夏晓荷的心脏。
她呆住了。
原来那些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早已遗忘的角落,一直有一个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守护着她和她的家。
而她,却用最刻薄的语言,把他那份沉甸甸的守护,撕得粉碎。
“他这辈子,就是个补锅匠。”王婶最后说,“他总觉得,当年在河里,把你的人生弄出了一个窟窿。他就想用一辈子去补。可他是个笨人,只会使蛮力,不会说话。他以为把房子给你留住,就是对你好,却没想到……唉。”
王婶走了。
夏晓荷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那个少年笨拙地修理冰箱的背影,想起那盏她从未用过的、打磨光滑的台灯,想起他在雨中那双哀伤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那不是恨,也不是报复。
那是一笔他还了一辈子的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旅馆的。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当年那条河边。
河道经过整治,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河水浑浊,两岸砌起了水泥堤坝。但空气里,依然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水草腥甜味。
夏晓荷站在河边,看着浑黄的河水缓缓流淌。
她一直以为,1987年的那个夏天,是她噩梦的开始。那根扎在她脚心的刺,让她总觉得人生是不完整的,是被人冒犯过的。所以她拼命地往上爬,想逃离这里,想证明自己。
可到头来,她才发现,那个夏天,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一场长达一生的赎罪。
她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
可原来,他才是那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夕阳西下,把河面染成一片橘红色。
夏晓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她转过身,朝着陈卫東的修理铺走去。
铺子关着门,卷帘门拉下了一半。门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暂停营业。
屋里没有灯光,一片死寂。
夏晓荷站在门口,空气里是雨后泥土的潮湿气息。她仿佛能听到,从那紧闭的门后,传来的一阵微弱的、熟悉的“嗡嗡”声。
那是冰箱在响。
像一颗疲惫却固执的心脏,还在跳动。
她缓缓地抬起手,想去敲那扇冰冷的卷帘门。
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
她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还是“谢谢你”?
好像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石板路,也敲打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的手,就在那片潮湿的空气里,举着,放不下,也敲不下去。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