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的景色,是那种看久了会让人犯困的绿。一样的山,一样的田,一样的矮房子,像是一张画在无限拉长的卷轴上的画,怎么也滚不到头。
绿皮火车像是条疲惫的老龙,慢吞吞地在山坳里爬行。
哐当,哐当。
车窗外的景色,是那种看久了会让人犯困的绿。一样的山,一样的田,一样的矮房子,像是一张画在无限拉长的卷轴上的画,怎么也滚不到头。
我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敲着。
一下,两下。
这是我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一思考,手指头就自己动起来了。
车厢里头的味儿,不好闻。汗味、泡面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旧东西的味儿,混在一起,黏糊糊地粘在人的鼻腔里。
可我心里头,是敞亮的。
提干了。排长。二十岁出头的排长,在咱们那个小山沟里,算是头一份。
腰里头那话儿,沉甸甸的。
是枪。
五四式。黑黢黢的,像一头睡着了的小兽,安安静静地趴在枪套里。
从军分区领枪出来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不是怕,是激动。摸着那冰凉的钢铁,就像摸着了自己的骨头,自己的命。
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江,回家探亲,枪不离身,这是纪律。但也要记住,枪口永远对着敌人,对着家乡父老,它就是一块废铁。
我点头,嗯。心里头热乎乎的。
火车又是一声长鸣,声音在山谷里滚来滚去,像是谁在喊我的名字。
快到了。
心里头的鼓,敲得越来越快。
离家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梦里头全是家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还有我娘烙的葱油饼的香气。
下了火车,换汽车,汽车坐到镇上,就没路了。剩下的几十里山路,得靠两条腿。
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腰杆挺得笔直。
军装是新的,领章红得晃眼。脚下的翻毛皮鞋,踩在熟悉的黄泥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声音,踏实。
山里的空气,跟火车里头那个味儿,简直是两个世界。
是清甜的。混着泥土的腥气,野花的香气,还有松树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涩味的清香。
我贪婪地吸着,像是要把这三年的乡愁,一口气全吸到肺里头去。
越走近村子,心跳得越厉害。
远远的,能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了。
像个佝偻着腰的老人,在风里头晃着满头的绿叶。
树底下,有几个孩子在玩泥巴。看到我,都停下了,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瞅着我这一身绿军装。
我冲他们笑笑。
他们就嘿嘿地笑,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喊,“解放军!解放军回来了!”
我的脸有点发烫。
家门口的篱笆墙,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旧了些。几根竹子歪歪扭扭的,上头爬满了牵牛花。
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吱呀”一声,那声音,跟记忆里头一模一样。
院子里,我爹正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个烟斗,在鞋底上“梆梆”地磕着烟灰。
他的背,好像比我走的时候,更驼了。
头发也白了大半,像秋天打了霜的草。
“爹。”
我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
他抬起头,浑身的动作像是慢放了一样。
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了我腰间的枪套上。
他的眼神,停住了。
那眼神,我说不上来。
不是惊喜,不是激动,甚至不是高兴。
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像是石头沉进了深潭里,连个水花都看不见,只有一圈圈慢慢荡开的波纹。
我站得更直了。
我想让他看看他儿子的出息。
“爹,我回来了。提干了,排长。”
我以为他会笑,会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会说“好小子”。
可他没有。
他就那么看着我的枪,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才慢慢地把烟斗别在腰上,站了起来。
他没看我的脸,也没看我的领章。
他绕过我,走到院门口,把那扇虚掩的木门,严严实實地关上,还插上了门栓。
院子里一下子暗了些。
他转过身,重新看着我。
嘴唇动了动,吐出来几个字,声音又干又硬,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他说:“不可再犯。”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什么?
不可再犯什么?
我犯了什么错吗?
我一路从部队赶回来,心里头装着那么大的喜事,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就换来这四个字?
我愣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
这时候,我娘从屋里头出来了。
她手里端着个瓢,估计是听到了我的声音。
一看到我,她手里的瓢“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山子!”
她喊着我的小名,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瘦了,黑了……部队里头苦吧?”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暖和。那温度,一下子就传到了我心里。
我心里的那点委屈,瞬间就散了。
“娘,不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我娘抹着眼泪,一个劲儿地笑,一个劲儿地打量我。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也看到了我腰里的枪。
她的眼神,跟我爹不一样。
是一种害怕。
一种很明显的,想要躲闪的害怕。
她的手,下意识地就松开了。
“这……这是……”
“娘,这是部队发的枪。我是排长了,按规定得带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
我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沉。
“进屋。把那东西,摘下来。”
他说的“那东西”,指的显然是我的枪。
我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这是我的荣誉,是我的身份。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那东西”?
可他是爹,我不能顶嘴。
我跟着他们进了屋。
屋里头的光线很暗,一股子陈年的烟火味和旧木头发霉的味道。
我把枪套解下来,连着武装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我娘看着那把枪,就像看着一条蛇,眼神里全是躲闪。
她拉着我,问我饿不饿,渴不渴,然后就一头钻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刺啦”的炒菜声,和“呼啦呼啦”的风箱声。
堂屋里,就剩下我和我爹。
他坐在八仙桌的主位上,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没给我倒。
他端起碗,吹了吹,喝了一口。
喉结上下滚动着。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他喝水的声音,还有厨房里我娘忙活的声音。
我站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四个字,还在我脑子里转悠。
不可再犯。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了。
“爹,你刚才说的话……是啥意思?我犯啥了?”
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当”的一声。
“你没犯啥。”
他的眼睛看着桌面,不看我。
“那你为啥说……”
“不该问的,别问。”他打断了我。
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话都堵回了肚子里。
这就是我爹。
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性子跟山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他说一,家里没人敢说二。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头更憋屈了。
这算什么?
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升了官,带着荣誉,结果家里人是这个反应。
我娘是害怕,我爹是冷漠,还加一句莫名其妙的训斥。
饭菜很快就上桌了。
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盘腊肉。
我娘把一大碗白米饭堆得冒尖,推到我面前。
“山子,快吃,在部队肯定吃不着家里的饭。”
我看着那碗饭,闻着那股熟悉的饭菜香,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才是家的味道。
我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真香。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我娘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我爹就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地抿着酒。
他喝酒的样子很慢,像是喝的不是酒,是药。
他的眼睛,总是不经意地瞟向桌子上那把枪。
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
吃完饭,我娘收拾碗筷。
我爹对我说:“你跟我来。”
他站起身,走进了里屋,也就是他的卧室。
我跟着进去。
他的卧室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掉漆的木柜子。
他走到柜子前,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那抽屉上,上着一把小铜锁。
他从脖子上拽出一根红绳,绳子上穿着一把已经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
他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锁。
抽屉拉开的时候,发出“嘎吱”一声,像是老人的呻吟。
他从里头,拿出来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布是蓝色的土布,已经洗得发白了。
他把布包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一把枪。
一把比我的五四式,要老旧得多的枪。
枪身是木头的,很多地方都磨得光滑了。枪管黑沉沉的,透着一股子死气。
是把土枪。猎枪。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爹有枪。
我们这儿的山里头,以前是有猎户,可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解放后,枪早就收上去了。
“爹,这……”
“你认得枪。”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陈述了一句。
他的手,在那把老猎枪上轻轻地抚摸着。
那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摸一件稀世珍宝。
“你的枪,是铁打的,杀气重。”
“我的枪,是木头做的,认人。”
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什么叫认人?
他抬起头,终于正眼看我了。
“山子,你当了兵,出息了,是好事。”
“可你记住,枪这东西,是凶器。能救人,也能害人。”
他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大哥,就是死在枪口下的。”
轰隆!
我感觉我的脑袋里头,像是有个炸雷炸开了。
大哥?
我哪儿来的大哥?
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
“爹,你说啥?我……我哪有大哥?”我的声音都在抖。
我爹的眼神,一下子就黯了下去。
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把老猎枪,喃喃自语。
“是啊,你哪有大哥……你没见过他……”
“你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揪住了。
疼。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
我娘,我爹,村里头的人,从来没人跟我提过一个字。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他……他是怎么……”我艰难地问。
我爹没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枪管。
屋子里,又陷入了那种让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敲得我胸口疼。
晚上,我睡不着。
我睡在我自己的小屋里。床还是那张旧木板床,一翻身就“咯吱”响。
窗外,月光跟水一样,洒在地上。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蜘蛛网。
我脑子里,全是白天我爹说的话。
你大哥,就是死在枪口下的。
一个我从来不知道存在的哥哥。
一个死在枪口下的哥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告诉我?
我翻了个身,床板又开始呻吟。
我能听到隔壁,我爹娘房间里的声音。
很轻。
是我娘在哭。
那种压抑着的,小声的抽泣。
还有我爹的叹气声。
一声,又一声。
像是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地割着这个家的心脏。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这个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院子里,我爹已经在劈柴了。
他光着膀子,一身的腱子肉,在晨光里,泛着古铜色的光。
斧头“呼”地一下劈下去,“咔嚓”一声,木柴应声而裂。
他没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团空气。
我走过去,想帮忙。
“爹,我来吧。”
“不用。你没干过,别伤着手。”
他又把我堵了回来。
我娘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说:“山子,你咋起这么早?快回屋再睡会儿。”
“娘,我睡不着。”
我看着我爹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我眼里像山一样高大的背影。
我突然觉得,这座山,好像快要被什么东西给压垮了。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依旧压抑。
我看着我娘,她的眼睛红红的,肿着。显然是哭了一晚上。
我忍不住了。
“娘,我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问出口,我娘的筷子,就从手里滑了下去,掉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爹正在喝酒的动作,也停住了。
他抬起眼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刀子。
“吃饭。”
又是两个字。
我娘赶紧低下头,捡起筷子,什么话也不敢说。
我心里头那股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爹!为什么不能说?他是我哥!我连他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你们要瞒着我这么多年?”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我就后悔了。
我从来没跟我爹这么大声说过话。
我爹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然后又变成了铁青色。
他手里的酒碗,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我以为他会一巴掌扇过来。
可他没有。
他只是把酒碗重重地顿在桌子上,酒水溅了出来。
“你吃完了,就回部队去。”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这个家,不留你。”
我娘“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他爹,你这是干啥呀!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你闭嘴!”我爹冲我娘吼了一声。
我娘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的心,彻底凉了。
不留我。
这个我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家,不留我。
我站起来,看着我爹。
“好。我走。”
我转身回屋,拿起桌子上我的枪,还有我的背包。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走到院门口,拉开门栓。
身后,传来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
“山子!山子你别走啊!”
我没有停。
我大步地走出了那个院子。
那个曾经是我全世界的院子。
我沿着村里的小路,一直往外走。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只知道,我不想待在那个让我窒息的家里。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可我的心,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
我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坐了下来。
把头埋在膝盖里。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我就想知道我哥哥的事,这也有错吗?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是山子吗?”
我抬起头。
是村里的三爷爷。
三爷爷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人,快九十了。辈分也大,我爹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三叔”。
他拄着一根拐杖,背驼得像只虾米。
满脸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三爷爷。”我赶紧站起来,擦了擦眼泪。
三爷爷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
“穿上这身皮,就是不一样了。精神。”
他笑了笑,露出没几颗牙的牙床。
“咋了?刚回来,就跟你爹吵架了?”
我低下头,没说话。
家丑不可外扬。
三爷爷叹了口气。
“你爹那个臭脾气,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烟袋,慢慢地装着烟丝。
“山子啊,有些事,你爹不跟你说,是不想让你也背着那个壳。”
我心里一动。
“三爷爷,你知道我哥的事?”
三爷爷点烟的手,顿了一下。
他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很遥远。
“你哥啊……叫石头。”
石头。
我心里头默念着这个名字。
很硬,很普通的一个名字。
“他比你大五岁。长得……跟你爹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三爷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
“那孩子,打小就懂事。你娘身体不好,家里头的活,一大半都是他帮着你爹干。上山砍柴,下地种田,样样都是好手。”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宽阔的少年。
“那年,你才刚会走路。你哥,十三岁。”
三爷爷又抽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那阵子,山里头不太平。总有狼啊,野猪啊,下山祸害庄稼。村里头就组织了青壮年,轮流守夜,打猎。”
“你爹,是村里头最好的猎手。那把老猎枪,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准头好得很。”
“你哥呢,就天天缠着你爹,想学打枪。男娃子嘛,都喜欢那个。”
“你爹一开始不让,说他年纪小,怕他拿不稳。可架不住他天天磨,最后还是心软了,就答应了。”
三爷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痛苦。
“那天,出事的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个秋天,天高得很,云淡得很。”
“你爹带着你哥,上了后山。说好了,就让他看看,不让他动手。”
“可谁知道……”
三爷爷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他们在山里头,碰到了一头野猪。那野猪,大得很,獠牙跟刀子似的。”
“你爹一枪没打中要害,那野猪就疯了,直直地冲过来。”
“当时,你爹正在装填火药,根本来不及开第二枪。”
“眼看着,那野猪就要拱到你爹身上了。”
“你哥,石头那孩子……他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抄起旁边你爹刚砍的柴刀,就冲了上去。”
“他想给你爹争取点时间。”
“可他毕竟是个孩子啊……哪是那畜生的对手……”
“野猪一头,就把他给顶飞了。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你爹当时就疯了。他眼睛都红了,端起枪,也顾不上瞄准,对着那野猪就开了枪。”
“那一声枪响啊……半个村子都听见了。”
“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那野猪已经死了。你爹,就抱着你哥,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石头那孩子……头上全是血……”
“没救了。”
三爷爷讲完了。
他把烟袋锅在地上磕了磕,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的哥哥,石头,是为了救我爹,死的。
被野猪……
不对。
我爹明明说,他是死在枪口下的。
“三爷爷,我爹说……我哥是死在枪口下的。”
三爷爷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你爹是这么跟你说的?”
我点头。
三爷爷又叹了口气。
“你爹这个人啊……他这辈子,都过不去自己心里头那个坎儿。”
“石头是被野猪撞死的,没错。可你爹那一枪,打偏了。”
“他当时太急了,太慌了。那一枪,没有打中野猪的脑袋,而是打中了……打中了石头的腿。”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虽然郎中后来说,就算没那一枪,石头也活不了。头上的伤太重了。”
“可你爹不信。他就认定了,是他那一枪,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是他亲手,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三串眼泪,从三爷爷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
“从那天起,你爹就再也没笑过。”
“他把那把猎枪,锁了起来。再也没碰过。”
“村里头的人,都知道这事。可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字。一提,他就跟人玩命。”
“你娘呢,就天天以泪洗面。后来有了你,才算是有了点活头。可她心里头的那个伤疤,也一直没好。”
“他们不告诉你,是怕你……怕你也跟着难受。更怕你……怨你爹。”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我爹那句“不可再犯”,是什么意思了。
他看到我腰里的枪,就想起了他自己手里的那把枪。
他看到我这个穿着军装的儿子,就想起了那个死在他枪口下的儿子。
他不是在训斥我。
他是在提醒他自己。
也是在害怕。
害怕当年的悲剧,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我身上重演。
难怪我娘看到我的枪,会是那种眼神。
那不是对枪的害怕。
那是对失去的害怕。
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这个傻子。
我还以为,是我爹不爱我,不为我骄傲。
我还在那儿跟他闹脾气。
我真是个混蛋。
“三爷爷,谢谢你。”
我站起来,冲着三爷爷,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得回去了。”
三爷爷点点头。
“去吧。你爹那个人,嘴硬心软。他把你赶出来,心里头比谁都难受。”
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
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
路边的野草,划过我的裤腿。
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我看到了那个小院。
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我爹。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棵树。
一棵被雷劈过,却依然顽强地站着的,老树。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跑到他面前,站住。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痛苦刻满了痕迹的脸。
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愧疚和悲伤的眼睛。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爹,我错了。”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汹涌而出。
我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来扶我,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起来……地上凉……”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起来。
我跪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爹,我哥的事……三爷爷都跟我说了。”
我爹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都知道了……”
“爹,那不是你的错。”
我哭着说。
“哥是为了救你。他是个英雄。”
“你那一枪……你不是故意的……”
“别说了!”
我爹突然大吼一声,打断了我。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
“是我!就是我!是我害死了他!是我亲手开的枪!”
他像是疯了一样,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咚,咚,咚。”
那声音,像是捶在一面破鼓上。
“是我没用!我这个当爹的,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
“爹!”
我冲上去,抱住了他。
我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再伤害自己。
他的身体,滚烫。
在他的怀里,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还有汗味,和一种……一种绝望的味道。
他终于不再挣扎了。
他把头,埋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
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那哭声,充满了压抑了十几年的痛苦,自责,和思念。
我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湿透了我的军装。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们父子俩,就在那个小院的门口,抱头痛哭。
天上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我爹喝了很多酒。
醉得一塌糊涂。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讲我哥的故事。
讲他怎么学会走路,怎么第一次喊“爹”。
讲他怎么下河摸鱼,怎么上树掏鸟窝。
讲他怎么用稚嫩的肩膀,帮他扛起这个家。
他讲着讲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娘就坐在旁边,陪着他,默默地流泪。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那个样子。
卸下了所有的坚硬和伪装,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终于知道,那把锁在抽屉里的老猎枪,锁住的,不只是一段悲伤的往事。
锁住的,是我爹的整个后半生。
第二天,我爹酒醒了。
他没再提昨天的事,我也没提。
有些伤疤,揭开一次,就够了。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种冷漠和疏离。
多了一些东西。
一些我以前看不懂,但现在能看懂的东西。
是慈爱,是担忧,还有一丝……寄托。
他开始主动跟我说话了。
问我在部队里的事。
问我训练苦不苦,吃得好不好。
问我带的兵,听不听话。
我一一地回答他。
他听得很认真。
有时候,他会看着我腰里的枪,发呆。
但我知道,他眼神里的恐惧,少了。
我探亲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
我爹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又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把那把老猎枪,拿了出来。
他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枪身。
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很干净。
“山子。”
他把枪,递给我。
“你看看。”
我接过来。
枪很沉。
木头的枪托上,有一种温润的质感,像是被人常年累月地抚摸过。
我看到了。
在枪托的尾部,用刀,刻着两个字。
石头。
字刻得很深,一笔一划,都透着力气。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这是你哥……满十岁的时候,我刻上去的。”
我爹的声音,很平静。
“我答应他,等他长到跟我一样高了,这把枪,就传给他。”
“可我……食言了。”
他从我手里,拿回那把枪。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走到院子里,拿起劈柴的斧头。
高高地举起。
对着那把老猎枪,狠狠地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
那把承载了太多痛苦和记忆的猎枪,断成了两截。
我娘惊叫了一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我爹没有停。
他又举起斧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把那把枪,劈成了碎片。
木屑纷飞。
他像是在发泄,也像是在告别。
他劈完,扔掉斧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额头上,全是汗。
他看着那一地的碎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
“山子,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看到我爹那一直紧锁的眉头,好像舒展开了一些。
他背了几十年的那个沉重的壳,好像,轻了一点。
晚上,我帮着我娘收拾东西。
我娘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小木箱。
箱子也上了锁。
她打开锁,里头,都是一些小孩子的旧东西。
一件打着补丁的小衣服,一双小小的虎头鞋,还有一个用木头刻的小马。
“这些,都是你哥的。”
我娘拿起那件小衣服,在胸口比了比,眼泪又下来了。
“他走的时候,就穿着这件。上头……全是血……我洗了好几遍,都洗不干净……”
她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给我看。
每一件东西,都有一个故事。
我静静地听着。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石头的少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他会笑,会闹,会跟爹撒娇,会保护娘。
他是我哥哥。
我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我娘从箱子底,拿出来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已经很模糊了。
是黑白的。
上面,是我爹和我娘。
他们还很年轻。
我爹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虎头虎脑的,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这就是你哥。”
我娘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孩子的脸。
“这是他……唯一的一张照片。”
我接过照片。
仔仔细细地看着。
照片上的那个孩子,眉眼之间,真的跟我爹很像。
也跟我,有几分相像。
我用手指,也摸了摸他的脸。
哥。
我在心里,轻轻地喊了一声。
第二天,我要走了。
我爹和我娘,送我到村口。
还是那棵老槐树下。
我娘的眼睛,又红了。她拉着我的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要我注意身体,要我听领导的话,要我……注意安全。
我爹就站在旁边,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
我要上路了。
我转过身,给我爹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爹,娘,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我娘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放下手,准备走。
我爹突然开口了。
“山子。”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他走到我面前。
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帮我整了整衣领。
然后,他的手,落在了我腰间的枪套上。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害怕。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
“好好的。”
他说。
“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的兵。”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我转过身,大步地往前走。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后面,看着我。
一直看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太阳出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山谷。
我走在山路上,腰里的枪,沉甸甸的。
但这一次,我感觉到的,不只是荣誉和责任。
还有一份,更沉重的东西。
是爱。
是一个父亲,对两个儿子的,深沉的,笨拙的,却重如泰山的爱。
我知道,我爹心里的那把枪,已经被他亲手劈碎了。
而我身上的这把枪,才刚刚开始,有了它真正的意义。
回到部队,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紧张和忙碌。
训练,开会,带兵。
我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日志。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每天晚上熄灯号吹响之后,躺在床上,我总会想起家里的那座小院。
想起我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想起我娘那双总是含着泪的眼睛。
还有那个,我从未谋面,却已经刻在我心里的哥哥,石头。
我会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仔仔细细地看。
看着照片上那个咧嘴笑的男孩,我总会觉得,他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好像在说:
“弟弟,你要替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保护爹娘。”
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我的训练,比以前更刻苦了。
每一个战术动作,我都要做到最标准。
每一次射击,我都要力求命中靶心。
因为我知道,我手里的这把枪,不一样。
它不只是一件武器。
它是一份承诺。
是我对那个叫石ou的哥哥的承诺。
也是我对那个用一辈子来忏悔的父亲的承诺。
我带的兵,都是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农村娃。
一个个,生龙活虎,但有时候也调皮捣蛋。
以前,我总是板着脸,用纪律去压他们。
但现在,我变了。
我会跟他们聊天,问他们家里的情况。
谁家的爹娘身体不好,谁家的弟妹要上学。
我都记在心里。
训练的时候,我依然严格。
但休息的时候,我会像个大哥哥一样,跟他们开玩笑,给他们缝补撕破的衣服。
有个叫李根的小战士,射击成绩总是不好。
一到打靶就紧张,手抖得厉害。
我把他单独叫出来,没有批评他。
我只是把我的枪,递给他。
“你摸摸它。”
他愣住了。
“排长,这……不合规定。”
“我让你摸,你就摸。”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
我看到他的手,还在抖。
“你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它。”
我对他说。
“它不是一块冰冷的铁。它有温度,有生命。它是你的战友,是你最可靠的伙伴。你要相信它,就像相信你自己的手一样。”
我把我爹对我说的那些话,用我自己的方式,告诉了他。
他闭着眼睛,站了很久。
我看到,他的手,慢慢地,不抖了。
后来的考核,他的射击成绩,是全排第一。
他抱着自己的枪,跑到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他说:“排长,谢谢你。我以前……我怕枪。我爹就是个猎人,小时候我看到他打猎,血糊糊的,我害怕。”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枪本身,没有对错。对错,在握着它的人。”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爹的影子。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又是一年。
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是我娘写的,找村里的秀才代笔。
信上说,家里一切都好。
爹的身体,比以前硬朗了。
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他现在,是村里民兵队的教员。
教村里的年轻人,怎么用枪。
但是,他自己,从来不摸枪。
他只是用嘴说,用手比划。
信的最后,我娘写道:
“山子,你爹说,让你在部队,好好干。家里,不用你惦念。”
我捏着那封信,信纸都被我手心的汗给浸湿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我爹,站在村里的打谷场上,背着手,看着一群年轻人练习射击。
他的脸上,或许没有笑容。
但他的眼神,一定是亮的。
他把他对枪的理解,把他一辈子的经验和教训,都教给了那些孩子们。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过去的告别,和对未来的守护。
那把被他劈碎的老猎枪,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新生。
又过了几年,我因为在一次边境冲突中表现英勇,立了二等功。
提拔成了副连长。
授衔的那天,阳光很好。
我站在队伍里,看着鲜红的军旗,在风中飘扬。
团长把新的军衔,佩戴在我的肩膀上。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江,好样的!你父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为你骄傲。”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是啊。
爹。
你看到了吗?
你的山子,没有给你丢脸。
我给你写了一封长信。
信里,我把我立功提干的事,都告诉了他。
我还把我对枪的理解,也写了进去。
我写道:
“爹,我现在明白了。枪,握在手里,是责任。子弹,射出枪膛,是使命。我们握枪的人,心里头,必须要有一杆秤。这杆秤,就是良心,就是对生命的敬畏。”
“你曾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你现在,有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儿子。我们,会替哥哥,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这个国。”
信寄出去之后,我等了很久,才收到回信。
这次,不是我娘找人代笔的了。
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在爬。
是我爹亲手写的。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张。
上面,也只有几个字。
字写得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那几个字是:
“山子,好样的。爹,没看错你。”
我拿着那封信,一个人,跑到训练场的角落里。
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这么多年了。
我等这句话,等了这么多年了。
我的军旅生涯,还在继续。
我从副连长,到连长,再到副营长。
我身上的军衔,换了一次又一次。
我手里的枪,也从五四式,换成了更先进的型号。
但我始终记得,我第一次回家探亲时,我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不可再犯。”
这四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它提醒我,每一次扣动扳机,都关系着一个生命,一个家庭。
它提醒我,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它提醒我,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我爹,在我当上营长那年,走了。
走得很安详。
是在睡梦中走的。
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入殓了。
我娘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你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他跟我说,他要去见你哥了。他要去告诉石头,他的弟弟,出息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我跪在我爹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
没有眼泪。
我知道,他不是走了。
他只是,去赴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约。
办完丧事,我整理我爹的遗物。
在他的枕头底下,我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一看。
是一堆木头碎片。
和我那张,已经褪色了的,立功喜报。
我认得那些碎片。
是那把老猎枪的。
他把它们,都捡了回来。
一片,一片,都藏得好好的。
我把那些碎片,捧在手里。
它们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棱角,被岁月磨得光滑。
我仿佛能感觉到,我爹在无数个夜里,把它们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地,理解了他。
他劈碎的,是那段痛苦的记忆。
但他珍藏的,却是那份,永远也无法割舍的,对儿子的爱和思念。
无论是对死去的石头,还是对活着的我。
后来,我娘也走了。
我去接她,跟她一起生活。
老家的院子,就空了下来。
每次回去,我都会去后山。
在三爷爷告诉我的那个地方,找到了我哥的坟。
没有墓碑。
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
土堆前,有一块大石头。
就是当年,他撞上去的那块石头。
我爹,把那块石头,搬到了这里,当成了他的墓碑。
我每次去,都会带上一瓶好酒。
一瓶给我爹,一瓶给我哥。
我会坐在坟前,跟他们说说话。
说说部队里的事,说说国家的变化。
说说,我又带出了一批,像我当年一样,生龙活虎的兵。
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他们在回答我。
有一年,我要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任务。
临走前,我又回了一趟老家。
我又去了我哥的坟前。
我把我身上的枪,解了下来。
放在了那块大石头上。
“哥。”
我说。
“弟弟要出趟远门。这把枪,你先替我保管着。”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亲手把它取走。”
“因为我知道,你和爹,都在天上看着我呢。”
我站起身,对着那座孤零零的坟,敬了一个军礼。
然后,转身离去。
那次任务,九死一生。
我的一个战友,为了掩护我,牺牲了。
我背着他的身体,在丛林里,走了三天三夜。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
可是一闭上眼,我就会看到我哥那张咧嘴笑的脸。
看到我爹,站在院门口,对我说:“好好的。”
我就又有了力气。
我活着回来了。
带着战友的骨灰,也带着一身的伤。
我在医院里,躺了半年。
伤好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
回到那座后山。
回到我哥的坟前。
那把枪,还静静地,躺在那块大石头上。
风吹雨淋,枪身上,已经有了一些锈迹。
我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
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然后,重新把它,别回了我的腰间。
那一刻,阳光正好。
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
也洒在那座,无名的坟上。
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枪响。
那枪声,不再是悲伤和绝望。
而是希望,是传承,是两代军人,跨越生死的,庄严的回响。
我站直了身体,看着远方的青山。
我知道,我的路,还很长。
但我不会再迷茫,也不会再害怕。
因为我的身后,站着我的父亲。
我的身边,站着我的哥哥。
他们,就是我永远的,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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