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张价值三十万的非洲花梨木茶台,语气平常得就像在问我,爸,晚饭吃了吗。
我儿子找我要五百万。
他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张价值三十万的非洲花梨木茶台,语气平常得就像在问我,爸,晚饭吃了吗。
“爸,我跟几个朋友合计了一下,准备搞个电竞酒店。地段都看好了,就在南山科技园那边,现在就差启动资金。”
我捏着紫砂壶的手,停在半空。
壶里是顶级的金骏眉,一两万块一斤。可我闻到的,全是人民币烧焦的味道。
“电竞酒店?什么东西?”
“就是……哎,跟您说也说不清,新业态。网吧的升级版,高端的,带住宿,能开黑,有吃有喝,年轻人市场,绝对爆。”
他叫陈家明,我儿子。九八年出生,正好是香港回归的第二年。
我看着他,二十五岁的脸,干净,甚至有点天真。穿着一身潮牌,头发染成那种说不出名字的闷青色,手腕上戴着块绿水鬼。那块表,还是他去年过生日,我老婆林慧硬拉着我去买的。
又是几十万。
我把茶壶重重地放在茶台上,发出“叩”的一声闷响。
“多少钱?”
“启动资金,我们几个凑了些,主要的大头,缺口还有……五百万。”
五百万。
他说得云淡风轻。
我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这里是深圳湾一号,三百六十平的大平层。从我站的这个位置看出去,能看到对面的香港,看到深圳湾大桥上流动的车灯,像一条金色的龙。
脚下这片土地,每一寸都浸透着我的青春和汗水。
而我儿子,他站在这片土地上,只看到了一个可以轻易撬动的“项目”。
“你知道五百万是什么概念吗?”我终于开口,声音很沉。
他有点不耐烦了,身体往后一靠,陷进沙发里。
“爸,您能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吗?不就是五百万吗?对您来说不是什么大钱吧?您随便卖套房子的小零头而已。”
小零头。
我气得发笑。
是啊,我名下有十几套房。深圳湾一号、后海的、香蜜湖的,甚至还有几间香港的。
加起来,身价确实翻了不止一百倍。
可那是我一九九七年,用命赌回来的。
“我没钱。”我说。
“不可能!”陈家明也站了起来,声音拔高了八度,“你没钱?你骗谁呢?整个深圳谁不知道你陈默是靠房子发家的!”
“我说没钱,就是没钱给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叫乱七八糟?这是我的事业!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就是管老子要钱?”
“我……”他语塞了,脸涨得通红,“我不是管你要,是借!我会还的!连本带利!”
我冷笑一声。
“你拿什么还?拿你那个电竞酒店?你知道南山科技园那边一个月的租金多少钱吗?你知道装修、设备、人工、水电、消防,哪一笔不是无底洞?你算过账吗?”
“我当然算过!我们有商业计划书的!”
“拿来我看看。”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叠打印得花里胡哨的A4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随便翻了两页。
通篇都是“Z世代”“沉浸式体验”“社交属性”“千亿蓝海市场”这些我看不懂的词。
看到成本预算那一栏,我差点没把手里的纸给捏碎。
“狗屁不通!”
我把那叠所谓的商业计划书,直接扔回他脸上。
纸张散落一地,像一群受惊的白色蝴蝶。
“陈默!你干什么!”
我老婆林慧从厨房冲了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她看到一地的纸,又看看我们父子俩剑拔弩张的样子,赶紧过来打圆场。
“有话好好说,发什么火啊?家明,快,给你爸道歉。”
然后她又转向我,压低声音,“孩子好不容易有个想法,你支持一下怎么了?五百万对我们家算什么?”
看,又是这样。
我们家。
在这个家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钱是钱。
“你别管。”我推开她,“今天这事我必须跟他说明白。”
我指着陈家明,一字一句地说:“这五百万,我不会给你。一分都不会给。你想创业,可以。自己出去打工,自己攒钱,自己去银行贷款。别想从我这儿拿走一分钱。”
陈家明的眼睛红了。
是气的,也是委屈的。
“好,好,陈默,你够狠!”
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种眼神,不像儿子看父亲,倒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个守财奴!你宁愿让那些钱躺在银行里发霉,也不愿意支持一下你亲生儿子的梦想!”
“我告诉你,没有你,我一样能行!”
他吼完,抓起沙发上的背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砰!”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我心脏一抽。
林慧追到门口,喊着“家明!家明!”,可门外已经没有了回应。
她回过头,眼泪汪和地看着我。
“陈默,你看看你,你把儿子逼成什么样了?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吗?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
我没理她。
我走到那堆散落的纸旁边,弯腰捡起一张。
上面画着花里胡哨的设计图,吧台、卡座、黑色的墙壁、蓝紫色的灯光。
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个用五百万堆砌起来的,不切实际的梦。
我唯一的儿子。
是啊。
我当年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让他不用再过我那样的日子吗?
可为什么,他活成了我最看不起的样子?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城市的霓虹把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林慧没再跟我说话,一个人在房间里生闷气。
这个家,安静得可怕。
我拿起车钥匙,也出了门。
我没有目的地,开着我的奔驰S级,在深南大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车窗外是深圳繁华的夜景,平安金融中心像一把利剑刺入云端,京基100的LED屏幕上滚动着绚丽的广告。
这些,都是我眼睁睁看着它们从一片黄土地上长出来的。
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张学友的。
“……每次当爱在靠近,都好像在等你要怎么回应,天地都安静,唯一不安的是你的决定……”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一九九七年。
那一年,我也二十五岁。
和现在的陈家明一样大。
但我的世界,和他的完全不同。
那年的深圳,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到处都是推土机、搅拌机、打桩机的轰鸣声,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混凝土混合的味道。
热。
潮湿。
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我不是深圳本地人,老家在粤北的一个小山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跟着同乡来了深圳。
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只能干苦力。
我在笋岗的仓库区找了份工,给来往的港牌货柜车装卸货物。
每天累得像条狗,浑身上下,除了汗臭就是灰尘。
一个月工资,八百块。
我租住在农民房里,十平米不到的单间,一个月租金一百五。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不停发出“嗡嗡”声的破风扇。
夏天的时候,躺在床上就像在烙铁板,翻个身都能闻到自己肉的焦味。
唯一的娱乐,就是晚上去村口的士多店,跟工友们凑钱买几瓶啤酒,看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
电视里天天都在播关于“九七回归”的新闻。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
工友们聊天的话题也离不开这个。
“阿默,你说那帮英国佬走了,香港会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咱们解放军进驻,以后就是咱们的地盘了!”
“我听说好多香港人都害怕,拖家带口往加拿大、澳洲跑呢?”
“跑?跑了才傻!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个开货柜的香港司机,他偷偷告诉我,现在好多香港有钱人,都在深圳这边买房子!”
说这话的叫阿强,跟我一个村出来的,比我早来深圳两年,消息灵通。
“买深圳的房子?他们香港没地方住吗?”我不解地问。
“你懂个屁!”阿强喝了口啤酒,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叫‘狡兔三窟’!香港那边前途不明朗,万一乱了呢?深圳离得近,语言又通,房价还便宜得跟白送一样!他们在那边卖掉一个厕所的钱,就能在深圳买一套三房两厅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那个香港司机自己就在皇岗口岸附近买了一套,他说,以后深圳就是香港的后花园,房价肯定要涨!跟着香港涨!”
跟着香港涨。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脑子。
那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烙铁一样的床上,翻来覆去。
风扇的嗡嗡声,工友的鼾声,窗外模糊的叫卖声,都消失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那五个字:跟着香港涨。
香港的房价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
如果深圳的房价真的能跟着香港涨……
那会是怎样一个恐怖的数字?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也要买房。
在深圳买房。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一个月工资八百块,省吃俭用,两年下来,存了不到一万块钱。
而当时的深圳,关内好一点的商品房,比如罗湖国贸附近,已经卖到四五千一平。一套七八十平的两房,就要三四十万。
对我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
但我没有放弃。
我开始像疯了一样研究。
我不再去士多店喝酒,下了班就往城里的书店跑,站着看那些关于房地产的报纸和杂志。
周末休息,我就坐着公交车,把深圳的几个区都跑遍了。
罗湖、福田,太贵了,想都不敢想。
南山,那时候还是一片荒芜。除了南油集团的一些老房子,大部分地方都是滩涂和荔枝林。听说要建高新科技园,但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建成。
宝安、龙岗,那就更远了,感觉像是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把目标锁定在了福田和罗湖交界的一些地方,比如上步、华强北周边,还有就是当时刚刚起步的皇岗口岸附近。
那里的房子,价格稍微便宜一点,大概两三千一平。
可就算是两三千,一套下来也要十几二十万。
我那一万块存款,连个首付的零头都不够。
怎么办?
我整个人都魔怔了。
白天在仓库干活,脑子里想的是楼盘和户型。晚上回到出租屋,拿个破本子,一遍一遍地算钱。
首付要多少,月供要多少,我的工资够不够。
算来算去,都是一个死局。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机会来了。
那天,一个香港司机在仓库卸货的时候,中暑晕倒了。
我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附近的诊所跑。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打个120,救护车马上就到。那时候全靠自己。
我一个两百斤的胖子,背着他跑了一公里,感觉肺都要炸了。
幸好,人没大事,挂了瓶盐水就缓过来了。
那个司机叫达叔,对我千恩万谢。
后来熟了,他知道我想买房,就给我指了条路。
“阿默,你别老盯着那些商品房,太贵了,你买不起的。”
“那买什么?”
“买农民房啊!或者村里的集资房!”
“那种房子没房产证,靠不住吧?”
“傻仔!要什么房产证?你自己住,谁敢赶你走?再说了,现在深圳这么多外地人,房子根本不够住,以后肯定要拆迁的!一拆迁,你就发了!”
“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凑到我耳边,“有些村子的集资房,是偷偷卖给外人的。价格比商品房便宜一半都不止!只要你跟村长关系搞得好,就能买到。”
他说的那个村子,就在皇岗口岸不远。
叫水围村。
我按照达叔的指点,找到了水围村。
那是一个典型的深圳城中村,握手楼密密麻麻,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
巷子里又湿又暗,到处滴着空调水,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一起。
我在里面转悠了好几天,终于搭上了一个村里的“二房东”。
他带我去看了一套房。
是村里自己盖的集资楼,七层高,没电梯。
房子在六楼,两房一厅,六十平米。
毛坯房,水泥地,水泥墙,连窗户框都还没装。
但站在阳台上,能远远地看到一点对岸香港的轮廓。
“怎么样?不错吧?”二房东叼着烟,得意地问。
“多少钱?”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口价,八万。不讲价。”
八万。
六十平米。
算下来,一平米才一千三百多。
比周边的商品房便宜了快一半。
我心动了。
疯狂地心动。
但我只有一万块。
还差七万。
我去哪里弄这七万块?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林慧。
她是我女朋友,也是我同乡,在华强北的电子厂当女工。
我们当时正在谈婚论afir,她把她所有的积蓄都交给我保管,一共两万块。
加上我的一万,就有三万了。
还差五万。
我把心一横,决定回老家借钱。
我请了三天假,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大巴。
车子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我知道,这五万块,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多少积蓄?
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已成家,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
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回到家,我把想在深圳买房的事情一说,全家人都炸了锅。
“阿默,你疯了!八万块买个房子?那是什么房子?金子做的吗?”
“深圳那地方,不是咱们待的,你赶紧把工作辞了,回来娶媳生子!”
“你那女朋友也是,怎么由着你胡来?两万块钱,在老家能盖一栋多好的楼房了!”
我爸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他拍了板。
“钱,我们没有。但你要是真想做,爸支持你。”
他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头准备过年卖钱的老黄牛,给卖了。
卖了三千块。
然后,他带着我,挨家挨户地去敲亲戚家的门。
大伯、叔叔、姑姑、姨夫……
说尽了好话,赔尽了笑脸。
低声下气,看人脸色。
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觉得那么屈辱过。
我爸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可为了我,他把自己的脸面踩在了脚底下。
三天下来,东拼西凑,加上卖牛的钱,一共凑到了一万五。
加上我自己的三万,还是差三万五。
我绝望了。
临走前一晚,我妈把我拉到房间,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
里面是两万块钱。
是她攒了半辈子的养老钱,压箱底的钱。
“拿着。不够的,妈再去想办法。”
我一个大男人,当场就哭了。
我跪在我妈面前,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哥又把他准备盖房子的两万块钱拿了出来,硬塞给我。
他说:“弟,咱家能不能翻身,就看你了。”
我揣着那五万五千块钱,离开了老家。
那不是钱,那是我全家人的命。
回到深圳,我第一时间找到了林慧。
我把借钱的经过告诉了她,我以为她会支持我。
但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哭了。
“陈默,我们分手吧。”
我当时就懵了。
“为什么?不就是买个房子吗?等我们赚了钱,马上就能把钱还上了!”
“不是钱的事。”她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害怕。我跟着你,看不到未来。你太爱赌了。这次是赌房子,下次呢?你会把我们俩都赔进去的。”
那天,我们在出租屋里吵了很久。
我无法理解她的恐惧,她也无法理解我的执着。
最后,她把她的那两万块钱留给了我。
“这个钱,算我借给你的。以后你发达了,别忘了还我。”
她说完,收拾东西,搬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手里攥着那皱巴巴的八万块钱。
我的心,也空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也许,我真的是个赌徒。
一个拿自己和全家人的命运当赌注的疯子。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二天,我找到了那个二房东,把八万块钱拍在了他面前。
没有合同,没有收据。
只有一张他手写的,潦草的“购房协议”。
协议上写着:兹收到陈默购房款捌万元整。
连个身份证号都没有。
我拿着那张随时可以被当成废纸的协议,成了那套六十平米毛坯房的“主人”。
我辞掉了仓库的工作。
我没有钱请装修工人,就自己动手。
去建材市场买最便宜的水泥、沙子、电线、水管。
自己扛上六楼。
自己和水泥,自己砌墙,自己铺电线。
我没干过这些活,就去工地上偷师,看别人怎么做,回来自己摸索。
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变成血泡,最后结成厚厚的茧。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个野人。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饿了就啃两个馒头。
整整三个月,我瘦了三十斤。
但看着那个水泥盒子,一点一点变成家的样子,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房子装修好那天,我买了一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
一个人坐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对着窗外那片模糊的香港夜景,喝得酩酊大醉。
我哭了。
也笑了。
像个傻子。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
香港回归。
电视里,维多利亚港上空烟花璀璨,解放军的军车威武地驶过边境。
深圳这边,也到处张灯结彩,跟过年一样。
之前那些关于前途未卜的担忧和恐慌,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然后,就像阿强说的那样。
深圳的房价,开始疯了。
我买的那套房子,所在的皇岗口岸片区,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因为口岸24小时通关,无数香港人涌入深圳消费、居住。
房价一天一个价。
我那套八万块买的房子,不到半年,就有人出价二十万要买。
我没卖。
我把它租了出去。
一个月租金,两千块。
这笔钱,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我用这笔租金,一部分寄回家里还债,一部分作为生活费,剩下的一点,我又开始攒起来。
我尝到了甜头。
我意识到,这东西比我干任何苦力都赚钱。
我开始更疯狂地研究房地产。
哪个片区有规划,哪个地方要建地铁,哪个楼盘有潜力。
我跑遍了深圳所有的售楼处,跟中介和保安套近乎,打探第一手消息。
一九九九年,我用那套房子的租金,加上跟银行的一点抵押贷款,在南山买下了我的第二套房。
那时候的南山,后海还是一片海。
我买的那个楼盘叫“蔚蓝海岸”,开盘价四千多。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买到那么偏僻的鸟不拉生蛋的地方。
结果呢?
几年后,深圳湾大桥通车,后海总部基地规划出炉,蔚蓝海岸的房价,一路飙升到十几万一平。
再后来,是2001年,中国加入WTO,深圳经济再次腾飞。
是2003年,CEPA协议签署,深港合作更加紧密。
是2008年,金融危机,无数人抛售房产,我又一次逆势而上,低价买入了好几套。
……
我的房子越来越多。
从一套,到两套,到五套,到十几套。
我的身份,也从一个仓库搬运工,变成了一个职业“房东”。
我把老家的债务都还清了。
我在老家盖了新房。
我把父母接到了深圳。
我也重新追回了林慧。
当我开着一辆本田雅阁,出现在她工厂门口时,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把一张银行卡塞给她。
“里面有二十万。十万是还你的本金,另外十万,是利息。”
她没要。
她说:“陈默,你变了。”
我说:“是,我变了。我变得有钱了。我不会再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我们复合了。
第二年,我们结了婚。
再一年,陈家明出生了。
我给他提供了我能给的最好的生活。
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贵的兴趣班。
他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他。
因为,我不想让他再经历我童年时的任何一点匮乏和窘迫。
我以为,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爱。
我以为,我用钱,为他砌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可我忘了,城堡,有时候也是一座监狱。
它隔绝了危险,也隔绝了真实的世界。
……
“嘀嘀——!”
后面传来刺耳的鸣笛声。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路中间,绿灯亮了很久都没走。
我赶紧踩下油门。
脑子里乱糟糟的。
过去二十多年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回。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了一条小路。
我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
这里是水围村。
我事业开始的地方。
二十多年过去,这里变化巨大。
当年的握手楼,经过整治,外墙被粉刷得五颜六色,成了网红打卡地。
狭窄的巷子里,开满了各种奶茶店、小吃店、酒吧。
年轻的男男女女,穿着时髦,端着手机,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
空气里,不再是当年的潮湿和霉味,而是混杂着香水、烧烤和酒精的味道。
一切都变了。
一切又好像都没变。
我凭着记忆,在迷宫一样的巷子里穿行。
终于,我找到了那栋熟悉的七层小楼。
它被夹在两栋更高的楼中间,显得又矮又旧。
外墙上爬满了青苔,空调外机锈迹斑斑。
我站在楼下,往上看。
六楼的那个窗户,亮着灯。
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年我就是站在那个窗户后面,看着对岸的香港,幻想着自己的未来。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我想上去看看。
我走进黑漆漆的楼道。
楼梯还是那么窄,那么陡。
扶手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墙上贴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一层盖着一层。
我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才爬到三楼,就气喘吁吁,心跳得厉害。
我有多久没有爬过楼梯了?
我扶着墙,歇了一会儿。
一个外卖小哥从我身边跑下去,嘴里还抱怨着:“妈的,六楼还没电梯,累死个人。”
我苦笑了一下。
是啊,累。
当年我扛着水泥沙包,一天上下几十趟,怎么不觉得累?
我继续往上爬。
终于到了六楼。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铁门前。
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已经褪色了。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
我抬起手,想敲门。
但手悬在半空,又放下了。
我敲门,说什么呢?
说我是这套房子的第一任主人?
说我曾经在这里挥洒过汗水和青春?
说我就是靠着这套房子,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人家会把我当成吧。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二十五岁的自己。
那个穿着汗衫,浑身是泥,眼里却闪着光的年轻人。
如果他看到现在的我,会说什么?
他会羡慕我吗?
开着豪车,住着豪宅,拥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还是会鄙视我?
变成了一个连自己儿子都无法沟通的,油腻的,被金钱异化的中年男人。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好像把他弄丢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开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一个哭闹的孩子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找谁?”
“我……我路过。”我掐灭了烟,有点尴尬。
她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也没多问,抱着孩子就下楼了。
门没有关。
我鬼使神差地,往里看了一眼。
房子的格局没变。
但里面挤满了东西。
婴儿床,尿布,玩具,衣服……堆得到处都是。
一个年轻男人,大概是女主人的丈夫,正坐在小饭桌前,一边吃泡面,一边盯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K线图。
他眉头紧锁,神情专注,连我这个大活人站在门口都没发现。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
如果当年,我没有买这套房。
如果我听了林慧的话,安安分分地在工厂打工。
我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
娶妻生子,住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为了每个月的房租和奶粉钱发愁,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K线图上?
那样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好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从那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我当年一样的东西。
欲望。
和不甘。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下了楼,重新回到车里。
我发动车子,调转车头,开往另一个地方。
那是我的第一套商品房。
南山,蔚蓝海岸。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了下来。
“先生,请问您找哪一栋?”
我摇下车窗,报了我的房号。
保安在电脑上查了一下,敬了个礼,按下了起杆按钮。
“欢迎业主回家。”
业主。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词。
我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坐电梯上楼。
电梯里光洁如新,播放着舒缓的音乐。
这套房子,我买下后,一直没卖,也没租出去。
因为林慧喜欢这里的环境,她说,等老了,就搬过来养老。
我偶尔会过来住一两天,换换心情。
我用指纹打开门。
房子里一尘不染,每周都有家政过来打扫。
一百八十平的四房,装修是十年前的风格,有点过时了,但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
我没有开灯。
我走到阳台上。
从这里看出去,是深圳湾的无敌海景。
海面上波光粼粼,对岸香港的灯火,比在水围村看,要清晰得多,也璀璨得多。
不远处,就是后海总部基地,腾讯、阿里、百度的总部大楼,像几个巨大的发光体,彰显着这座城市的财富和活力。
我靠在栏杆上,海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但我的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我拿出手机,想给陈家明打个电话。
找到他的号码,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能说什么呢?
让他回来?
然后呢?把五百万给他?
让他继续去做那个不切实际的梦?
不行。
那不是爱他,那是害他。
可如果我不给他钱,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可能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我陷入了两难。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请问是陈默,陈先生吗?”
对方的声音很急,也很横。
“我是。你哪位?”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儿子陈家明,现在在我们手上。”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你们想干什么?”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儿子,在我们这儿借了五十万。说是周转一下,今天就还。现在人也联系不上。陈先生,你看这事怎么办吧?”
“借钱?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下午。他说他爸是陈默,深圳湾一号的业主,开公司的,不差钱。我们看他开着保时捷,也就信了。谁知道……”
保时捷。
那是他妈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逆子!
我让他不要从我这儿拿钱,他居然跑去借高利贷!
“他人在哪儿?”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人在我们公司喝茶呢。陈先生,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儿子欠债,你这个当爹的,总得管吧?五十万,加上今天的利息,一共五十五万。你现在把钱送过来,我们立马放人。不然的话……他那辆保时捷,还有他那双手,可就不好说了。”
赤裸裸的威胁。
“地址发给我。”
我挂了电话,几乎是立刻,就收到一条短信,上面是一个地址。
福田区,一个我没听说过的KTV。
我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楼,开车。
车子在夜色中飞驰。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愤怒,担心,后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我恨不得立刻把那个逆子抓过来,狠狠地揍一顿。
可同时,我又害怕他真的出什么事。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是我唯一的儿子。
车子很快就到了那个KTV。
门口站着几个纹身的精神小伙。
看到我的奔驰S级,他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走了过来,敲了敲我的车窗。
“陈先生?”
我点了点头。
“跟我们来吧。”
我跟着他们,走进KTV。
里面乌烟瘴气,震耳欲聋的音乐,混合着烟酒的味道,让我一阵反胃。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包厢门口。
推开门。
我看到了陈家明。
他被两个大汉按在沙发上,脸上挂了彩,嘴角还有血迹。
看到我进来,他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羞愧,但很快,又变成了倔强和怨恨。
他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我。
包厢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光头男人,脖子上一条小臂粗的金链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
他应该就是这伙人的头儿。
“陈先生,久仰大名啊。”光头男人站了起来,朝我伸出手。
我没理他。
我走到陈家明面前。
“你没事吧?”
他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心里的火又上来了。
但我忍住了。
我转过身,看着那个光头。
“钱,我可以给你们。但我儿子,我必须马上带走。”
光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
“陈先生果然爽快。不过,规矩不能破。钱到账,人你随时可以带走。”
“账号给我。”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转了五十五万过去。
很快,光头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陈先生果然是干大事的人。佩服,佩服。”
他挥了挥手,“放人。”
按着陈家明的两个大汉松开了手。
陈家明站了起来,低着头,一瘸一拐地想往外走。
“等等。”我叫住他。
然后,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我走到光头面前,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名片,递给他。
“我叫陈默。这是我的电话。以后,如果我儿子再来找你们借钱,不管多少,你直接打给我。我来还。”
光头愣住了,没接我的名片。
“不过,”我话锋一转,眼神变冷,“如果再让我知道,你们动他一根手指头……”
我没有把话说完。
但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会让你们,在深圳,待不下去。”
我的声音不大。
但包厢里所有人都听清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光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的神情。
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但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很久没见过的东西。
一种亡命之徒才有的狠劲。
那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为了八万块钱,敢拿全家性命去赌的年轻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我们对视了十几秒。
最后,他先移开了目光。
“陈先生,你放心。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和气生财。”
我没再说话,拉着陈家明,走出了包厢。
一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我开着车,他坐在副驾,看着窗外。
车里的气氛,比在那个KTV包厢里还要压抑。
一直到车开进深圳湾一号的地下车库,他才终于开口。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
“做什么?”
“在他们面前,说那些话……你不觉得丢人吗?”
我停好车,熄了火。
车厢里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丢人?”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比这丢人一百倍的事都做过。为了借钱,给人下跪磕头,你试过吗?”
他沉默了。
“陈家明,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借钱?”
“我……我只是想证明给你看,没有你,我也能行。”
“证明?用五十万去证明?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差点回不来?”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吼道。
“我知道!”他也吼了回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找你要钱,你不给!你说我狗屁不通,说我的梦想是垃圾!你从来都没有尊重过我!”
“我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衣食无忧,这不是尊重吗?”
“这不是!这不是我想要的!”他猛地捶了一下储物箱,“你给我的,都是你认为好的!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钱!不是你的房子!我只是想做一点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那么难吗?”
“我只是想让你像我同学的爸爸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子,大胆去做,老爸支持你!有那么难吗?”
他的声音,从嘶吼,变成了哽咽。
这个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此刻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我给了他全世界。
到头来,我却连他最想要的一句鼓励,都吝于给予。
我错了吗?
我真的错了吗?
我看着他,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年轻人。
他的眉眼,像我。
他的倔强,也像我。
我们是父子,却活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中间隔着的,是二十多年的时代鸿沟,是几百倍的财富差距,更是两颗无法互相理解的心。
“对不起。”
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
很轻,很涩。
陈家明也愣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在他的记忆里,我这个父亲,从来没有道过歉。
“爸……”
“是我错了。”我看着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该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你的梦想。”
“但是,家明,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在银行账户里的一串数字。”
“它是我用命,用尊严,用我这辈子最好的二十年,一点一点换回来的。”
“我今天可以给你五百万,甚至五千万。但是,如果我给了你,你就永远不会明白,钱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也就永远,长不大。”
陈家明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恨,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明天,你跟我去个地方。”我说。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没有带他去公司,也没有带他去见什么投资人。
我开着车,带他回了我的老家。
粤北的那个小山村。
二十多年过去,村里变化很大。
很多人家都盖了新楼房,买了小汽车。
我们家的老房子,在我爸妈被接到深圳后,就一直空着。
那栋我哥当年没盖成的房子,后来还是盖起来了。
我哥现在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还不错。
我带着陈家明,走在村里泥泞的小路上。
他穿着一身名牌,踩着限量版的球鞋,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一脸嫌弃,不停地抱怨着这里的空气,这里的蚊子,这里的厕所。
我没理他。
我带他去了我家的祖坟。
我带他去看了我读过的小学,那几间破败的瓦房。
我带他去了当年卖掉那头老黄牛的集市。
最后,我带他去了那些曾经借钱给我的亲戚家里。
大伯,叔叔,姑姑……
他们大多都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看到我带着儿子回来,他们都很高兴。
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
又拉着陈家明的手,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零钱,或者一些糖果,硬要塞给他。
“家明,拿着,大爷爷给的。”
“拿着,这是姑婆的一点心意。”
陈家明一脸尴尬,不知所措。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他想拒绝,但看到老人们那淳朴又热情的眼神,他又说不出口。
只能僵硬地收下。
晚上,我们住在我哥家。
我哥和我嫂子,杀鸡宰鱼,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我哥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他拉着陈家明,开始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讲我怎么偷地瓜被狗追。
讲我怎么为了一个女同学跟人打架。
也讲到了当年,我回家借钱买房的事。
“家明啊,你是不知道,你爸当年有多犟。”
“全家人都反对,就他一个人,认准了那条道。跟中了邪一样。”
“你爷爷把牛卖了,你奶奶把养老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我呢,也把准备娶你嫂子的彩礼钱,全给了他。”
“当时我就想啊,这钱,肯定是打水漂了。我们全家,都要跟着他喝西北风了。”
“可你爸,硬是扛过来了。”
“他在深圳吃的那些苦,他从来不跟家里说。但我们都知道。有一年过年他回来,整个人瘦得脱了相,手上全是茧。你奶奶抱着他,哭了一晚上。”
“所以啊,家明,你爸这个人,脾气是臭了点,嘴巴是硬了点。但他心里,是真疼你。”
“你们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都是他拿命换来的。你得懂事,得体谅他。”
陈家明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我看到,有泪水,滴落在他面前的饭碗里。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睡在同一张床上。
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半夜,我听到身边有动静。
我睁开眼,看到陈家明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睡不着?”我问。
“嗯。”
“在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
“爸,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但这一次,和在车库里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以前,总觉得你就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随便买了几套房,就躺着赚钱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为了那些房子,付出了那么多。”
“我更不知道,爷爷奶奶,大伯他们……我们家欠了他们那么大的情。”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在知道,也不晚。”
“爸,那个电竞酒店的项目……我不做了。”
我有点意外。
“想清楚了?”
“嗯。”他点点头,语气很坚定,“哥说得对,我得懂事了。我不能再那么自私,拿着你和全家人拼回来的钱,去满足我自己的异想天开。”
“那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我想先找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我想试试,不靠你,我到底能走多远。”
听到他这句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欣慰,有心疼,也有一丝……失落。
我那个一直活在我翅房下的儿子,好像,真的要离开我的庇护了。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但我知道,他听懂了。
从老家回来后,陈家明真的变了。
他把那辆保时捷的钥匙还给了他妈。
他搬出了家里,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
他开始自己投简历,找工作。
过程并不顺利。
他没有工作经验,眼光又高,很多公司都拒绝了他。
他碰了很多壁,也受了很多委屈。
有好几次,林慧都看不下去了,想让我出手帮他安排一下。
我都拒绝了。
这是他自己的路,必须他自己走。
摔倒了,也得自己爬起来。
大概三个月后,他终于在一家小的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策划助理的工作。
一个月工资,五千块。
连他租房的钱都不太够。
他开始学着记账,学着坐地铁,学着吃十几块钱一份的快餐。
他很少回家。
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
人瘦了,黑了,但眼神,比以前亮了。
我们父子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
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了。
有时候,他会主动跟我聊聊工作上的事,抱怨一下他的奇葩老板和难缠的客户。
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劈头盖脸地教训。
我只是听着,偶尔给他提一些建议。
像朋友一样。
一年后的一天,我正在公司开会。
突然接到林慧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
“老公,你快来医院!家明出事了!”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没站稳。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车钥匙就往医院冲。
一路上,我闯了无数个红灯。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儿子,千万不能有事。
赶到医院,看到走廊上焦急等待的林慧。
“家明呢?他怎么样了?”
“在里面抢救……说是为了签一个单子,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在抢救室门口,站了整整三个小时。
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三个小时。
比当年在产房外等他出生,还要煎熬。
我一遍一遍地向上天祈祷。
只要他能平安无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用我全部的财富去换。
当抢救室的灯终于熄灭,医生走出来,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的那一刻。
我腿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陈家明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林慧也请了假,我们俩轮流在医院陪着他。
他醒来后,看到我们,第一句话就是:“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没说话,只是削了个苹果,递给他。
出院那天,我去给他办手续。
回来的时候,看到他正站在病房的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爸。”他叫我。
“嗯?”
“那五百万,你还愿意‘借’给我吗?”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还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
“我想好了。我还是想做那个电竞酒店。”
“但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只凭一腔热血和几页PPT了。”
“这一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知道了怎么跟人打交道,怎么做预算,怎么控制成本,怎么去真正地运营一个项目。”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钱有多难赚,也知道了责任有多重。”
“你放心,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连本带利。”
“如果……如果我失败了,我会用我下半辈子,去打工,去赚钱,一分一分地还给你。”
我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年轻的脸上。
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站在水围村六楼阳台上,一无所有,却敢于梦想的自己。
我们终将老去。
但梦想,会以另一种方式,在下一代身上,延续下去。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好。”我说。
“我借给你。”
来源:雨落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