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退休手续是秋天办下来的,单位给开了个欢送会,领导讲了几句客套话,同事们鼓了鼓掌,这辈子就算交代完了。
我叫林卫芳,今年六十。
退休手续是秋天办下来的,单位给开了个欢送会,领导讲了几句客套话,同事们鼓了鼓掌,这辈子就算交代完了。
我拿着那个光荣退休的红本本,站在单位门口,秋风一吹,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人一脚踢出了赛道,停在旁边,看着别人还在转,自己却不知道该干嘛。
老张,我丈夫,比我早退两年,天天在家侍弄他的花鸟鱼虫,自得其乐。
他说:“挺好,以后咱俩就在家享清福。”
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脸,没吱声。
清福?
我的清福在哪儿呢?
从我记事起,我就没闲过。年轻时在厂里三班倒,回家带孩子,伺候公婆。中年时孩子上学,我在单位里当牛做马,回家还得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妈,无所不能的妻子。
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我以为能喘口气了。
可冬天一来,年味儿渐浓,我的“年底综合征”就准时发作了。
电话是儿子张杰打来的。
手机在沙发上“嗡嗡”地震,我正戴着老花镜,在网上看人家教怎么钩毛线坐垫,看得眼花缭乱。
“妈,今年年夜饭啥安排?”
张杰的声音隔着听筒都透着一股理所当然。
我捏着手机,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就觉得,没劲。
真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往年这个时候,我早就开始列单子了。
南货店的笋干、海米,菜市场的五花肉、蹄髈,超市里的各种调料、饮料、零食。
光是那份菜单,就得琢磨一个礼拜。
老张爱吃红烧肉,得软糯不腻。
儿子张杰爱吃油爆虾,虾要新鲜,火候要准。
儿媳妇小慧,广东人,口味清淡,得单独给她备个清蒸鱼,再炖个汤。
孙子乐乐,小祖宗,不爱吃菜,专攻鸡翅和可乐。
还有我那个嫁出去的女儿张敏,她老公是北方人,过年必须得有饺子。
所以每年的年夜饭,我们家桌子上都跟满汉全席似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一大家子的口味,全靠我一个人在厨房里调和。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我就得进入战备状态。
泡发干货,腌制腊肉,炸丸子,做蛋饺。
厨房里油烟缭ăpadă,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像一架永远不会降落的飞机。
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肩膀,没有一处不疼。
到了年三十那天,从早上睁眼,到晚上开饭,我几乎就没离开过厨房那三尺见方的地方。
等一盘盘菜端上桌,看着一家人吃得热火朝天,我累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他们说:“妈,您辛苦了。”
“奶奶做的菜最好吃!”
然后呢?
然后就是杯盘狼藉,一水池的油腻碗筷。
老张会说:“放着吧,明天再洗。”
明天,明天我就得拎着大包小包,开始新一轮的“走亲访友”。
去我大姐家,去老张的哥哥家,去那些一年只见一次的远房亲戚家。
送出去的礼品,收回来的客套。
聊的无非是“你家孩子今年挣了多少钱”“我家孙子考了第几名”。
一张张笑脸背后,是明里暗里的攀比和算计。
我,就是那个负责张罗、负责微笑、负责拎东西、负责在尴尬时打圆场的工具人。
“妈?妈?你在听吗?”儿子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油烟味仿佛还残留在我的记忆里,呛得我喉咙发紧。
“在听。”
“那今年……”
“小杰,”我打断他,“今年,咱们换个过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换个过法?啥意思?妈,您要买什么新东西?我给您网上下单。”
我笑了笑,是那种很轻,很凉的笑。
“今年,年夜饭,我不做了。”
“啊?”
“从今天起,到元宵节,所有亲戚,我不走了。”
“妈?!”
“还有,你们的红包,我也不收了。乐乐的压岁钱,我会准备好,但你们给我的,我一概不要。”
这下,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张杰此刻脸上错愕的表情。
他肯定觉得他妈疯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结结巴巴地问:“妈……您,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是不是我爸?”
“没人惹我。”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就是……累了。”
“想给自己放个假。”
“一个真真正正,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不用想的,年假。”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调成静音,随手扔在沙发角落里。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远处有几户人家已经亮起了灯。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推开窗。
冷风“呼”地一下灌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但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六十年了。
我当了六十年的女儿、妻子、母亲、婆婆、外婆。
我为父母活过,为丈夫活过,为儿女活过。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得比谁都高。
我这个老巢,也该歇歇了。
我关上窗,回到客厅,拿起刚才没看完的钩针教程。
视频里,那个年轻的女孩笑着说:“其实慢下来,只为自己做一件事,是特别幸福的。”
我看着她手里那个渐渐成型的,彩虹色的坐垫。
突然觉得,这个冬天,或许不会那么冷。
我的“革命宣言”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小小的家族群里炸开了锅。
群名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呵呵,多讽刺。
最先跳出来的是我儿子张杰。
他直接把我的原话截图发了上来,后面跟了三个震惊的表情包。
“@所有人,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儿媳妇小慧紧随其后,发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猫表情。
“妈,您别吓我们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女儿张敏,反应最快,直接给我打来了微信电话。
我没接。
我不想接。
我知道,一旦接了,就是一场漫长的、消耗心力的拉锯战。
她们会轮番上阵,用亲情、用孝道、用传统、用各种我无法反驳的理由,试图把我拉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那条轨道,我走了几十年,太熟悉了。
熟悉到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个弯在哪里,下一个坎有多高。
我把手机屏幕朝下,盖在茶几上,眼不见心不烦。
老张从他的“花鸟市场”(阳台)溜达回来,手里端着个紫砂壶,看见我脸色不对。
“怎么了?一脸阶级斗争的表情。”
他这人,一辈子就这点爱好,说话总带着股老干部的陈腐气。
我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响半天了,不去看看?”
他这才慢悠悠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群里的消息。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
“胡闹!”
他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拍,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林卫芳,你这是要干什么?要造反啊?”
我拿起钩针和毛线,慢条斯理地起着头。
“造什么反?我就是不想动了,不行吗?”
“不行!”他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狮子,“年夜饭你不做,那我们吃什么?亲戚你不走,人家会怎么看我们老张家?说我们家不讲礼数,不懂人情?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的脸?”
“老张,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这张脸,是不是都靠我这张手给你挣回来的?”
“年夜饭的菜,是我一盘盘炒出来的。走亲戚的礼,是我一份份备好的。家里家外的人情世故,是我陪着笑脸一个个应付的。”
“你呢?你除了坐在主位上,喝着小酒,跟人吹吹牛,你还干了什么?”
“你……”他被我噎得满脸通红,指着我的手都开始发抖,“你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了。”
我重新低下头,继续钩我的毛线。
“今年这个年,我就理喻一回我自己。”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老张气得晚饭都没吃,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是在生闷气,还是在给孩子们打电话“主持公道”。
我无所谓。
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阳春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面汤是清的,葱花是绿的,蛋黄是溏心的。
热气腾腾的一碗下肚,胃里暖了,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吃完饭,我把碗洗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客厅的落地灯下,开始专心致志地钩我的坐垫。
一针,一线。
彩色的毛线在我手里,慢慢变成一圈圈的彩虹。
手机还在角落里不依不饶地响,震。
我充耳不闻。
我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门铃就被按响了。
急促又杂乱,像一串机关枪。
我刚晨练完,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服,额头上还带着薄汗。
通过猫眼一看,得,儿子儿媳全来了。
张杰一脸焦急,小慧抱着一堆礼品盒,看样子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我叹了口气,还是把门打开了。
“妈!”
“妈!”
夫妻俩异口同声,脸上挂着同款的、讨好的笑容。
“您怎么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我们都快急sǐ了。”张杰一边换鞋一边抱怨。
小慧把手里的东西堆在玄关,“妈,这是给您买的燕窝和按摩仪,您最近肯定累坏了,得好好补补。”
我没看那些东西,只是淡淡地说:“进来吧。”
客厅里,老张已经泡好了茶,看样子是他们提前通过气了。
他给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台阶给你了,赶紧下。
我假装没看见。
一家人,三堂会审。
“妈,您昨天说的是气话吧?”张杰先开的口,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端起水杯,喝了口温水。
“你看我像在说气话的样子吗?”
张杰的脸垮了下来。
小慧赶紧打圆场,“妈,我们知道您辛苦。要不这样,今年年夜饭,我们出去吃?我来订酒店,保证您喜欢。”
听听,多会说话。
往年我也提过出去吃,他们总说“外面做的哪有家里的味道”“年味儿都淡了”。
现在,为了让我“回心转意”,连酒店都愿意订了。
我摇摇头。
“出去吃,不还是得坐在一起?吃完了,是不是还得回这边守岁?初一早上,是不是还得张罗着去姥姥家,去舅舅家?”
“这不都一样吗?”
小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张杰急了,声调都高了八度。
“妈!过年不就是图个一家人团团圆圆吗?您这样一搞,家都散了!乐乐问我,过年为什么不去奶奶家了,您让我怎么跟孩子说?”
又拿孩子当挡箭牌。
我心里冷笑一声。
“你就跟他说,奶奶退休了,也要过年,也要放假。”
“这叫什么话!”老张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林卫芳,你别不识好歹!孩子们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来求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把水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不想怎么样。”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扫过老张涨红的脸,扫过张杰焦躁的神情,扫过小慧尴尬的微笑。
“我就是想问问你们。”
“你们谁,真正关心过我累不累?”
“你们只关心年夜饭的桌子上少不少菜,只关心走亲戚的时候有没有失了礼数,只关心在别人面前,我们家是不是一个‘和和美美’的典范。”
“可我呢?我这个负责实现这一切的人,我的感受,谁在乎过?”
我指了指我的腰。
“去年过年,我腰间盘突出犯了,贴着膏药在厨房站了一天。晚上你们都睡了,我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你们谁知道了?”
我又指了指我的手。
“有一年冬天,为了给你们洗那些油腻的碗,我的手生了冻疮,又疼又痒,烂了一个冬天。你们谁注意到了?”
“还有一年,大年初二,要去你舅舅家。我起了个大早去买最新鲜的礼品,结果路上地滑,我摔了一跤,半边身子都快散架了。为了不耽误你们出门,我硬是撑着,陪着笑脸应酬了一天。晚上回家,裤子脱下来,膝盖上一大块又青又紫。你们谁问过一句吗?”
客厅里,鸦雀无声。
只有我的声音在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颤抖。
这些话,这些委屈,在我心里埋了太多年了。
像一块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今天,我把它们全都搬了出来。
张杰的头低了下去,不敢看我。
小慧的眼圈红了,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老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一丝愧疚。
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所以,别再跟我说什么团圆,什么传统了。”
“对我来说,那些东西,太重了。”
“我扛了半辈子,现在,我扛不动了,也不想扛了。”
“你们要是真孝顺,就让我安安静生过个年。”
“就算,是你们提前给我放个长假,行不行?”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站起来,慢慢走回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把我自己,和我过去几十年的生活,都关在了门外。
门外,是他们的世界。
门里,从今天起,是我的。
那次“家庭会议”之后,家里确实安静了不少。
张杰和小慧没再上门,只是每天在微信上嘘寒问暖。
“妈,今天天气冷,多穿点。”
“妈,我们给您买了点水果,放门口了。”
他们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不敢触碰。
女儿张敏打来电话,语气里满是担忧。
“妈,你跟我哥说那些话,我听说了。”
“嗯。”
“你……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
电话那头,张敏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妈,我支持你。”
这四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其实,我早就觉得你太累了。”张敏的声音有些哽咽,“每年过年,看你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我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我也跟我哥提过,说我们来分担一点,可他总说我们笨手笨脚,还不如你一个人弄得快。”
“其实我知道,他就是懒,习惯了当甩手掌柜。”
“妈,对不起。我们都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回家能吃口热饭,却忘了你也不是铁打的。”
我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女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我说出这番话的人。
“小敏……”我叫了她一声,声音已经沙哑。
“妈,你别难过。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别管我爸,也别管我哥他们怎么想。你开心最重要。”
“今年年夜饭,我跟大明(她丈夫)商量好了,我们自己在家简单吃点。初二我也不回娘家了,省得你看着心烦。等过了十五,春暖花开了,我带你出去旅游,去哪都行。”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是委屈的泪,是感动的泪。
原来,还是有人懂我的。
老张这几天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家里转悠。
往常这个点,他不是在阳台摆弄他的花草,就是在楼下跟老头们下棋吹牛。
现在,棋友们都在忙着备年货,没人陪他玩了。
家里没了往年的“战前总动员”,冷冷清清,他也觉得不自在了。
他几次三番地凑到我身边,欲言又止。
“卫芳啊……”
“嗯?”我头也不抬,专心钩我的坐垫。
“那个……你大姐今天打电话给我了。”
“说什么了?”
“她问我们今年什么时候过去,她好准备。我说……我说你身体不舒服,今年就不去了。”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哦。”
“她还问,是不是我们吵架了。我说没有。”老张的声音听起来很憋屈,“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撒过谎。”
我放下钩针,看着他。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说?”
“我说,应该跟她说实话?说你林卫芳撂挑子不干了?说我们老张家今年不过年了?让所有亲戚朋友都看我们的笑话?”他的火气又上来了。
“看笑话?”我反问,“谁的笑话?是看我终于不用累得像条狗的笑话,还是看你这个当丈夫的,连年夜饭都得靠老婆的笑话?”
“你!”
“老张,我们做了一辈子夫妻,我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吗?”我放缓了语气,“我不是在跟你赌气。我是真的,真的需要休息。”
“你看看我这双手。”我把手伸到他面前。
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双手,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洗了一辈子的衣服。现在,它连钩个毛线都觉得僵硬。”
“你再看看我的腰。”我捶了捶后腰,“一到阴雨天就又酸又疼。医生说,是年轻时候累出来的毛病,根治不了,只能养。”
“可我哪有时间养?”
老张看着我的手,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我的腰。
他的眼神,第一次从愤怒和不解,变得复杂起来。
有惊讶,有心疼,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会甩下一句“不可理喻”然后走开。
但他没有。
他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很低。
“那……年夜饭,怎么办?”
他妥协了。
用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妥协了。
我心里那块最硬的冰,仿佛也开始融化了一角。
“凉拌。”我说。
“什么?”
“我说,凉拌。”我重新拿起钩针,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或者,我教你,我们一起包饺子。”
这是我第一次,向他发出“一起”的邀请。
他愣住了,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除夕越来越近。
外面的年味儿越来越浓,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上了红色的窗花,空气里弥漫着炒货和腊肉的香气。
我们家,却像一个被节日遗忘的孤岛。
没有成堆的年货,没有油烟滚滚的厨房,没有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
安静得,只听得见我和老张的呼吸声,以及我钩针穿过毛线的“沙沙”声。
我的彩虹坐垫已经完成了大半,像一轮绚烂的太阳,铺在我的腿上。
老张彻底蔫了。
他不再试图说服我,也不再发脾气。
他就是……无所适从。
他会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踱累了,就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看。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宣传片一遍遍地播,喜庆的音乐,热闹的场面,更衬得我们家冷冷清清。
他会突然冒出一句:“往年这个时候,你已经开始炸藕夹了。”
或者:“也不知道你姐夫家那边的腊肠,今年灌得怎么样。”
我听着,不接话。
我知道,他不是在怀念那些食物,他是在怀念那种“被需要”和“有奔头”的感觉。
就像我,也曾一度以为,那种忙碌,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除夕的前一天,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不是为了过年,就是单纯觉得该打扫了。
我把窗户擦得锃亮,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
老张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擦桌子,他就搬椅子。我整理书柜,他就把旧报纸捆起来。
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
干完活,我累出了一身汗。
老张递给我一杯水,说:“歇会儿吧。”
我接过水,坐在沙发上,看着窗明几净的家。
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这个家,不再是一个需要我拼命维持的“节日展厅”,它就是我们俩生活的地方。
干净,整洁,安宁。
傍晚,我拿出早就买好的面粉和猪肉大葱。
“老张,来,和面。”
他愣了一下,一脸茫然,“我?我不会啊。”
“我教你。”
我把他推进厨房,给他围上围裙。
那件印着小熊维尼的围裙,是我好多年前买的,他从来没穿过。
现在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
我一步步地教他。
“面粉里加点盐,面会更筋道。”
“水要一点点地加,用筷子搅成絮状。”
“对,就这样,然后下手揉。”
老张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在小小的厨房里,跟一团面较上了劲。
面粉沾了他一脸,一手的面糊,狼狈不堪。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白了我一眼,嘴上抱怨着“这活真不是男人干的”,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我则在一旁,慢悠悠地剁着馅料。
刀刃和砧板碰撞,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笃笃”声。
这声音,我听了几十年,第一次觉得,它如此悦耳。
我们俩,一个和面,一个调馅,谁也不说话。
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微弱的嗡嗡声,和我们俩的呼吸声。
窗外,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稀疏的鞭炮声。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才是我想要的年。
没有喧嚣,没有应酬,没有疲惫。
只有两个人,三餐四季,最平淡的人间烟火。
我们包的饺子,奇形怪状。
有像元宝的,有像耳朵的,还有几个被老张捏成了不知名的、扭曲的形状。
下锅一煮,还有几个露了馅。
但他吃得很香。
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自己包的,就是不一样。”
我看着他嘴边沾着的醋,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夜深了,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
春晚开始了。
我们俩一人一个彩虹坐垫,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老张看着看着,突然说:“小杰他们,不知道在干嘛。”
我知道,他想孩子了。
我也想。
但我更清楚,我不能心软。
这场“革命”,必须进行到底。
否则,明年,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我拍了拍他的手,“他们都长大了,离了我们,饿不着。”
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响了。
是张敏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屏幕上,是女儿放大的笑脸。
“妈!爸!新年快乐!”
她那边也很安静,不像往年,总能听到背景里有亲戚们打麻将的嘈杂声。
“新年快乐。”我和老张说。
“你们看,我跟大明包的饺子!”张敏把镜头转向他们的餐桌。
桌上的饺子,跟我家的一样,也是歪歪扭扭。
旁边还有两个简单的炒菜。
“怎么样?还不错吧?”她一脸得意。
“不错,比你爸包的好看。”我笑着说。
老张在旁边“哼”了一声。
我们聊了几句家常,张敏突然说:“妈,哥给我发微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跟嫂子,快累趴下了。”
张敏的表情,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
“嫂子不是广东人嘛,不太会做北方的菜。我哥呢,更是个厨房白痴。两个人从下午就开始折腾,到现在,就做出三菜一汤。”
“乐乐吵着要吃可乐鸡翅,我哥把一整瓶可乐都倒进去了,做出来一锅黑乎乎的东西,甜得齁人。”
“嫂子想蒸个鱼,结果没掌握好火候,鱼都蒸老了。”
“现在两个人正在厨房里为‘锅到底应该谁来洗’这个问题吵架呢。”
听着女儿的转述,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混乱的场面。
我没有幸灾乐祸,心里反而有点酸。
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媳妇。
他们不是坏,他们只是……没长大。
是被我们这些父母,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就在这时,张杰的视频电话也打了进来。
我点了接受,屏幕上出现了两路视频。
张杰那边,背景就是他们家乱七八糟的厨房。
他一脸疲惫,头发乱得像个鸡窝。
小慧在他身后,眼圈红红的,像刚哭过。
“妈……”张杰一开口,声音都哑了。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妈,我错了。”
他这句话,说得特别快,特别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真的错了。”
“我以前总觉得,过年不就是回家吃顿饭吗?有什么难的。”
“今天我才知道,太难了。”
“买菜,洗菜,切菜,烧菜……光是想想要做什么,我头都大了。小慧为了炖那个汤,手还被烫伤了。”
小慧在后面,默默地举起她那只被烫得通红的手。
“我们俩忙活了一下午,乐乐一口都没吃,就吃了两包方便面。”
“妈,我以前……太不是东西了。光想着自己,从来没想过您。”
“每年我们回来,吃现成的,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人。我从来没想过,您在厨房里得受多少罪。”
他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眼眶也红了。
“妈,对不起。”
小慧也在旁边,带着哭腔说:“妈,对不起。”
我看着屏幕里的儿子儿媳,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老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不是因为他们的道歉。
而是因为,他们终于,长大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那顿看似理所当然的年夜饭背后,藏着的是我多少年的付出和辛劳。
“行了。”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多大点事,哭什么。”
“手烫伤了,赶紧用冷水冲,涂点牙膏。”
“菜做不好,就别做了。冰箱里不是有速冻饺子吗?煮点饺子吃,对付一晚上。”
“记住,年,是让自己开心的,不是让自己受罪的。”
“还有,”我顿了顿,看着他们,“以后,谁也别想再当甩手掌柜了。”
“年夜饭,要么,大家一起动手。要么,就出去吃。”
“走亲戚,礼物各家备各家的。谁家的亲戚,谁负责主要应酬。”
“我的退休生活,我自己说了算。”
“你们,有意见吗?”
屏幕里,张杰和小慧拼命摇头。
“没意见!没意见!妈,您说了算!”
“我们都听您的!”
旁边的张敏,笑着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老张坐在我身边,一直没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伸过手,握住了我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
挂了视频,外面的鞭炮声达到了顶峰。
绚烂的烟花,在窗外一朵朵地绽放,照亮了整个夜空。
也照亮了老张的脸。
我看到,他的眼角,好像也有点湿润。
“卫芳。”他叫我。
“嗯?”
“那什么……明年,我学着炒两个菜。”
我愣住了。
然后,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个年,是我六十年来,过得最清净,也最舒心的一个年。
大年初一,我睡到自然醒。
没有刺耳的闹钟,没有催命似的电话。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是舒展的。
老张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捣鼓。
我走过去一看,他竟然在煮粥。
白粥,配着两碟小咸菜。
他说:“你胃不好,早上喝点粥舒服。”
我没说话,默默地盛了一碗。
粥熬得火候正好,米粒开花,又糯又滑。
我们俩坐在餐桌前,安安静静地喝着粥。
没有了往年大年初一赶场子似的忙乱,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吃完早饭,老张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去哪?”
“就去……江边公园吧。听说那里的梅花开了。”
我有些意外。
老张这人,一辈子不爱出门,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家待着。
今天,居然主动提议出去走走。
我点了点头,“好。”
我们换上轻便的衣服,没有大包小包的礼品,就两个人,两手空空。
像一对最普通的老年夫妻,去公园散步。
天气很好,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一点也不冷。
公园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也都是些悠闲散步的人。
江边的梅花,果然开了。
红的,粉的,白的,一簇簇,一丛丛,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空气里,浮动着清冷的幽香。
老张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拍照技术,拿着手机,对着梅花一通猛拍。
“卫芳,你站过去,我给你拍一张。”
他指挥着我,站在一株开得最盛的红梅下。
我有些不自在,多少年没正经拍过照了。
“笑一笑啊,别那么严肃。”
我对着镜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咔嚓”一声。
他拿着手机,颠颠地跑过来给我看。
照片上,我穿着一件驼色的呢装外套,围着女儿买的红色围巾,站在花下,笑得有些拘谨,但眉眼间,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
“好看。”老张看着照片,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比花好看。”
我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情话,弄得老脸一红。
“不正经。”
我们沿着江边,慢慢地走。
谁也不说话。
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远处,有船只驶过,拉响了长长的汽笛。
走了很久,我们找了个长椅坐下。
老张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红包。
很薄。
“干什么?”我皱起眉,“不是说了不收红包吗?”
“这不是他们给的。”老张说,“这是我给你的。”
我愣住了。
我们结婚快四十年了,他从来没给过我压岁钱。
“你打开看看。”
我将信将疑地拆开红包。
里面没有钱。
只有一张小小的卡片。
卡片上,是老张那手龙飞凤舞的钢笔字。
写着:
“老婆,辛苦了。以后的每一年,我都陪你过。”
没有华丽的辞藻,就是这么一句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话。
我的鼻子,瞬间就酸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东西。
“老不正经。”我嘴上骂着,手却紧紧地攥住了那张卡片。
仿佛攥住了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承诺。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真正的“退休生活”。
我每天早上跟着视频做八段锦,然后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蔬菜。
下午,我就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着太阳,钩我的毛线。
那个彩虹坐垫已经完工了,我又开始琢磨着给未出世的外孙(女儿怀孕了)织一套小毛衣。
老张成了我的“跟班”。
我做饭,他就在旁边洗菜。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帮倒忙。
我钩毛线,他就在旁边看书读报,时不时给我念念新闻。
我们的话不多,但待在一起,却觉得很安稳。
孩子们很默契地没有再来打扰我们。
只是每天的微信问候,从不间断。
他们会分享自己的生活。
张杰说,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超市里的菜价这么贵。
小慧说,她现在每天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学会了一道新菜。
张敏说,她和老公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感觉很温馨。
他们开始学着,去经营自己的小家庭,而不是一味地依赖我们这个“大后方”。
初五那天,我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卫芳啊,你今年可真是躲清闲了。”
“怎么了,姐?”
“别提了。你姐夫那边的亲戚,来了两拨。小的闹,大的吵,一屋子乌烟瘴气。我这两天,头都快炸了。”
“我跟他们说,明年谁也别来了。过年,我也要放假!”
我听着,忍不住笑了。
看吧,被“传统”绑架的,从来不止我一个。
我的“革命”,或许,也给了她们一丝挣脱的勇气。
元宵节那天,我的小毛衣织好了。
小小的,软软的,鹅黄的颜色,看着就暖和。
我把它拍了张照片,发给张敏。
张敏秒回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妈,你真好。”
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又开了一次视频会议。
这一次,气氛完全不同了。
张杰和小慧的脸上,不再有焦虑和埋怨,而是多了一份从容和成熟。
“妈,爸,我们商量好了。”张杰说。
“以后过年,咱们立个新规矩。”
“年夜饭,一年在外面吃,一年在家里吃。在家里吃那年,我们三家,一家负责三个菜,不许多做。”
“走亲戚,从简。关系近的,一起去。关系远的,电话问候一下就行。”
“红包,长辈给晚辈是心意。晚辈给长辈,也是心意。但是,不能成为负担。妈,您要是不想收,我们就不给。但您得让我们换种方式孝顺您,比如,多带您出去玩。”
我听着儿子一条条地宣布着“新家规”,心里百感交集。
这场以我的“罢工”为起点的家庭变革,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我没有赢。
他们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找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更舒服的,新的平衡点。
“我同意。”我说。
老张也在旁边用力地点头,“我附议。”
视频那头,张杰、小慧、张敏,都笑了。
那笑容,轻松而真诚。
挂了视频,老张去厨房煮汤圆。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元宵的月亮,又大又圆,清辉洒满大地。
远处,还有零星的烟花在绽放,像一场盛大告别的尾声。
冷风吹来,我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我回头,看着厨房里那个笨拙地搅动着汤圆的背影。
又低头,看了看手机里,女儿发来的信息。
“妈,你今年过年,是我们家最酷的‘icon’(偶像)!”
我笑了。
是啊。
六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个年,我没有奔忙,没有走亲,没有收晚辈的红包。
但我收获了理解,收获了尊重,收获了一个全新的,属于我自己的,自由的晚年。
我想,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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