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其实也不是什么顶级的牌子,就是那种,寻常人家逢年过节,咬咬牙才舍得买来送人的好烟。
那包烟,在我床头柜的抽屉最里层,躺了整整五年。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
它被一块干净的手帕裹着,像是裹着什么稀世珍宝。
其实也不是什么顶级的牌子,就是那种,寻常人家逢年过节,咬咬牙才舍得买来送人的好烟。
烟盒的颜色是那种很深的蓝,带着点磨砂的质感,边角镶着一圈不怎么起眼的金色。在昏暗的抽屉里,那点金色也暗淡了,像一颗沉入深海的星星,再也泛不起光。
我很少打开抽屉去看它。
不是忘了,是……不敢。
我怕一看,那股子念想就跟决了堤的洪水似的,把我这点残存的骨头架子给冲垮了。
可今天,我非得把它拿出来不可。
因为今天,是暖暖的生日。
如果她还在,就二十五岁了。
一个,多好的年纪啊。
我把抽屉拉开,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梦。
手帕还是那块手帕,洗得发白,边角都起了毛。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包烟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五年了,塑料封膜上落了一层微不可察的灰,但依然完好无损。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照在上面,反射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晕。
我把它拿在手里,很轻,却又觉得有千斤重。
我的手有些抖,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控制不住的颤栗。
我仿佛能看到五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天阳光也很好,跟今天一样,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都懒了。
暖暖刚发了第一笔实习工资,不多,但她高兴得像个得了满分糖果的小孩。
她献宝似的从背后摸出这包烟,塞到我手里。
“爸,给你的!”
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里面盛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我当时正坐在院子里,就着咸菜喝着寡淡的稀饭。
我板起脸,故意把筷子往碗沿上一敲,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你这孩子,挣几个钱不容易,瞎买这些玩意儿干嘛?我抽那种几块钱一包的,不也挺好?”
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忍不住往那烟盒上瞟。
真漂亮。
比我平时抽的那些,不知道要好看到哪里去。
暖暖知道我这是口是心非,她凑过来,蹲在我身边,下巴搁在我的膝盖上,仰着小脸看我。
“爸,这不一样。这是我用自己挣的钱,给你买的第一份礼物。”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刚出笼的棉花糖。
“你就收下嘛,以后等我挣大钱了,给你买更好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
心里的那点硬气,早就被她这软软的一句话给融化了。
我拿起烟,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嘟囔着:“败家玩意儿,败家玩意儿……”
可嘴角,却不自觉地咧开了。
暖暖就那么看着我笑,阳光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着,像一群金色的小精灵。
那天下午,我把烟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舍不得抽。
这么好的烟,得等到什么大喜的日子再抽。
比如,暖暖结婚的时候。
或者,我抱上外孙的时候。
我想,到时候,我一定得拿出来,在亲家面前,在那些老伙计面前,好好地显摆显摆。
告诉他们,这是我闺女,用第一笔工资给我买的。
你看,我闺女,多孝顺。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把烟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了抽屉最里层,用手帕包好。
我等着那个“大喜的日子”。
可我等啊,等啊……
等来的,却不是喜讯。
是一张薄薄的,却比任何东西都沉重的诊断书。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我只认得最后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刀,瞬间就把我整个世界捅了个对穿。
我不信。
我怎么能信?
我的暖暖,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她会笑,会闹,会撒娇。
她早上会赖床,会偷偷把不爱吃的青菜夹到我碗里。
她会抱着我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讲学校里的趣事。
她那么鲜活,那么温暖,像个小太阳。
太阳,怎么会落山呢?
我带着她,跑遍了所有能去的大医院。
我卖了老家的房子,那个我们住了半辈子的,一砖一瓦都透着熟悉气息的地方。
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我不停地跟医生说,跟每一个人说:“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女儿,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救她……”
我像个疯子,一个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赌徒。
可我赌输了。
暖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曾经那张红润的小脸,变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
她总是笑着,安慰我。
“爸,没事的,我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爸,你看,今天护士姐姐又夸我勇敢了。”
“爸,你别愁眉苦脸的,你一笑,比那窗外的太阳还好看。”
她越是这样,我的心就越像是被刀子反复地割。
我多想,她能抱着我大哭一场。
骂我,怨我,为什么让她受这种罪。
可她没有。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咽了下去。
然后,再挤出一个微笑,来温暖我这个没用的父亲。
有一次,深夜里,我以为她睡着了。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她消瘦的侧脸,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把所有的呜咽都吞进肚子里。
黑暗中,她忽然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抓住了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羽毛。
“爸,别哭。”
“哭了,就不好看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碎了。
碎得再也拼不凑不起来。
那包烟,我一直没忘。
它成了我的一个念想,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拿出来,摩挲着。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等暖暖好了,等她出院了,我一定要把这包烟拆开。
我要抽第一根。
我要让那烟雾,把我这些日子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带走。
我要告诉暖暖,你看,我们熬过来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些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
它像一盏小小的灯,在我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给我一点点微弱的光。
可是,那盏灯,最后还是灭了。
暖暖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天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脏抹布盖住了。
她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笑了笑。
她说:“爸,别难过。”
“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儿。”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我的天,塌了。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处理完后事的。
我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零件的木偶,被人推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麻木,空洞。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那个抽屉。
我想把那包烟拿出来。
我想抽。
我想用最呛人的尼古丁,来麻痹我快要炸开的神经。
可当我的手触碰到那包烟的时候,我却退缩了。
我不敢。
我怕一拆开,我心里的那个念想,那个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希望,就彻底断了。
我怕我再也骗不了自己。
骗不了自己,暖暖只是生了一场很久的病,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从那以后,那包烟就成了我的禁区。
我把抽屉锁上,钥匙扔进了家门口的河里。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把那段记忆,连同那份痛苦,一起锁起来。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打好几份工。
白天在工地上搬砖,晚上去餐馆洗盘子。
我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对抗心里的那片巨大的空洞。
我不敢停下来。
我怕一停下来,那些回忆就会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街坊邻居都说我变了。
说我像个活死人,眼里没有一点光。
我不在乎。
光,早就随着暖暖一起走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一年,两年,三年……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能磨平最锋利的棱角,也能抚平最深刻的伤口。
我心里的那道伤疤,慢慢地结了痂。
虽然一碰,还是会疼,但已经不会再流血了。
我开始试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会去逛公园,看那些老头下棋。
我会在晚饭后,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我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我面前跑过。
我会在心里想,我的暖暖,如果还在,现在也该是这个样子吧。
她可能会找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那个男孩子,一定要对她很好很好。
如果他对她不好,我这个当爹的,第一个不答应。
他们会结婚,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孩子会蹒跚地跑到我面前,奶声奶气地叫我“外公”。
我会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我会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他。
想着想着,眼眶就湿了。
原来,我还是会哭。
原来,我还是那么想她。
今天,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我早上,去花店买了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金灿灿的,像她一样,永远朝着太阳。
我去了她的墓地。
墓碑上的照片,她笑得还是那么灿烂。
我把花放在墓碑前,陪她坐了很久。
我跟她讲了很多话。
讲我最近的生活,讲邻居家那只懒猫又生了一窝小猫,讲街角那家面馆换了新老板。
我絮絮叨叨,像以前一样。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回应我了。
从墓地回来,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闷得慌。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个床头柜前。
那个被我锁了五年的抽屉。
锁早就锈了。
我找了把锤子,几下就把它砸开了。
抽屉拉开,那块发白的手帕,静静地躺在里面。
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样。
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我拿起那包烟,坐在床边。
阳光透过窗户,在我身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我盯着那包烟,看了很久很久。
我在想,五年了。
我骗了自己五年。
也该醒了。
我的暖暖,不会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的手指,颤抖着,撕开了那层塑料封膜。
“刺啦——”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声音,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五年的记忆闸门。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汹涌而出。
我仿佛又看到了暖暖的笑脸,听到了她的声音。
“爸,给你的!”
“爸,你要好好活着。”
“爸,别难过。”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我以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可原来,没有。
它们只是积攒在心里,积攒了五年,变成了一片苦海。
我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撕开烟盒顶部的锡纸,抽出一根烟。
烟身洁白,过滤嘴是金色的。
和我平时抽的那些廉价烟,完全不一样。
我把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烟草香。
我把它叼在嘴里,却迟迟没有点燃。
我只是想尝尝,这个让我念了五年的味道。
我把剩下的烟,都倒在了床上。
十九根烟,整整齐齐地躺在床单上。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样。
在烟盒的底部,好像有什么东西。
硬硬的,硌着手。
我心里一动,把烟盒倒过来,用力地抖了抖。
一张小小的,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掉了出来。
纸条的颜色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磨损了。
看得出来,它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待了很久很久。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连呼吸,都停滞了。
我的手,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张小小的纸条,慢慢地展开。
上面,是暖暖的字。
她的字,写得很好看,娟秀,有力。
就像她的人一样。
纸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爸,这是我给你买的最后一包烟了。”
“答应我,抽完这一包,就戒了吧。”
“烟,对身体不好。”
“你要好好的,替我,多看看这个世界。”
“爱你的,暖暖。”
那一行行字,像一把把尖锐的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里,扎进我的心里。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抱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把这五年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都哭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她送我这包烟的真正用意。
这个傻丫头。
她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用她最后的一点力气,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她怕我一个人孤单,怕我照顾不好自己,怕我继续用尼古丁来伤害自己的身体。
她什么都想到了。
唯独,没有想到,我这个傻父亲,会把她最后的嘱托,当成一个宝贝,珍藏了五年。
我舍不得抽。
我总想着,要等到一个好日子。
可我不知道,她最希望的,就是我能早点看到这张纸条,早点把烟戒了,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我真是个笨蛋。
天底下,最笨的笨蛋!
我一拳一拳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疼得快要裂开了。
我哭得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仿佛看到了暖暖。
她就站在我对面,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
她朝我伸出手,轻声说:“爸,不哭了。”
我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她。
可我抓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气。
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溜走了。
房间里,一片昏暗。
只有床上那十九根洁白的香烟,和那张泛黄的纸条,在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我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最后,眼泪都干了,只剩下空洞的抽噎。
我慢慢地,把那十九根烟,一根一根地,重新装回烟盒里。
然后,我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也放了进去。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我的脸上。
也吹散了我心里的那片迷雾。
楼下,传来了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还有各家各户炒菜的香味。
人间烟火。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包烟。
它不再是我的念想,也不是我的希望。
它是暖暖留给我最后的爱,和嘱托。
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我平时抽的那包廉价烟,还有打火机。
我把它们,连同心底里那些腐烂的,绝望的念头,一起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从今天起,我不抽烟了。
我要好好的。
我要替我的暖暖,多看看这个世界。
我要去看,她还没来得及看的山和海。
我要去走,她还没来得及走的路。
我要把她的那份,也一起,用力地活下去。
我回到房间,把那包特殊的烟,放回了抽屉。
这一次,我没有再用手帕把它包起来。
我把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每天,都要看到它。
它会像一座灯塔,指引着我,在没有暖暖的日子里,继续前行。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一个煎蛋,两片面包,一杯热牛奶。
很久了,我没有这样好好地吃过一顿饭。
吃完饭,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去了一趟理发店。
我让师傅,把我花白的头发,剃成了最短的板寸。
镜子里的人,虽然苍老,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叫作“生机”。
从理发店出来,阳光正好。
我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
真好。
我开始试着,去做一些以前从没做过的事情。
我去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的手,拿惯了瓦刀和铁锹,一开始,连毛笔都握不稳。
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同班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笑我。
我也不恼,就跟着笑。
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练习。
一笔一划,就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把暖暖写给我的那张纸条,临摹了无数遍。
“你要好好的,替我,多看看这个世界。”
每写一遍,我的心,就更坚定一分。
我还开始学着养花。
我在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
我种了向日葵,月季,还有暖暖最喜欢的满天星。
我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捉虫。
看着它们从一颗小小的种子,慢慢地发芽,长叶,开花。
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被填满了。
尤其是在看到那些金灿灿的向日葵,迎着太阳绽放的时候。
我总会觉得,是我的暖暖,回来了。
她变成了这些美丽的花,继续陪在我的身边。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
转眼,又是一年。
我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我养的花,也开得越来越茂盛。
我的身体,也比以前硬朗了许多。
我已经,完全戒掉了烟。
有时候,闻到别人抽烟的味道,我甚至会觉得有些呛。
我知道,我正在变成,暖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一个健康的,积极的,热爱生活的父亲。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她。
特别是在一些安静的夜里。
思念会像藤蔓一样,悄悄地爬上我的心头。
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放任自己沉溺在痛苦里了。
我会走到阳台上,看看那些花。
或者,拿出纸笔,写一写字。
我会告诉自己,暖暖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变成了拂过我脸颊的风,变成了我阳台上盛开的每一朵花。
她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而我,要用余生的时间,去浇灌它,让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为她,遮风挡雨。
那包烟,我还留着。
它依然静静地躺在那个抽屉里。
只是,它对于我来说,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它不再是一个沉重的枷 প্রয়。
它是我和暖暖之间,一个爱的证明。
它提醒着我,曾经有一个人,那么那么深地爱过我。
也提醒着我,要带着这份爱,勇敢地,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笑着,跟她说:
“暖暖,你看,爸爸做到了。”
“爸爸,没有让你失望。”
生活还在继续,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带着无法言说的思念,但终究是要向前走的。
我开始整理暖暖的遗物。
这是一个我迟迟不敢触碰的工程,我怕每一件物品都会勾起我撕心裂肺的回忆。
但现在,我准备好了。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书桌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书,书里夹着一张卡通书签。
衣柜里,挂着她喜欢的连衣裙,裙摆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我一件一件地收拾,动作很慢,很轻。
每拿起一件东西,关于它的记忆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放映。
这件毛衣,是她用省下来的零花钱给我买的,说是冬天在工地上穿暖和。
这个小小的音乐盒,是我在她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她宝贝得不得了。
这个日记本,封面是可爱的猫咪图案,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翻开了。
日记里,记录着一个女孩从小到大的心事。
有考试考砸了的懊恼,有和同学闹别扭的委屈,有第一次收到情书的羞涩。
还有很多很多,关于我的内容。
“今天爸爸又加班了,回来的时候很晚了,看他那么累,真想快点长大,帮他分担。”
“爸爸的生日快到了,我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一个新剃须刀,希望他会喜欢。”
“爸爸好像又在咳嗽了,他总是不听劝,烟抽得那么凶。我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他戒烟。”
看到最后这一句,我的眼泪又一次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原来,让她戒烟这个念头,她那么早就有了。
我这个糊涂的父亲,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在意过。
我继续往后翻。
日记的最后几页,是在她生病后写的。
字迹已经有些歪歪扭扭,看得出她写得很吃力。
“今天化疗好难受,吐得天昏地暗。但是看到爸爸红着眼睛守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什么都能忍受了。”
“爸爸为了给我治病,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我心里好难过,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啊。我是个不孝女。”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最放不下的,就是爸爸。他一个人,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偷偷给他买了一包他一直想抽的好烟,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我在里面藏了一张小纸条。希望他抽烟的时候能看到,然后,把烟戒了。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很无力。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女儿最后的体温。
我的傻姑娘啊。
你总是这样,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着,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别人。
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被爱,被心疼的人啊。
我把她的日记本,和那包烟,放在了一起。
它们,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藏。
整理完暖暖的房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旅行。
去那些,暖暖曾经在旅游杂志上圈出来,说以后一定要去的地方。
我要带着她,一起去。
我的第一站,是海边。
暖暖从小就喜欢海。
她说,海是蓝色的,宽阔的,能装下所有的烦恼。
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坐在晃晃悠悠的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心里没有胆怯,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仿佛能感觉到,暖暖就坐在我的身边,靠着我的肩膀,一脸兴奋地看着窗外。
到了海边,我找了一家离海很近的旅馆住下。
我脱掉鞋子,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
海风吹来,带着咸咸的味道。
海浪一阵一阵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声响,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
我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有情侣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有孩子在堆着沙堡,有老人在悠闲地散步。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找了一块礁石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了暖暖的照片。
照片上,她笑得像海边的阳光一样灿烂。
我把照片举到她面前,轻声说:
“暖暖,你看,这就是大海。”
“蓝不蓝?好不好看?”
“你闻闻,这风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海浪仿佛听懂了我的话,温柔地拍打着我的脚踝。
我在海边待了三天。
我每天都去看日出和日落。
当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把海面染成一片金黄时,我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海平面,天空被繁星点亮时,我感觉内心无比的宁静。
我对着大海,喊出了积压在心里很久的话。
“暖暖!爸爸想你!”
回声,在空旷的海面上,飘了很远,很远。
离开海边,我去了下一站。
一座古老的山城。
那里的路,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高高低低,弯弯绕绕。
两边是木质的吊脚楼,挂着红色的灯笼。
我走在古城的巷子里,仿佛穿越了时光。
我尝了当地的特色小吃,辣得我直流眼泪,却又觉得很过瘾。
我听了当地的戏曲,虽然听不懂唱词,但那咿咿呀呀的调子,却别有一番韵味。
我爬上了古城的最高处。
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山城的夜景。
万家灯火,像天上的星星,散落在山谷里。
美得,让人心醉。
我拿出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
然后,我学着年轻人的样子,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写道:“暖暖,爸爸替你看到了。这里很美,和你一样。”
我不知道,远在天堂的她,能不能看到。
但我知道,她一定能感受到。
我的旅行,还在继续。
我去了广袤的草原,看到了成群的牛羊,感受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阔。
我去了秀丽的江南水乡,坐着乌篷船,穿过一座座小桥,听着船娘唱着婉转的小调。
我去了繁华的都市,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感受了现代文明的脉搏。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拍很多照片。
我不再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是发自内心地,去感受,去体验。
我开始和陌生人交谈。
和旅馆的老板,和路边的小贩,和同行的旅人。
我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也分享我的经历。
我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人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和烦恼,也都有自己的坚持和梦想。
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开阔。
我不再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我开始看到,这个世界,除了失去,还有很多美好。
在旅途中,我认识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老大哥。
他也是一个人出来旅行。
我们很投缘,结伴走了一段路。
晚上,我们一起喝酒,聊天。
我把我和暖暖的故事,讲给了他听。
我以为他会安慰我,或者同情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是个好父亲。”
“你的女儿,有你这样的父亲,是她的福气。”
“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希望你,能笑着活下去。”
他的话,很简单,却像一股暖流,流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
暖暖那么爱我。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幸福。
我如果一直活在痛苦里,才是对她最大的辜安。
那次旅行,我走了三个月。
当我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城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
我不再是那个行尸走肉,眼神空洞的老头了。
我挺直了腰板,脸上有了笑容,眼里,重新有了光。
街坊邻居看到我,都惊讶地说:“老李,你这是去哪儿发财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笑着说:“没发财,就是出去走了走,想通了些事。”
我把旅行中拍的照片,都洗了出来,做成了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把相册,放在了暖暖的房间里,摆在她的书桌上。
我有空的时候,就会翻开相册,一边看,一边跟她讲旅途中的趣事。
“暖暖,你看这张,这是在海边,那个浪打过来,差点把爸爸的裤子都打湿了,可好玩了。”
“还有这张,这是在山城吃的火锅,你看爸爸被辣的,脸都红了,像不像个关公?”
我说着说着,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我知道,她一定也在笑。
我的生活,渐渐地步入了正轨。
我还在老年大学学书法,我的字,已经能在学校的书画展上展出了。
我还参加了社区的志愿者服务队。
我去福利院,给那里的孩子讲故事。
我去敬老院,陪那里的孤寡老人聊天。
我把从暖暖那里得到的爱,传递给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每当看到那些孩子天真的笑脸,听到那些老人感激的话语,我都会觉得,我的生活,充满了意义。
我感觉,暖暖就通过我,在继续爱着这个世界。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不会让你忘记,但会让你学会,如何与伤痛和平共处。
现在,我依然会时常想起暖暖。
想起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一切。
但我的心里,不再只有悲伤。
更多的是,温暖和感激。
我感激,她曾经来过我的生命里,给了我二十年最美好的时光。
我感激,她用她最后的方式,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她是我生命里,最亮的那颗星。
虽然陨落了,但她的光,永远照亮着我前行的路。
今天,又是暖暖的生日。
我没有去墓地。
我买了一块小小的蛋糕,和一束向日-葵。
我把它们,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就在暖暖的照片前。
我没有点蜡烛,也没有唱生日歌。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陪着她。
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我打开那个抽屉,拿出了那包烟。
五年,十年,或许更久。
它一直都在那里。
烟盒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了。
但里面的十九根烟,和那张纸条,依然完好如初。
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在蛋糕的旁边。
我对着照片里的暖暖,笑了笑。
“暖暖,生日快乐。”
“你看,爸爸很好。”
“爸爸戒烟了,身体很棒。”
“爸爸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
“爸爸,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别担心爸爸。”
“爸爸,会一直,带着你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窗外,阳光正好。
一缕金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在那包深蓝色的烟盒上。
那圈暗淡的金色镶边,在阳光下,重新闪烁起了,温暖的光芒。
我知道,那是我的暖暖,在对我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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