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宴会厅里灯火辉煌,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定制西装,胸口别着一朵俗气的红花,感觉自己像个准备被展览的古董。
我六十岁生日那天,亲手把干了半辈子的公司交给了我儿子,陈默。
宴会厅里灯火辉煌,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定制西装,胸口别着一朵俗气的红花,感觉自己像个准备被展览的古董。
我举着话筒,手有点抖,不是因为激动,是因为别扭。
我说:“从今天起,我,陈立国,正式退休。这家公司,以后就是陈默的了。”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着台下第一桌的儿子,他穿着一身顶奢品牌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正微笑着对来宾点头示意。
那笑容,标准,客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像个训练有素的AI。
我老婆在旁边捅了捅我,低声说:“多说两句,说点对儿子的期望。”
期望?
我看着他,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他小时候穿着开裆裤在车间里乱跑,满手油污,咯咯直笑的样子。
那时候,他会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爸爸,这个大铁疙瘩真好玩。”
我叹了口气,对着话筒说:“期望就一条,好好干。”
掌声又响起来,比刚才还热烈。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四个字里,藏着多大的不安。
公司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从一个三五个人的小作坊,靠着几台二手车床,硬生生啃成了本地制造业的龙头。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信奉的就是“一分汗水一分收获”。
我身上的味道,不是古龙水,是机油和铁屑混合的味儿。
我儿子陈默不一样。
他从小学的就是最好的,一路名校,最后在国外镀了几年金,拿了个MBA回来。
他跟我说话,张嘴闭嘴“商业闭环”、“底层逻辑”、“降维打击”。
我听不懂。
但我大受震撼。
我觉得,时代可能真的变了。我这套老掉牙的办法,或许真的该淘汰了。
老婆也天天在我耳边吹风:“儿子是喝过洋墨水的,眼界跟我们不一样。你别老拿你那套土办法去框他。”
“咱们累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他吗?让他放手去干,干成了,是他的本事;干不成,大不了我们养着他。”
我当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于是,我退了。
退得干干净d'd干净净,连个“顾问”的虚衔都没要。
我想给他最大的信任和自由。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我没想到,那是我半生心血的葬礼。
退休后的日子,我一开始还挺享受。
每天提着鸟笼去公园溜达,跟一群老头下棋、吹牛。
偶尔有老伙计问我:“老陈,公司现在怎么样?”
我总是把胸脯一挺:“好着呢!我儿子在管,新思路,新打法,比我强多了!”
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陈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公司总部从我们那个充满“工业气息”的厂区,搬到了市中心最贵的写字楼。
三百多平的办公室,光租金一年就够我们厂里几十个老师傅的工资。
我打电话问他:“搬过去干嘛?离车间那么远,你能知道生产线上发生了什么?”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和宽容,像是在听一个老古董讲笑话。
他说:“爸,你这都是过时的管理思维。现代企业,形象最重要。我们在CBD,才能吸引到高端人才,才能接触到资本。”
“资本?”我愣住了,“我们做实体的,要那么多资本干嘛?我们不缺订单,现金流也很健康。”
“爸,你不懂。”他又开始用那套我听不懂的词,“我们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代工厂,我们要打造自己的品牌,构建自己的生态,最终要上市敲钟的。”
我听得云里雾里。
但我记住了“你不懂”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
行,我不懂。
那我就看着。
没过多久,老王,跟了我三十年的车间主任,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里,他声音都变了调:“陈总,我……我被辞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为什么?”
“新来的那个HR总监,说我年纪大了,跟不上公司的发展节奏,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提前退休。”
老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从二十岁就跟着您,厂里每个螺丝我都认识,他怎么能说我跟不上节奏……”
我挂了电话,手都在抖。
我冲到那间亮得晃眼的CBD办公室,第一次,没有提前打招呼。
陈默正在开会,跟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围着一块巨大的电子屏,指指点点。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全是各种曲线和图表。
我一脚踹开会议室的门。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陈默的脸瞬间就白了,然后又涨红了。
“爸,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正在开重要的会。”
我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害怕。
“王建国怎么回事?你把他辞了?”
陈默皱了皱眉,示意那些年轻人先出去。
他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是那种加了柠檬和薄荷的冰水。
我不喝,我嫌那味儿矫情。
“爸,您先别激动。”他叹了口气,“这是公司战略调整的一部分。我们需要更年轻化、更有互联网思维的团队。”
“互联网思维?”我冷笑,“王叔懂的那些手艺,是互联网能搜出来的吗?一台德国进口的机床,参数稍微有点不对,他用耳朵听就能听出来,你那些‘年轻化’的团队,谁能?”
“那是经验主义,不是科学。”陈默的语气开始不耐烦,“我们现在有更先进的设备,有数据监控,不需要那种老一套了。”
“所以你就把人一脚踹了?”
“我给了补偿金,N+1,完全合规合法。”
“陈默!”我一拍桌子,那杯冰水跳了一下,洒出来一半,“那是钱的事吗?那是人心!你把这些老人的心都伤了,以后谁还给你卖命?”
“爸,你那一套‘人心’论,早就过时了。现代商业讲的是契约精神,是利益交换。我给他们工资,他们给我干活,就这么简单。”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忽然觉得,我养大的不是一个儿子,是一个冷冰冰的程序。
他把所有的人和事,都量化成了数据和利益。
那场争吵,不欢而散。
我摔门而出的时候,听见他在背后说:“爸,公司已经是我的了,请您相信我的专业判断。”
专业判断。
好一个专业判断。
他的“专业判断”,就是把我们辛辛苦苦做实业赚来的钱,大把大把地往一些虚无缥缈的地方撒。
今天,请个网红来工厂直播,说是“打造工业旅游新名片”。
直播间里,网红穿着暴露,对着镜头喊“宝宝们,这个车床好不好看?刷个嘉年华,我让老板给大家表演个才艺。”
我当时在屏幕前,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我们吃饭的家伙,成了人家搔首弄姿的背景板。
明天,又搞个什么“新零售APP”,号称要打通线上线下,让用户可以直接在手机上下单定制零件。
APP开发花了上百万,上线三个月,真实用户不到三百个,其中一半还是我们公司自己的员工。
我问他:“你这个APP,有什么用?谁家工厂会像点外卖一样在手机上买精密零件?”
他说:“爸,这是在布局。前期烧钱是正常的,等我们把用户习惯培养起来,就能形成护城河。”
我听着这些词,就觉得头疼。
我只知道,公司的账户上,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而我们赖以生存的制造业老本行,已经很久没有接到新的大订单了。
老客户们一个个都跑了。
原因很简单,以前我们靠的是质量和交期,现在呢?
陈默把最有经验的老师傅都“优化”了,换来一群只会照着电脑程序按按钮的年轻人。
产品次品率节节攀升。
交期一拖再拖。
有一次,一个合作了十几年的老客户,实在忍不了了,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陈总,不是我说你。你儿子到底在搞什么?一批货,返工了三次还不行。我们下游的客户都快跟我们解约了。”
“以前你在的时候,别说出错了,有时候我们急,你带着工人连夜干,都能给我们赶出来。”
“现在倒好,打电话给你们公司,销售经理爱答不理,说这是正常流程。什么流程?把客户拖死的流程吗?”
我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好话。
挂了电话,我没去找陈默。
我知道,找了也没用。
他会说:“爸,这是阵痛。转型必然会牺牲一部分短期利益。”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机器的轰鸣声,就是厂房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
我半夜会一个人开车去厂区门口。
隔着铁门,看着里面黑漆漆的厂房,像一头死去的巨兽。
我老婆看我这样,也跟着唉声叹气。
她去找陈默谈。
回来之后,眼睛红红的。
“儿子说,让我们别管了。他说他有分寸,正在拉一笔很大的投资,等投资一到,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投资?谁会投我们?”我问。
“好像是一家国外的基金,儿子说他们非常看好我们的‘转型前景’。”
我心里“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我,要出事。
果然,没过多久,陈-默兴冲冲地跑回家。
“爸,妈,好消息!投资谈下来了!五千万,美金!”
我老婆激动得差点站不稳。
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把他拉到书房,关上门。
“对方的条件是什么?”
“条件很好啊。”他一脸兴奋,“他们占股百分之三十,派一个财务总监过来,别的都不干涉。”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要的是什么?”
“他们要我们承诺,三年内,营收翻三倍,利润翻五倍。如果做不到,他们有权要求我们用公司资产回购他们的股份。”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对赌协议。
是把公司架在火上烤的催命符。
“陈默,你疯了?这个条件我们怎么可能做到?我们是做实业的,不是印钞票的!”
“爸,你怎么总这么悲观?”陈默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为什么做不到?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大展拳脚了!我要收购几家上下游的企业,打通全产业链!我要做自己的智能家居品牌,直接面向C端用户!”
“你连B端都搞不明白,还想搞C端?”我气得发抖,“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赌博!赌赢了,公司也不是你的了。赌输了,公司就没了!”
“不会输的!”他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有一种狂热的光,“爸,你相信我一次。我会向你证明,你的时代,真的过去了。”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不懂他的那些词。
我是不懂,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小时候跟在我身后,崇拜地看着我把一堆铁疙瘩变成精密仪器的孩子,去哪了?
他被那些虚无缥缈的“风口”和“赛道”,吹得找不着北了。
他看不起一砖一瓦的积累,只想一步登天。
我最后只说了一句:“这钱,不能要。”
他看着我,眼神冷了下来。
“爸,我已经签了。”
“公司是我的,我有权做决定。”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那五千万美金到账后,公司彻底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怪物。
陈默在市中心租了整整一层楼,办公室装修得比五星级酒店还豪华。
他从外面挖来了一大堆头衔吓人的“高管”,个个年薪百万。
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开会,做PPT。
PPT做得天花乱坠,什么“万物互联”、“智慧生活”、“打造千亿市值生态圈”。
然后,就是疯狂地烧钱。
收购,不停地收购。
今天收购一个半死不活的软件公司,明天参股一个听都没听过的设计团队。
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连个响声都没听到。
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我成了公司最不受欢迎的人。
我去厂里,新来的厂长客气地把我请出去,说“生产重地,闲人免进”。
我去办公室,前台小姐会礼貌地拦住我,说“陈总正在开会,没有预约不能见”。
我成了“闲人”。
在自己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成了一个碍眼的闲人。
有一次,我老婆过生日,我想去公司账户上取点钱,给她买个好点的礼物。
结果,财务告诉我,我的权限已经被取消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尊严,都被踩在了地上。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我和陈默小时候的合影。
照片里,我把他扛在肩上,他笑得没心没肺。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是心疼钱,也不是心疼公司。
我心疼我的儿子。
我心疼他,被这个时代最浮夸的泡沫,迷了心窍。
他以为抓住了风,却不知道,风停了,摔得最惨的就是他。
对赌协议的第二年,风就停了。
国际形势变化,市场迅速冷却。
之前追着陈默跑的投资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陈默收购的那些“高科技”公司,没有一个能自我造血,全靠总公司输血。
现在,血库空了。
多米诺骨牌,开始倒塌。
先是发不出工资。
然后是供应商上门讨债。
银行的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那间豪华的办公室,一天比一天空。
那些年薪百万的“高管”,跑得比谁都快。
最后,法院的传票来了。
投资方启动了回购条款。
公司账上没钱,只能拿资产抵。
厂房、设备、土地……我一辈子攒下的家当,被一一贴上了封条。
那天,我站在工厂的大门口。
看着法院的人,用巨大的封条,交叉着封住了那扇我每天都会亲手推开的铁门。
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疼。
我仿佛听见了机器停止转动的声音,那是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一生的心血,没了。
彻彻底底,没了。
我没有哭。
也没有愤怒。
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
晚上,陈默回来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头发乱糟糟的,西装也皱巴巴的。
他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爸,我错了。”
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爸,你帮帮我,你再帮我最后一次。”
“我还有个项目,只要能启动,一定能翻盘。你还有没有钱?你把房子卖了,我们还能再搏一把!”
我看着他,跪在我面前,满脸泪痕,嘴里还在说着“翻盘”和“搏一把”。
那一瞬间,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冷了下去。
我扶着沙发,慢慢站起来。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默。”
我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可怕。
“公司,没了。那是我的,我认了。”
“家,也快没了。这是我们三个人的,我也认了。”
“但是,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从今天起,你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服,都得靠你自己去挣。”
“你想翻盘,你想搏一把,可以。”
“用你自己的手,用你自己的脑子,去挣来赌本,再去搏。”
“我,还有你妈,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我老婆在旁边哭着拉我:“老陈,你别这么说,他到底是咱们的儿子啊!”
我没有理她。
我看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不是把公司交给你。”
“是把你养得太好,让你不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路,你自己走。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完,我转身上了楼,关上了书房的门。
门外,是我老婆的哭声,和陈默绝望的哀嚎。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一夜,我白了头。
破产之后,我们从原来的大房子里搬了出来,住进了一套老旧的两居室。
那是我们结婚时买的房子,几十年了,墙皮都泛黄了。
家里的积蓄,还剩下一点,是我当年留的“棺材本”。
我没动。
我跟老婆说:“这是我们俩的养老钱,谁也别想打主意。”
老婆整天以泪洗面,嘴里念叨的都是陈默。
“他现在在哪啊?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老陈,你真的就这么狠心?他可是你亲儿子!”
我抽着烟,一言不发。
狠心?
如果我再给他钱,让他继续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那才是真的害了他。
我把他从天上拽下来,让他摔在泥里。
很疼。
但只有疼,才能让他清醒。
那段时间,我成了整个城市的笑话。
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老板,在路上见到我,都绕着走。
偶尔在饭局上碰到,他们会用一种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
“哎呀,老陈,想开点,谁还没个起落?”
“你儿子也是可惜了,还是太年轻啊。”
我听着这些虚情假意的安慰,心里没什么波澜。
脸面?
我的脸面,在工厂被封的那一天,就已经被撕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踩踏了。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然后去公园发呆。
我看着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看着那些相濡以沫的老人,看着那些匆匆忙忙的上班族。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生活。
真实,琐碎,充满了烟火气。
而我过去追求的那些,所谓的“事业”、“成功”,不过是一场宏大的幻觉。
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碰到了老王。
他瘦了,也老了,但精神头还不错。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陈总。”
他还是习惯这么叫我。
我接过烟,点上,吸了一口。
很呛。
“别叫我陈总了,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我自嘲地笑了笑。
老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了,公司的事。”
“嗯。”
“可惜了。”他说,“那么好的厂子。”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抽着烟,谁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老王忽然说:“陈总,你想不想……再干起来?”
我愣住了。
“干什么?我这把年纪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钱,我们凑凑。人,我帮你叫。以前厂里那帮老师傅,被你儿子辞了之后,大多都没找到合适的活儿。只要你一句话,他们肯定都回来。”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为什么?”我问,“我都这样了,你们还信我?”
老王把烟头在地上摁灭,抬起头,看着我。
“我们信的,不是‘陈总’。”
“我们信的,是当年那个带着我们,三天三夜不合眼,硬是把德国人都搞不定的模具啃下来的陈师傅。”
陈师傅。
这个称呼,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我回到了家,第一次,主动跟我老婆谈起了未来。
“我想……重新开始。”
我老婆愣愣地看着我。
“拿什么开始?我们现在就剩这点钱了,那是你的救命钱啊。”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心气,那就真的完了。”我说,“我想再听听机器响。”
我老婆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好。”她说,“我陪你。”
我们把那套老房子卖了。
拿着那笔钱,在郊区租了一个破旧的小厂房。
我给老王打了电话。
我说:“我,陈立国,回来了。”
三天后,厂房门口,站了十几个人。
都是以前跟着我的老师傅。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激动,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信任。
我看着他们,这些我最熟悉的兄弟。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对不住了。以前,是我没教好儿子,让大家受委屈了。”
“现在,我陈立国一无所有,只有这一身手艺,和这把老骨头。”
“你们要是还信得过我,就跟着我,我们从头再来。我不敢保证能让大家大富大贵,但我保证,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大家。”
没有人说话。
老王第一个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师傅,别说这些。我们都等着你这句话呢。”
然后,一个,两个,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陈师傅,干吧!”
“我们听你的!”
那天,阳光正好。
我们一群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的老家伙,站在一个破厂房前,像一群准备上战场的士兵。
我们没有钱买新设备。
就去二手市场,淘换那些别人看不上的旧机器。
我带着老师傅们,一台一台地拆开,清洗,上油,更换零件。
那些冰冷的铁疙瘩,在我们手里,一点点恢复了生机。
半个月后,厂房里响起了久违的机器轰鸣声。
那声音,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我们没有业务员,也没有市场部。
我就拿着我们以前做的最得意的几个零件样品,一家一家地去跑以前的老客户。
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
很多人一听我的名字,就直接挂了电话。
“老陈,别开玩笑了。你都破产了,我们哪敢把单子给你?”
我不气馁。
我一次一次地去。
在人家公司楼下等,一等就是一天。
终于,有一个老客户,被我磨得没办法了。
“老陈,我真是怕了你了。”他叹了口气,“这样吧,我这里有个小单子,很急,而且工艺要求特别高,没人愿意接。你要是能做,就给你。”
我拿着图纸,手都在抖。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异形件,精度要求达到了微米级。
“能做!”我斩钉截铁地说。
回到厂里,我把所有师傅都叫到一起,开了个会。
我们围着那张图纸,研究了整整两天两夜。
没有先进的数控机床,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靠手艺,一点一点地磨。
那三天,我们所有人都没合眼。
厂房里灯火通明,机器声昼夜不息。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创业的时候。
那种全身心投入,忘记时间,忘记一切的感觉,太他妈爽了。
三天后,我们把样品交到了客户手里。
客户的检测工程师,拿着游标卡尺,翻来覆去地量了半个小时。
最后,他摘下眼镜,对我那个老客户说了一句话:
“完美。”
那个单子,我们接下来了。
虽然不大,利润也薄。
但它像一颗石子,在我们这潭死水里,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我们的名声,靠着老师傅们的口碑,一点点地传了出去。
专接“硬骨头”,专治“疑难杂症”。
那些大厂不愿意干的,嫌麻烦的,利润低的单子,都流到了我们这里。
我们不挑。
只要有活干,我们就干。
我们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都带着机油的温度。
厂子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们又招了几个年轻的徒弟,老师傅们手把手地教。
看着那些年轻人,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能独立操作机床,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这才是传承。
不是靠PPT,不是靠商业模式,是靠这实实在在的手艺,一代一代传下去。
有一天,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找到了我们厂。
他叫小周,是一个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机械工程师。
他拿着一个设计方案,说想找我们合作开发一款新型的传动装置。
我看了他的方案,非常惊艳。
但是,以我们现有的设备,根本做不出来。
我实话实说了。
小周却笑了。
他说:“陈师傅,我找的不是您的设备,我找的是您和您团队的手艺。”
“设备可以更新,但经验和匠心,是买不来的。”
“我观察您很久了。您做的,才是真正的工业。不像现在很多人,嘴上说的都是工业4.0,干的却是金融的活儿。”
他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我们合作了。
我用我几十年的经验,帮他优化设计方案,解决工艺难题。
他用他带来的新技术,帮我们改造旧设备,提升生产效率。
我们这一老一少,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半年后,那款新型传动装置,成功问世。
性能远超市场上的同类产品。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们的厂子,火了。
这一次,我没有急着扩张。
我把赚来的钱,一部分用来更新设备,一部分用来提高工人的待遇和福利,剩下的,全都投进了研发。
我跟小周成立了一个独立的技术研发中心。
我跟他说:“我们不追求上市,不追求千亿市值。”
“我们就踏踏实实地,把手里的东西,做到极致。”
小周很认同我的想法。
他说:“陈师傅,我们要做一家‘小而美’的‘隐形冠军’。”
我不知道什么叫“隐形冠军”。
但我知道,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很踏实。
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我的睡眠,变好了。
再也不会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我老婆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她不再念叨陈默,而是开始研究菜谱,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和工人们做好吃的。
我们的日子,又回到了那种简单而充实的轨道上。
至于陈默。
公司破产后,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听亲戚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找过很多人借钱,想东山再起。
但没人敢借给他。
他碰了一鼻子灰。
后来,听说他在一个南方的电子厂里打工,做流水线上的普工。
再后来,又听说他去送外卖了。
风里来,雨里去。
我老婆哭着求我,让我把他找回来。
我没同意。
我说:“让他去。不把这身少爷的皮蜕掉,他永远也长不大。”
大概过了一年多。
一个傍晚,我正在厂里检查最后一批货。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厂房门口。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廉价工作服,背着一个外卖箱,皮肤晒得黝M黑。
是陈默。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也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狂热和傲慢,也没有了破产时的绝望和怨恨。
只剩下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疲惫和平静。
我朝他招了招手。
“吃饭了没?”
他摇了摇头。
“那就一起吃点。”
我让老婆多加了一副碗筷。
饭桌上,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只有吃饭的声音。
他吃得很快,很香,像是饿了很久。
一碗饭,两碗饭,三碗饭……
老婆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吃完饭,他站起来,对我鞠了一躬。
“爸,我……明天就走了。”
“去哪?”我问。
“回南方。”他说,“我找了个修车铺的活儿,跟着师傅学手艺。虽然挣得不多,但……踏实。”
踏实。
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我心里五味杂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在桌上。
“爸,这是我这一年攒的钱,不多,就三千块。我知道,这点钱对以前的窟窿来说,什么都不是……但这是我挣的。你先拿着。”
我看着那个信封,又看了看他。
他的手上,有老茧,有伤口,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油污。
那是一双,干活的手。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钱,你自己留着。学手艺要用钱,生活也要用钱。”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的衣领。
“陈默,记住。”
“人这一辈子,不在于站得多高,而在于,摔倒了,能不能自己爬起来。”
“你以前,是我把你举得太高了,摔下来,是我的错。”
“现在,你要自己学着走路了。”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
“爸……”
“行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男人,别哭哭啼啼的。去吧,好好干。”
他走了。
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老婆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为什么不留他?为什么不把钱给他?”
我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我把公司交给他,他败光了家产。”
“现在,我东山再起,这一切,是我的,是我和你,是我们这帮老兄弟的。”
“跟他,没关系了。”
“我不会再给他一分钱,去填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如果有一天,他靠自己的手艺,开了一个小小的修车铺,缺一台千斤顶。”
“我会买给他。”
因为,那才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
来源:晨来花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