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圣八年(1030年)时任秘阁校理的范仲淹怀揣《上时相议制举书》,第三次伫立在宰相吕夷简的府门前。这份痛陈吏治腐败、兵备废弛的奏疏,终究如前两次般石沉大海。十三年后,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的天章阁内,宋仁宗亲手将笔札递至范仲淹面前,语气恳切:“当世急务,悉
天圣八年(1030年)时任秘阁校理的范仲淹怀揣《上时相议制举书》,第三次伫立在宰相吕夷简的府门前。这份痛陈吏治腐败、兵备废弛的奏疏,终究如前两次般石沉大海。十三年后,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的天章阁内,宋仁宗亲手将笔札递至范仲淹面前,语气恳切:“当世急务,悉为朕陈之。”这位年近五旬的改革者望着皇帝眼中的期许,二十八年宦海沉浮积淀的愤懑与思考,终于凝结为《答手诏条陈十事》的千言擘画。一场注定悲壮的改革,在北宋中期的危局中缓缓拉开序幕。
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重文轻武的国策恰似双刃剑,在遏制武将叛乱的同时,也悄然滋生着体制的沉疴。为践行分权制衡,北宋中央设中书省、枢密院、三司分掌行政、军事、财政,地方则路、州、县层级叠叠,职能重叠的官僚机构恰似庞大的蜂巢。景德年间(1004-1007年)科举录取人数已达唐代十倍,至仁宗时期,内外官员总数突破一万七千人,较宋初激增三倍,“冗官”之弊已然积重难返。吏部侍郎李上交曾尖锐指出:“一官未缺,十人竞逐,贤愚混杂,廉耻道消。”
边境的狼烟更让财政雪上加霜。自景德元年(1004年)“澶渊之盟”后,北宋每年需向辽国输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这笔占全国岁入十分之一的岁币,宛如沉重的枷锁。而庆历元年(1041年)西夏元昊称帝后,三年间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皆北,北宋军费骤增至每年五千万缗,占财政支出七成以上。为填补亏空,朝廷将赋税徭役转嫁民间,仅陕西一地的“折变”之法,就使百姓缴纳的谷物折算现钱时溢价三倍。庆历二年(1042年),沂州王伦起义、商山张海起义相继爆发,《宋史·仁宗纪》载“京东、京西盗起,州县不能制”,北宋的统治根基已浮现裂痕。
庆历三年(1043年)四月,仁宗任范仲淹为枢密副使,八月擢升参知政事,与富弼、韩琦共掌中枢。这位曾在泰州治水、苏州赈灾的官员,早已对社会弊端洞若观火。早在天圣三年(1025年),他便向刘太后呈上《奏上时务书》,提出“救文弊以明经术,复武举以收人才”的主张,却未被采纳。如今得遇明主,范仲淹连夜草拟改革方案,十项举措字字切中时弊:
明黜陟:废除“磨勘制”下仅凭资历晋升的旧例,规定官员每三年考核一次,以政绩定升降。此前,即便是终日酣饮的昏官,只要熬够年限便能升迁,范仲淹在考核中发现,某知州十年不阅案卷,竟仍稳居清要之职。
抑侥幸:严格限制恩荫制度,规定高级官员子孙荫补人数不得超两人,且需通过考试。改革前,每逢皇帝诞辰或郊祀大典,官员子弟甚至门客都能免试入仕,景德年间一次郊祀便恩荫近千人。
:改革科举内容,罢考诗赋,改试经义与时务策,要求考生“明体达用”。此前,士子专攻雕琢辞藻的骈文,对国计民生一无所知,欧阳修曾批评“当今天下之士,文章则有馀,器识则不足”。
:派遣按察使分巡诸路,考核地方官政绩。范仲淹亲自筛选按察使名单,见不称职者姓名便用笔划去,富弼在旁叹息:“公之笔一勾,其家百口皆哭。”范仲淹正色回应:“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此外,均公田解决官员俸禄不均问题,厚农桑推广占城稻等新农技,减徭役合并基层行政单位,覃恩信确保惠民政策落地,重命令杜绝朝令夕改。唯独“修武备”因辅臣担忧“尾大不掉”未被采纳。这份凝聚范仲淹半生心血的改革纲领,被仁宗悉数批准,庆历新政就此启动。
新政推行的头半年,汴京城气象一新。范仲淹派往各路的按察使严格履职,仅京东路便弹劾昏官二十余人,朝中官员编制精简近三成,办事效率显著提升。科举考场中,考生开始钻研《论语》、《孟子》的治国之道,苏州、杭州等地新建州学二十余所,范仲淹亲撰《南京书院题名记》,倡导学而优则仕的新风。在陕西,均公田政策使贫困县官月俸从三贯增至十五贯,官员贪污现象锐减。百姓们编唱民谣传唱:“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
改革的利剑刺痛了既得利益集团。以夏竦为首的保守派迅速集结,这位曾因兵败西夏遭范仲淹弹劾的前枢密使,暗中联络章得象等旧臣,伺机反扑。庆历四年(1044年)六月,夏竦借欧阳修调任河东宣抚使之机,散布“范仲淹、富弼结党营私”的流言。八月,他更使出卑劣手段,命人临摹改革派官员石介的笔迹,伪造石介劝富弼“行伊霍之事”(即废黜皇帝)的书信。当这封伪信送达仁宗面前时,这位性格软弱的皇帝陷入深深的疑虑。
庆历四年(1044年)十月,宋夏达成和议,边境压力骤减,改革的紧迫性似已不再凸显。保守派趁机轮番上奏,将“朋党”罪名扣在改革派头上。仁宗曾问范仲淹:“自古小人多为朋党,君子亦有党乎?”范仲淹坦然答道:“臣在边时,见好战者为一党,怯战者为一党;今在朝中,邪正之党亦然,陛下当辨其君子小人。”但此时的仁宗早已动摇,他既渴望改革成效,又畏惧权臣坐大,最终选择牺牲改革派换取朝堂稳定。
庆历五年(1045年)正月,仁宗下诏废除新政所有措施,范仲淹被罢参知政事,贬知邠州。富弼、韩琦、欧阳修等改革派核心人物相继被贬,史称“庆历党争”。范仲淹离京时,汴京城飘着小雪,送行百姓堵塞街道,有人献上御寒棉衣,有人端来热汤,这位五十八岁的老人凝望宫墙方向,眼中满是不舍与怅然。
此后四年,范仲淹辗转邓州、杭州、青州等地。在邓州任上,他重修百花洲,创建花洲书院,闲暇时挥毫写下《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他对个人境遇的超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则是他未改的初心。在杭州,他首创“义仓”制度,丰年储粮、荒年赈济,惠及数万百姓。皇祐四年(1052年),范仲淹在赴颍州任途中病逝,享年六十四岁。仁宗闻讯辍朝一日,追封他为兵部尚书,谥号“文正”。
庆历新政的失败,表面是保守派的污蔑与仁宗的动摇,实则是改革触及了封建体制的根本矛盾。当范仲淹试图打破地主阶级特权的制度时,他面对的是整个既得利益集团的反扑。南宋学者叶适言:“范公之法,虽切于救弊,而犯众怒者甚多。”
来源:棱镜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