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话说这腊月二十八,天擦黑的时候,鹅毛大雪下得正紧,老木匠陈守拙缩在四面漏风的木匠铺里,对着摇曳的油灯,端详手里一个刚做好的小木头人。这木头人一拃高,眉眼憨拙,关节还能活动,穿着他用碎布头粘的小棉袄,倒是挺像回事。可看着看着,陈守拙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却滚下两行
话说这腊月二十八,天擦黑的时候,鹅毛大雪下得正紧,老木匠陈守拙缩在四面漏风的木匠铺里,对着摇曳的油灯,端详手里一个刚做好的小木头人。这木头人一拃高,眉眼憨拙,关节还能活动,穿着他用碎布头粘的小棉袄,倒是挺像回事。可看着看着,陈守拙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却滚下两行热泪来。他五十有三了,打了一辈子光棍,年轻时穷,娶不起媳妇,后来手艺好了,性子又倔,得罪了镇上不少富户,落得个孤家寡人。如今年关逼近,别人家杀猪炖肉、儿女绕膝,他这屋里,除了刨花、木头屑,就只剩冷清了。
“唉,做个木头儿子,也算有个伴儿……” 老陈喃喃自语,把木头人揣进怀里,想着明日年集,把这小玩意儿卖了,好歹换几个铜板,割两斤肉包顿饺子。这念头一起,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仿佛连这唯一的念想也要失去了。
正伤感间,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夹杂着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喊:“陈师傅!陈师傅!开开门呐!救命啊!”
陈守拙心里一紧,这大雪夜的,谁家出事了?他赶紧披上破棉袄,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风雪立刻卷了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头发散乱,满脸是泪,怀里紧紧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那孩子小脸通红,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妇人身旁还站着个满脸焦急的汉子,正是镇西头的佃户刘老四。
“陈师傅,求您行行好!我家宝娃……宝娃掉冰窟窿里了!捞上来就成这样了,浑身滚烫,叫不醒啊!” 刘老四声音发颤,噗通一声就要跪下,“郎中都回家过年了,镇上药铺也关了门,我们……我们实在没辙了!听说……听说您会收惊的叫魂法子?”
陈守拙一愣。他年轻时跟一个走村串巷的老木匠学过手艺,那老木匠懂些偏方,确实教过他一个用“替身”收惊的土法子,说是用开了光的木头人替下孩子的魂魄,把惊走的魂儿引回来。可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话了,他自己都没试过,管不管用心里根本没底。再说,这“开光”需得是心无杂念、有功德的人,他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光棍,算什么有功德?
他瞅着刘老四夫妇那绝望的眼神,又看看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心里一软。这刘老四一家是镇上出了名的老实人,也是穷苦人,平日见了面总会客气地喊声“陈师傅”。
“快!快把孩子抱进来!地上凉!” 陈守拙侧身让开,帮着把昏迷的孩子安置在自己那张堆满工具、铺着破草席的木板床上。他手忙脚乱地拨旺了屋中间的小泥炉,让屋里有点热气。
“法子……我倒是记得一个,可……可灵不灵,不敢打包票啊!” 陈守拙搓着手,实话实说。
“灵!一定灵!陈师傅,您是有本事的人!求您试试!救救宝娃!” 刘老四的婆娘哭着又要下跪。
陈守拙叹了口气,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吧。他走到墙角,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箱,里面是他平日练手做的一些小木头玩意儿。他本想拿个现成的,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想起怀里那个刚做好的、本想明天卖掉换肉吃的木头人。那木头人,他花了最多心思,眉眼都透着股憨厚劲儿,他私心里是有点喜欢的。
“罢了,罢了,救人要紧!” 他一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木头人,又翻出老木匠传下的几根细细的、用朱砂浸过的红绳。他让刘老四夫妇扶着孩子坐起,自己则盘腿坐在对面,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师父当年教的步骤。他先用红绳一头轻轻系在孩子的手腕上,另一头,则小心翼翼地系在那个小木头人的“手腕”上。然后,他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晦涩难懂的音节,手指笨拙地掐着诀。这套仪式他生疏得很,做得磕磕绊绊,额头上都急出了汗。
刘老四夫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只见陈守拙念完咒,拿起木头人,走到门口,对着漫天风雪,大喊了三声:“宝娃——回来呦!宝娃——回家喽!宝娃——莫贪玩喽!” 喊完,他用力将木头人朝着屋外的黑暗中抛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木头人刚脱手,还没落地,屋里床上猛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只见宝娃小脑袋一歪,“哇”地吐出一口清水,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小声叫了句:“娘……我冷……”
“宝娃!我的儿啊!” 刘老四的婆娘扑上去,一把抱住孩子,嚎啕大哭,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刘老四也激动得浑身发抖,对着陈守拙就要磕头:“陈师傅!您真是活神仙!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儿的命!”
陈守拙自己也懵了。他压根没想到这土法子真能管用!他赶紧扶起刘老四,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别这样!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赶紧抱回去,用厚被子捂着,煮点姜汤喝!”
刘老四夫妇千恩万谢,抱着已经能低声哼哼的孩子,冒着大雪走了。陈守拙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惊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手,那个他寄予了一点温情和换肉希望的“木头儿子”,就这么扔出去了。
他关上门,回到冰冷的屋里,觉得比之前更空了。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没睡踏实。
第二天就是年二十九,雪停了,年集照旧热闹。陈守拙没心思去摆摊,躺在木板床上发呆。晌午时分,门外又喧闹起来。开门一看,好家伙!刘老四领着七八个乡邻,挑着担子,提着篮子来了!担子里是半扇猪肉、一袋白面、一坛酒;篮子里是炸好的丸子、宰好的鸡。刘老四红光满面,大声道:“陈师傅!您是我家的大恩人!这点年货,您一定得收下!让您也过个肥年!”
左邻右舍也七嘴八舌地夸赞:“老陈,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你还有这手绝活!”“以后咱这十里八乡的孩子要是有个惊吓,可都指望你啦!”
陈守拙被这阵势弄懵了,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转眼间,他那冷清的屋子就堆满了年货,空气里弥漫着肉和油的香气。他愣愣地看着这些东西,够他吃一正月了。可心里头,却不像想象中那么高兴。
果然,从那天起,“陈木匠会叫魂”的事就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四里八乡。从此,他那清静的木匠铺就没了清静。今天东村张家的孩子夜啼不止,抱来了;明天西庄李家的娃儿吓掉了魂,抬来了。陈守拙是有苦说不出。那法子他就记得那一次,而且上次灵验,他至今都觉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架不住人家苦苦哀求,一口一个“活神仙”,他硬着头皮,只好故技重施。每次都得现做一个小木头人,用红绳系了,到门口去喊魂,然后再把木头人扔掉。
奇了怪了,十次里头,倒有七八次,孩子回去后还真就慢慢好了。这下子,陈守拙的名声更响了,来求他“叫魂”的人络绎不绝。他给人解释,说自己就是个木匠,那法子不保准,可没人信,都说他谦虚。人们送来的谢礼越来越多,鸡鸭鱼肉,米面粮油,他的日子眼见着富裕起来,破棉袄也换成了新的。
可陈守拙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沉默。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他宁愿回到从前,守着清贫,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木匠活。现在倒好,正经木匠活没工夫做,整天就忙着削木头人、喊魂。而且,每次扔掉那些精心做好的小木头人,他心里都像缺了一块似的。那些木头人,在他眼里,都像是他没能卖出去、也没能留下的“儿子”。
这天,镇上孙乡绅家最得宠的小孙子在花园里追蝴蝶,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当时就昏死过去。请了城里最好的郎中,灌了参汤,人是救醒了,可却痴痴傻傻,不认人,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的。孙家急得团团转,听说陈木匠的“神通”,立刻派了轿子,硬是把陈守拙“请”到了府上。
孙家高门大院,丫鬟仆妇站了一堆。孙乡绅拉着陈守拙的手,老泪纵横:“陈师傅,只要您能救了我这孙儿,酬银一百两!往后您就是我孙家的大恩人!”
陈守拙看着床上那粉雕玉琢、却目光呆滞的孩子,心里直打鼓。这孩子明显是伤了脑子,不是普通的惊吓,他那土法子能顶什么事?他慌忙摆手:“孙老爷,使不得!我那就是个土方子,治不了大病!令孙这情况,还得靠名医良药啊!”
孙乡绅只当他拿乔,更加恳切:“陈师傅,您就别推辞了!谁不知道您手段高明?您就试试!不成,老夫也绝不怪您!”
陈守拙被逼得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在孙家众人期盼的目光下,拿出工具,现场削了个小木头人,系上红绳,依样画葫芦地做起法来。这一次,他格外紧张,咒语念得磕磕巴巴,扔木头人时,手都在抖。
木头人扔出去了,屋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盯着床上的孩子。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孩子依旧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孙乡绅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陈守拙额头冷汗直冒,他知道,这次是真的不灵了。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孙世伯,晚生来给小弟复诊了。” 只见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郎中走了进来,正是城里济世堂的少东家。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又仔细检查了孩子的脉象和瞳孔,眉头微皱,对孙乡绅说:“世伯,小弟这是瘀血阻滞了窍道,需用金针疏通,辅以活血化瘀的猛药。您这是……在做什么法事?” 他疑惑地看向拿着红绳、一脸灰败的陈守拙。
孙乡绅又急又气,指着陈守拙骂道:“都是这老东西!说什么会叫魂!耽误了我孙儿的病情!”
陈守拙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年轻郎中倒是通情达理,劝道:“世伯息怒,民间有些土法,对寻常惊吓或有效验,但小弟这是实症,非药石不能为。且让晚生先施针用药。”
陈守拙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孙家,背后是孙乡绅的怒骂和众人鄙夷的目光。他知道,他这“活神仙”的名声,算是彻底完了。
果然,没过几天,他“失手”的事就传开了。之前把他捧上天的人们,转眼又把他踩到了泥里。说他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说他根本就是个骗子,之前灵验都是巧合。再没人来请他“叫魂”了,连他做的家具,都有人嫌“不吉利”,不愿买了。
陈守拙又回到了从前清贫孤寂的日子,甚至比以前更糟,因为还背上了个“骗子”的名声。但他心里,反倒踏实了。他重新拿起刨子凿子,一心一意地做他的木匠活。只是,他偶尔还是会做个小木头人,放在工作台一角,看着它,发呆。
一年后的年关,刘老四又来了,不是来求救,是来送年货。宝娃活蹦乱跳地跟在他身后,见了陈守拙,亲热地喊“陈爷爷”。刘老四放下东西,诚恳地说:“陈师傅,别管外人咋说,您救了我娃,我一辈子记着您的恩。那法子灵不灵,分啥时候,对啥人。反正,对咱宝娃,是灵了。”
陈守拙看着健康的宝娃,又看看手里刚做好的、一个憨态可掬的抱着鱼的木头娃娃,忽然笑了。他把木头娃娃塞到宝娃手里,说:“拿着,玩儿去。”
他明白了,他那点微末的伎俩,或许碰巧安抚过一些父母的心,温暖过一些孩子的夜,但真正的魂魄,是人对人的那点真心实意,是像刘老四这样,哪怕你跌倒了,还记得你曾经的好。这日子,就像他手里的木头,刨平了坎坷,凿出了榫卯,实实在在的,才能严丝合缝,过得安稳。
来源:坊间故事会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