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背上大包说走就走,深入各行各业,时而如抽丝剥茧、针砭时弊的记者,又时而如大地上的行吟诗人,用掺杂些许诗意却又无比直白精准的语言,切中时代脉搏,还原无数人血脉中流淌的中国。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赵茜
说起非虚构写作,第一时间浮现于脑海的作家,大概就是漂泊四方的游侠形象。
背上大包说走就走,深入各行各业,时而如抽丝剥茧、针砭时弊的记者,又时而如大地上的行吟诗人,用掺杂些许诗意却又无比直白精准的语言,切中时代脉搏,还原无数人血脉中流淌的中国。
人文的笔锋勾勒出这群写作者最独特的气质,却也如利剑一般剖开普通人尘封的内心,传递被快节奏掩盖的温度。
梁鸿就是这样的写作者,15年前她写下《中国在梁庄》,让我们看见“梁庄”,看见广袤乡村中“看不见的中国”。此后,她又花费近一年时间,深入西安、南阳、内蒙古、北京、郑州、青岛等城市,与340余位在外打工的梁庄人对话,还原一个尘土飞扬、悲欢离合的梁庄。
“我想写出生活本来的模样。”于是,这一回,她用5年时间拿出了《要有光》——关注当下的青少年心理问题。
我们知道新作即将要出版的消息,是在今年的春风悦读榜颁奖盛典活动间隙,她走到哪里都带着电脑。9月,稿子在《收获》发表后,很快,中信出版社的书也上了,但根本买不到,预定要等一周,专访也是,行程排得很满。
编辑部里,每一位看过书的人都像是搬开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就像李敬泽说的,看到样稿就知道它的好,这种好,是基于对当下社会的基本判断。
从新书上线的第一场直播开始,记者追看了每一场她的对谈、采访,和她一起去了西湖大学、参加西湖文学院的沙龙交流,做了钱报读书会的专场分享。随着这道“光”照到越来越多的人,读者和作者,读者之间的交流,不断深入生活肌理,他们为书中的孩子写下各种“小文章”,并开始换一个视角去看待家庭和亲子问题。
在梁鸿这些繁忙的间隙,我们约了专访。采访地点放在一所学校的教室里,一个意外的插曲是:每40分钟,就会有铃声响起,孩子们热闹的嬉戏,会打断我们的对话。
“正好,我们也下课休息一下。”于是,在每个课间,梁鸿和同学们一起做了广播体操、眼保健操。她站在走廊上,笑着看孩子们冲来跑去……上课铃响后,又回到镜头前,继续分享写作中的所思所想,以及那些与中国广袤土地、无数家庭共同跃动的情感。
梁鸿
执着的答题者
毫无疑问,《要有光》是一本成功的作品。
场场爆满的读书会、上市20天便突破85000册的发行数量……正如它的书名一般,每次讲座、每位读者的关注,都如阳光般一点点驱散家庭的阴霾,为这个飞速前行的时代带来某些新的追问。
不过,这种写作的成功并非预料之中的结果,于梁鸿而言,它更像一种顺其自然的意外之喜,“每次新书出版,总有人说,梁鸿又抓住一个热点。我说,还真不是,生活给我出了一道题,我觉得必须解决它才去行动,这对写作者来说特别重要。”她笑着说,自己总是突然灵光一现,被某些强烈的愿望驱使,希望干成某件事,“这也说明,我从未放弃思考,从未放弃与生活的碰撞、交互。”
就拿“梁庄”系列来说,写到一半的时候,梁鸿才意识到,原来大家对这个话题已经那么关注了,“写之前我根本没有预想过这种场面,所有人扑过来称赞我,我当时就在想,天,这到底怎么回事。”
还有个细节,《中国在梁庄》火了之后,有朋友建议梁鸿回归论文,不要再继续写了,但她仍然倔强地坚持着自我,“我好像天生只关注自己关注的东西,就好像许多年前在农村奔跑的野孩子,认准的事一定要按我的想法来。我之所以坚持,就是因为‘梁庄’系列远未收尾。《中国在梁庄》写得是在梁庄生活的人,只有把出去打工那部分人的故事写完,才能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乡村。”
因此,用她的话说,哪怕这本书写完后没人关注,都得坚持把事儿做完,这样才算完成任务,“我只是觉得要把这本书写完,这是我的事,无关他人喜欢不喜欢。”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种特质,大概是“专注”,正因为很少思前想后、很少害怕失败,她一步一个脚印,屏气凝神地完成了上天赋予她的每个课题。
《要有光》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的结果,写这本书之前,梁鸿已经近5年没有写书,因为在孩子教育中遇到困惑,她去翻阅一些资料,结果发现好像又碰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话题,“确定想以此为图书主题后,我非常随性地背上包就走了。”
她严格地保守着正在筹划新书的“秘密”,从来没有在朋友圈发过写作计划,出于对写作的严谨态度,她也鲜少透露创作的进度,也因此拒绝了出版社想看样章的请求,一是为了要保护孩子的隐私,二是觉得写作不能受到任何干扰,我是一次只能做一个事情的人。在我这里没有样章只有成章,没有成稿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看我的稿子。”
今年春节,梁鸿甚至因为写作赶走了家里的所有人,“我不想听到鞭炮的声音,也不想吃饺子,让这种昂扬向上的东西把我变得很浮躁。”
顺着话题聊,她突然想起2025年4月接受的一个采访,对方问到了她作为写作者对DeepSeek的看法。梁鸿说,她当时并没有像别的作家那么绝望,反而更带劲了,觉得一定要把作品写好,因为这恰恰是考验作家的时候,“我说,不要让我知DeepSeeK,我偏偏要写,我相信我塑造一个人肯定比AI塑造得好,哪怕有一天他成为AI素材,我也要把它写好,因为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本书推出之后,梁鸿辗转北京、上海、杭州等多个城市,也因此遇到很多寻求帮助的读者。“有些年轻人会和我分享他童年时期的创伤,他的妈妈怎么对待他,为治愈创伤他做了哪些?还有人会在这本书的报道下面留言,我都看了,觉得说的特别好。这些孩子还是渴望成长,也在试图寻找成长的可能。”
就在采访那天上午,还有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朋友给梁鸿留言,说《要有光》救了他,“他说,他的孩子刚好上初中,他有时候会失控,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看完我的书以及一些与我相关的报道,他好像真的开始让自己放松下来,他虽然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样,但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可能。”
这种因为阅读产生的变化,让梁鸿特别感动,“读者看完这本书有所触动,愿意诉说、愿意琢磨,这种状态是最棒的,也是对写作者最大的回馈。文学的本质就是如此,既要撼动人心,又要与人类内心相通。”
《要有光》梁鸿著 中信出版集团
赤诚地“看见”
“看见”,这是梁鸿面对我们的镜头屡次提到的词。
因为她能看见家乡萧瑟基调下的庄重与深情,“梁庄”系列才会写得那样深入人心。
她曾在某次对谈中提及自己的感受:“有人说梁鸿你太幸运了,你有梁庄,但并不是你有梁庄就是幸运的,而是你感知到梁庄的存在,你才是幸运的。”
于梁鸿而言,“梁庄”系列很多时候代表着某种记忆,里面掺杂着她回乡面对的现实。为还原这种感受,她翻阅了许多农村社会学著作,也思考着当今中国的社会结构。
这次,说起《要有光》这本书,她又说:“看见本身并不容易,可能比想象还要困难、艰难。”
也是因为想要真诚地“看见”,她很少去做判断,“因为判断本身会局限我看到的现实。”
她说,每个人脑中都有完整的知识体系和认知体系,这形成了个体的“偏见”,却又是最为正常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偏见,比如,对城市生活的人来说,农村大概是陌生而冰冷的。但如果这个人出生于农村,他眼中的土地就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因此,她希望尽可能洗刷掉偏见、知识背景和情感需求,尽可能地用一种赤诚的状态去写作,这些,也构成了她处理现实和文学题材的基本方法。
写作《要有光》的过程是一场没有预设的“冒险”:“当我得到雅雅(书中人物)的回应,背着包出发时,心里没有任何预设。我不知道我将面临什么,但我对青少年心理问题充满好奇,认为那肯定是一个新鲜的、未知的领域。”
梁鸿也没有像社会学那样去采样,或者圈定某个阶层的男女比例,用一种量化的标准呈现整个社会现象,因为她相信,作为一名写作者,写好某个人、写好某个故事,唤起人们心底的共情,才算尽到了自己的使命。
正是带着这种理念,梁鸿踏上了寻访“失控”青少年的旅途。
梁鸿来到了滨海,住在离阿叔补习班最近的地方。“我的习惯是到某个地方先住下来,和那里的人朝夕相处,这样一些东西才会自然而然浮现出来。”
这里说到的阿叔,是滨海当地一个心理咨询师,他曾经开了个补习机构,但是这个机构逐渐衰败,将他作为心理咨询师的作用慢慢呈现了出来。“当时是雅雅先跟我联系的,后来她带我去补习班见了阿叔,它是一个民间机构,也是不同于家庭与学校的疗愈空间,让孩子愿意在这里打开心扉,因此我就留在了这里。”
在阿叔那里,梁鸿第一次意识到孩子所处空间的特殊性。这种感受,也构成了她之后写作的基调——通过空间转换串起《要有光》中的所有故事,呈现各种孩子在不同环境中的差异化表现。“书中大部分是情绪有问题的孩子,有些孩子好几年没上学,比如敏敏;有些孩子就是不愿意出门,还有些孩子已经从混沌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开始正常的生活,他们的康复与自己所处的空间息息相关。作为一个人,我们需要空间敞开自己,把自己的感受倾诉出来,因此阿叔的空间非常重要,包括第二部文莉、陈清画和沈春的友情也特别重要,他们在特定空间里的对话本身就是种疗愈。”
在阿叔补习班里日复一日的倾听与陪伴,让梁鸿一点点获得雅雅、敏敏等孩子的信任。他们总在一起呆着。一张桌子上,一边坐着学习的孩子,另一边坐着打字、看书的梁鸿,看书看得累了,大人和孩子都会休息一下,聊聊天、说说话。
一些时候,梁鸿还会和孩子一起帮阿叔接待来访的家长,跟他们聊天、说话,这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如润物细雨般一点点消融孩子内心的坚冰,使他们开始袒露隐秘的情感。
“人需要倾诉,需要被听见、被看见,所以对话、倾听本来就具备某种疗愈功能。很多大人都觉得,孩子一边撒娇卖萌,一边耍赖不写作业,好像什么都不懂,说的话一点也不重要,更不想深入他们内心世界。但实际上,当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孩子们,他们的内心也会变得柔软,愿意向你打开心扉,倾诉深藏内心的话。所以,与孩子对话,并不是说我有什么天然魅力,因为我就是个普通人,这就是个慢慢相处的过程。”
而向梁鸿讲述的过程,也是孩子慢慢地整理自己的过程。
“这样一来,内心被他们忽略的某些情感可能会重新浮现。”梁鸿说,这个整理的过程非常重要,她拿敏敏举例,“敏敏在对谈中整理回溯了过去3年的经历,也回溯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这让她的内心慢慢成长,逐渐驱散原有的黑暗。她开始变得放松,并且当阿叔不在时充当家长的接待员,还有家长会打趣她,让她帮忙带带自己的孩子,这看似耽误了她的学习时间却有利于她的康复。”
梁鸿发现,敏敏也借着阿叔补习班这个空间观察来往的家长,观察他们的内心,从而形成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比如我书中写到一静妈,她的小孩总是闭门不出。敏敏判断,这个妈妈脸部太愁苦了,如同核桃一样充满世间万千的苦,好像孩子不上学这件事已经把她压倒了。她说,这种苦会传递给她的孩子,如果一静妈不改变自己的表情,她的女儿就非常难康复,所以果一静妈应该换种心态和女儿相处。因为一静妈也经常来补习班,最后她也会接收到这种建议。”
这些有关教育的交流、碰撞,也让每个人内心更为开放,能坦然面对彼此的分歧。
梁鸿说,她就经常和阿叔吵架,“我眼中的阿叔是个性格鲜明的人,我并不认同他的一些话,我们俩就会争吵。但吵架的过程也是个辨析的过程,因此我们互不接受彼此的观点,才会产生摩擦,但我们又在互相说服的过程中变得坦率,这个过程非常开放而且非常友好。”
在梁鸿眼中,这是个非常棒的状态,有人被关注,有人在讨论,可是这种讨论又充满善意,没有攀比,不涉及隐私,给彼此疗愈,她用这么大笔力写这个空间,也是因为这点。“有人读完书后觉得我写得太琐碎,但我写这么细,把孩子的故事掰开揉烂了讲,就是想呈现孩子们在连续生活场景的成长与变化。”
“在场”的引路人
“当采访者非常坦诚时,就会营造出一种交流的场域,让被访者完全打开自己。”
作为写作者,面对一个个近乎“失控”的家庭,难免会产生担忧,外来者的介入、旁观,会不会让本来就有创伤的个体感到不适,甚至给他们造成二次创伤。
实际上,多年前写完“梁庄”系列,梁鸿遇到了同样的疑问:“许多人担心,梁庄人会不会配合我的采访。但后来我意识到,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梁庄人用行动证实了他们的看法,梁鸿回忆,知道自己来,亲人会穿着新衣服带她四处逛,比如她的堂哥,总是兴致勃勃地给周围的人介绍梁鸿作家的身份,然后让他们赶紧给梁鸿讲讲自己的故事,“他处于一种非常骄傲的状态,因为觉得我正在做一件真正的事。”
同样骄傲的还有梁鸿的父亲,他是梁庄的老人,与梁庄所有人相熟,因为排行老二,又被视作二叔、二哥、二爷,不管走进哪个家庭,对方都会特别勤快地招待他。这种特质在梁鸿多年后的采访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因为我离开村庄的时间比较长,不知道怎么深入家常聊天,这时,我父亲的‘在场’就变得非常自然,他80多岁了,在那一坐,就能与村里人聊起来,他们吃饭、喝酒,说最近彼此过得怎么样、到什么地方去工作了,聊着聊着很多信息便自然而然地涌现了。”梁鸿说。
在她脑海中,父亲总是“整装待发”的状态,用极大的热情支持梁鸿的工作。有段时间,父亲住在梁鸿北京的家里,那时梁鸿要到郊区采访,偷懒不想起床,父亲自然而然就充当了监督者的角色,“他每天早上五点多起来,收拾好小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塑料袋,在里面装上手机开始等我,一到六点,他就开始喊我起床,不停地催促我,让我七点必须得起来,和他出发。”
后来,梁鸿总是会想起那个时刻,“对我父亲而言,他可能觉得女儿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具体怎么个重要法他可能不知道,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个事情非常好,所以会非常积极地去参与,不仅叫我起床,还会嘱咐我,谁谁谁没有采访到,让我一定得去。”
采访中的梁鸿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转换到《要有光》的写作现场,阿叔、雅雅、敏敏等陌生人似乎承担起了与多年前梁鸿父亲所承担的相似的“指引者”的角色。
丹县的精神科医生王振也是,将梁鸿带入医院和孩子的家,与真实的患者对话。也是因为他的引导,梁鸿才发现,来乡村精神科治疗的未成年人出乎意料地多,几乎占了这个科病人的一半,“这个医生一开始也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因为他之前在县城一个科室比较混杂的医院工作,病人中有成年人也有未成年,大家没有非常关注精神健康问题,只隐约察觉到未成年精神病人的人数有所增加,乡村目睹的现实让他受到了冲击。”
就在那个医院,梁鸿敏锐地意识到一些值得关注的切口,她便待了下来,跟着医生走进那些受困于精神问题的家庭,写下了之后的故事。
京城则是与乡村截然不同的场域,在这里,梁鸿的“指引者”变为了那些为孩子焦虑、忧心的家长,他们的视角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梁鸿自己的视角,“我本身就是家长,会经历一些手足无措的时刻,比如孩子生病、不上学等等,这些经历让我自然而然认识了更多人,开始和很多家长聊孩子的问题,在微信群里交流彼此的迷茫。这些家长呆着我去看孩子、跟孩子聊天,也跟别的家长、家庭对话,一点点接近孩子内心的真相。”
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追寻梁庄人的脚步,还是轻扣孩子的内心,梁鸿始终被采访对象所接纳,人们相信她有一个好的出发点,也接受她的提问。梁鸿说,她始终是这些故事的“旁观者”,向他们坦诚她的意图,也不干涉任何事情的进展,“正因为我是一个线索性的人,不承担任何决定性的工作,所以家长才不在意我的存在。”
采访结束后一些家庭还与梁鸿有私下联系,“对方看到了我横跨中国这么多地方来到这里,就知道我非常真诚地想做这件事,而我的热情也会激发他们内心深处的无私,让他们愿意不带目的地给予我帮助。”
无处不在的“我”
翻开梁庄三部曲,叙述者“我”的角色无处不在。
“我”是谁?是弥合观看者与被观看者的桥梁,也是带读者打开梁庄的人。
正如梁鸿在《中国在梁庄》后记中写到的,“我”是我们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逃离、界定、视而不见、廉价的乡愁、沾沾自喜的回归,洋洋得意的时尚、大而无当的现代,等等,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风景的塑造者。
那么,写《要有光》时用不用“我”,这一度成为梁鸿非常纠结的问题。最初动笔时,她曾尝试用“我”的视角写了大概两三万字,然后发现“我”有些碍事,“《要有光》与“梁庄”系列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梁庄中的‘我’本身是梁庄人,既是走出梁庄,在京城工作许多年的学者,又是与梁庄保持联络的女儿,因为那里有我的父亲、我的家还在那片土地,还有我的五奶奶、堂叔、堂侄等,所以用客观视角去写反而比较艰难,刻意把亲戚的名字写出来,别人也觉得我在故意制造距离。这也是为什么,梁鸿要通过“我”的视角将读者带入梁庄的世界,从五奶奶的叙述开始,看到村庄的内景,感受村里的人怎么生活、怎么说话。”
写《要有光》的时候,梁鸿虽然也住在当地,与采访对象一起到处采访、倾听,但她无法用“我”开启一段叙事,因为“我”本来就是完全从事线索性的工作的旁观者,没有深切的乡情,也不承担任何多余的功能,“‘我’就像读者和这些家庭之间一道坚硬的墙壁,隔绝着他们之间直接的感受关联、情感关联,非常不合理。”
于是,梁鸿推翻了最初的文本,采用一种类似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重新开始叙述,比如在丹县,孩子跟精神科医生聊天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坐着,但文本中就表现为孩子和医生聊天,“我”是完全不存在的。还有娟娟那章那个重要的对话,梁鸿也在场,但也是完全旁观的视角。“当然,我的内心非常着急,很多时候甚至觉得很伤心、愤怒甚至纠结,想站起来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后来我发现,这种时候往往是因为我心疼这个孩子,但生活是无解的,我还是把这种情绪抑制住了。”她说。
这是一种艰难的叙述方式,但梁鸿又必须学着处理,因为在她看来,这种技巧性、结构性的处理是一个写作者的任务,会让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文本。“读者会读到‘我’眼睛的注视,但‘我’没有说话,并且完全沉默。所以,当读者读到书中关于雅雅、敏敏的描述,就好像能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听到他们的聊天,好像他们在‘我’的对面,这是一个非常棒的状态。”
虽说存在视角差异,在梁庄三部曲与《要有光》中,总会发现许多相似的文化因子,让读者不由自主探究这几本书之间的共性。“乡村教育以及留守儿童心理问题则是另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因为一部分孩子处于无人监管的状态,他们身边如同一个荒凉的黑洞,汲取着他们全部的生命热情。这些我在《要有光》第3章略有提及。但无论如何,青少年心理困境与孩子漫长的人生线索有关,比如我们很少用平等的语气和孩子说话,或者家长用隐形的权力结构挤压孩子,导致交流的无奈。因此,千万不能把《要有光》里面呈现的心理困境归结于乡村。”
这也回归了梁鸿写作的初心,在问题严重化之前意识到孩子心里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每个人都会遭遇情绪问题,有的严重、有的轻,因为没有严重到精神病的地步,所以大部分人可以慢慢从困境中走出。但还有些人的情绪问题已经严重到影响生活的地步,甚至说处于崩溃的边缘,只是没有完全进入疾病状态,这个时候就必须学会处理,甚至需要精神科专家的干预。我一直说,我写下的‘晃动的边缘’,就是希望家长在孩子处于情绪边缘的时候重视这个问题,采取一些积极的行动,只要情况稍有改变,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达到了。”
部分对话实录:
潮新闻:在我们之前的沟通中发现,有些学校可能会避而不谈《要有光》这本书中所涉及的那些心理困境,可能他们觉得这个问题比较隐晦,不敢讨论。您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让大家以一种比较开放的心态去面对这个话题?
梁鸿:近些年抑郁、有情绪障碍的孩子数量比较多,这是一个很沉重的现实。但我觉得作为学校,还是应该以一个开放的心态去面对这个现实,而不是把问题隐藏起来,否则,这个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但如果我们愿意谈论它、愿意听孩子的倾诉、甚至找到方法引起公众的关注,这个问题才有被化解的希望。
我觉得我们还是怀着一种谨慎而平常的心态面对当下的社会,因为每个事件背后都有无数孩子。如果我们聚焦这些问题,他们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好,如果不关注,则有可能将他们推入深渊。所以,作为一个机构,尤其是教育机构,我觉得还是应该保持一个相对开放的心态,直面类似的问题。
潮新闻:读完《要有光》,感觉很多家长会对孩子的行为进行单一归因,比如网瘾、沉迷游戏。尤其游戏,其实是21世纪很多中国家庭的痛,如果一直秉持这种归因思维,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梁鸿:游戏非常复杂,它本身就有某种我们无法摸透的成瘾性,但它确实在孩子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且很多家庭矛盾来源于此。由于留守农村的孩子经常无人监管,喜欢打游戏消磨时间,他们往往更容易成瘾。
但从家庭内部来看,用玩不玩游戏界定孩子优秀与否,学习成绩会不会变差,本身就是很片面的想法。我经常说,漫长的教育过程中,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我们都极少培养孩子对其他事物的爱。比如对大自然的爱,对蓝天白云真正的欣赏,再加上手机越来越普及,其内部有一个近乎无限的世界,所以孩子非常容易被它所吸引。
为什么我把娟娟那章写得那么仔细?就是想让读者意识到,娟娟并非是天生的网络游戏成瘾者,她生活生成的过程,其实体现出家长某种思维模式。另外有一点,城市家长往往会埋怨,你看孩子多宅,想带他出去他都不出去。听到这些后我就在想,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他们接受的就是非常单调的教育。他们学音乐、学体育,往往都带有一定的功利性。我们没有培养他们对网球、钢琴、美术甚至一朵花的爱。
我们把所有爱好变成作业和学业,变成一个功利的东西,反而让孩子对他们喜欢的东西心生厌恶,你会发现很多孩子钢琴考到10级后,再不摸钢琴了,这是个特别遗憾的地方。
潮新闻:大部分人也会共情家长,毕竟每个月赚得也不多,孩子那边又确实花钱如流水,该怎么办?
梁鸿:写这个故事的原因不在于提出解法,而是写出一种思维模式,比如娟娟反驳,说她只给游戏充一个季度的钱,但是她妈妈不信,反复说“你肯定会再充钱的”“你充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肯定会再充的”。旁边的亲戚也在火上浇油,说她妈妈多么不容易,娟娟多么不懂事,结果娟娟就像一个被“围困”的狮子,在这样一个对话模式中暴怒了。
“肯定”这个词特别重要,很多家庭都会说,“孩子,我如果把手机给你,你肯定会玩通宵,你肯定会怎么样”,如果我们用这样的思维模式、话语方式说话,和孩子之间的信任和对话关系就完全中断了,也会逼着孩子和你对立,让孩子离你越来越远。
所以,你看我那篇对话很长,因为我写了好几天,期间我反复听对话的录音,就是想让读者意识到这种对话的错位感。不过并不是说娟娟是无辜的,因为娟娟对钱完全没概念,她的家庭也确实非常困难,但这是另一层面的话题。另外,是不是给娟娟充过一次钱,这个家庭就会陷入绝对贫困中呢?好像也不会,那试着相信孩子一次,给她充一次钱又怎样?说不定亲子之间的信任关系建立起来了,孩子的情况也就好转了。
总之,我是想通过我的书写呈现一种更加无形的、内部的、习焉不察的东西。
潮新闻:您说过,当年您上学时的功利和现在的功利是不太一样的,您也提到,刚成为大学老师的时候,发现很多高中很爱学习的孩子大学以后不读书了,这是为什么?
梁鸿:不是说这群孩子上大学后不爱读书了,我想表达的是,只有热爱才能让一个人坚持学习。如果只是被动式学习,一旦达成某个目标,比如参加完高考,孩子对这件事所有的热情都会消失。有的人可能不喜欢化学,一旦高考结束,他绝对不会再摸化学课本。有的人可能非常喜欢文学,那高考结束后他依然会去读一下上学期间没来得及读的作品,比如四大名著、卡夫卡、福克纳等。
如果我们对每个学科都缺乏热爱,进入大学后我们就会经历漫长的迷茫期,不知道喜欢什么、能做什么。所以现在很多人会在30岁之后突然辞职,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始终没有找到想做的事,必须试着找一下。虽然背着包说走就走比较幼稚,显得很不负责任,但其实这群人内心有非常强烈的呼唤,表现为一种寻找少年时代热爱的强烈愿望。
这种愿望特别重要,年轻时或许我们会因为考试、升学把它压在心底,但随着我们人格形成,大脑逐渐爆发,我们会重新挖掘出内心深处的渴望,尝试营造一种多样的生活。比如,即使工作再繁忙,我也会晚上回家读会儿喜欢的书,浇一浇家里的花,再弹弹钢琴,因为我们热爱,所以不需要外界的驱动力。
我感觉现在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过分单调了,纵览我们无比漫长的人生,其实缺少培育多元生活价值的途径,因为我们太忙了,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唤起自己对某样东西的欣赏。你想想,小时候哪怕看到一滴水,都能让我们开心到嘎嘎笑,慢慢地我们就失去这种笑的能力、失去这种无功利热爱的能力,甚至欣赏和享受自然景色的能力,但这些能力又太重要了。我们必须一直感受某个东西,才会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
潮新闻:如何培养出一个大众认知里人格健全的孩子?您之后写作会涉及这个吗?
梁鸿: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涉及这个话题,因为对我来说写作往往是随心随性的。经常是到某个时间点,我觉得不写不行的时候,就去写了。
就像我写“梁庄”系列的时候,周围大多数人都在写论文。我论文写得也不错,但我就背着包回家了,因为我内心有困惑,也想解决这个困惑,所以我选择听从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写《要有光》的时候也一样,当我发现欣欣向荣的表象下居然有那么多孩子生病,就有一种从心底生发的表达欲,想要探讨精神世界内部的矛盾和复杂,还有那些无可避免的精神伤害。至于下一部写什么,我虽然有了一些想法但目前不方便透露,不过我还会继续关注孩子的话题,因为这始终是我的痛点,我非常向往生命本身具有的那种生机勃勃,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些生命力会被摧毁。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人类精神之所以能够不断延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感受到了生命本身的蓬勃和生活的美好。
潮新闻:即使生命遭受风暴,但我们依然要向阳生长,我觉得这就是您要传达的精神。
梁鸿:对的,所以这本书叫《要有光》。实际上,最后确定题目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乌云散尽。虽然这本书还是聚焦于一群有情绪问题的孩子,但写作过程中,你会发现这些孩子特别有力量。就像我之前讲到的,是孩子们引领我把这件事做完。因为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太庞杂了,这个话题也确实比较沉重,写作过程中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处理,有时连遣词造句都不会了,期间我甚至生了好几场病。
但我之所以能把这件事坚持下来,就是坚信自己是个写作者,毕竟已经为此做了那么多工作,就绝不能半途而废。我也特别喜欢这些孩子,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了生命本身的力量,也会感受到生命被摧毁时的巨大心痛。我觉得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哪怕这个问题暂时没有解决方法,也希望很多人看到这群孩子,让他们感同身受。我们身处于这样一个繁荣的世界,却不得不面对这么一片荒凉,甚至把他们遗忘掉了,只有找回这片荒凉,才能看到光,所以我把这本书命名为《要有光》,所谓“光”,就是孩子们本身的力量。
我还想表达,只要是生存在某个共同体里的人,他就会面对某种文化的“惯性”,甚至不自觉去传承这种惯性。恰恰这种时候,我们就需要警惕自身,怀着一种警醒的态度去生活,无论是对孩子、对家人、对朋友或者对下属,比如,工作中大家难免会产生一些纷争,如果我们用一种温柔、倾听的态度,就会发现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反而没那么难了。
这本书里的家长确实对孩子付出很多,但孩子为什么没有感受到爱?一些家长给孩子的东西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怎么能感受到爱?我们真的需要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思一下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之后我可能还会写一些东西,思考一些问题,比如我们自身的光亮来自于哪里,如何形成自己的光亮,怎么看待孩子身上的光亮,只是我现阶段还没有一个固定的计划。
潮新闻:您刚才也提到了阿叔补习班这类空间的重要性,以我自己的体感来说,好像从小到大很少看到类似于此的空间,是不是这类机构在当今社会只是少数?如何满足社会对这些机构的需求?目前我们做的努力是否足够?是不是还存在一些欠缺?
梁鸿:当然还在进行之中,我觉得目前我们刚开始注重这个问题。
一方面,我们需要专业的机构,但诺大的社会空间需要我们慢慢建构,需要每个人为之付出努力;另一方面,大家最能触及的就是家庭内部空间,作为父母、孩子,我们需要反思自己有没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比如,有读者看完《要有光》之后给我留言,说他不那么焦虑了,要好好琢磨一下,从今晚开始对孩子稍微放松一下,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当然,家庭是最大、最顽固的堡垒,比如阿叔一直强调至少要开5分钟家庭会议,但很多家庭的家庭会议根本进行不下去,因为家长觉得孩子非常无知,不愿意与他们交流,这就导致家庭会议原本谈论的是孩子作业没写的事,交谈的结尾就变成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问题开始无限蔓延。我想,只有我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惯性,这才是一个好的征兆。
潮新闻:很多孩子都是独身一人走过漫长的黑夜,您能不能给正在青春期挣扎的孩子一句寄语?
梁鸿:如果你是一个年轻的孩子,你可以读这本书,也可以不读这本书,但是要记住生命是自己的,生命的力量也是自己的,要慢慢找到这种力量,不断往前走。就像《要有光》里的吴用说的那样,怀着创伤前行。不管我们遭遇了怎样的创伤,生命是最宝贵的,我们要去寻找那抹属于自己的光亮,这非常重要。
潮新闻:《要有光》看上去写的是孩子的问题,但看书的更多是成年人,您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
梁鸿:我想把这本书献给生活在我们这个空间的所有人,大人、小孩、家长,某个职业岗位上的某个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本书聚焦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聚焦18岁以下因为情绪问题休学、失学、退学在家的孩子们。
虽然写得是孩子的问题,我也希望从这些问题里找到我们生活、文化内部那些习焉不察、伤害自己和孩子的话语,希望大家警醒这种生活方式,也从这本书中看到自己和孩子、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我想,如果你读了这本书,你可能会有所感受。同时,我也想探讨“我们如何爱”这个抽象的主题,换句话说,就是如何与朋友、家人、同事相处。
爱是什么?我觉得可能是一种呼唤、一种相互的倾听,一种抵达对方内心的事物。
我们经常说,我那么爱你,你怎么感受不到?我觉得这就是爱的“擦肩而过”,只有真正尊重对方、倾听对方、抵达对方,才会收获真正的爱。
我也想给阅读这本书的家长们说一句话,如果孩子没有倾听到你的爱、没有感受到你的爱,你就要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否在生活某个瞬间与孩子擦肩而过?这是我特别想探讨的话题。我希望我们都有光,这束光不仅仅来自孩子本身,更来自他们丰富的心灵,他们对思想的,也希望我们身上的光能够照亮孩子、照亮自我,或是更大意义上照亮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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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