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总是那么霸道,不由分说就钻进你每一个毛孔,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给你泡成一个味道。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总是那么霸道,不由分说就钻进你每一个毛孔,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给你泡成一个味道。
寡淡,又刺鼻。
我捏着那张B超单子,指尖有点凉。单子上的黑白影像,像一幅抽象画,医生指给我看的时候,我努力睁大眼睛,除了一个模糊的、像豆芽菜一样的小东西,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就是这个小豆芽,让我的心,像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住了。
我一个人来的。
挂号,排队,缴费,再排队。
走廊里人来人往,大多是成双成对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女人,脸上是那种混合着期待和傻气的笑。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假装在专心研究手机里早就看腻了的育儿知识。
其实,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
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独自一人。
那画面,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孤零零的酸楚。
“下一个,林晚。”
护士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像机器报号。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包里,站起来。
腿有点麻。
我扶着墙,慢慢往诊室走。
就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
陈舟。
我的前夫。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没打领带,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小截锁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我送他的表,还在。
他正跟一个医生说着什么,眉头微微皱着,侧脸的线条还是那么好看。
好看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
他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惊讶,最后,那抹惊讶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我的肚子上。
那个弧度,在宽大的外套下,其实并不那么明显。
可他看见了。
我下意识地,用手里的B超单子,挡了一下。
一个很傻的动作。
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孩。
他身边的医生,一个看起来很权威的老专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问:“陈舟,这位是?”
陈舟的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以为他会说“不认识”,或者“我前妻”。
可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那么看着我,眼神里的情绪,像打翻了的调色盘,红的黄的蓝的,混在一起,最后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
我扯了扯嘴角,想对他笑一下,算是打个招呼。
毕竟,都过去了。
可我的脸部肌肉,好像僵住了,怎么也动不了。
最后,还是我自己的主治医生,一个和蔼的阿姨,开口解了围:“小林,来了啊,快进来坐。”
我像是得了大赦,逃也似的溜进诊室,坐在医生对面,把后背挺得笔直,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身后,传来陈舟低沉的声音,他在跟那个老专家告别。
脚步声,由近及远。
然后,门被轻轻带上了。
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怎么样啊小林,最近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孕吐得特别厉害?”医生阿姨的声音很温柔。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得厉害。
“还……还好。”
声音抖得不像我自己的。
医生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给我倒了杯温水。
“别紧张,你和宝宝的指标都挺好的。你看,这是宝宝的心跳,多有劲儿。”
她把B超单子推到我面前,指着上面一串数字。
我看着那串数字,眼前却全是陈舟刚才的脸。
那张我爱了很多年,也恨了很多年的脸。
检查很快就结束了。
医生嘱咐了我一堆注意事项,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点头。
走出诊室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走。
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可偏偏,事与愿违。
在医院大厅的缴费窗口,我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队伍的末尾,背影挺拔,又透着一丝疲惫。
我立刻转身,想从另一个出口溜走。
“林晚。”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刚刚努力平静下来的心湖。
我停住脚步,没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朝我走过来,皮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在我身后站定。
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木质香水的味道。
曾经,我最喜欢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闻着这个味道入睡。
如今,这个味道却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刺着我的神经。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周围的人声、广播声,都像是被隔绝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外面。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会就这么站到天荒地老。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还有一丝我听不真切的……嘲弄?
“离开我,就没人管你了吧?”
他说。
“一个人跑来做产检。”
我浑身一僵。
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头顶。
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啊,没人管我了。
不会再有人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提前给我温好一杯牛奶。
不会再有人在我生病的时候,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喂我喝粥。
不会再有人在我受了委屈之后,笨拙地抱着我,说“别怕,有我”。
可同样的。
也不会再有人,在我兴高采烈地给他看我画了三天三夜的设计稿时,淡淡地说一句:“画这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不会再有人,在我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想要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工作室时,毫不留情地打断我:“别折腾了,安安分分上个班不好吗?”
更不会再有人,在我们因为这些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在我哭着问他“你到底有没有支持过我的梦想”时,冷漠地丢下一句:
“你的梦想,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林晚,你该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
我终于长成了那个,可以独自一人来医院做产检的,成熟的大人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于是,我笑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曾经以为会是我一辈子的男人。
我笑得很大声,肩膀都在抖。
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笑出来的弧度,滑了下来。
陈舟被我的反应弄懵了。
他站在那里,眉头皱得更紧了,像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你笑什么?”
我擦掉眼泪,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笑我自己啊。”
“笑我以前,怎么会觉得,离了你,我就活不了了呢?”
说完,我没再看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和……受伤?
我转过身,挺直了背,一步一步,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我抬手挡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
真好。
回到那个被我称之为“家”的小出租屋,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屋子很小,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
阳台上,我养的几盆多肉,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墙上,贴着我新画的一幅画。
画的是一片星空,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背影,正仰着头。
我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这是我离婚后,重新拿起画笔画的第一幅画。
我和陈舟,是大学同学。
那时候的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学生会主席,篮球打得好,成绩也好,人长得又帅。
而我,只是个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女孩。
唯一的特长,可能就是画画了。
我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看上我的。
或许是因为,那次校园画展,我画的那幅《追光者》,正好画进了他的心里。
他说,他从那幅画里,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灵魂。
我们在一起了。
所有人都说,是我高攀了。
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拼了命地对他好。
他喜欢吃城西那家店的馄饨,我愿意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给他买。
他打篮球赛,我永远是场下那个,把水和毛巾准备得最妥当的观众。
他创业初期,忙得脚不沾地,我就包揽了所有家务,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为了他,我放弃了考研,放弃了去一家顶尖设计公司实习的机会,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
因为他说:“晚晚,我养你。你只要安安心心做我的妻子就好了。”
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我心甘情愿地,收起了我的画笔,收起了我的梦想,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被圈养在金色笼子里的金丝雀。
笼子很舒服,衣食无忧。
可我,却渐渐地,感觉不到风了。
我开始变得焦虑,敏感,患得患失。
我会因为他一个无心的眼神,胡思乱想一整天。
我会因为他加班没有及时回复我的信息,而哭闹不休。
他越来越忙,事业越做越大。
我们之间的话,却越来越少。
很多个夜晚,我躺在他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睁着眼睛,看到天亮。
我觉得,我快要枯萎了。
我试着跟他沟通。
我说,陈舟,我想重新画画。
他说,好啊,当个爱好挺好的。
我说,我不是想当爱好,我是想……
他打断我,说,晚晚,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你为什么总要折腾?
那一刻,我看着他疲惫又陌生的脸,忽然明白。
他从来没有真正懂过我。
他喜欢的,或许只是那个在画展上,看起来闪闪发光的我。
而不是这个,想要把画画当成事业,想要拥有自己一片天空的,真实的我。
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这个孩子的到来。
它是个意外。
当我拿着验孕棒,又惊又喜地告诉他时,我没有在他脸上看到预想中的狂喜。
他只是愣了很久,然后,点燃了一支烟。
他很少在我面前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我看不真切。
他说:“晚晚,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他说:“我公司现在正在关键时期,我没有精力去照顾一个孩子。”
他说:“而且,你确定,你准备好当一个妈妈了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我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吼了出来。
他沉默地听着,最后,掐灭了烟头,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如刀割的话。
他说:“林晚,你是不是觉得,是我毁了你的梦想?如果没有我,你现在就是个大画家了,是吗?”
他的语气里,全是讥讽。
我看着他,忽然就觉得,好累。
“我们离婚吧。”
我说。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住了。
然后,他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离婚?林晚,你离开我,你能活吗?”
又是这句话。
和今天在医院里,一模一样。
原来,在他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需要依附他才能生存的菟丝花。
我没有再跟他争辩。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东西,搬了出来。
他没有拦我。
或许,他笃定,我过不了几天,就会哭着回去求他。
可我没有。
我租了现在这个小房子,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
工资不高,但每天能接触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很开心。
我开始重新画画。
一开始,手很生。
但那种,把脑海里的色彩和线条,一点一点呈现在画纸上的感觉,让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么,平静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自己养大。
我以为,我和陈舟,已经成了两条,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直到今天。
在医院里,那个猝不及防的重逢。
他的那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那些委屈,不甘,心痛,又一次,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我躺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浸湿了抱枕。
肚子里的宝宝,好像感觉到了我的难过,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带来的真实触感。
眼泪,慢慢地,止住了。
我对自己说,林晚,别哭了。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你得为了他,好好地活下去。
你要活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你要让他看看,离开他,你不但能活,而且,能活得更好。
从那天起,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沉溺于过去。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画画上。
白天,我在公司里,认真地完成每一个设计案。
晚上,我回到家,就一头扎进我的画里。
我开始尝试着,把我画的东西,放到网上去。
一开始,没什么人看。
我就坚持每天更新。
画我的日常,画我的心情,画我对未来宝宝的想象。
我的画风,是温暖治愈系的。
渐渐地,开始有了一些粉丝。
她们会给我留言,说喜欢我的画,说我的画给了她们力量。
有一个叫“追光的小米”的女孩,几乎每天都来给我留言。
她说:“姐姐,你的画里有光。”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光。
我曾经,也是一个追光的人啊。
只是后来,追着追着,就把自己弄丢了。
现在,我要把那个弄丢的自己,一点一点,找回来。
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孕期的反应,折磨得我够呛。
吃什么吐什么,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腿还经常抽筋。
有一次半夜,我被疼醒,抱着腿,在床上缩成一团,疼得直掉眼泪。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有个人能在身边,哪怕只是帮我揉一揉腿。
我想到了陈舟。
以前,我每次来例假肚子疼,他都会用他温热的大手,帮我捂着肚子,一捂就是一整晚。
可现在……
我拿起手机,翻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我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还是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林晚,你不能回头。
你身后,是万丈悬崖。
你只能,往前走。
我咬着牙,自己给自己按摩。
等那阵疼痛过去,我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我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得,继续撑下去。
我的网店,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有人开始找我约稿,画一些商业插画。
价格不高,但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鼓励。
我用赚来的第一笔稿费,给宝宝买了一张很漂亮的小床。
我亲手组装起来,又在床头,画上了一片小小的星空。
我摸着那片星空,想象着我的宝宝,以后就睡在这片星空下,做着甜甜的梦。
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日子,就像白开水,平淡,却也解渴。
我以为,我和陈舟,真的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可我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而且,是在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
那天,我接了一个活儿,给一家新开的亲子餐厅画墙绘。
餐厅老板,是个很爽朗的大姐。
她看了我网上的作品,特别喜欢,给了我很大的创作自由。
我为此,熬了好几个通宵,设计了一稿又一稿。
最后,定下了一个“梦幻森林”的主题。
墙绘是个体力活,尤其对我一个孕妇来说。
但我乐在其中。
当我站在脚手架上,一笔一笔地,把那些可爱的动物,和斑斓的植物,画在墙上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创造世界的魔法师。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一只小鹿的眼睛,点上最后的高光。
餐厅的门,被推开了。
我没回头,以为是老板大姐来了。
“李姐,你看这个眼神,是不是特别有灵气?”我得意地说。
身后,没有回应。
我有点奇怪,转过头。
然后,我就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李姐。
是陈舟。
还有,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女人。
那个女人,我认识。
是他的……新助理,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白。
当初,就是因为这个白助理,我们吵过很多次。
她总是,以工作的名义,出现在我们生活的角力格里。
陈舟的生日,她会送上比我挑的更贵重,也更合他心意的礼物。
陈舟胃不舒服,她会第一时间,送上进口的胃药。
甚至,她连陈舟喜欢什么牌子的衬衫,袖扣要什么款式,都了如指掌。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
可每次,陈舟都说,我想多了。
他说,小白只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下属。
他说,林晚,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理取闹?
现在,他带着这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下属,出现在了这里。
而那个白助理,正用一种,审视的,带着一丝轻蔑的目光,看着我。
看着我身上沾满颜料的工作服,和我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陈舟的脸上,也满是震惊。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看到我。
看到一个,站在脚手架上,灰头土脸,像个油漆工一样的我。
“陈总,这家餐厅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我们公司新投资的项目。”
白助理开口了,声音甜得发腻。
她挽住陈舟的胳膊,姿态亲昵,像是在宣示主权。
“墙绘请的这个画师,好像还挺有名的,在网上……”
她的话,在看清我的脸时,戛然而止。
“林……林晚?”
我从脚手架上,慢慢地爬了下来。
每一步,都觉得很沉重。
我走到他们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好巧。”
陈舟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那面墙上。
那面,被我画满了童话和梦想的墙。
他的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翻涌的情绪。
是震惊?是……怀念?还是,一丝丝的,愧疚?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你们……是来视察工作的?”我问,语气客气得,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白助理显然对我的镇定,感到有些意外。
她很快调整好表情,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是啊,林小姐。没想到,这家餐厅的墙绘,是出自你之手。真是……让人意外。”
她特意在“让人意外”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刺。
我笑了笑,说:“是吗?我也觉得挺意外的。没想到,陈总的公司,现在还投资餐饮业了。”
我的目光,转向陈舟。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只是那么看着我,眼神,像一张网,要把我整个人都罩住。
“陈舟,”我说,“恭喜你啊,事业版图,又扩大了。”
我的语气,很真诚。
因为,我是真的,希望他好。
哪怕,我们已经分开了。
他终于开口了。
嗓音,比在医院那天,更加沙哑。
“你……一直都在做这个?”
他指了指那面墙。
我点点头:“嗯,算是吧。总得,找点事做,养活自己,和宝宝。”
我特意,在“宝宝”两个字上,停顿了一下。
我看到,白助理挽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
陈舟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缺钱?”
他问。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两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心脏。
在他眼里,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缺钱。
只是为了,生计。
而不是因为,我喜欢,我热爱。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他也,一点都没有,懂过我。
我心里的那点残存的,微弱的火苗,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陌生。
陌生得,好像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我深吸一口气,笑了。
笑得,比在医院那次,还要灿烂。
“不缺。”
我说。
“陈总,我画画,不是为了钱。”
“是为了,开心。”
“这种开心,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拿起我的画笔,继续去画那只小鹿。
我的手,很稳。
我的心,却在滴血。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白助理娇滴滴的声音:“陈总,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一笔一笔地,把小鹿的眼睛,画得更亮,更清澈。
好像,那里面,盛满了整个森林的,星光。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
可能是下午在餐厅里吹了风,又受了刺激。
我浑身发烫,头痛欲裂,躺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我肚子里,还有宝宝。
我挣扎着,想要去拿手机,给我的朋友小米打电话。
可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短短几步的距离,对我来说,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我试了好几次,都从床上滚了下来。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陈舟穿着白衬衫,站在画展的灯光下,看着我的那幅《追光者》,看得出神。
他转过头,对我说:“你的画里,有光。”
然后,他又说:“以后,我做你的光。”
……
骗子。
都是骗子。
眼泪,从我滚烫的眼角,滑落。
就在我以为,我就要这么烧死过去的时候。
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愣住了。
这个房子的钥匙,我只给过一个人。
小米。
可她,明明出差了啊。
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
只觉得,那个身影,好熟悉。
他快步走到我床边,蹲下身。
一股熟悉的,木质香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里。
是陈舟。
他怎么会来?
他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我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想不明白这些问题。
我只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怎么烧得这么烫?”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惊慌。
然后,我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宽阔,那么……温暖。
我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冷……”
我听到他,好像叹了一口气。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别怕,我带你去医院。”
我被他塞进车里。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
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我身上。
那件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渐渐地,不那么冷了。
意识,也清醒了一些。
我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路灯的光,忽明忽忽暗地,打在他脸上。
他的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
“你怎么……会来?”我问,声音嘶哑。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的路。
“李姐给我打了电话。”
李姐?
餐厅的那个老板?
“她说,你下午就不太舒服,脸色很差。她不放心,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她知道我……认识你,就打给我了。”
原来是这样。
“钥匙呢?”我又问。
他沉默了一下,才说:“我让小米给我的。”
小米?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什么时候,跟小米有联系了?”
“就上次,在医院碰到你之后。”他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就找她,要了你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她说,你把我的手机号拉黑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又酸,又涩。
原来,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我。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之间,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到了医院,他抱着我,一路冲进了急诊室。
挂号,缴费,找医生。
他忙前忙后,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恍惚。
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医生说,我是因为劳累过度,加上情绪激动,才会突然发高烧。
好在,送来得及时,对宝宝没什么影响。
听到这句话,陈舟一直紧绷的身体,才明显地,松弛了下来。
他坐在我床边,帮我掖了掖被子。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脸。
很凉。
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点滴,滴答滴答的声音。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突然开口。
我没说话。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怀孕了?
还是告诉他,我一个人,过得有多辛苦?
“如果,我没有在医院碰到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让我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下巴上,也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
看起来,很憔悴。
我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可这点心疼,很快,就被更大的委屈,淹没了。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我轻声说。
“告诉你,你就会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吗?”
“告诉你,你就会支持我画画,支持我的梦想吗?”
“陈舟,你不会。”
“你只会觉得,这个孩子,是个麻烦。我的梦想,是个笑话。”
我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伸出手,想要帮我擦眼泪。
我却别过头,躲开了。
“陈舟,你走吧。”
我说。
“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的手,停在了那里。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
“晚晚,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说,我们,重新开始。”
“晚晚,我知道,我以前,错得有多离谱。”
“我总以为,我给你最好的物质生活,就是对你好。”
“我总以为,我为你规划好的人生,就是最适合你的。”
“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去听一听,你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那天,在餐厅,我看到你站在脚手架上,那么专注,那么……快乐。”
“我看到你画的那面墙,那么有生命力,那么……耀眼。”
“我才忽然明白,我亲手,折断了一双,本该飞翔的翅D膀。”
“我把你,变成了一只,没有灵魂的金丝雀。”
“晚晚,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他的眼眶,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
这个,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永远挺直脊梁的男人。
现在,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我面前,红了眼眶。
我的心,乱了。
像一团,被猫咪玩过的毛线球。
我承认,我动摇了。
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住,自己深爱过的男人,如此真诚的忏悔。
可是……
破镜,真的能重圆吗?
那些裂痕,真的能当做,从来没有存在过吗?
我看着他,想起了我们之间,无数次的争吵。
想起了他,说我“不切实际”时,那冷漠的眼神。
想起了他,在我提出离婚时,那轻蔑的笑容。
那些伤害,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它们像一根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一碰,就疼。
我摇了摇头。
“陈舟,太晚了。”
我说。
“我们,回不去了。”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
他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摔门而去。
可他没有。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站起身,说:
“你好好休息。”
“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落寞。
我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眼泪,再也忍不住,决了堤。
陈舟,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明白?
为什么,要等到我们,都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了,你才懂得,回头?
接下来的几天,陈舟真的,每天都来。
他不再提“重新开始”的事情。
只是,默默地,为我做着一切。
他会给我带来,他亲手熬的,各种有营养的汤。
他会削好水果,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到我嘴边。
他会给我读育儿书,声音低沉,又温柔。
他甚至,学会了给我按摩,缓解我腿部的抽筋。
他的手法,很笨拙。
但很用心。
小米来看我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什么情况?陈舟这是……被外星人附体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晚晚,你……不会是心软了吧?”小米担忧地看着我。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
我的心,是一座城。
陈舟曾经,是这座城里,唯一的王。
后来,他走了,城墙也塌了。
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那些断壁残垣,重新堆砌起来。
现在,他又回来了。
站在城外,想要进来。
我该,为他开门吗?
我害怕。
我怕,我一开门,换来的,又是再一次的,摧毁。
出院那天,陈舟来接我。
他开的,不是他那辆骚包的跑车,而是一辆很宽敞的,商务车。
他说:“这车,空间大,你坐着舒服。”
他还给车里,装了一个婴儿座椅。
他说:“以后,带宝宝出门,用得着。”
他好像,已经把我们的未来,都规划好了。
一个,有我,有宝宝的未来。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有送我回我的那个小出租屋。
而是,把车开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区。
“这是哪里?”我问。
“我们的新家。”
他说。
他带我走进一套房子。
房子很大,装修是,我最喜欢的,原木风。
客厅里,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了进来。
最让我惊讶的是,房子里,有一间,超大的画室。
画室里,摆满了各种,顶级的画具。
画架上,放着一幅画。
是我大学时,画的那幅《追光者》。
我愣愣地,看着那幅画。
画上的颜料,已经有些褪色了。
但那束,冲破黑暗的光,依然,那么有力量。
“我把它,一直收着。”
陈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你,眼睛里,有星星。”
“可是后来,我亲手,把那片星空,给熄灭了。”
他从背后,轻轻地,抱住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
“晚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这一次,换我,来做你的追光者。”
“让我,陪着你,一起,把你弄丢的那些星星,一颗一颗,找回来。”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转过身,捶打着他的胸膛。
“陈舟,你这个混蛋!”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难!”
我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发泄了出来。
他任由我打着,骂着,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我知道。”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以后,不会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哭累了,就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家亲子餐厅。
我站在脚手架上,画着那面墙。
陈舟,就站在下面,仰着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画的,不再是小鹿,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
那个少年,正迎着光,向我走来。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新家的那张大床上。
陈舟,就睡在我身边。
他握着我的手,睡得很沉。
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心里,一片柔软。
或许,我应该,再勇敢一次。
为了我自己。
也为了,我们未出世的宝宝。
我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不,比从前,更好。
陈舟,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工作的,工作狂。
他会推掉不必要的应酬,准时回家。
他会陪着我,一起去上孕妇课程。
他会笨拙地,学着给我做饭。
虽然,十次有八次,都会把厨房,弄得像灾难现场。
他会坐在我的画室里,安安静静地,看我画画。
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我问他:“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摇摇头,说:“不无聊。”
“看着你画画的样子,我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了。”
我的网店,在他的帮助下,做得越来越好。
他帮我请了专业的运营团队,还给我,联系了很多,商业合作。
我有了自己的,小小的工作室。
虽然,还是叫“林晚工作室”。
但我知道,这一次,不再是我一个人了。
我的身后,站着他。
他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
我们的宝宝,在初冬的一个午后,降生了。
是个男孩。
长得,很像陈舟。
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颗葡萄。
陈舟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给宝宝,取名叫,陈念晚。
他说:“念念不忘,林晚。”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父子俩,忽然觉得,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
真好。
出院后,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鸡飞狗跳的阶段。
带孩子,真的是一件,比画一百幅墙绘,还要累的事情。
小家伙,简直就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白天,是睡神。
一到晚上,就精神得,能跟你聊人生。
我和陈舟,轮流抱着他,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
两个人的黑眼圈,深得,像熊猫。
有一次,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我把孩子,往陈舟怀里一塞,说:“你来!我要睡觉!”
然后,我就倒在床上,秒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是被一阵,小声的,抽泣声,惊醒的。
我睁开眼,看到陈舟,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他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
“怎么了?是宝宝,哪里不舒服吗?”
他转过头,眼睛,红红的。
“没……没事。”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就是,忽然觉得,你太不容易了。”
他说。
“我才带了他一晚上,就觉得,快要崩溃了。”
“而你,怀着他,那么辛苦,还要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事情。”
“晚晚,我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那副委屈又自责的样子,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走过去,从他怀里,把孩子接过来。
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行了,别哭了。”
我说。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赶紧去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没动,只是,从后面,抱住我。
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
“晚晚,谢谢你。”
他说。
“谢谢你,还愿意,要我。”
我拍了拍他的手,说:
“不是我要你。”
“是咱们儿子,选了你这个爹。”
“你啊,以后,就好好地,给他当牛做马吧。”
他笑了。
胸膛,震动着。
窗外,月光,如水。
我觉得,我这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心,好像,在这一刻,被彻底治愈了。
生活,就是这样吧。
有晴天,也有雨天。
有甜蜜,也有争吵。
重要的是,那个陪在你身边,为你撑伞的人,还在。
重要的是,你们,都愿意,为了对方,变成,更好的人。
一年后。
我的个人画展,在市中心,最著名的美术馆,开幕了。
画展的主题,就叫,《追光》。
开幕式那天,来了很多人。
媒体,评论家,还有,很多喜欢我画的粉丝。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心里,感慨万千。
我讲了我的故事。
从大学,到结婚,到离婚,再到,重新拿起画笔。
我讲得很平静。
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讲到最后,我说:
“我曾经,以为,光,在别人身上。”
“我拼命地,去追逐那束光。”
“后来,我才发现,真正的光,其实,就在我们自己心里。”
“当你,找到那束光,并且,让它,为你自己而亮的时候。”
“你就会发现,整个世界,都为你,亮了。”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站在人群最后的陈舟,眼眶,又红了。
他的怀里,抱着我们的儿子,念念。
小家伙,已经会走路了。
他穿着一套,和我画里的小王子,一模一样的,小西装。
他看到我,就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
“妈妈!妈妈!抱!”
陈舟抱着他,走到我面前。
他把一束,开得正盛的,向日葵,递给我。
“恭喜你,我的……追光者。”
他说。
我接过花,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也谢谢你,我的……光。”
画展,很成功。
闭幕后,我们一家三口,去了那家,亲子餐厅。
餐厅的墙上,我画的那些小动物,依然,栩栩如生。
李姐看到我们,特别开心。
她抱着念念,亲个不停。
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念念,拿着一根薯条,吃得,满脸都是番茄酱。
陈舟,拿着纸巾,耐心地,帮他擦着。
我看着他们,忽然,就笑了。
笑得,特别开心。
陈舟抬起头,问我:“笑什么?”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医院里,他问我的,那句同样的话。
那时候的笑,是苦涩,是自嘲。
而现在的笑,是幸福,是满足。
我摇摇头,说:
“没什么。”
“就是觉得,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
真好。
那些,打不倒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
那些,流过的泪,受过的伤,最后,都会变成,你生命里,最闪亮的,勋章。
而我,林晚,终于,活成了,我自己,那束,最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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