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小卖部开到天黑才关门。夏天的晚上，总有几只不甘寂寞的飞蛾绕着门口那盏昏黄的灯泡打转。我和老黎常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喝两口便宜啤酒，看着夜幕一点点吞掉对面的桑树林。

村里的小卖部开到天黑才关门。夏天的晚上，总有几只不甘寂寞的飞蛾绕着门口那盏昏黄的灯泡打转。我和老黎常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喝两口便宜啤酒，看着夜幕一点点吞掉对面的桑树林。

昨天，小卖部的收银机坏了，修了半天没修好。老黎说再找人来修。他擦了擦手上的机油，把收银机推到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青岛，啤酒罐底在褪色的塑料桌上留下两圈水痕。

“听说了吗，老田家的热闹？”老黎问我。

“嗯？”我正看着电视里放的重播足球赛，半心半意地应了一声。

“他前儿媳又回来了，这次是带着嫁妆来的。”老黎神秘兮兮地说，“说是要和小田复婚。”

这下我倒是来了兴趣。田家的故事在我们这个小县城算是个传奇了。

老田有两个儿子，大田和二田——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小田。十多年前，大田在镇上开了家装修公司，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那时候我们这刚开始拆迁建设新小区，装修生意特别好做。大田成了我们村里第一批开上小轿车的人，还在县城买了套电梯房。

大田娶的媳妇叫林小红，城里人，长得挺标致，说话做事都有股子城里人的劲儿。村里人都夸大田有本事，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

小田比他哥整整小七岁，那会儿刚从技校毕业没多久，在镇上一家机械厂做钳工。每个月两千多的工资，在我们这算不上多，也不算少。

家里人本来打算等小田攒够彩礼钱再谈婚论嫁，谁知道这边大田的婚姻先出了问题。

2015年的春节，村里人都看到林小红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大田送她们去的，第二天自己回了村里，再也没去接她们。

月亮底下没有新鲜事。很快村里人就知道了，大田在外面有了女人，想和林小红离婚。林小红不同意，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分了，两个孩子判给了林小红，大田每月要给抚养费。

那会儿大田的装修公司正红火，分给林小红一套房子，还有十几万现金。按说这条件不算差，可谁知道第二年，大田的公司就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那套房子也被银行收走抵债了。

大田走了，说是去广东打工还债，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听说是在那边另组建了家庭，有了新的孩子。

那时候林小红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自己家，听说她爸妈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林小红也没什么收入来源，又不好意思问大田要钱——就算问了，估计大田也拿不出来。

后来，小田去找过嫂子。回来后，他变卖了自己攒的那点彩礼钱和摩托车，凑了两万块给嫂子。

我记得特清楚，那天小田在我的小卖部里买了条中华烟，是他第一次买这么贵的烟。他说：“哥，借我两块钱，我就差这两块钱凑整了。”

我问他要钱干嘛，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喝了几杯啤酒，他才说是给嫂子的。我有点惊讶，他解释说：“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大哥又走了，总不能看着孩子没书读吧。”

小田就是这样的人，心软得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小田依然在那个机械厂上班，工资也涨到了四五千。但是我知道，他每个月都会寄钱给嫂子，有时候是一千，有时候是两千，几乎占了他工资的一半。

“那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学费、伙食费、衣服鞋子，样样都要钱。”小田有一次喝多了，跟我说，“嫂子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我曾经劝过他：“你自己也该成家了，老这么资助前嫂子，将来媳妇会有意见的。”

小田只是笑笑：“那两个孩子喊了我三年叔叔，我不能不管啊。”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小田心里对嫂子有想法，才这么帮她。也有人说小田是个憨人，被嫂子利用了。但小田从来不解释什么，依然过着他简单的生活——上班、回家、偶尔来我这儿喝两杯。

2018年，小田升职当了车间主任，工资涨到了七八千。他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周末会去城里接嫂子和两个孩子回村里玩。村里人看到林小红带着孩子坐在小田的车上，八卦更甚。

有一次，我在县城超市门口遇到他们三个人。那会儿大侄子已经上初中了，小侄女上小学三年级。小田推着购物车，两个孩子一人一边拉着他的衣角，问这问那。远远看去，真像一家三口。

我故意逗他：“怎么不带嫂子一起来？”

小田脸一红：“嫂子今天加班。”

后来我才知道，林小红在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收入还不错。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但小田依然每月按时给钱，从没间断过。

我家厨房的窗户对着田家的院子。有几次，我看到小田在院子里和父母争执。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从老田夫妇的表情和手势看，应该是在说林小红的事。

后来老黎告诉我，原来老田家给小田介绍了好几次对象，都被小田拒绝了。老田夫妇急得不行，觉得儿子被前儿媳给缠住了。

“他哪来那么多钱给林小红？”老田婆婆有一次在村口的水井边抱怨，“自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好装作没听见。

其实小田的年龄在我们这农村确实有点大了。按这边的习俗，男人到了25岁左右就该结婚，小田都35了还单着，确实让人有些担心。

去年夏天，小田突然休了长假，说是要去广东找大哥。村里人都很惊讶，因为兄弟俩这么多年都没联系了。

小田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回来。回来后，他变了个人似的，总是盯着手机发呆，晚上也不怎么出来喝酒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没事，就是心里有点乱。”

直到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小田喝得醉醺醺地来敲我家的门。我让他进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红红的。

“大哥死了。”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肝癌。”小田的声音闷闷的，“我去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了。他老婆带着孩子回老家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给他倒了杯水。

“大哥临死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对不起嫂子和两个孩子。让我…让我照顾好他们。”小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还说，他欠嫂子的太多，希望有一天能还上。”

那天晚上，小田喝得特别多，最后是我扶他回家的。路上，他摇摇晃晃地说：“大哥真的很爱嫂子，只是犯了错，不敢面对。他这些年一直在偷偷给孩子们存钱…”

我当时没太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前，林小红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村里，住在了镇上的宾馆里。她来找小田，两人谈了很久。

第二天，林小红去了老田家，带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村里人都看到她哭着从田家出来，小田在后面追了出来，但又停住了脚步，只是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离开。

又过了几天，林小红再次来到田家，这次她带来了一个大箱子。老田夫妇热情地接待了她和两个孩子，场面十分和谐。

村里的八卦传得飞快。有人说林小红带来了一百万彩礼，要和小田结婚。也有人说那箱子里装的是大田留给孩子们的遗产。还有人猜测更离奇的故事。

直到昨天，老黎跟我说的那番话，才让我对整件事有了大致的了解。

“你知道林小红为什么要和小田复婚吗？”老黎问我。

我摇摇头。

“因为那些年给她的钱，一半都是大田的。”老黎压低声音说，“大田在广东这些年，一直通过小田给林小红和孩子们汇钱。小田每个月寄的钱，只有一半是他自己的。”

我有点震惊：“那为什么不直接给？”

“大田怕林小红不收。”老黎叹了口气，“他觉得愧对林小红，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就让小田来做这个中间人。后来大田生病了，临终前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林小红和孩子，托小田转交。”

我想起小田那天醉酒时说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林小红知道这些钱有一部分是大田的吗？”我问。

老黎摇摇头：“她一直以为全是小田给的。直到小田去广东回来，才告诉她真相。”

原来小田这八年来，一直替大哥照顾着前嫂子和两个侄子。而林小红直到大田去世后才知道，前夫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她和孩子们的生活。

今天早上，我在田家门口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喜字。红彤彤的，贴在门框上，像是给这个初夏增添了一抹亮色。

小田站在院子里，穿着一件崭新的西装，显得有些拘谨。林小红和两个孩子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老田夫妇在门口迎客，脸上的褶皱里都是笑意。老田手里还拿着半截烟，忘了掸烟灰，灰白的烟灰挂在烟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

“新娘子带了多少嫁妆啊？”有人起哄。

“听说有一百万呢！”

“哪有那么多，最多五十万。”

众说纷纭中，我看到林小红悄悄握住了小田的手。小田先是一愣，然后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憨厚的笑容。

村里的吴大爷走过来，对我说：“你看这林小红，真有福气。两兄弟都这么爱她。”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爱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大田用这种方式弥补了自己的亏欠，而小田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这份爱，直到它有了新的可能。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雨帘中，我似乎看到了大田的影子，站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转身走进了雨雾里，消失不见。

喜宴上的音乐声混着雨声，传得很远很远。

半个月后，小卖部的收银机终于修好了。老黎说是找了个外乡人来修的，手艺特别好。

我问：“收了多少钱？”

老黎笑着说：“不收钱，说是小田的朋友。”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就像那些年的汇款单上，永远只有小田一个人的名字。

当天晚上，我看到小田和林小红带着两个孩子从村口经过。大侄子已经比小田矮不了多少了，小侄女则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四个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林小红的肚子微微隆起，应该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三伯！”大侄子看到我，开心地打招呼。

“哎！”我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对小田说，“今晚来喝两杯？”

小田看了看林小红，摇摇头：“改天吧，今天要送孩子们去补习班。”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渐渐走远。风里，我似乎听到了林小红的笑声，清脆而明亮，像是这个夏天最好的声音。

人这一辈子，得得失失，谁能说得清呢？有时候看似是亏了，实际上却得到了更多。就像田家的这个故事，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却又不完全是原点了。

老黎说得对，这世上的好人，终究会有好报的。

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