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1947年那个秋夜,山神庙里跳动的火光,以及青玄道长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口诀。它没能让我富贵荣华,也没能让我手握权柄,却让我在后来那些翻天覆地的年月里,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一个没有被恐惧和仇恨吞噬的人。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1947年那个秋夜,山神庙里跳动的火光,以及青玄道长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口诀。它没能让我富贵荣华,也没能让我手握权柄,却让我在后来那些翻天覆地的年月里,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一个没有被恐惧和仇恨吞噬的人。
我这一生,走过战火,挨过饥荒,见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也曾与挚爱之人分道扬镳。命运的浪头一次次打来,我像一棵水边的韧草,弯下腰,贴着水面,浪过去了,便又直起身来。支撑我的,便是那句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无尽乾坤的口诀。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仿佛还是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名叫陈明,在县城的布行当学徒,因为惦记着给未婚妻月儿捎一块新出的细棉布,错过了回乡那趟唯一的、也是末班的公共汽车。
故事,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第1章 错过的末班车
民国三十六年,也就是1947年的秋天,天时已经很有些凉了。风从光秃秃的田埂上刮过来,带着一股泥土和枯草混合的萧瑟气味,吹得人脖颈里直冒寒气。我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长衫,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我在县城的“德盛祥”布行当学徒,已经快三年了。掌柜的姓王,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待我还算不薄。每个月,我能有两天的假,回三十里外的陈家村看看爹娘,还有我的未婚妻,林月儿。月儿是邻村的姑娘,我们两家早就订了亲,只等我满了二十岁,攒下些彩礼钱,就办喜事。
那天正好是我的休沐日。王掌柜额外开恩,说时局不稳,路上不太平,让我早点收工回家。我心里感激,手脚麻利地盘完货,锁好门板,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一路小跑着去了县里最好的“锦绣阁”。月儿的手巧,女红活计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我早就答应她,要给她扯一块顶好的天青色细棉布,让她给自己做一件出嫁穿的袄子。
挑布料耽误了些功夫,“锦绣阁”的伙计嘴甜,一个劲儿地给我推荐各种料子,我挑花了眼,等最终下定决心,付了钱,抱着那卷沉甸甸的布走出店门时,天色已经擦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撒开脚丫子就往车站跑。
那年头的公共汽车,其实就是一辆烧木炭的老旧卡车改造的,车斗里钉了几排长板凳,顶上搭个帆布棚子,晴天漏日,雨天漏水。车子跑起来,突突地冒着黑烟,颠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可即便如此,它也是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进城唯一的指望。每天就一趟,下午四点准时从县城车站发车,风雨无阻,过时不候。
我跑到车站时,空旷的泥地上只剩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没有散尽的木炭烟火味。一个负责打扫的老头正拿着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果皮纸屑,见我气喘吁吁地跑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车早走咧,明天赶早吧。”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
三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是换在夏天,天黑得晚,我咬咬牙走回去也就罢了。可这是秋天,太阳一下山,天黑得跟泼了墨似的。更何况,这一路上要翻过一道叫“野狼坳”的山梁,前些日子就听人说,那边不太平,有散兵游勇拉起的杆子,专门打劫过路的客商。我一个半大小子,怀里还揣着给月儿买布剩下的几块大洋,这要是遇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县城住一晚?我摸了摸口袋,住最便宜的大通铺倒也够,可我舍不得。这钱,是准备给月儿买头绳的。我站在空荡荡的车站,秋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在我的脸上,生疼。进退两难,说的就是我当时的光景。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赶着牛车卖炭的老乡从我身边经过。他看我一脸愁容,便停下来问我:“后生,咋咧?没赶上车?”
我苦着脸点了点头。
老乡叹了口气,指了指远处的山影,说:“这天,可不敢走夜路。你要是胆子大,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七八里地,翻过前面那个小山坡,半山腰有座山神庙。庙虽然破了点,但好歹能遮风挡雨。以前我们这些赶夜路的,也常在那儿歇脚。就是有些年头没人拾掇,荒得很。”
我一听,眼睛亮了。有个落脚的地方,总比在野地里喂狼强。我连声道谢,那老乡摆摆手,赶着牛车“哞哞”地走了。我不再犹豫,抱紧了怀里的布,顺着他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天色黑得很快,路也越来越难走。碎石子硌得我脚底板生疼,两旁的树影在风中摇晃,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我心里有些发毛,只能大声地唱着家乡的小调给自己壮胆。唱到口干舌燥,终于看到了半山腰上那个黑黢黢的轮廓。
那确实是一座庙,或者说,曾经是。山门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黑洞洞的院子。院里的杂草长得比我都高,正殿的屋顶也破了几个大洞,月光从洞里筛下来,照在缺了脑袋的山神泥像上,显得格外阴森。正殿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到处都是蜘蛛网,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找了块还算干净的角落,把布料小心翼翼地放在高处,然后缩成一团,准备就这么将就一夜。可这秋夜的山里,实在是冷得刺骨。我牙齿不停地打颤,身上那点热气很快就被四面漏风的破庙给吸干了。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或许,我应该在县城住一晚的。就在我冻得迷迷糊糊,几乎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大殿的角落里,似乎闪过了一点火光。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哪来的火光?是土匪?还是鬼怪?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忘了。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大气不敢出一声。
火光又闪了一下,这次我看清了,那是一堆小小的篝火,火苗不大,但很稳定,映出了一个盘腿坐在火边的人影。那人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头上挽着一个道髻,背对着我,身形清瘦,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第2章 山神庙一夜
我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人影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静静地守着那堆火。恐惧和寒冷在我身体里交战,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我牙一咬,心一横,与其在这里活活冻死,不如过去看看,是人是鬼,好歹做个了断。
我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发软。我尽量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地朝那个角落挪过去。每走一步,心跳就快一分。离得近了,我才看清,那确实是一个人,一个道士。他身前燃着一小堆枯枝,火光映着他清癯的侧脸,鼻梁高挺,双目微闭,神态安详,仿佛入定了一般。他的身边放着一个旧布包袱和一个葫芦,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清澈、深邃,像是山里的古潭,不起一丝波澜。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警惕,只有一种平和的了然。
“小友,过来烤烤火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风吹过松林。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如此友善。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干草堆上坐下。火焰的温度传来,我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暖意,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下来。
“多谢……多谢道长。”我搓着手,有些结巴地说道。
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然后,他从火堆里拨出一块烤得焦黑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烤山薯,虽然外皮已经成了炭,但掰开来,里面却是金黄滚烫的薯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也顾不上烫,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道士说着,把自己的水葫芦递了过来。
我接过葫芦,喝了一口,是清冽的山泉水,带着一丝甘甜。一个烤山薯下肚,又喝了水,我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身体暖了,心里也踏实了。我这才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道士。他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但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道袍上打着好几个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他整个人,就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干净和安然。
“小友是错过了宿头?”他开口问道。
我连忙点头,把自已如何为了买布错过汽车,又如何听了老乡的指点找到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说完,他才点了点头,说道:“万事皆有缘法,错过车,未必是坏事。”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当是句客套的安慰话。我看着他,好奇地问:“道长,您这是……要去哪里?”
“云游四方,四海为家。”他淡淡地说道,“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归处。”
我听得似懂非懂。在我看来,家就是陈家村那三间土坯房,是爹娘,是月儿。四海为家,那该是多么孤单的一件事。
庙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鬼哭狼嚎。破庙的窗户纸早就没了,冷风从黑洞洞的窗口灌进来,吹得火苗一阵摇曳。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这世道,人命比草贱。万一真有土匪摸上山来,我们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徒,一个清瘦的道士,岂不成了待宰的羔羊?
我的紧张似乎被他看穿了。他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火光重新旺了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他看着我,忽然问道:“小友,你在怕什么?”
我被他问得一愣,呐呐地说:“怕……怕有坏人。”
“坏人来了,你又能如何?”他继续问。
“我……”我语塞了。是啊,我能如何?跑?打?我这点本事,恐怕只有送死的份。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刚刚吃下去的烤山薯仿佛变成了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道士看着我惶恐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悯。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这世道,人心惶惶,皆如惊弓之鸟。可越是怕,祸事越是容易找上门来。人这颗心啊,就像这火堆,风来了,它就乱。心一乱,手脚就没了章法,人也就倒了。”
他说着,用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弄着篝火,火星四溅。我呆呆地看着他,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爹就是个例子,他脾气急,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就暴跳如雷,结果跟人起了冲突,打坏了人家的东西,赔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从那以后,我娘就总跟我说,遇事要忍,要稳。可道理是懂,真到了事上,心还是会慌。
“道长,那……那要怎样才能不怕呢?”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
道士抬起头,看了看破庙顶上那个能看到星空的窟窿,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转过头,目光澄澈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教你一句口诀,你且记好。”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洗耳恭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我以为会是什么高深的咒语,或是玄妙的经文。
可道士却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十二个字:
“风来听风,雨来听雨,心静则安。”
我愣住了。风来听风,雨来听雨?这是什么口诀?这不就是一句大白话吗?风来了,可不就是听风声?雨来了,可不就是听雨声?这跟我怕不怕有什么关系?我脸上写满了失望和困惑。
道士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你现在不懂,不要紧。把这十二个字记在心里,日后慢慢去品,慢慢去悟。什么时候,你真的懂了,这世上,便少有能让你害怕的事情了。”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又恢复了那副入定的模样。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失望是有的,但不知为何,反复默念着这十二个字,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竟然真的慢慢平复了下来。
风来听风……我侧耳倾听,庙外的风声依旧呼啸,但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它只是风,穿过山谷,拂过树梢,发出它本来的声音。
雨来听雨……天上没有下雨,但我仿佛能听到想象中雨点打在屋顶,落在地上的声音,滴滴答答,清脆悦耳。
心静则安……我的心,好像真的静下来了。不再去想可能会来的土匪,不再去担心明天的路程。这一刻,这破庙,这篝火,这身边的道士,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那一夜,后半夜我睡得很沉。这是我离家三年,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鸟叫声吵醒的。睁开眼,天已经大亮,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身边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
而那个教我口诀的青玄道长,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3章 不解风情的口诀
我急忙起身,在破庙里外都找了一圈,哪里还有道长的影子。他就像一阵风,来过,然后又走了,只留下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和我脑子里那十二个字的口诀。我心中涌起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对着空荡荡的山谷拜了三拜,算是感谢他的收留和指点之恩。
回到庙里,我发现我放在角落里的那卷布料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杂粮饼。我鼻子一酸,眼眶有些发热。这位萍水相逢的道长,当真是个心善之人。
我吃了半个饼,喝了些山泉水,然后把剩下的揣进怀里,抱起那卷天青色的细棉布,踏上了回家的路。阳光明媚,山路虽然崎岖,但我的心情却格外轻松。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风来听风,雨来听雨,心静则安”,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翻过野狼坳的时候,我甚至还有心情欣赏了一下山间的风景,早把什么散兵游勇的传闻抛在了脑后。
临近中午,我终于看到了陈家村的炊烟。一进村口,就碰到了月儿的哥哥林建国。他正挑着两桶水往家走,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把担子往地上一放,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和责备。
“阿明!你跑哪儿去了?昨天等到天黑透了都没见你人影,月儿都快急哭了!我们还以为你路上出事了!”
我心里一暖,又有些愧疚,连忙解释道:“建国哥,对不住,让你们担心了。我……我昨天错过了车。”
“错过车了?”林建国眉头皱得更紧了,“错过车你不会在县城找个地方住一晚?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多危险!”
“我……我在山神庙里歇了一晚。”我老实回答。
“山神庙?”林建国瞪大了眼睛,像是看个怪物一样看着我,“野狼坳那座破庙?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地方邪乎得很,听说晚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我笑了笑,想起了青玄道长,想起了那句口诀,心说,那地方不但不邪乎,还有神仙一样的人物呢。但我知道这话说了林建国也不会信,便只是说道:“没事儿,挺好的,还遇到个好心人。”
林建国还要再说什么,月儿已经闻讯从家里跑了出来。她看见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什么话也没说,上来就抓着我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生怕我少了一块肉。
“阿明,你吓死我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事,月儿,你看,好好的呢。”我安慰着她,然后像献宝一样,把怀里抱了一路的布料递给她,“看,我给你买的,天青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
月儿看到那卷漂亮的细棉布,这才破涕为笑。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用手轻轻抚摸着,眼睛里闪着光。林建国在一旁看着,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嘟囔了一句:“算你还有点良心。”
回到我家,我爹娘也是一通埋怨和后怕。我把在山神庙的经历捡着能说的说了,只说遇到一个云游的道士,与他烤火过了一夜。至于那句口诀,我没说。我总觉得,那是道长送给我一个人的宝贝,是需要我自己慢慢消化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假期,我几乎都和月儿待在一起。她拿着那块布,翻来覆去地看,在身上比了又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她跟我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我跟她讲着县城里的新鲜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美好。
然而,一丝不和谐的音符,却在我将要返回县城的前一晚出现了。
那天晚上,林建国来我家,名义上是找我爹喝酒,实际上是想跟我聊聊。酒过三巡,他把我拉到院子里,递给我一根烟。
“阿明,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他吸了口烟,表情严肃。
“建国哥,你说。”
“你……在德盛祥当学徒,一个月能挣多少?”他问得很直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没出师,掌柜的管吃住,每个月给两块大洋的零花。”
林建国沉默了,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暗。过了半晌,他才开口:“两块大洋……阿明,不是哥说你,这年头,光靠当学徒,什么时候是个头?你跟月儿的婚事,我爹娘那边倒是不急,可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彩礼,酒席,哪一样不要钱?”
我的脸有些发烫。这是事实。王掌柜说过,我天资不错,再学个两三年就能出师,到时候就能拿正式的工钱。可两三年,对我来说,还是太漫长了。
“建国哥,我会努力的,等我出师了……”
“等?”林建国打断了我,“这世道,等得起吗?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听人说,城里现在招警察,虽然辛苦点,危险点,但饷银高,一个月有十几块大洋呢!你要是去了,不出半年,娶月儿的钱就都攒够了!”
我心里一惊。当警察?我从小胆子就不大,让我去跟那些地痞流氓、土匪兵痞打交道,我哪有那个胆子。我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建国哥,我干不了那个。”
“怎么就干不了?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布行里算账吧?”林建国有些急了,“月儿跟着你,你得让她过上好日子啊!你看看村东头的李麻子,就因为在县政府里当了个差,现在多风光!”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让他过上好日子,这五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阿明,你就是太老实,太安于现状了。”林建国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得有点闯劲儿!”
我心里乱糟糟的。林建国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回到房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月儿期盼的眼神,一会儿是林建国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就在这时,那句口诀又悄无声息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风来听风,雨来听雨,心静则安。”
我闭上眼睛,开始学着道长的样子,去“听”。林建国的话,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乱了我的心。我为什么要慌乱呢?当警察,挣大钱,让月儿过上好日子,这听起来确实很诱人。但那是我想要的路吗?我了解自己,我不是那块料。我喜欢布行里安稳的日子,喜欢棉麻丝绸在指尖滑过的触感,喜欢听算盘珠子清脆的响声。如果为了钱,去做一件自己既不喜欢也不擅长,甚至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事情,那样的“好日子”,真的是好日子吗?
风声,我听到了。那么,我就只是听着,不去被它吹倒。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月儿告别。她已经知道了昨晚她哥哥跟我说的话,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
“阿明,我哥他……也是为我们好。”她小声说。
我拉着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月儿,我知道。但是当警察的事,我真的做不来。你相信我,我会努力学手艺,凭自己的本事,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月儿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嗯,我信你。”
可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纱。而那句口诀,在为我带来内心平静的同时,也在我和这个急功近利的世界之间,划下了一道格格不入的界线。他们不懂,月儿也不懂。
第4章 父亲的影子
回到县城的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我每天跟着王掌柜学习如何辨认布料的成色,如何丈量尺寸,如何打算盘记账。布行的生活是单调的,甚至是枯燥的,但我却乐在其中。每当我的心因为外界的纷扰而变得浮躁时,我就会在心里默念那句“风来听风,雨来听雨”,然后,那些焦虑和不安就会像被风吹散的尘埃一样,慢慢沉淀下来。
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学艺上。王掌柜是个精明的人,但他手上的功夫是实打实的。他看我踏实肯干,也愿意多教我一些。不出半年,我已经能独立接待客人,从验布到开票,做得有模有样。王掌柜看在眼里,很是满意,主动给我加了一块大洋的月钱。
我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了月儿,信里充满了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我以为她会为我高兴,可收到的回信,却只有寥寥几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远。信的末尾,她还提了一句,说村东头的李麻子又升了职,给家里盖了三间大瓦房。
我拿着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知道,月儿不是个嫌贫爱富的姑娘,她只是被这个动荡的时代给吓怕了。她和我一样,渴望安稳,但她认为安稳需要靠金钱和地位来换取,而我认为,安稳源于内心的平静。我们的分歧,从那个晚上林建国找我谈话开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我之所以如此执拗地坚守着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去走那条看似光明的“捷径”,其实和我父亲有很大的关系。那段尘封的记忆,是我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是我性格形成的根源。
我的父亲陈大山,曾是陈家村最能干的庄稼汉。他力气大,性子烈,种地是一把好手,为人也豪爽仗义。在我们村,他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我爹。我觉得他就像一棵大树,能为我们全家遮风挡雨。
然而,我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的脾气。他就像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着。他看不惯任何不平事,也容不得别人说他半个“不”字。他总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男人在世,不能怂。他信奉的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道理,遇到任何事情,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解决,而是如何去“争”,去“斗”。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十岁那年,我们家和邻居张家因为地界不清,起了一点小小的纠纷。其实就是一垄地的事,两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或者请村长做个中人,完全可以解决。可我爹不干,他觉得张家是故意欺负我们,占我们家的便宜。他冲到张家去理论,几句话说不拢,就跟张家的男人动了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爹打架的样子。他双眼通红,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把张家的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张家也不是好惹的,张家的女人抄起院子里的扁担就冲了上来,我娘为了护着我爹,也被打伤了胳膊。整个场面乱成一团,哭喊声、咒骂声响彻了半个村子。
最后,还是村长带着人来,才把他们拉开。事情闹大了,自然没有好结果。张家的男人伤得不轻,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为了赔偿人家的医药费和误工费,我们家卖掉了仅有的一头耕牛,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就一落千丈。没了耕牛,地里的活计全靠我爹一个人用肩膀扛。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人迅速地苍老了下去。可他那火爆的脾气,却一点没改。生活的困顿让他变得更加易怒和敏感。他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我娘吵架,有时候还会喝得酩酊大醉,在院子里骂天骂地。
那个曾经让我无比崇拜的父亲,渐渐变成了一个我害怕的人。家里终日笼罩在一种压抑和紧张的氛围中。我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就会引爆他的怒火。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当时镇上的粮行仗着有官府撑腰,恶意压低收粮的价格。乡亲们虽然怨声载道,但都敢怒不敢言。只有我爹,他挑着两担最好的稻谷去卖,粮行的伙计故意挑三拣四,给的价格比别人还低三成。
我爹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指着粮行掌柜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们是官商勾结,坑害百姓。掌柜的也不是善茬,叫了几个打手出来,要把我爹赶出去。我爹哪里肯受这个气,他抄起挑粮食的扁担,就跟那几个打手打了起来。
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四五个壮汉。他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两担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稻谷,也洒了一地,被踩进了泥里。他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扔出了粮行。
那天,他没有回家。我娘急得不行,发动了所有亲戚去找。最后,是在村口的河边找到他的。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抱着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无声地哭泣。我从来没见过我爹哭,那一刻,我心里那座名为“父亲”的大山,彻底崩塌了。
从那以后,我爹就垮了。他不再发脾气,也不再骂人,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他不再下地,整天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一坐就是一天。我知道,他的那股“气”散了,他的精神,被这个他一直想要与之抗争的世界,彻底击垮了。
这件事,给了我太大的震撼。我开始思考,我爹的悲剧,真的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公吗?或许是。但更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他自己吗?他就像一个永远在跟风浪搏斗的泳者,每一次都用尽全力,每一次都被拍得更惨。他从来没有想过,当风浪来临时,是不是可以先顺着浪头,保存体力,等待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寻找方向。
他总想去改变风向,结果却被风折断了桅杆。
这段经历,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它让我对一切形式的“抗争”和“冲突”都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我怕,我怕自己会变成父亲那样的人,最终被自己的脾气和执拗毁掉。所以,我选择了另一条路:忍耐、顺从、不与人争。在布行当学徒,被人欺负了,我忍着;工钱给得少,我也认了。我像一只蜗牛,把自己缩在壳里,以为这样就是安全。
直到在山神庙遇到青玄道长。他那句“风来听风,雨来听雨”,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混沌的内心。它告诉我的,不是懦弱的退缩,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它不是让我无视风雨,而是让我去“听”,去感受,去理解风雨的规律,然后,在风雨中找到与它共存的方式。
这与我父亲的盲目抗争,与我之前的消极躲避,都截然不同。它是一种主动的、清醒的“顺应”。
所以,当林建国劝我去当警察,用一种看似更“勇猛”的方式去生活时,我本能地拒绝了。因为我在那条路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我不想用我的人生,去重复他的悲剧。我宁愿在布行里,安安静服地听着属于我的那份“风声”和“雨声”,在平静中积蓄自己的力量。
只是,这份领悟,太过于个人,也太过于安静。我无法向月儿和她的家人解释清楚。在他们看来,我只是胆小,没出息,不求上进。我看着月儿在信纸上写下的那些关于李麻子家瓦房的字句,心里泛起一阵苦涩。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被这个喧嚣的时代,越拉越远。
第5章 风雨来时
1948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闷热。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时局也像这天气一样,越来越紧张。城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街上的行人总是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不安。关于前线战事的消息,真真假假,像苍蝇一样在茶馆酒肆里乱飞。
德盛祥布行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老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闲钱来扯布做新衣裳。王掌柜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布行里人心惶惶,几个伙计都在私底下商量着,是不是该回乡下躲一躲。
真正的风雨,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突然降临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柜台后面整理账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锣鼓声和叫喊声。紧接着,一队穿着黄绿色军装的士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进了布行。领头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他一脚踹开门,大声吼道:“奉司令部命令,全城戒严!所有人,原地不许动!”
我们所有人都吓傻了,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王掌柜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他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脸上堆着笑,从怀里掏出一包上好的香烟,递了过去:“官爷,官爷,这是有什么事啊?小店可是正经生意人。”
那军官一把打开他的手,眼睛在我们几个伙计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牲口。“少废话!从今天起,城内所有十五到四十岁的男性,一律就地征召,补充兵员!你们几个,都给我出来!”
“征兵?”王掌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我们几个伙计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年头,被抓去当兵,跟送死没什么区别。战场上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官爷,通融通融……”王掌柜还想说什么,一个士兵已经用枪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都给我滚出来!排好队!”军官厉声喝道。
我们几个伙计,包括我在内,哆哆嗦嗦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被士兵们推搡着,赶到了大街上。街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哭喊声、咒骂声。许多店铺的伙计和老板,还有街上的行人,都被抓了出来,排成一列长队。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死亡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看到我身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因为反抗,被一个士兵用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当场就昏了过去。
我怕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瘫倒在地。就在这极度的恐惧之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我心底响起。
“风来听风,雨来听雨,心静则安。”
风来了,真正的狂风暴雨来了。我该怎么办?去反抗?像那个伙计一样,被打得头破血流?去哭喊?像那些女人一样,做无谓的哀求?
不。道长说,要“听”。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屏蔽掉周围撕心裂肺的哭喊,去“听”这场风暴的“声音”。
我听到了什么?我听到了士兵们粗暴的喝骂声,但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和麻木。我听到了军官的命令,他要的是人,要的是尽快完成任务。我听到了人群的骚动,绝望中夹杂着混乱。
我的心,在极度的恐惧和刻意的“聆听”中,竟然奇迹般地慢慢静了下来。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发抖的羔羊,我开始观察。
我观察那个满脸横肉的军官。他虽然凶狠,但眼神一直在瞟着街角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人。我观察那些抓人的士兵,他们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把人往队伍里推,并没有仔细地盘问和甄别。我观察我们这支被抓起来的队伍,乱糟糟的,根本没人清点人数。
这是一个混乱的、临时的、粗暴的行动。混乱,就意味着有空子可钻。
我的目光,落在了布行旁边的一条小巷子上。那条巷子很窄,仅容一人通过,里面堆满了各家店铺的杂物和垃圾,又脏又臭,平时根本没人走。巷子的另一头,通向城隍庙的后院。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队伍的边缘挪动。我的动作很小,很慢,混在混乱的人群里,毫不起眼。我的心依然在狂跳,但我告诉自己,要静下来,听着风,顺着风。
机会来了。就在我离巷口只有两三步远的时候,街尾突然传来一阵更激烈的骚动。似乎是有人在抢夺士兵的枪,那边一下子乱了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个军官和大部分士兵,都被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
我没有一丝犹豫,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我这边,我猛地一矮身,像一只受惊的猫,闪电般地钻进了那条又脏又臭的小巷子。
我头也不回地在巷子里狂奔,顾不上被杂物绊倒,也顾不上脸上被划出的血口子。我只知道跑,拼命地跑。等我从巷子的另一头钻出来,发现自己真的身处城隍庙的后院时,我才敢停下来,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成功了。我在一场巨大的风暴中,找到了一个微小的缝隙,然后活了下来。
我在城隍庙的后院躲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黑透了,城里的喧嚣声渐渐平息,我才敢偷偷地溜回德盛祥。布行里一片狼藉,王掌柜正一个人坐在地上,默默地流眼泪。店里除了我,其他的伙计全都被抓走了。
王掌柜看到我,又惊又喜,拉着我问了半天。我只说自己趁乱躲了起来,没敢细说过程。他拍着我的肩膀,连说“好小子,命大,命大”。
那天晚上,王掌柜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布行关了,遣散了剩下的几个年纪大的杂工,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赶紧回乡下去。他说,这县城是待不下去了,乱世之中,保命要紧。
我拿着那笔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多的钱,心里百感交集。我为那些被抓走的伙计感到难过,也为自己能死里逃生感到后怕和庆幸。我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青玄道长教给我的那句口诀,它不是什么能让人刀枪不入的神奇咒语,但它是一种能让人在绝境中保持清醒和理智的智慧。它救了我的命。
然而,当我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情回到陈家村,把我的经历告诉月儿和林建国时,我得到的,却不是我预想中的安慰和庆幸。
林建国听完,沉默了半晌,最后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
他说:“阿明,你是个聪明人,但你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别人都被抓走了,就你一个人跑了。你这叫……临阵脱逃。”
第6章 朋友的酒
林建国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临阵脱逃?”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建国哥,那不是上阵打仗,那是抓壮丁!是去送死!难道我也应该像他们一样,被白白抓走,死在不知名的战场上,这才叫有担当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以为,在经历了那样的生死一刻后,他们会为我的幸存而感到高兴。我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评价。
林建国摇了摇头,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总该有点血性。德盛祥的王掌柜待你不薄,你的那些伙计兄弟跟你朝夕相处,危难关头,你只想着自己逃命……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
我愣住了,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我看着他,也看着他身边沉默不语的月儿,忽然觉得他们是那么的陌生。在他们眼里,我保全自己的性命,竟然成了一种自私和怯懦的表现。
月儿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阿明,我哥不是在怪你。我们……我们只是担心你。你这次是侥幸跑掉了,那下次呢?这世道这么乱,你总是这样躲着,能躲一辈子吗?”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关心我,但我听出了里面的潜台词。她对我这种“躲”的生存方式,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像林建国说的那样,有“血性”,能“闯”,能在这个乱世里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像我这样,只求在风雨中保全自身,如韧草般生存的男人。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我第一次对月儿发了火,我说他们根本不懂我经历了什么,也不懂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摔门而出,一个人跑到村外的河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河水静静地流淌,就像我混乱的心绪。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做错了吗?在那种情况下,选择保全自己,是错的吗?难道所谓的“担当”和“血性”,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好名声?
我没有答案。青玄道长的口诀给了我活下来的方法,却没有给我应对人心的方法。我能听懂风声雨声,却听不懂挚爱之人的心声。
那几天,我和月儿陷入了冷战。她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她。我们之间的那层纱,似乎变得越来越厚,厚到我几乎已经看不清她的模样。
我心里憋闷得难受,便想到了一个人——我的发小,周大川。我们都叫他老周。老周比我大两岁,从小就跟我玩得最好。他前几年去省城闯荡,听说混得不怎么样,去年也回了村,靠打零工过活。他家就在邻村,离得不远。
我提了一小瓶我爹藏着的土烧酒,找到了老周家。他正在院子里编竹筐,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哟,稀客啊!你小子不是在县城发财吗,怎么有空回来看我这个穷哈哈了?”
我苦笑了一下,把酒放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发什么财,差点把命都丢了。”
老周停下手里的活,惊讶地看着我。我把前因后果,包括在县城被抓壮丁,如何逃出来,以及回来后和月儿、林建国的争吵,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一遍。我心里实在太苦闷了,需要找个人倾诉。
老周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说完,他拧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碗,也给我倒了一碗,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下肚,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明,你知道吗,我羡慕你。”他忽然开口说道。
我愣住了:“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工作丢了,未婚妻也快吹了。”
“我羡慕你,能在那种时候,脑子还那么清楚,还能想到法子跑出来。”老周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看着远处的田埂,缓缓说道,“我刚从省城回来那会儿,也跟你一样,觉得这世道不公,觉得只要肯拼肯闯,总能出人头地。我在码头上扛过大包,在工厂里做过苦力,跟人打过架,抢过地盘,自以为有的是血性和胆量。”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呢?钱没挣到,还差点因为跟人争斗,被人打断一条腿。躺在那个破旧的工棚里养伤的时候,我才想明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在这乱世里,就像是风中的蚂蚁,浪头打过来,能抱住一根草活下来,就已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和运气。还谈什么血性?谈什么担当?那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才配谈的东西。”
老周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我冰冷的心。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
“那你觉得……我做错了吗?”我轻声问。
老周又喝了一碗酒,脸颊泛起了红色。他看着我,认真地说:“你没错。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才有以后。林建国他没错,他希望自己的妹子能嫁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月儿也没错,她一个女孩子家,害怕,想要依靠,这都是人之常情。你们都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他把酒碗重重地放在板凳上,发出“砰”的一声。
“阿明,你记得青玄道长教你的那句口诀吗?‘风来听风,雨来听雨,心静则安’。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对了。可你得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风声雨声的。大部分人,他们只听得到雷声。他们觉得,只有雷声,才能改变点什么。所以,当你在静静听风的时候,在他们看来,你就是在发呆,在偷懒,在逃避。”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老周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和月儿,可能……走的就不是一条路。”
和老周的这番谈话,让我郁结在心的那口恶气,终于散了。我明白了,我的痛苦,并非源于我的选择是对是错,而是源于我强求别人的理解。我试图让一个习惯了听雷声的人,去欣赏风声的韵律,这本身就是一种奢求。
我不再纠结于林建国和月儿对我的看法。我开始冷静地思考自己的未来。县城是回不去了,德盛祥已经关门。我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的几亩薄田需要人照料。也许,回到最初的起点,当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对我来说,才是最适合的路。
风起了,我就回家收衣服。雨来了,我就在屋里修农具。天晴了,我就下地干活。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却是我能够掌控的。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月儿的时候,她沉默了很久。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挣扎,看到了不舍,但最终,看到的还是失望。我知道,她心中那个理想的丈夫,绝不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我们的未来,在那一刻,已经写下了结局。
第7章 无声的告别
我和月儿的婚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拖了下来。我们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根维系着我们多年的红线,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掉。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生活。我跟着父亲学习农活,伺候家里的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虽然疲惫,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宁。我不再去想县城的繁华,也不再去焦虑未来的出路。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脚下的这片土地里。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获。土地是诚实的,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回报你多少粮食。这种踏实的感觉,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力量。
闲暇时,我会坐在田埂上,看着天边的云卷云舒,感受着风从我脸上拂过。我越来越能体会到“风来听风,雨来听雨”的真谛。它是一种与世界和解的智慧。当无法改变环境时,就去改变自己的心态,去适应它,感受它,甚至享受它。
而月儿,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爱往我们家跑。偶尔在村里遇到,她也只是远远地跟我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我听说,林建国托关系,把她介绍到镇上的一家纺织厂里去做工了。她学会了穿漂亮的洋布裙子,学会了用城里人时髦的词语说话。
我们成了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却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1949年的秋天,时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红旗插遍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村里成立了农会,我因为读过几年书,脑子又灵活,被选为农会的记分员。这是一份没有报酬,却很琐碎的差事。每天负责记录社员们的出工和工分。我做得很认真,账目记得清清楚楚,从没出过差错。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月儿的消息。她和纺织厂的一位干部好上了。那位干部姓张,是从南下的队伍里过来的,据说很有文化,也很有前途。
这个消息,是老周告诉我的。那天,他来找我喝酒,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油灯下整理工分账本。我握着笔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滴墨水,落在了账本上,晕开成一个难看的墨点。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很疼,但却出奇的平静。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阿明,你……”老周担忧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说:“挺好的。他能给月儿一个安稳的家,比我强。”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从未恨过月儿。她只是选择了一条她认为更正确的路。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放手,是对她最好的祝福。
我们的告别,是在一个月后。那天,她和那位张干部一起回村,是来办退婚手续的。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干部服,头发剪短了,显得很精神。她身边的男人,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们来到我家。我爹娘的脸色很难看,但我把他们劝回了屋。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接待了他们。
“阿明。”月儿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看着她,这个我从情窦初开时就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她的眉眼还是那么熟悉,但眼神里的东西,已经完全变了。那里有对新生活的向往,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我的愧疚。
那位张干部走上前来,伸出手,想要跟我握手。他说:“陈明同志,我听月儿说过你的事。你是个好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希望你能成全我们。”
他的态度很诚恳,没有一丝胜利者的炫耀。
我没有去握他的手。我只是平静地看着月儿,问道:“你决定了?”
月儿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好。”我说,“我同意退婚。当初订婚的信物,我会托人送到你家去。”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没有争吵,没有拉扯,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我们就这样,为我们多年的感情,画上了一个平静的句号。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秋风萧瑟,吹落了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段生命中最重要的过往,就这样被风吹走了。
我没有去怪任何人。我只是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错过末班车,没有遇到青玄道长,没有听到那句口诀,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听从林建国的建议,去当警察,或者去做别的什么“有闯劲”的事情。也许,我会在乱世中发迹,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娶了月儿。也许,我会在某一次冲突中,像我父亲一样,头破血流,一蹶不振。又或者,我会在某一次抓壮丁中,没能逃脱,最终变成一具无人知晓的枯骨。
有太多的“也许”,但人生没有如果。
青玄道长的那句口诀,它没有给我世俗的成功,却给了我一种选择的自由。它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选择了一条最适合我自己的,最能让我感到安宁的路。哪怕这条路,充满了孤独和不被理解。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座破败的山神庙。青玄道长依然坐在篝火边,火光映着他安详的脸。
他看着我,像是看穿了我所有的心事,微笑着问:“小友,风停了,雨住了,你的心,可还安好?”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也笑了。
第8章 风雨听罢是寻常
岁月就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看似平静,却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了一代人的青春和过往。
退婚后的日子,我依旧过得波澜不惊。我在农会的记分员岗位上干得很出色,后来村里成立了初级社,我又因为识文断字,被大家推举为会计。我把社里的账目管得井井有条,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乡亲们都很信任我,有什么家长里短的矛盾,也愿意找我来评理,因为他们知道,陈明这个人,公道,稳重。
我爹在我退婚后的第三年冬天去世了。他走得很安详。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明。他说:“明儿,爹这辈子,活得太累了。还是你好,活得明白。”
我为他送了终。后来,经人介绍,我娶了邻村一个同样老实本分的女人,名叫秀莲。她是个寡妇,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她不漂亮,也不识字,但她善良,勤劳,懂得心疼人。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相濡以沫的亲情。我们一起劳动,一起抚养孩子,一起应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日子虽然清贫,但家里总是干干净净,饭桌上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
那些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永不停歇的潮水。村里也斗过人,也闹过革命。每一次风暴来临,我都牢牢记着那句口诀。我不出头,不冒进,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我只是本本分分地做好我会计的本职工作,把账目做得清清楚楚,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来。有人说我滑头,有人说我没立场,我都不去辩解。
风来听风,雨来听雨。我只是听着,看着,守着我内心的那份平静,守着我的家。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我从一个青涩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我的继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待我如亲生父亲一般孝顺。我和秀莲,相伴着走过了大半辈子,成了彼此生命中最离不开的人。
而月儿,我后来也断断续续地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她的丈夫,那位张干部,在后来的运动中受到了冲击,被下放到了农场。她跟着他,吃了很多苦。再后来,拨乱反正,她丈夫官复原职,他们又回了城里。听说,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儿女也都很有出息。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就像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故人,我们曾并肩走过一段路,但最终,还是在那个分岔口,走向了不同的远方。我偶尔会想起她,想起那卷天青色的细棉布,想起她当年的模样,心中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秋日薄雾般的怅惘。
在我七十岁那年,我突然有了一个很强烈的愿望,想再去看看那座山神庙。
我让孙子开着拖拉机,把我送到了野狼坳的山脚下。几十年过去,这里已经修了平整的公路,再也不是当年那条崎岖难行的小道了。我拄着拐杖,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慢慢地往山上爬。
山还是那座山,但庙,已经不成样子了。它比我记忆中更加破败,几乎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被藤蔓和杂草覆盖着,如果不是那尊缺了脑袋的山神像还歪倒在废墟里,我几乎认不出这里就是当年那个为我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走到当年我与青玄道长烤火的那个角落,那里早已被厚厚的落叶和尘土所掩埋。我用拐杖拨开落叶,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堆篝火的温度。
我在这里坐了很久,从中午坐到黄昏。我的一生,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错过的那趟末班车,山神庙的那个寒夜,青玄道长清澈的眼神,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口诀,月儿失望的目光,父亲临终前的嘱托,秀莲粗糙却温暖的手……
我这一生,平平无奇。我没有像林建国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有“血性”的英雄;也没有像月儿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能“闯”出一番天地的能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个会计,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像一棵长在田埂边的老树,默默地经历了无数次风霜雨雪,最终,枝叶还算繁茂,根基也还算稳固。
我忽然明白了,青玄道长教给我的,并不是什么出世的哲学,而恰恰是入世的智慧。他教我如何在乱世中,像水一样生存。水,看似柔弱,随方就圆,但它能绕过所有的障碍,最终汇入大海。它不与顽石抗争,却能将顽石磨得圆润。
“风来听风,雨来听雨,心静则安。”
这十二个字,是我一生的护身符。它让我避开了许多劫难,也让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得与失,谁又能说得清呢?如果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也许会得到世俗的成功,但也许,我早已不在人世。
夕阳西下,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站起身,对着这片废墟,深深地鞠了一躬。既是感谢当年的山神庙,更是感谢那位不知所踪的青玄道长。
下山的时候,我步履从容。我的一生,就像这句口诀一样,前半生,我在纷乱的风雨中,努力地去“听”,去分辨,去寻找安身立命的缝隙。而后半生,风雨听罢,剩下的,便是这日复一日,却无比珍贵的寻常。
这就够了。
来源:一吃就胖小乙巳